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寒江渡雪(六)

貞寧十四年十二月底,先帝出殯,易瑯與百官皆出城送殯。

先帝陵寢的營建本來還未完成,然而內閣的遺詔一出,工部立即縮減瞭陵寢原來的規制,地面建築全部停工。

貞寧帝出殯時,地下的工程已經完成瞭近九層。工部原本上奏,建議先暫時將先帝的棺槨停在筆架山的皇寺中,等門樓、享殿、左右廡配殿和神廚建完之後,再送先帝入葬,但白玉陽駁瞭工部的請求。

沒有司禮監的阻礙,內閣很快議定瞭送殯的禮制,命一切從簡,不勞傷民力。

因此,一生錦衣華服,追求享樂的貞寧帝,最後被迫成瞭大明歷史上,後事最為簡樸的君王。

年底大雪封道,楊婉病得越發厲害,易瑯便讓她在養心殿中養病,不必隨行。

宮中一片冷清,太後卻在離宮之前留瞭話,命楊婉在百官送殯期間,領尚儀局迎寧妃回宮。

此時,內廷的大禮尚未議定,尚儀局在迎寧妃回宮的儀制上很是猶豫。太後說得是命尚儀局迎回,然而國喪期間,哪裡又能動用儀仗。太後的意思其實是很明白的——寧妃是瘋婦,即便是為瞭考慮易瑯的感受,暫時迎她回宮,之後也不能把她加在內廷大禮之上。

薑敏為此親自去見瞭楊婉,歉疚地說:“恐怕要委屈寧妃瞭。”

楊婉到沒說什麼,隻應道:“國喪中這般也是該的。能把寧娘娘接回來,也就是瞭。”

薑敏見她不為難,心裡越發過意不去,便寬慰她道:“尚儀局擬定的是二十四日這一天,雖然不能動用儀仗,但人還是齊全的。”

楊婉謝過薑敏。

二十四日這一日,大雪滿城。

楊婉撐著傘立在蕉園門前,尚儀局的人分列在兩邊,女使們手中捧著的衣衫雖是新制的,但都不是嬪妃的宮服,而是常衣。蕉園的守衛將園門打開,對楊婉道:“可由六人入內服侍娘娘梳洗,其餘人需在殿外等候。”

楊婉轉身接過女使手中的衣衫,對薑尚儀道:“我領原承乾宮的宮人進去便是。”

“是。”

楊婉挽裙跨入園門。

園門後是一叢梅樹林,此時花香正濃,艷麗的梅花如同粉玉一般,墜掛在林中。

林中夾著一條小道,順著小道往前走,越走越見花深。

引路的宮人是個上瞭年紀的老姑姑,人很和善,一面走,一面對楊婉道:“娘娘這幾年,不能出殿,偶爾會在窗邊站一會兒。我們起初以為,娘娘是想念陛下和大殿下,但後來才發現,娘娘的心是淡的。春秋之交,陛下也時常與蔣娘娘一道入園飲宴,每每那時,娘娘都將門戶鎖好,一個人靜靜地坐著。最後我們逐漸發覺,娘娘每回推窗啊,都是為瞭看那天上的月亮。”

“月亮?”

“是啊。”

宮人抬頭朝天上望去,“整個皇城,就蕉園的月色最美。我們以前也不懂得欣賞,還是娘娘跟我們說的,每到冬天,梅花開盛的夜晚,把那窗一推開啊,寒花冷月,冽香在側,是極風流的景致,可惜這會兒天色還早,娘娘今兒是看不見瞭。哎……瞧我……”

那宮人低下頭,“說得是什麼話,娘娘能回宮,以後什麼樣的景致看不到呢。”

楊婉轉話問道:“娘娘身子還好嗎?”

“好。”

宮人嘆瞭一口氣,“願意吃東西,睡得安穩,也肯跟我們說話,就是……很少看見娘娘笑。我們之前跟她說,大殿下如今做瞭皇帝,她聽瞭也隻是點頭而已。”

楊婉沒有再說話,跟著宮人走到殿門前。

殿門上有一把銅制的鎖,冷冰冰地懸著。

楊婉抿著唇望著那把鎖,宮人忙上前道:“婉姑娘您等等,我這就打開。”

開鎖的聲音回蕩在冷清的園中,鎖扣一開,鎖鏈頓時被抽瞭出來,宮人躬身推開殿門,穿堂風一下子往殿內湧去,吹起瞭楊婉的衣衫。

那宮人朝內喚瞭一聲。“娘娘,婉姑娘來瞭。”

寂靜的殿內突然傳來一聲茶盞翻倒的聲音。

楊婉忙朝地罩後奔去。

地罩後的次間裡茶碗碎瞭一地,寧妃正從榻上下來,挽起袖子蹲下身,想要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她穿著素綾中衣,長發散在肩上,面上未施妝脂,人看起來雖然還算精神,卻瘦得厲害。

“姐姐您別碰,我來。”

寧妃抬起頭,顧不上被燙傷的手指,一把握住楊婉的手,唇角抑制不住地發抖。

“婉兒……”

楊婉忙回握住寧妃的手,應道:“我在。”

次間的炭火燒得不暖,兩個女子的手都是冰冷的,相望之下,心中皆有千言萬語,卻誰都開不瞭口。

她們都不敢哭,怕觸及彼此的傷處。

寧妃將易瑯托付給楊婉,一晃兩三年過去瞭。

內廷波譎雲詭,她雖身困蕉園,倒也算是遠離瞭是非之地。

但楊婉獨自一個人走進去瞭。

寧妃不知道這一路,她一個人是怎麼走的,她甚至不敢問她過得好不好。因為她分明發覺,眼前的人,相較從前,神色變瞭許多。

這種改變,並不是一段少女的成長。

寧妃隱約地感覺到,她本質上沒有變過,隻是被削薄瞭皮膚,打碎瞭骨,看起來更加敏感,更加脆弱。

楊婉則不敢看寧妃。

對於楊婉而言,她不光是自己的姐姐,她也是大明朝中如寒月一般,最優雅而傷情的人。

她已然破碎,能接住她的那個人,也已經慘死瞭。

“姐姐,您衣裳穿得少,先去榻上捂著,讓我把地上的東西收拾瞭,再跟你說話。”

好久,楊婉才終於說出話來。

她慢慢地攙著寧妃在床上坐下。自己則直身緩瞭一口氣,將眼底的淚沉默地忍瞭回去。挽起袖子蹲下身,去撿拾地上的碎片。

寧妃扶著床沿,低頭望向楊婉,“婉兒。”

“在。”

“你臉色怎麼這麼不好。”

楊婉不敢抬頭,收拾起碎片,忍著咳意道:“都是今年太冷瞭,著瞭風寒,一直不大好。”

寧妃握住她的手,攏入自己的被褥中,含淚哽咽瞭良久,才道:“你是不是為易瑯吃瞭很多苦。”

楊婉搖頭,“我沒有,我一直被他保護著。姐姐,他已經長大瞭,以後他也能保護你。”

“我不需要他來保護。”

楊婉怔瞭怔。

“姐姐……”

“我也不想走到他身邊去。”

寧妃的聲音沒有波瀾,甚至聽不出哀意,她嘆瞭一口氣,“我與他的母子情分,已經斷瞭。他是大明朝的皇帝,我隻是一個被棄掉的瘋婦而已。我知道,皇後也好,太後也罷,都不希望我認回那個孩子,索性讓他清清靜靜地在養心殿住著吧,不要再見我瞭。”

楊婉在床邊坐下,“陛下很想念姐姐。”

寧妃握著楊婉的手,輕輕地搖瞭搖頭,“我更怕他問我,當年我為什麼要拋下他,我為什麼會被陛下囚禁,婉兒啊……我不想騙我自己的孩子,可是……我能告訴他我心裡的話嗎?他願意接受嗎?他能容忍我,去拜祭一個奴婢嗎?”

楊婉仰起頭,抹瞭一把眼淚,鼻腔中的鼻息有些發燙。

“我都懂。”

她說著垂下頭,“我不會勸姐姐。”

寧妃低頭望著她,輕道:“別哭,婉兒。”

“我沒有哭。”

雖是如此說,但她的聲音卻帶出瞭哭腔,一時之間,情緒翻湧,她不得已背過身去,低頭摁住自己的眉心。

她有些不甘,這一年她已經很少哭瞭,不論是在楊倫面前,還是在易瑯面前,她都站穩瞭她自己的立場,勇敢地去愛鄧瑛,去對他好。可是在寧妃面前,她才不得不去認知,她與鄧瑛之間,暗藏的那顆悲劇內核。

寧妃攬住楊婉的肩膀,讓她伏靠到自己的膝上,“算瞭,哭吧婉兒,在姐姐這裡哭沒事……”

“嗯。”

楊婉將自己的頭埋在寧妃的腿上,伸手摟住瞭寧妃的身子。

寧妃輕輕地撫著楊婉的背,低頭輕聲道:“你和廠臣,過得好嗎?”

楊婉口中噙著淚道:“不算太好,但也不壞。”

寧妃挽起楊婉濕潤的額發,“你一直都這麼勇敢。”

“不是。”

楊婉側過頭,閉眼道:“姐姐,你知道嗎?我才是最恐懼的那一個人。”

寧妃聽瞭這句話,沉默瞭很久,終於慢慢地彎下腰,將自己的額頭貼在楊婉的面上,輕道 :“姐姐知道,姐姐還知道,這麼些年,你不允許你自己害怕,你壓著你心裡的恐懼,勇敢地保護瞭很多的人,包括姐姐。”

“我並沒有保護好姐姐。”

寧妃撫摸著楊婉的臉頰,搖頭道:“是你告訴我,總有一天,我們會從這裡走出去,我一直在等,你看,我不是等到你瞭嗎?”

楊婉心中一慟。

“姐姐。”

“嗯?”

“你想離宮嗎?”

“想……”

寧妃仰起頭,朝窗外看去。

外面是如粉煙一般的花樹,一簇一簇地掩映在幹凈的雪幕之後。

“我希望把我自己的名諱,身份,過去,全部都抹掉。然後……”

她吞下唇邊的辛咸,“然後再把我自己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幹幹凈凈地關聯起來。”

“我帶姐姐走。”

“什麼……”

“我帶你從這裡出去。”

楊婉坐直身子,望向寧妃道:“不做皇妃,也不做太後,隻做姐姐你想做的人,你可以祭奠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懷念他。”

“婉兒……”

“姐姐,我並不知道我所做的事情是不是對的,我也沒有那麼狂妄,我不敢替任何人做決定。我隻是希望,我能化身為一座橋,不為渡人,隻做你們身後的一條後路。姐姐,我雖生而絕望,但我活著,一定要給人希望。”

《觀鶴筆記(觀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