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鄧瑛都沒有回宮。
中和節(1)的前兩日,中宮賞賜瞭黍面和白面給各宮攤餅熏蟲。
易瑯因春燥上火,喉嚨腫痛,後來還生瞭眼眵,連嚷瞭幾日不受用。青蒙等人不識輕重,在文華殿多給他進瞭一些涼草水,誰知竟引出瞭腹瀉,兩三下敗掉食欲。
這一日連膳房送來的粥也沒喝幾口,泄得空瞭腹,人也沒精神,坐在床上可憐巴巴地看著楊婉。
楊婉幫易瑯換瞭一身衣裳,捧來香爐給他嗅。
“羅禦醫說,這裡面添瞭薄荷,聞著爽快些,殿下試試。”
易瑯托著楊婉的手臂,湊近吸瞭一口,頓時打瞭兩個噴嚏。
楊婉將自己的帕子遞給他,“鼻子通瞭些吧。”
易瑯搖瞭搖頭,“姨母,從喉嚨到鼻子還都堵得厲害。”
楊婉放下香爐,“哎……也是我沒把殿下照顧好,以前娘娘在的時候,可沒讓殿下遭這些罪。”
易瑯拽瞭拽楊婉的袖子,“沒事,每年這個時候我都不受用。”
楊婉笑道,拉起被褥捂住他,“明日我去給向陛下告殿下的假,殿下躺著歇兩日吧。”
易瑯道靠在床上道:“姨母去跟父皇告假,承乾宮上下不都得遭罰嗎?我沒事,明日還上學去。”
他說著伸手去拿榻邊的書,楊婉忙替他遞過去。
“還看啊。”
“嗯。這幾日落下瞭一些,廠臣也不來瞭,有些地方師傅們講瞭我也想不明白,一直想問廠臣來著。對瞭姨母,昨日是給他賜藥的日子,羅禦醫來瞭,他怎麼不來呢。”
“嗯……”
楊婉有些猶豫,不知怎麼對易瑯說。
易瑯將書放在膝上,對楊婉道:“姨母,最近朝裡朝外,都在罵他。”
楊婉摸瞭摸易瑯的腦袋,“沒事,這次殿下也可以跟著罵他。”
易瑯搖瞭搖頭,“我不會罵他瞭。”
楊婉怔瞭怔,“為什麼。”
易瑯捏瞭捏寢衣的袖子,“廠臣對我說過一句話。”
“什麼話。”
易瑯抬起頭道:“他不讓跟姨母你說。”
楊婉笑瞭笑,“殿下與廠臣之間,都有姨母不知道的事瞭。”
易瑯低頭將書翻瞭兩頁,“不是好的話,我也不想告訴姨母。”
楊婉正猶豫要不要往下接著問,合玉打起暖簾進來,“婉姑姑,督主來瞭。”
楊婉起身看瞭易瑯,“殿下……”
易瑯抬起頭沖楊婉道:“無妨,姨母你讓他進來吧,這裡暖,好上藥。”
“是,多謝殿下。”
得瞭易瑯的話,楊婉立即走出瞭寢殿,鄧瑛正從地屏後朝楊婉走來,他今日換瞭一身青灰色的襴衫,束發無冠,越發現得清瘦。
楊婉回身打起暖簾,“進來吧。”
鄧瑛看著楊婉猶豫瞭一陣,“殿下也在嗎?”
“在,不過沒事,進來吧,裡面暖和一些。”
“好。”
鄧瑛走進寢殿。
易瑯抬起頭,受過鄧瑛的禮,抬書指向榻邊的椅子,“廠臣請坐。”
“奴婢謝殿下。”
楊婉讓合玉端瞭一碗涼草湯給鄧瑛,自己則在易瑯的床邊坐下,攏瞭攏易瑯裹在身上的被子,對鄧瑛道:“這湯原本是殿下的,解春燥好,結果殿下前兩日喝多瞭……”
“姨母!”
易瑯的臉刷地紅瞭,楊婉忙笑道:“是是,姨母不說。”
鄧瑛伸手接過湯水,朝易瑯道:“謝殿下賞賜。”
易瑯問道:“廠臣,昨日你為何沒有來。”
鄧瑛彎身應道:“臣有負殿下恩典,請殿下恕罪。”
易瑯有些尷尬:“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你不用請罪。”
“是。”
楊婉看著這兩個久未見面,各自矜持人,笑著向合玉道:“你去把昨日羅禦醫留的藥取來吧。”
說著撩起鄧瑛的袖子,對易瑯道:“殿下不是要問他書嗎?哪一本,姨母去給你拿。 ”
易瑯看著鄧瑛的手臂,“算瞭,等下回去書房我再問他。”
說完低頭繼續翻他的書。
鄧瑛抬頭,輕聲問楊婉,“殿下怎麼瞭。”
楊婉湊在鄧瑛耳邊道:“他拉瞭一天的肚子,這會兒一點都不開心。”
鄧瑛聽完不防笑瞭一聲。
“姨母你們在說什麼。”
楊婉抬起頭,“不告訴殿下。”
“為什麼?”
“殿下和廠臣不也有話不告訴姨母嗎?”
這話說完,鄧瑛與易瑯互望瞭一眼,雙雙不吭聲瞭。
合玉取來藥,幫著楊婉一道替鄧瑛上藥,“督主,我瞧著您的傷比上月嚴重得多瞭。”
鄧瑛縮瞭縮手腕沒出聲,合玉又去移來瞭燈,對楊婉道:“姑姑看看,這裡腫得都青瞭。”
楊婉點瞭點頭,“我看這副東西倒像是換得輕瞭一些。”說著抬起頭,“誰幫你求情瞭嗎?”
“子兮向白尚書求瞭情,前日換的。”
楊婉低頭,“那怎麼反而傷得厲害瞭。”
鄧瑛欲言又止,易瑯忽道:“是不是為瞭照顧白大人?”
楊婉回過頭詫異道:“殿下怎麼知道。”
易瑯看瞭鄧瑛一眼,把頭往被子裡一縮,不再出聲。
楊婉放下藥站起身,對二人道:“你們兩個能不能對我老實一點呀。”
“對不起……”
二人幾乎異口同聲。
楊婉摁瞭摁眉心,有些氣又有些想笑,見鄧瑛坐在那兒有些無措,隻好蹲下身,重新托起他的手腕,“閣老的身子怎麼樣瞭。”
鄧瑛聽楊婉的聲音還算平和,這才敢開口,“腿腳腫得厲害,牢裡濕冷,這兩日又添瞭些肺疾。但閣老要體面,即便這樣也不讓其餘人近身,我自己……手腳不是很方便。”
楊婉垂眼道:“閣老肯讓你照顧他啊。”
“嗯。”
楊婉笑瞭笑,“那過幾日我能去看看閣老嗎?”
鄧瑛低頭看著楊婉,她已經卸瞭晚妝,鬢發也有些散瞭,細絨絨的碎發在炭火烘出的暖風輕輕拂動。
“跟我一塊去嗎?”
他輕問道。
“對。”
楊婉抬起頭,“跟你一塊去,你已經夠累瞭。我橫豎是閑人,如果閣老我不嫌棄我,我也想盡點心,如今這種境況下,不論誰送東西去廠獄都不好,就我去沒什麼。”
“好。”
鄧瑛剛應下,忽聽易瑯在榻上喚他,“鄧廠臣。 ”
鄧瑛起身道:“奴婢在,殿下請說。”
易瑯道:“把我姨母照顧好,白閣老……很嚴肅。”
鄧瑛不由笑瞭笑,拱手揖道:“是,奴婢明白。”
楊婉與鄧瑛一道走出易瑯的寢殿,月正上中天,合玉笑呵呵地捧來一疊餅,“督主要走瞭嗎?”
“是。”
“嘗一塊我們的餅再走吧,明日是二月二中和節,督主那裡的粗人們肯定想不到備這些。”
鄧瑛有些遲疑,楊婉接過餅掰瞭一塊遞給鄧瑛。
“吃一點吧,我還有一樣吃的要給你。”
說完朝合玉看去,合玉會意道:“是,奴婢這就替姑姑去取。”
鄧瑛低頭咬瞭一口餅,餅是用白面和油攤的,一咬酥皮便粉瞭,鄧瑛忙伸手接住餅屑。
楊婉笑道:“你吃個東西也這麼仔細。”
鄧瑛道:“你給我的,不想掉瞭。”
正說著,合玉取來瞭麻糖,楊婉接過來遞到鄧瑛手中。
“用你給我的錢買的,我買瞭三包,我自己留瞭一包,給瞭殿下一包,這包給你。”
“婉婉你愛吃甜的東西嗎?”
“以前不喜歡,但現在很喜歡,生活就是要甜甜的。”
說著踮起腳,用手沾瞭沾鄧瑛嘴唇上的餅屑,“回去吧,殿下今日不太舒服,我就不出承乾宮瞭,我明日備一些東西,嗯……藥,衣物褥子什麼的,給閣老帶去。”
鄧瑛道:“婉婉,銀錢夠使嗎?”
楊婉笑道:“你放心,清波館經營地很好,以後你想吃什麼,穿什麼,我都給你買。”
“我不要。”
他一本正經地拒絕楊婉,那模樣憨得有些可愛。
楊婉迎著晚風望向他,“鄧小瑛,每日堅果要吃,麻糖也要吃,面也要吃,跟我在一塊,就是吃吃喝喝的,不管有沒有錢,不管別人怎麼對我們,我就是要該吃吃該喝喝,花錢治病,好好養生,我賭你能活一百歲。”
她說完沖鄧瑛比瞭一個“一”。
“我回去瞭,才上瞭藥,你一定要慢點走。”
——
過瞭二月二,天氣開始回暖。會試在即,各省應考的舉人匯聚京城。
東公街後面的昌和巷一向都是考生落腳的地方,此時各個客棧都是人滿為患,禮部不得已,隻得向皇帝奏請,在鼓樓後面臨時搭建棚舍,供遲來的考生臨時租住。
滁山和湖澹兩個書院的考生,大多都住進瞭棚舍。
雖然還在二月,棚舍裡的氣味卻不大好聞,考生們都坐在外面的場院裡溫書,有幾個人從考市回來,一臉失落地說道:“今年怪啊,這考市上竟沒什麼人。”
“聽說清波館把那書經生意做到昌和巷的客棧裡去瞭,考市自然就冷瞭。”
“據說寬勤堂今年儲的墨不多,都留著印那些哥兒姐兒看得繪本去瞭。”
“難怪,我說怎麼就清波館一傢熱鬧呢。”
場院裡的人道:“也怪我們進京晚瞭些,不然也能在客棧裡安安心心溫書。”
“安心溫書?今年就算安心溫書,我看也沒什麼意思。”
眾人抬起頭,見說話的是周慕義。
“白閣老住持瞭十年的會試,如今在廠獄裡受盡折磨,今年的兩位總裁(1)一個在外頭喊閹人幹爹,一個是從浙江上來的,在我們老傢官聲極差,也是走通瞭司禮監的門路,地方上上瞭那麼多折子彈劾,都沒彈劾得瞭他。如今這二人坐鎮,我等清貧,能與這京城權貴之後,爭得瞭多少。”
一席話,說得眾人握書沉默,人群中忽有一人道:“君父目障,縱閹狗當道……”
此話一出,忽見場院前站出一隊錦衣衛,其中一個校尉抬手朝眾指道:
“將才那句話,是誰說的”
作者有話要說:(1)中和節:二月二的別稱。
(2)總裁:主考官的說法。線下很久的男二要回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