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杏影席地(九)

是時,楊倫的馬已奔至清波館門前。

錦衣衛與東廠廠衛皆讓道兩旁,張洛也下瞭馬,館內外的人頓時跪瞭一地,楊婉也忍著乏從覃聞德懷中掙紮起來跪下。

楊倫下馬掃瞭一眼眾人,方看向張洛,“明旨還沒下來,我這裡是一道口諭,命你即時回宮。”

張洛叩道:“臣領旨。”

眾人皆隨張洛起身,唯有楊婉腿還在發軟,踉蹌瞭一下,差點朝前跪下去。

楊倫忙上前攙住她,抬頭對張洛道:“你怎麼傷的她。”

“我沒有傷她。”

“沒有傷她她怎麼這樣!”

“好瞭,哥。”

楊婉摁住楊倫的手臂,“我是嚇的,把腿嚇軟瞭。”

楊倫罵道:“你都成猴兒竄上天瞭,你還知道怕啊。”

楊婉聽瞭這一句,竟覺得很有意思,“什麼猴兒竄上天,你說話真是越來越沒譜。”

楊倫低頭看著她的腿,“真沒被他傷著吧,別怕他,你直說,哥給你做主。”

楊婉搖瞭搖頭,“真沒事,他們都沒碰我。”

她說完沖張洛揚瞭揚下巴,示意他走。

張洛翻身上馬,臨去時又低頭看瞭楊婉一眼,平聲道:“鄧瑛我會按律來審,你有沒有什麼話跟我說。”

楊婉聽他這麼說,倒是點瞭點頭,收住笑松開楊倫,朝張洛的馬下走瞭兩步,“有。”

張洛勒住馬頭,“什麼話。”

楊婉抬起頭,“不管你怎麼審他,求你保全他的衣衫。”

“你就求這個?”

“嗯,其實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求你,我……”

“你有。”

他忽然打斷楊婉,“今日你也算救瞭我一命,你求我的這件事,我答應你。”

他說完,沒有再給楊婉說話的餘地,反手打馬,帶著北鎮撫司的人撤出瞭東公街。

街道一下子便空瞭,漆黑的道路看到不盡頭,風撲面而來,夾著淡淡的春草香氣,東廠的封條伶仃地掛在門上,被覃聞德一把扯瞭下來,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所以歷史有改變過嗎?

貞寧十四年春天,皇帝病瞭,鄧瑛在獄,一切和《明史》記載的一樣。

但人心的縫隙就像一架巨車的關節骨縫一樣,偶爾響那麼一聲,便能抖落無數的塵埃。

楊婉沒有想過,張洛竟然真的會答應她,正如張洛自己也沒有想過,他會願意在詔獄裡,給一個“罪奴”尊嚴。

“好瞭別看瞭。”

楊倫伸手抵著門,“現在沒事瞭。”

“是啊,總算沒事瞭。”

楊婉收回目光,抬手理瞭理衣衫,回頭對楊倫道:“殿下也沒事吧。”

“沒事,不過下一次有什麼事,你能不能提前跟我說一聲。”

楊婉彎眉一笑,“你要是知道我拿殿下去冒險,來救這些學生,恐怕想殺瞭我吧。”

“你……”

楊倫又好氣又好笑。

“你教殿下說那些話的時候,當真不怕陛下遷怒他嗎?”

“怕呀。”

楊婉望著楊倫,“他是君王,生死一念之間,這一念就算我們能拿捏七八分,仍然有兩三分的變數。不過這已經是我能想到最有把握的辦法瞭,對陛下和殿下都好。”

“怎麼講?”

楊婉看回館內,“陛下未必想殺這些人,隻是他沒有赦免他們的理由。易瑯是他的兒子,他代這些人受過,就給瞭陛下一個臺階。而且陛下……應該也想替自己的後代,在這些年輕人心裡博一個好名聲吧。”

“哼。”

楊倫哼笑瞭一聲,“名聲是好,罰瞭三年的俸呢。”

“三年?這麼久。”

“是啊,你們怎麼過啊。”

楊婉笑瞭笑,“鄧瑛那樣都能過,我們有什麼不能過的,你放心,我有錢不會找你要。”

她說完走進門內,對眾學生道:“好瞭沒事瞭,你們回去吧。”

那個年輕的學生怯怯地問道:“姐姐,我們……還能參與今年的春闈嗎?”

楊婉沖著他點瞭點頭。

“能,要好好考,要看什麼書,隻要清波館有的,你們都可以拿去看,要找不到地方吃飯,也可以來館裡吃。雖然我今日就要回宮瞭,但掌櫃的會幫你們張羅。”

她說著看向周慕義,“鄧瑛打瞭你二十杖,調養起來是比較難,你在京中請醫用藥的錢我包瞭,好好治傷。聽鄧瑛說,你寫得一手好文章,那就不要老是罵人,多看看百姓,多關註關註民生,周先生在天有靈,也不會希望你被人利用,枉送性命的。”

她說完這句,朝後退瞭一步向眾人行瞭一個禮,抬頭提聲道:“鄧瑛侵吞學田一事,的確傷到瞭書院,也傷到瞭你們,他償還不瞭的,我盡力來還,還請你們記住,我求你們的事。”

“姐姐……謝謝你,我不會再罵鄧廠督瞭。”

“我也不會瞭……”

“我也是……”

“我也……”

眾人皆附和,楊婉亦有些動容,她含笑點著頭,“我知道瞭,回去吧。”

她一面說,一面用力將身後的門大推開,學生們互相攙扶著走出清波館,店中的夥計們紛紛提著燈籠去送。

楊婉靠在大門上望著這些人的背影,對楊倫道:“欸,你和鄧瑛讀書那會兒,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啊?”

楊倫走到楊婉身旁抱臂靠下,“我可沒那麼蠢。”

楊婉笑瞭笑,側頭又道:“那你和鄧瑛,誰讀書比較厲害。”

楊倫沉默瞭一陣,方不情願地吐瞭一個字:“他。”

說完又問道:“你沒問過他嗎?”

“問過,他不說。”

楊倫抬起頭,朝頭頂的葉陣看去,“你覺得很可惜?”

楊婉搖瞭搖頭,“不可惜。”

她說著順著楊倫的目光看去,“你看他在這條路上走得多好,當初舉薦他,你現在不後悔吧。”

“其實有一點後悔。”

楊倫垂下頭,“我如今不知道該怎麼救他。”

“拖。”

“拖有用嗎?”

“有。”

楊婉直起身,“拖過今年夏天,到瞭秋天就有轉機。”

楊倫側頭看向楊婉,“什麼轉機。”

楊婉沒有明說,“反正就是有轉機。他的態度好,人也溫順,刑部的人不至於立刻就要他死吧。”

“不至於。”

楊婉應道:“那你們可以先給他判罪,死罪也行,但不要立決。這樣你們就可以清學田,推新政瞭。如果可以,判瞭罪之後,看能不能把他接到刑部關押,不過不行也沒關系,司禮監的把柄還在他手上,陛下的名聲也在他身上,他們不會讓張洛對他過度用刑。”

楊倫道:“你真的有把握嗎?拖到秋天。”

楊婉點瞭點頭,“有,至少比這次有把握。”

“好,我信你。”

楊倫直起身,“我現在就去見白玉陽。”

楊婉忙追道:“哥,以後有事我會提前跟你說的。”

楊倫回過身,“不用瞭,經過這件事,我不得不相信,你已經不是從前的婉兒瞭,你要做什麼,可以自己做決定。”

“我……”

楊婉捏著袖口猶豫。

楊倫徑直問道:“有什麼不好跟哥哥說的。”

楊婉抿瞭抿唇道:“我想跟哥你坦白一件事。”

她一面說一面低下瞭頭,“其實,自從我摔下南海子以後,以前的事,我就都記不得,我……”

她說到此處有些心虛,逐漸放輕瞭聲音“我不知道我以前是怎麼對待哥哥,還有傢裡的人,這兩年我做得很不好,老是跟你吵,還經常罵你,做一大堆讓你擔心的事,你……能不能原諒我?”

楊倫解開馬繩,回身道:“沒關系,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哥當時都隻希望你能活著,哪怕找到你之後,哥要養你一輩子。而你現在不光活著,你還救這麼多人。”

他說著目光一動,“哥以你為榮。”

楊婉聽完這句話,不禁心頭一松,她迎上楊倫的目光,沖他點瞭點頭,“我也是。”

說完捏起拇指和食指伸向楊倫,向著他比瞭一個心,“加油啊,大刀闊斧推新政,不必有後顧之憂。”

楊倫翻身上馬,“我要你說。”

他說完又學著楊婉的樣子捏起瞭食指和拇指,“這啥意思啊。”

“比心。”

“什麼?”

“就是表示我很喜歡哥哥你。”

楊倫忍不住抬起瞭唇角,“我告訴你,不管你有多喜歡鄧瑛,我都是你哥,你以後要是再因為他罵我,我就他跟你……不是,我就跟他翻臉。”

楊婉立在馬下笑道:“我不會瞭,等他出來我跟你一起罵他。”

“哼。”

楊倫哼笑瞭一聲,“你會讓我罵他?”

“我會,真的!我們找一天,把他摁在凳子上,咱倆一人站一邊,你一句我一句,不把他罵認錯不罷休,他這次把他自己丟到詔獄去,真的有點氣人。”

楊倫被楊婉給逗樂瞭,低頭道:“行瞭,你的話鬼都不信。”

他說完正色道:“對瞭,提審鄧瑛的時候,我可以私下見他,你有沒有什麼話,需要我帶給他。”

楊婉道:“那你告訴他,諸君平安,我亦平安。讓他……多睡覺,註意飲食。”

“就這些嗎?”

“嗯。”

楊婉點瞭點頭,“就這些,來日方長嘛。等他回來,我準備陪他在護城河值房那邊養一段的時間,讓他臥床休息一個冬天,好好治一治他的腿傷,再調理調理他的身子。殿下被停瞭俸,不能給他賜藥瞭,到時候,可能要請你幫我找一些藥,嗯……錢我會讓清波館的掌櫃給你。”

楊倫看瞭一眼清波館的大門,“你準備把這個書館開成什麼樣子啊?”

楊婉道:“今年的春闈的書坊考市,隻有我清波館是賺的,明年我要買下對面的寬勤堂。”

楊倫不禁笑道:“你啊,是怎麼想到做這些書本生意的。”

楊婉笑道:“因為我也是讀書人,讀書人嘛,就得靠書本吃飯。”

《觀鶴筆記(觀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