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主貼上瞭“騰躍鞋”的照片,潔白的鞋面,挺括的鞋側,有兩條幾代人都熟悉的硬挺的弧線。她還貼瞭老弄堂口的舊照片,擠擠挨挨的商店之中,有一傢叫做“體育用品商店”,陳舊的掉瞭筆畫的亞克力招牌,灰蒙蒙的櫥窗內站立瞭穿著藍底白條運動服的木頭模特,店裡頭還是貨櫃式擺設,隱隱有營業員招呼客人。
時間仿佛在此地靜止。
樓主說:“我找瞭很久,終於找到一張這樣的照片。我回傢問瞭傢長,才知道在這樣的店裡才能買到‘騰躍’鞋。女孩應該就是在這裡買瞭鞋子給男孩。”
接下來便是一張九十年代初的穿白襯衣的男孩背著牛仔書包踩腳踏車的照片,男孩腳上分明就是一雙“騰躍鞋”。樓主說:“別人的老照片,但是這個男孩神似當年的他。”
也許誰都有難忘的暗戀情懷,也許老照片讓許多人感懷,板油紛紛支持瞭樓主。樓主仍在感慨:“男孩從此以後隻穿女孩送他的‘騰躍’鞋,而我隻是一個華麗的旁觀者。”
一板油說:“樓主暗戀的那位和送鞋的女孩未嘗不是一場可愛的戀人未滿。”
一句話觸動瞭很多人的情懷。
先是樓主這樣說:“那雙鞋看起來老式,沒想到他一穿就穿到瞭大學裡,再也沒有壞過,我當然沒機會送他鞋子瞭。後來我發現瞭,他從小就穿這個牌子的跑鞋,原來我都沒有註意到。所以暗戀就這樣無疾而終瞭。這雙鞋子讓我知道什麼叫‘遺憾’。”
於是許多人跟著她的講述開始懷念起一些關於老牌子的情感故事,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也有發生在親朋身上的。帖子的氣氛很溫馨,還有淡淡的感傷,因為談到瞭太多關於逝去的回憶和再也不能買到的價廉物美的老牌子商品。
樓主到瞭後頭幾頁,忽然又出現瞭,感慨地總結瞭一下,又問瞭一句:“不知道哪裡還能買到騰躍鞋?”
這一下網絡的力量爆發瞭,有人找瞭這個牌子的歷史介紹,有人寫瞭鞋子的性能對比,有人特地去超市掃貨,有人穿街走巷到老百貨公司查訪,還有人總結少年時光穿鞋的感受。於是一張帖子洋洋灑灑數千的回帖,火熱程度超乎瞭發帖人的預料。
江湖也沒有想到結果會這樣火爆,她將做好的將要陳述給徐斯的PPT打開,看瞭一眼自己寫在第一頁的那句話用華文中宋這麼端正的字體加粗的句子——“有些品牌的力量,超乎我們的想象,而我們一直沒有完全相信他們。他們一直就在我們的身邊,從未離開。”
次日,徐斯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聽著江湖做的報告。江湖開場的第一句便是這句話——“有些品牌的力量,超乎我們的想象,而我們一直沒有完全相信他們。他們一直就在我們的身邊,從未離開”。
徐斯問:“你要給我說故事?”
“徐董事長。”江湖這樣稱呼,其實並沒有錯,徐斯是徐風集團新事業部的董事長。
但江湖的這個稱呼,真叫他有些坐不住,仿佛眼前這個精神奕奕的女子,已經勝券在握瞭。徐斯阻止她講:“你可以叫我徐斯。”
江湖笑,她說:“我希望可以有機會稱呼您做董事長。當然,如果在‘騰躍’上頭,您可以網開一面,成為‘騰躍’有力後盾的話,我會更加感激之至。”
徐斯挑眉。她可真不客氣,勝負未定,她就開始講起瞭條件。這副架勢,仿佛江旗勝仍在世。
徐斯且做一個有請的手勢,江湖開始講述瞭她的故事。
其實江湖的故事比任冰敘述給徐斯聽的版本更加地詳盡,而江湖講故事的技巧也著實不賴,同故事廣播裡的演講員可媲美一番。
她講述的時候半坐在香蕉椅上,姿態嚴謹。徐斯漸漸發現她在做這樣的工作報告的時候,習慣正視對方,眼波冷然,但是面帶笑容。
太職業化瞭。
然,聲音動聽,清脆比黃鶯。但,徐斯認為,這個故事再動聽,也與實際操作毫無瓜葛。
她的報告太感情用事瞭。
等江湖終於講完瞭歷史,已經過去十五分鐘,徐斯說:“‘騰躍’確實歷史悠久。”
江湖面對他,微笑:“不過還沒有到讓你關註的地步,對不對?”
她問他:“您的父親為什麼在可口可樂進入國內市場的時候,買下可口可樂的生產線,卻不加工可口可樂的產品?”
這個問題雖然犀利,但也是有典故的。
當年“徐風”的創始人——徐斯的父親徐向風本來有機會成為可樂的國內最大加工商,但他買下生產線後,堅持自主研發,自主生產,做瞭自有品牌的可樂,而沒有成為一個加工商。
業內人士都是知道的,顯然江湖也熟知這個典故。
她問的很在點子上,但徐斯認為江湖的這個問題和目前他們要談的方案,不在一個范疇內。
他問:“你認為‘徐風’的可樂和‘騰躍’的鞋有直接聯系?”
江湖直視徐斯,簡直可以說是逼視。她說:“中國人要做自己的品牌,對。您要做自己的品牌,也對。在這點上,您完全子承父業。而我想說的是,‘騰躍’就是我們的品牌,它老瞭,舊瞭,但是國人還記得它,那麼它就有價值。”
接著,江湖點擊鼠標,掀起瞭她的第二篇章。
徐斯看到瞭江湖展示的那張論壇的熱帖,在江湖的講解下,他很快明白這是場善意的炒作。可是,他並不能十分認同,他問:“你覺得一張帖子就能讓一個鞋廠起死回生?”
江湖將PPT往後翻瞭一頁,那是一組數據,她解釋:“這張帖子後面有版友找到瞭‘騰躍鞋’在淘寶的賣傢,就在帖子上論壇首頁的那個禮拜內,這位賣傢的銷量比之前上升瞭百分之五十。隻要沒有被忘記,就有可能起死回生。這比重新建立一個品牌,並使之為市場所熟悉會更加便捷。”
她又展示瞭另一組佐證,一群穿著“騰躍鞋”的外國少年踢球的視頻,外國少年說,這是中國朋友介紹的,非常酷,又很便宜和舒適,他們很喜歡。
那之後便是“騰躍”廠的產能分析和財務狀況分析,數據充分表明,“騰躍”不做代加工的話,其生產本品牌的產能完全可以得到提升,並且在現有的“騰躍”鞋的渠道上充分鋪貨,是能保證一定的利潤。
故而,江湖的結論是:“不管怎麼說,‘騰躍’是可以盈利的,在盈利的層面上,我們增加營銷成本,也許有翻身的機會。”
她思考的和作的都相當全面瞭。
徐斯不語。
這就是冷靜之後的江湖交過來的答卷。她說服他的角度,在商業層面來看,並沒有錯,而且絕對理智。但還不夠客觀。
重塑老品牌比重新建立一個新品牌,當然會有更多捷徑可走,尤其是老品牌還能受到許多人的喜愛和關註。但她沒有考慮到的是——徐斯根本不想做“騰躍”這盤制鞋生意。
至少他在江湖進來向她做這份報告的時候,還是沒有想過盤活“騰躍”這個品牌。
在江湖的匯報結束的時候,他也沒有最終下決定。
而江湖的PPT已經結束瞭,她知道自己該如何粉墨下場。她從容地關閉瞭電腦,然後對住徐斯講:“徐董事長,我對‘騰躍’的營銷方案,有個全盤的規劃,但是計劃要晚幾天才能同您溝通,我需要一些財務數據。”
她一口一聲“您”,讓徐斯蹙緊眉頭。
她從進門口至今一個小時,把“董事長”和“您”兩個敬稱稱瞭無數遍,著實刺耳。可他又不能說什麼。
徐斯頗為煩躁地站起來。
他一貫熱性子,總把空調調在恒定的二十七度,這一間接待室就保持這樣的室內,在此環境下,他的心內不應該還會存留一些燥熱的感覺。
他對江湖說:“江小姐,你很用心——”
江湖也跟著立瞭起來,搶過這個話頭,說:“所以我熱忱希望我的方案可以得到您的支持,‘騰躍’有一套很老的班子,但是有很好的技術工人。欠的隻是管理和營銷的東風。”她略略昂瞭昂頭,“這句話是我父親生前同我講過的。我個人微不足道,但是我父親在這一行內的眼光還是很有一些的。”
徐斯笑,帶刺的玫瑰依舊帶刺,玫瑰的尊嚴也不容玷辱。他能尊重。
江湖繼續講道:“我希望約您下周的時間。”
徐斯明白江湖的策略,她在爭取同他保持一定程度的接觸頻率。她這樣請求著,神色也是鄭重的,但沒有真正求助的意思。這位大小姐,是不屑放下身段真正求人的,做到如今的心平氣和,已經是極限瞭。
他想他不應當有所為難,盡管他還沒有任何決定。徐斯順手翻瞭一下臺歷,講:“下周恐怕有些困難。”
江湖說:“沒關系,我同您秘書保持聯絡。”
徐斯用手撐瞭一撐臺面,無奈微笑:“你老是‘您’來‘您’去,我受之有愧。”
江湖垂首略一凝重,忽而鄭重地說:“因為是我在求你。”
今日的江湖,不再趾高氣昂,不再歇斯底裡,她用一段坦蕩的風度,這讓徐斯能夠以為,她已經足以接受任何挑戰和打擊。
徐斯把手伸出來,對江湖講:“我會考慮你的方案。”
江湖也伸出手:“希望我們能夠合作愉快。”
在送走江湖之後,徐斯一路走回自己的辦公室,這一路,他是審慎地思考瞭一番江湖的計劃,並且有瞭個模糊的還未清晰的想法。但就在自己辦公室門口,Jane匯報說:“副董等您很久瞭。”
徐斯把門推開,對裡頭人笑道:“嬸嬸,您又來視察我工作?”
洪蝶正坐在徐斯的辦公椅上,轉向落地窗處,俯視樓下車水馬龍。她轉過身來,對徐斯說:“我想起瞭以前有部電視劇,叫做《上海一傢人》,片尾曲有句歌詞是這樣的——要生存,先把淚擦幹。走過去,前面是片天。從來女子做大事,九苦一分甜。唱上一曲行路難,難在上海灘。”
徐斯也立到落地窗前。
“嬸嬸,你是要當江湖的說客?”
洪蝶笑著搖頭:“我可不管你們小的怎麼玩兒,我是來安排你任務的。”
徐斯自然意外。
洪蝶講:“北方的美達因為原料問題看來不久以後就要事發瞭,結果同紅旗一樣,當地政府一定要找人接盤。市場內都說‘南徐風北美達’,看來這回是我們去北方市場試水的好時機瞭。”
徐斯把手□褲袋裡,略一思忖,心內通透:“舅舅真是好顧問。”
洪蝶說:“舅舅希望你能固本,再開源。畢竟你將來是要為‘徐風’負責,而不僅僅是你的新項目。”
徐斯卻嘆氣:“嬸嬸,雖然你贊成我的計劃,但似乎並不太重視我的新項目。”
“因為我們的老本行限制,沒辦法,我註意力多數在此。”
“媽媽批瞭我的計劃,多半也當我在過傢傢?”
“你媽媽隻有你一個兒子,她有疼愛你的方式,但是徐風這麼多股東,沒必要陪著你大少爺玩兒。”
徐斯坐在辦公桌對面,笑著對洪蝶說:“嬸嬸,說說你的計劃。”
洪蝶便講:“你這回收購制鞋廠制衣廠快準狠,耗費在你媽媽的心理價位以下,新事業部的管理團隊人不多,而且足夠精英,人力成本還未大幅度支出,但整個管理基礎已經籌建好瞭。至少在這個階段,你媽媽和股東們都沒有表示異議。但是呢,畢竟是我們不熟悉的行業,要打突擊戰,是不是該交給靈活的小分隊去試試?有成功的案例,才能說服你媽媽增加投資去繼續你的大刀闊斧。”
徐斯勾起手指敲瞭兩下桌面。
可以說,洪蝶同他英雄所見略同,並且將他才萌生的模糊想法給具體化瞭。
洪蝶繼續講:“歷來太子登基,都要磨練一番才能服眾。‘美達’的事情,就是你的任務瞭。我個人認為,比你的新項目更為重要,因為這個機會太難能可貴瞭。”
“您不覺得我們一直在落井下石嗎?前有紅旗江旗勝,後有美達劉先達。”徐斯不禁問道。
洪蝶斷然否認:“錯!用現代語言來說,這就是市場經濟,不進則退。用古話來講,任何大族都是自殺自滅,然後外人才殺的進去。”
徐斯暗中瞅瞭嬸嬸好幾眼,洪嬸嬸一如既往地光鮮亮麗,皮膚好的看不出年齡。這麼一個麗人兒,沐浴在陽光底下,比年輕她幾十歲的江湖還要風采翩然。
他忍不住講:“嬸嬸,我還是覺得你是江湖的說客。”
洪蝶站起來走到徐斯身邊說:“江湖畢竟有傢學淵源,‘騰躍’未必不是一支潛力股。你不要小看任何人,所以我不希望你真把‘騰躍’的控股權交給江湖。和江湖做的這盤生意完全可以進可攻,退可守。做好瞭,你是大股東,自然徐風受益,然後童裝事業跟著上馬,用她的渠道和她的營銷模式,事半功倍。萬一做不好,人們記得的還是江旗勝的女兒,而不是徐風集團。”
徐斯也站起來,認真對嬸嬸講:“我原先想把任冰調去‘騰躍’,現在您可讓我改變主意瞭。”
洪蝶嗔笑:“這事用不著你的親信去當炮灰。而且,你別小看瞭江旗勝女兒的HR能力,說不定她會為徐風挖掘另一批可造之才。”她講完,拍拍徐斯的肩膀,講,“我知道你這小鬼心裡頭同我想的一樣,非讓嬸嬸把話挑明瞭,你心裡好有底是不是?行瞭行瞭,現在陪我去喝杯咖啡吧!我已經讓Jane給你訂瞭後天去北京的機票。有好些事我們還得盤上一盤。”
徐斯笑應:“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