楊倫把心裡的話吼瞭出來,走出刑部衙門,人跟著就神清氣爽起來。
也不管鄧瑛在後面走得慢,自己大步往前跨,一邊走一邊說:“下次你來刑部,不用填那什麼鞫讞的冊子瞭,我看你在那上面瞎編的都是些什麼啊。”
鄧瑛道:“我不是瞎編的,那是呈罪文。”
“瞎編就是瞎編,呈什麼罪?”
鄧瑛忍不住笑道:“楊子兮你是幫我還是害我。”
楊倫回過頭道:“我是看在我妹妹的份上,想讓你好過一點。”
“那也不用把白尚書氣成那樣吧。”
楊倫抬手一擺:“官場上處瞭這麼多年瞭,白玉陽那人我是知道的,我這人他也知道,他跟我氣過瞭就算瞭,你別想那麼多。”
鄧瑛笑著點瞭點頭,轉身朝廠衛的車馬走去。
兩人在東安門前下瞭車。
楊倫看見立在門下的楊婉,連內閣的牙牌都不掏瞭,轉身就要走。
“哥哥你做什麼。”
楊倫站住腳步,硬著頭皮回過頭去,楊婉還沒開口,他就珠連炮似地沖著楊婉說瞭一通。
“我告訴你楊婉,我那天就打瞭他一拳,也沒使勁兒,而且是他該打,你今天敢說我一句,我立即給陛下寫條子,明日就把他關到刑部去。”
楊婉聽瞭這話,愣瞭半天才笑出聲。
“我沒想說你。”
“哈?”
楊倫頓時尷尬瞭。
楊婉卻一把摁住瞭楊倫的胳膊,“我要讓鄧瑛打回來。”
說著便對鄧瑛道:“鄧小瑛快過來打他。”
鄧瑛站在風口上,看著楊倫狼狽的模樣道:“婉婉,我毆打朝廷命官,是要被判罪的。”
楊倫被楊婉擰著胳膊,卻一動也不敢動,“楊婉,我是你哥,你不至於吧。”
楊婉這才松開楊倫的胳膊,“誰讓你對他動手的,小殿下的性子最近都好瞭很多,就你還跟頭大牛似的,橫沖直撞。”
楊倫的臉一下子紅瞭,“你叫我什麼。”
“楊大牛啊。”
楊倫忍無可忍,朝楊婉跨瞭一步道:“你再說一遍。”
楊婉笑道:“楊大牛多可愛啊,是吧,鄧小瑛。”
她說完還沖著楊倫比瞭兩隻牛角。
“你……”
楊倫哽著脖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鄧瑛道:“是我的過錯,你們別鬧瞭。”
楊倫沖則鄧瑛發火的道:“我會跟她鬧。我有這空嗎?”
他一面說一面梗著脖子頭也不回地朝會極門走。
楊婉看著楊倫的背影,笑得停不下來。
鄧瑛道:“也就婉婉你敢這麼說他。”
楊婉自顧自地笑道:“他這個人到沒有我想的那麼古板。”
說完又看向鄧瑛說道:“你今日要在司禮監當值嗎?”
“嗯。”
“那你下瞭值來承乾宮吧,我讓合玉把側門給你留著。”
鄧瑛沒有應聲,楊婉又添道:“放心,是殿下想見你。而且,我有一個法子,也許可以幫到你和白閣老,你晚些過來,我仔細與你說。”
——
是夜,承乾宮的側門旁果然點著一盞風燈。
合玉立在門前,見鄧瑛行走不便,便要上前來扶他,鄧瑛抬手推遲,自己踏上門階。
合玉輕聲道:“羅禦醫在裡面替殿下診脈,婉姑姑也在裡面,奴婢引督主進去。”
鄧瑛道:“我在外面候一會兒吧。”
話音剛落,後殿的正門忽然被打開。
鄧瑛抬起頭,見易瑯獨自一個人站在門前。
鄧瑛伏身行禮,手腳上的鐐銬隨著他的動作堆疊在地,發出一陣令鄧瑛有些尷尬的響聲。
易瑯受下他的禮,平聲道:“你起身進來。”
鄧瑛直身道:“奴婢候著,侍奉殿下書房。”
易瑯道:“我今日不讀書。”
說完轉過身對裡面道:“姨母,他不進來。”
楊婉一面擦手一面走出來,對著鄧瑛笑道:“殿下的話你都敢不聽瞭。”
她說著向鄧瑛伸出一隻手,“來。”
鄧瑛並不敢伸手,反而朝易瑯看去。
易瑯站在門前什麼也沒說。
楊婉見鄧瑛不動,索性托著他的胳膊,將他硬扶瞭起來。
殿內燒著四盆炭,暖得人臉上發燙。禦藥房的羅禦醫立在地罩前,向易瑯拱手行禮。
易瑯背著手走進明間,轉身指向鄧瑛道:“看看他的傷。”
鄧瑛一怔,“殿下……”
易瑯又指向他身後的凳子道:“坐那兒。”
說完便不再出聲,坐在鄧瑛對面的椅子上,低頭看著鄧瑛鄧瑛身上的刑具。
羅禦醫凈過手,走到鄧瑛身邊道:“鄧廠督,下官替您看看。”
鄧瑛仍然在回避,“大人,這不可。”
羅禦醫道:“既然是殿下賜藥,就沒有什麼不可的,您這些刑具已經戴著有一段時間瞭,傷處不上藥清理,再傷到筋骨,損到您的根本,那就連大羅神仙也救不瞭瞭。”
楊婉在旁道:“坐吧鄧瑛,沒事。”
鄧瑛仍然在看易瑯的神情。
易瑯忽然開口道:“鄧廠臣,是我要給你賜藥,不是姨母求我的。《惻隱》篇我沒有白讀,唐太宗可在軍士的病床前賜藥,我今日亦仿先聖,你再不坐,就是違逆瞭。”
楊婉看著易瑯彎眉一笑,回頭扶著鄧瑛坐下。
羅禦醫挽起鄧瑛的衣袖,露出他的手臂,托著鄧瑛的手臂對楊婉道:“婉姑娘,替下官托著廠督的手。說著,回身從藥箱裡取出一根銀針,用火苗輕舔瞭一下,蹲下身道:“鄧廠督,可能會有一點疼,廠督忍一下。
鄧瑛點瞭點頭,“沒事,有勞大人。”
鄧瑛手腕上的傷已經有破皮之處,血與鐐銬沾染,結出的血痂便粘黏在瞭鐐銬上。羅禦醫用銀針挑開血痂,鄧瑛的肩膀忍不住一顫。
羅禦醫忙頓瞭頓,抬頭道:“還是很疼吧。”
鄧瑛沒有出聲。
羅禦醫道:“聽說,當年周叢山死的時候,手腕上的肉都沾在這刑具上,即便是解瞭,也取不下來,他的傢人不得已,隻能把那一圈的肉,拿刀全部剮瞭。”
易瑯聽瞭這話,不禁站起身,走到羅禦醫身旁,低頭朝鄧瑛的手腕看去。
“羅禦醫。”
“臣在。”
“他如果一直這樣,是不是也會像周叢山一樣。”
羅禦醫道:“殿下仁慈,若時不時地清理創處,便會好些。”
“哦。”
易瑯有些失神。
他不說話,羅禦醫也不敢繼續。
楊婉不得已喚瞭他一聲。
易瑯這才回過神來,對禦醫道:“羅禦醫你繼續。”
鄧瑛低頭道:“請殿下不要看。”
楊婉也抽出一隻手,示意他過來 ,“殿下,到姨母這來。”
易瑯卻沒有動,反而命合玉移近燈火,“我想看一看,我以前沒有看過,不知道會這樣。”
他說完抬起頭看向鄧瑛道:“你為什麼不向刑部陳情。”
鄧瑛避開易瑯的目光,“因為這並不在《大明律》之內,這是天子的刑罰,赦和責全在陛下一念之間。”
易瑯沒再出聲,靜靜看著鐐銬下裸露的皮肉。
傷藥覆其上,鄧瑛幾欲切齒。
易瑯卻依舊站在著沒有動,“羅禦醫。”
“臣在。”
“這傷需幾日上一次藥。”
“回殿下,五日一次正好。”
“嗯。”
他應聲後抬頭對鄧瑛道:“鄧瑛你聽著,你待罪期間 ,我都賜藥與你,五日一次,不論姨母在不在承乾宮,你都可以過來。”
“殿下不必待奴婢如此。”
易瑯道:“我不是為瞭我姨母,我為什麼我暫時不想告訴你,你就當恩來謝就行瞭。”
鄧瑛沉默瞭一陣,方彎腰道:“好,奴婢謝殿下恩典。”
室內的炭火越燒越溫暖。
羅禦醫等人退出以後,鄧瑛又起身,謝瞭一回恩。
楊婉等著鄧瑛行完禮方將他扶起,對著易瑯道:“今日不讀書瞭,你們兩想不想吃碗面。”
易瑯先是沒說話,楊婉便聳瞭聳肩膀,“好吧殿下不想吃。”
說著又轉身問鄧瑛,“你想不想吃。”
“想。”
“我們出去煮。”
易瑯忽道:“姨母我沒說我不想吃。”
楊婉轉身道:“那姨母去煮面,殿下……”
她說著遲疑瞭一陣,放低聲音道:“可以讓鄧瑛在裡面吃嗎?”
易瑯看著鄧瑛的手,也遲疑瞭一陣。
“可以。 ”
楊婉笑開瞭眉眼,向易瑯行瞭一個禮,“謝殿下。”
說完便往內廚房走。
鄧瑛慢步跟瞭過來,楊婉一面綁袖一面道:“你跟過來做什麼,才上過藥,最好坐一會兒。”
鄧瑛站在楊婉身邊含笑道:“我不敢與殿下一道在殿內坐著。”
楊婉熟練地起火燒水,“他都準瞭,你有什麼不敢的。他其實就是個本質很好的孩子,隻是從前被張琮和哥哥他們教得太刻板瞭。現在這樣挺好的,做君王,殺伐決斷是該的,但總得像個人吧,我一直覺得,《貞觀政要》裡講的唐太宗就挺像人的,沒事和魏房二人鬥鬥嘴,還管白頭宮女的事,多有人情味,我覺得,殿下以後也會這樣,會改革大明刑律,恩澤百官和百姓。”
她一面說一面切綠葉菜。
鄧瑛靜靜地聽她說完,忽喚瞭她一聲。
“婉婉。 ”
“嗯?”
“你怎麼知道以後的事。”
楊婉一愣,險些切到手,她忙抬手挽瞭挽耳發,“就猜的,對瞭。”
她小心地放下菜刀,“你明日會在禦前當值嗎?”
“是,明日內閣要在禦前和司禮監共議白煥和梁為本的案子。”
“好。”
楊婉抿瞭抿唇,“明日殿下會去養心殿向陛下呈青詞,你要等著他去,再向陛下求要鞫讞白閣老的權力,他會幫到你。”
鄧瑛道:“婉婉,是你教殿下的嗎?”
楊婉搖瞭搖頭,“我覺得,是你教的,你不是曾經告訴過他,歷朝歷代都有黨爭,讓他不要在意,隻用取其中於國民有用的見地嗎?他雖然小,但他想保杭州的新政,想保內閣,我隻是給瞭他一個法子而已。”
她說完,灶上水也滾瞭。
楊婉將面抖散,望著咕嚕咕嚕的面湯道:“還有,你的傷才上過藥,今日就在承乾宮歇息吧。睡我的床,我今晚替殿下上夜,不會回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