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杏影席地(八)

清波館外設瞭禁,除瞭北鎮撫司的校尉與東廠的廠衛之外,百米之內無一人走動。

門上封條已經被撞破,覃聞德一把推開門,刀刃直抵門前一人的咽喉,硬是把北鎮撫司的人逼退瞭幾步。

掌櫃從門後走出,高聲道:“諸位大人都停手,我們東傢有話對諸位大人說。”

張洛勒住馬韁,朝門後看去。

一道清瘦的影子從木門後繞瞭出來,其人發髻散亂,妝融脂化,卻有一種楚楚之美。

“覃千戶,把人放瞭。”

她一面說一面走到張洛的馬前,墩身行瞭一個禮,抬頭道:“我這裡面子可真大,東緝事廠要封館,北鎮撫司要破入,我一介女流攔不住你們兩傢,張大人,有什麼話,就在這兒問吧。”

張洛冷笑瞭一聲,喝道:“進去拿人。”

“慢著!”

張洛低頭看向楊婉,“負隅頑抗,你也得死。”

楊婉朝後退步,一面退一面望著張洛道:“那你也得先殺瞭我。”

她說著退到瞭門前,“比起入你的詔獄,我到寧可死在這裡。”

張洛道:“我看你瘋魔瞭,你以為你撫育瞭皇長子殿下,我就不敢殺你嗎?我今日是奉陛下之命,捉拿滁山湖澹兩書院的逆黨,我不會對你容情。”

“那你讓他們下刀啊!”

她說著仰起脖子,“張大人,我告訴你,我今日不會讓東廠的人與北鎮撫司動手,但你要捉拿裡面的學生,必須從我的屍體踏過去。我不是對你以死相逼,我也知道你不會憐憫我,但我可以拿我的命跟你賭一賭,我今日死瞭,你北鎮撫司明日也要玩完。”

她說完這句話,朝執刀的校尉看去,“一個時辰之內,陛下恩赦這些學生的旨意就會落到清波館門前,殺我的人即死罪,你們誰願意替張大人擔罪,就過來,我絕對不反抗。”

張洛道:“你怎麼知道陛下會在一個時辰之內改變聖意?”

“猜的。”

她聲音坦然,“雖然是猜的,但我從來沒有輸過,你說我玩弄瞭你三次,然而‘玩弄’這個詞用得太險惡,那三次不過是我為瞭在你手下求生不得已為之,我唯一慶幸的是,我一次都沒有輸過。這是我對你的理解,對皇帝的理解,對我身處世道的理解,這次我依然不會輸,就看你願不願和我賭,張大人,我隻要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後,沒有旨意下來,我就讓你把我和裡面的人帶走。”

她說這一番話的時候,面色雖然平靜,肩背卻抑制不住地在顫抖。

張洛看著楊婉,想起瞭詔獄中鄧瑛對他說的那句話——你管束不瞭楊婉。

誠如楊婉所說,她玩弄瞭他三次。

第一次是婚姻,她掙脫瞭從屬於張洛的身份束縛,第二次是鶴居案,她讓東緝事廠一夜之間分走瞭北鎮撫司的刑審權,第三次是《五賢傳》一案,她逼張洛親手處死瞭自己的父親。

她的確一次都沒有輸,但卻沒有人說得上來,身在微處的楊婉,究竟是如何鬥贏他們這些權貴的。

“賭嗎?張大人?”

她又問一句。

“賭。”

張洛抬起手,“所有人退後十米,守前後二門,一個時辰之後……”

他抬手指向楊婉,“先鎖拿她,再將館內眾人全部帶走。”

楊婉聽完這句話,不禁松瞭一口氣。

她將身子向門上一靠,抿瞭抿唇,向張洛輕聲說瞭一句:“多謝張大人。”

——

養心殿內,易瑯跪伏在鶴獸香爐下,楊倫和白玉陽雖然在場,卻不敢在這父子二人之間參言一句,整個養心殿內,隻有何怡賢敢出聲勸說。

“陛下,殿下還年幼,這心裡慈悲,旁人一說就動意瞭,您別惱得傷瞭身子。”

易瑯抬起頭道:“何掌印,旁人是誰?”

“這……”

何怡賢尬瞭聲,皇帝笑瞭一聲,對何怡賢道:“行瞭,你也老瞭,說不過他瞭。”

他說完對易瑯道:“你明明知道這些人辱罵瞭父皇,為何還敢替他們求情。”

易瑯抬起頭,“父皇,兒臣不是求情,兒臣是要代他們受責,他們辱罵瞭父皇,犯瞭重罪,兒臣也恨他們,但是,這些人跪在閣老的宅門前,是為閣老求情,父皇才恩赦瞭閣老,接著就處置這些學生,愚鈍之人,難免不解父皇聖意,兒臣不想聽他們詆毀父皇。”

皇帝沉默瞭一陣,“既然如此,求情就好,為何要代他們受責。”

易瑯抿瞭抿唇,“兒臣要讓他們明白,他們就是有罪,有罪就是該罰。”

皇帝拍瞭拍膝蓋,“誰教你這麼做的。”

“沒有人教我這麼做。”

易瑯朝貞寧帝膝行瞭兩步,“父皇,兒臣已經沒有母妃瞭,兒臣隻有父皇,兒臣明白,兒臣以前有很多做不得不好的地方,惹父皇您生氣,如今兒臣長大瞭,懂事瞭,兒臣也想保護您。”

楊倫聽完易瑯的這一番話,不禁背脊發熱,頭皮發麻。

這話聽起來既真切,又令人心疼。

雖然是楊婉教易瑯說的,但未必不是這個孩子難以表達的肺腑之言。

楊婉幫他說出來瞭,恰到好處,恰是時候。

自古在京城的官場上討生活,即如同在刀尖上行走,陽謀雖然永遠抵不過陰謀,朝臣在明,司禮監在暗,大多時候,都是文官們在輸自己的尊嚴,但這二者之上,還有一個上上品,即“攻心”。

雖然所有人都想修此道,卻又有無數人玩火自焚,死在瞭半道上。

楊婉立於微處,手上沒有任何一個實際的籌碼,卻遊刃有餘地牽引著君王和這個皇子的情緒,來盤活這一局幾乎無望的死局,這令楊倫細思極恐。

“父皇。”

“你說。”

易瑯吸瞭吸鼻子,“您責罰兒臣吧,兒臣什麼都受得住。”

他說著,彎腰伏身,叩拜在貞寧帝面前。

白玉陽眼眶一熱,不忍呼出一口灼氣,他抬手摁瞭摁眼角。

貞寧帝抬頭看向他,“你在朕面前露什麼悲。”

白玉陽忙道:“臣有罪,臣思己父,不禁……為殿下動容。”

貞寧帝聽完這句話,扶著何怡賢站起身,走到易瑯面前,彎腰扶著他的雙臂,“起來。”

易瑯站起身,替過何怡賢的手,扶著貞寧帝坐下,“父皇,兒臣今夜為您侍疾。”

貞寧帝咳瞭兩聲,“好,朕也有些話要跟你說。”

他說完對楊倫道:“你親自去,讓張洛回來。另,明日擬旨,皇長子代書院學生受責,罰俸三年,朕念皇子仁義,就免去學生們的罪,不再追究。”

“是,臣代書院學生們謝陛下恩典。”

“楊倫。”

皇帝將易瑯摟到身邊,“謝錯瞭。”

“是是……臣代院生們謝皇長子恩典。 ”

楊倫說完,一刻也不肯耽擱,直出東華門朝清波館奔去。

清波館前,一個時辰已經快到瞭。

楊婉望著漆黑的東公街一言不發,東廠廠衛不自覺地握緊瞭刀,楊婉直起身,提聲道:“不準動手。”

“夫人!”

楊婉閉上眼睛,“不要在我眼前殺人,沒必要,能無罪地活著就活著,鄧瑛對你們來講也就是個普通人而已,不是神,不要這麼迂腐,你們的心他和我都知道。”

她說完睜開眼,提裙走下臺階,走到張洛面前,沉默瞭須臾,向他伸出雙手,“來吧,帶我走。”

張洛低頭看向楊婉,她看起來已經疲倦至瞭極,眼眶發青,發髻散亂。

“你要認輸瞭?”

楊婉笑瞭一聲,“差不多吧。”

她說著抿瞭抿唇,“你會讓我去看他一眼吧。”

“你覺得呢。”

“好吧,你不會,不過也沒關系,反正都在一個地方,我挺安心的。”

張洛用刀柄壓下她的手,“楊婉,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我不要。”

張洛道:“我還沒有說是什麼機會,你就拒絕?”

楊婉望向張洛,“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受你管束,然後你就替我擔待是吧。”

張洛沒有出聲。

楊婉笑著搖瞭搖頭,“張洛,反正我活不成瞭,我跟你說一句放肆的話吧。”

她說著吞咽瞭一口,反手指向自己,“我的喜怒哀樂,你一輩子也不會懂,也配不上。”

張洛額上鼓起一道青筋,“楊婉,我就沒見過像你這麼放肆的女人。”

“女人怎麼瞭。”

楊婉打斷他,“我也是個人!你見過周叢山,見過黃然,見過鄧瑛,他們哪一個不比我放肆,我和他們一樣,也是願意讓骨肉落地,為後世鋪路撐冠的人,從今日起,你不準再看不起我。”

張洛摁刀的手捏握得關節發白,“再等半個時辰!”

“大人……”

“我說再等半個時辰!”

楊婉怔瞭怔,“你不想贏我嗎?”

張洛道:“我就不明白,我張洛為何要淪落到跟一個女人鬥,還要讓這個女人看不起。我在你手裡輸瞭三次,我都沒看明白我是怎麼輸的,這次就不管我是輸還是贏,我都想再看明白一點,你到底是個什麼人。”

話音剛落,東公街上響起瞭馬蹄聲。

楊婉抬頭朝前面望去,隻聽楊倫的聲音傳來:“有旨意!”

楊婉聽到這麼一聲,禁不住朝後退瞭兩步,一直強抵在胸口的那口氣猛地湧出口鼻,她頓時有些站不住。

覃聞德忙扶住她。“夫人……”

楊婉摁著胸口喘息瞭幾口,抬頭朝張洛看去。

張洛望著她道:“真厲害,隻不過,你和鄧瑛為瞭這些人,值得嗎?”

“你為瞭陛下值得嗎?”

張洛猛地一怔。

楊婉喘道:“想明白瞭,你就會和我們一樣痛苦。”

《觀鶴筆記(觀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