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過瞭,楊婉獨自一個人從蕉園的園門後走出。
尚儀局的人正準備迎人,卻未見寧妃,皆有些錯愕。
薑敏道:“都噤聲。”
說完迎上楊婉問道:“怎是你一人出來。”
楊婉回頭對門口的宮人道:“閉門吧。”
薑敏順著楊婉的目光望去,眼看著門縫收攏。
一陣梅香本逼出來,撲向眾人的面門,冷冽地令人身上發寒。
“娘娘不肯出園嗎?”
“嗯。”
“為何?”
楊婉沒有立即回答她。
薑敏道:“我可以不問,但我們總要向太後回話。”
楊婉轉過身咳瞭幾聲,摁著胸口平息瞭一陣,方對薑敏道:“我親自來回太後。”
薑敏看著她道:“此事沒有那麼簡單,你要如何回。”
楊婉不自地攪纏住腰上的束帶,輕道:“尚儀,有一件事我猜得不一定準,您願意幫我想一想嗎?”
薑敏看向楊婉的手指。
“你心裡有憂慮嗎?”
“是。”
“有憂慮就不要做。”
楊婉笑瞭笑,“您知道,我不是個謹慎的人。”
“也是。”
薑敏也笑瞭一聲,“那你說吧。”
楊婉朝前走瞭幾步,行至宮墻下方開口道:“我想帶娘娘離宮,但娘娘畢竟是皇妃,我也害怕,這一步走出去,在太後那裡會成死局。”
薑敏聽完沉默瞭一陣,忽道:“那你就不要走,把棋子給我。”
“尚儀……”
薑敏抬手示意她先不要說,平聲續道:“你能慮到後果,已經是很聰明瞭。大明開國六十餘年,雖然明面上從來沒有哪一個皇妃活著走出皇城,但事實上,也不是每一位娘娘,都死在城中。太後不希望寧娘娘受封,但顧及陛下,也不敢將她處死,對太後而言,最好就是囚寧妃一輩子。可是,陛下終究會長大,隻要寧娘娘願意受封,太後最後是難不住陛下的。”
楊婉點頭,“我與您想的是一樣的,所以我想試試。”
薑敏搖頭道:“你要帶寧妃離宮,其實是好事。但你的身份不對。”
楊婉應道:“是,我知道。”
“所以我讓你把棋子給我。你提請此事,在太後看來是居心不正,但我來提,就是替她分憂。你應該做的,是好好想想,如何說服陛下再也不見自己的母親。”
“是。”
薑婉張口忍不住嘆瞭一聲。
“隻是這樣一來……陛下著實可憐。”
楊婉道:“您從不說這樣的話。”
薑敏聽此話,隻是搖瞭搖頭,並沒有回答。
楊婉追道:“您之前,也從不會做逾越身份的事。”
薑敏笑瞭笑,“我……”
她的聲中帶著一絲嘆意:“楊婉,做人寒涼,是為瞭不在人前出錯,連累我一局的女子。但是,我並非真正冷情之人。”
她說著側身看向楊婉,“我從前一直在提醒你,不要牽入內廷的鬥爭,你沒有聽我的話,最終還是走入瞭承乾宮。於是後來我又一味地擋著雲輕,不讓她與你走得過近。我以為她遠離瞭你,也就遠離瞭是非。但直到陳樺對我說,如果不是你,雲輕也會和李魚一樣,躺在地底下。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最後救下雲輕的人還是你。楊婉,我在宮中活瞭幾十年,至今我仍然不覺得我是錯的,但是……時至今日,我已無法再對你有任何指摘,我甚至想試著走走,你走的路。”
“多謝您。”
楊婉說完伸手挽住薑敏的胳膊,低頭看著道上的青石,與她一道慢慢地往回走。
宮道上梅香漸漸幽,風吹動二人的衣衫,撩亂碎發。
楊婉迎著風道:“我記得,您以前跟我說過,您入宮之時,曾受司禮監庇護,所以後來您也希望能給宮中的女子撐一處庇蔭。尚儀,在我看來,司禮監的庇蔭是虛像,但尚儀局給大傢的,卻是安定的容身之所。而我這個人……”
她說著自嘲地笑瞭笑,“是內廷的異類,並不能給大多數人平安,所以,我必須要走。”
薑敏停下腳步,“你不必這麼說,你若能平安離開,我亦會為你念一輪佛。隻是,你出去以後,要如何營生呢。楊府……還能容得下你嗎”
楊婉搖頭道:“我不回楊府,我會和雲輕一道,還是靠您交我們的功夫,自己過活。”
“我教瞭你們什麼呀。”
“讀書寫字。”
薑敏嘆道:“這對女子來說,什麼都不是。”
“不是這樣的,您教給女子的,是天底下最珍貴的東西。”
楊婉露出一絲明快的笑容,“讀書識字之後,我們就不用聽別人告訴們,因該遵循什麼道理,我們可以自己去選。哪怕這樣會有些累,但我們絕不會在世上自輕自卑,您就是這樣的人,您也希望我們成為像您一樣的女子吧。”
她說她們絕不會在世上自輕自卑。
這一句話莫名地觸到瞭薑敏的內心。
她活瞭四十幾年,不曾依賴任何一個男人,也不願與任何一個有權勢的太監對食,她謹慎地圈起尚儀局,教女官們公文詩書,讓她們挺起脊背,不為瞭錢米作踐自身。她一直覺得,她活得雖然不富貴,但卻並不比宮中的嬪妃卑賤。從前她沒有想過,自己內心的底氣到底是什麼,但如今在楊婉面前,她卻突然想明白瞭。
讀書識字之後,自己選一條路自己去走。
雖然人生若逆旅,但為行人,莫不暢快啊。
“是。”
薑敏鄭重地應瞭一聲,向楊婉含笑點瞭點頭,
說完朗聲又問道:“故關衰草遍,離別自堪悲,出自何處。”
“唐朝盧綸,《送李端》一詩。”
“後一句是什麼。”
“路出寒雲外,人歸暮雪時。”
薑敏贊許地點瞭點頭,“慧極。”
“是您願意教我。”
薑敏搖瞭搖頭,“相識幾年,我無所贈,僅以詩文相送,願姑娘暮雪時可歸,歸途雪靜,一路平順。”
——
靖和元年元月,新帝送殯回鑾,禮部奏議改元,易瑯在‘昌萬,景儀,靖和”三個年號中,取定最後一個。同時推遲登基大典,居於養心殿偏殿,續著素衣,為先帝戴孝。
改元後的第一個早春,北方持續瞭整個冬天的雪災,終於逐漸平息。
養心殿內,楊婉蹲在鏡前替易瑯更衣,易瑯無意之間觸碰到瞭楊婉的手,雖然殿內炭火燒得很暖,但楊婉的手卻凍得厲害。
“姨母。”
“嗯?”
“你去歇息。”
楊婉抬起頭,“再給陛下穿一次衣服吧。”
易瑯沒有應允他,伸手一把將她從地上扶瞭起來,“母妃不肯見朕,你也開始不怎麼對朕說話瞭。”
他說完牽著她的手就朝地罩後走。
“陛下的衣裳才穿瞭一半……”
“朕一點都不冷。”
他一面說一面將楊婉牽入次間。服侍的宮人立在屏前不敢再走,踟躕地站在門口。
“都退下。”
“是。”
屏後的腳步聲遠去,易瑯松開楊婉的手,走到書案後坐下,身上原本就沒系好的革帶掉在地上,被拖瞭一路。
楊婉正要蹲下身去撿,卻又聽易瑯道:“你不準撿,一會兒朕叫人進來服侍。”
楊婉站起身,無奈地對他道:“陛下對我越來越嚴苛瞭。”
“你為什麼要說是嚴苛。”
“我……”
“姨母,我賜你藥你不要,給你殿宇你也不住,你還說我對你嚴苛。”
“我……”
“你為什麼要離宮!”
他忽然打斷楊婉,聲音陡然失控,帶出瞭明顯哭腔。
楊婉屈膝欲跪下。
“不許跪朕。”
楊婉怔瞭怔,“我以為陛下要斥責我。”
易瑯雙眼通紅,雖然在極力地控制自己的聲音,卻還是不免哽咽。
“你不走好不好。”
他說著,向楊婉伸出手。
楊婉忙上前摟住他,“我原本想晚一點再告訴陛下。”
易瑯埋頭:“你的宮籍名冊被銷瞭,朕看見瞭……”
他說完,摟住楊婉的腰,“母妃不肯見瞭,你也要走,你們為什麼要留下我一個人?”
楊婉摟著易瑯的頭,輕聲道:“因為陛下長大瞭,不再需要姨母和娘娘保護。姨母這幾年,操心得多,身子不也那麼好瞭,就想到宮外,安安靜靜地修養。”
易瑯啜泣道:“那母妃呢?”
楊婉低頭道:“陛下,您若見瞭娘娘,要如何安置她呢。”
易瑯怔瞭怔,松開楊婉,半晌方道:“朕不會讓她受封。”
“嗯。”
“但朕……朕會奉養她,直到內閣還政與我,朕一定為母親重定尊位。”
楊婉側面朝窗外看去。
“沒有尊為的前朝嬪妃,隻能居於壽安一宮,先帝囚瞭她三年,您還要繼續囚她嗎?”
“朕不囚母親,朕……”
他說不下去瞭,將頭埋在書案上,一聲不吭。
楊婉屈膝蹲下,抬起望著易瑯,“對不起陛下。”
易瑯仍然沒有出聲。
楊婉索性屈膝在他身邊坐下,眼看著他膝上的褲料,被眼淚一滴一滴地打濕。
無聲的哭泣,隱忍至極處,令楊婉心碎。
過瞭良久,他終於抬起頭,狠狠地抹瞭一把眼淚,低頭對楊婉道:“你走瞭,朕就不會再保護你瞭。”
“好。”
“母妃也是。”
他說著頓瞭頓,“你告訴她,朕不關她,朕這一生,也不會再認回她瞭。”
楊婉點瞭點頭,嘆應道:“好……”
易瑯抿著唇,捂住流淚不止地眼睛,問道:“朕要做一個好皇帝。”
楊婉含淚點頭。
“嗯。陛下一定會是一個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