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咖啡館喝完瞭咖啡,徐斯意興悠閑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雖然徐斯不是十足十能摸透嬸嬸的意思,但是起碼同這位長輩的溝通一貫是通透的。譬如這一次的北上之行,洪蝶隻是把訊息告訴他,由他自行調兵遣將,制定戰略戰術。
嬸嬸是直接地逐步地放開手中的業務過渡到徐斯手裡。徐斯自然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訊號。
連嬸嬸都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嘆:“你這小子,運氣是真的好。你怎麼能怪你媽媽對你嚴厲?”
徐斯突然聯想到孤立無援的江湖。念及江湖,他才能不得不承認,他是運氣太好瞭。
沒有傢族內部的傾軋,兩位母性長輩一貫擋風遮雨,見他遭受挫折,忙不迭尋來機會彌補他受創心靈。允他收購紅旗此其一;聞出美達危機,令他率部北征此其二。
徐斯對嬸嬸萬分陳懇地講:“我知道您和媽媽的心意。”
這句話讓洪蝶很受用,一定會覺得孺子可教。
所以他更加要殫精竭慮,顧好這一仗。不過在臨行之前,還須關顧好上一個階段的工作安排。
他回到辦公室,囑咐Jane說:“今晚七點在茂名路的景陽春定一間包房,幫我定好任總等幾位童裝事業部同事的時間。”
Jane面上一陣遲疑,她立起來匯報:“恐怕任總會沒時間。”見徐斯腳步停下來,便繼續匯報,“剛才送江小姐去電梯口的時候遇到任總,江小姐約任總晚上吃飯,巧瞭,也是景陽春。”
她又見老板並沒有什麼不愉快的樣子,就加多一句:“任總答應瞭。”
沒有想到徐斯問:“是景陽春哪一傢店?”
Jane絕對是徐斯的好秘書,她盡忠職守答道:“茂名南路上的那一間。”
徐斯推門走進去,站到落地窗前。他往下看,想,江湖應該已經走遠瞭。
好一個江湖,端的一個行事光明磊落,能當著他秘書的面約他的副總吃飯。不自覺地,徐斯嗤笑瞭兩聲。她是根本不在乎他知道與否,或者明知道他一定會知道的,卻還要這樣做。
江湖依然霸道。
徐斯拿瞭手機出來,撥瞭一個電話給許久未聯絡的發小莫北,講:“今晚你不用當奶爸瞭吧?我請你吃飯,去景陽春。”
莫北說:“我得請示一下。”
徐斯表示輕視:“是男人嗎?”
當然最後哥們兒還是答應赴約瞭,他再約另一位,另一位情況更加特殊,向他告假:“得瞭,我不去瞭,我得早點下班回去陪老婆看喜羊羊,她最近胃口不太好。要不我讓他們經理給你定好包房,外加給個折扣。不過就你和莫北兩個人坐十個人的包房這也太奢侈瞭吧?”
惹得徐斯罵瞭一句:“你老婆懷孕你也更年期瞭?這麼多廢話。”
對方笑:“我看我沒更年期,是你更年期瞭吧!”
徐斯覺得今天的幾位發小都特別地讓他不順心,把他同嬸嬸喝完咖啡後的悠閑全部打散。
直到坐到瞭餐廳裡,等到姍姍來遲的莫北,他又借題發作瞭一下:“嘿,你現在可真是一身奶味。”
莫北穿衣服不像徐斯三五不時換行頭,一年四季一貫西裝革履,西裝選純色的,乍看絕對業界精英人士。和奶味是無論如何搭不上邊。
莫北扶瞭扶眼鏡,笑道:“行瞭,看你請我吃一頓飯的份上,隨你怎麼說。”
徐斯笑著捶瞭莫北一下。
兩人果真坦坦然然坐在十個人大包間內,也點瞭近十個菜,都是老上海私房菜,配的酒是古越龍山二十年醇。
徐斯這幾個月一直忙著童裝事業部的籌建,鮮少這麼得閑同老朋友暢聚,把盞言歡,也有一番快慰。
隻是莫北喝得很克制,被徐斯講:“怎麼結婚瞭就真成傢庭婦男瞭?喝個酒都這麼不痛快。”
莫北說:“回去還要給大的檢查功課,他下個禮拜要去北京參加華羅庚金杯賽。小的晚上要喂兩次奶。”
徐斯笑:“難不成你給喂奶?”
莫北點頭,這讓徐斯實在難以想象,隻好無奈自飲。但自飲相當寥落,不夠有氣氛,幹脆不飲,叫服務生換瞭茶。
他感嘆:“你們都行啊,一結婚都開始當那什麼,哦,對瞭,宅男瞭。你老婆不是休在傢裡嗎?”
莫北解釋:“她剛出月子,身體比較虛,讓她晚上睡實點兒,早上可以看看書。過兩個月考完最後一門,拿瞭學位證,就換她來替我的班瞭。不過她是在傢裡待不住的,這兩天一直在翻前程報呢!”
徐斯佩服地拍拍莫北的肩:“你們莫傢可以去競選五好傢庭瞭,你可真夠楷模的。”又問,“想好將來尊夫人重出江湖進哪行?”
徐斯是記得莫北的太太莫向晚曾與齊思甜在同一間文化公司任職,擔當的是藝人管理的工作。但他見莫北待妻子這般看顧,想來是不會讓太座重入那七彩迷離圈瞭。
果然,莫北講:“我也托朋友看著,還是看她興趣。”
徐斯隨口順水推舟:“我也幫你看著,最好朝九晚四,早早回傢對不對?”
莫北是看出徐斯戲謔的表情,笑笑同他幹瞭一杯。兩人又說瞭不少閑話,但覺吃得開懷,聊得愜意。隻是過瞭一陣,隔壁包間內杯盆把盞的聲音過於響瞭一點點,打攪到這邊的氣氛。
那邊似乎是在劃拳,呼呼喝喝的,忽而又開始唱歌,唱的是五音不全的老歌,徐斯這裡聽到那邊扯瞭兩句,什麼“在我生命裡的每一分鐘,和親愛的朋友熱情相擁——”
徐斯把服務生叫進來:“嗨,去隔壁提醒一下,克制克制。”
服務生依言去瞭,那頭清凈瞭一會兒,可過瞭一會兒又鬧瞭起來,又是碰杯聲響不斷,連莫北都皺眉瞭。
服務生不好意思地解釋:“這是間大包房,用隔斷隔成兩間的,所以隔音效果差,真對不住。”
徐斯也不多計較瞭,他又多喝瞭幾杯黃酒,莫北是無論如何都不肯再喝瞭,他也隻得作罷,間中去瞭趟洗手間。
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徐斯遠遠看到一個身影就站在包間外頭的走廊裡。
此間景陽春除瞭上海菜出名,跟著一樣出名的是後現代的裝潢設計。就拿這間來講,裡頭多用流水水泡的設計元素,一隻隻弧形包房就是一個個圈,一圈套著一圈,環環相扣,但又各自獨立。
就如人生,一圈套著一圈。
就在那幾個圓圈中心,他看到瞭那個熟悉的身影,寂寥地站在圓圈的中央,好像要被潮水覆滅。
她靠在墻上,緊緊閉著眼睛。
徐斯是走到她的跟前,才發現自己走瞭過來,而他和莫北的包房被他路過瞭。
江湖的臉蛋紅撲撲的,胸口起伏,周身一定很燙。
這個模樣的她,他見過一回,後來發生瞭什麼,他此刻不能夠去細想細回味。
也許是感覺到瞭面前站著人,終於,江湖慢慢睜開瞭眼睛。
她的眼瞳先是渙散的,迷惘的,而後慢慢回過神來,聚焦到他身上,就如變臉一般,她的眼神立刻就冷瞭。她還扯瞭一個同樣冷冷的笑容,抬頭迎向他,說:“嗨,我怎麼這麼倒黴,上哪兒都能碰見你?”
她有滿身的酒氣,外加略帶厭惡的口氣,讓徐斯不能舒服。
徐斯先自皺皺眉頭,她喝的如此醉醺醺,那當然不應計較,便笑瞭一笑:“公共場所,隨便遇到,在所難免。”
江湖也勾瞭勾嘴唇,竟然也笑瞭笑,露出她的小虎牙,格外可愛,加上她紅撲撲的小臉蛋,好像擺在水果攤前頭最誘人的紅富士,一口下去,一定脆生生,但不巧也可能崩瞭牙。
她說:“徐斯——你——你好得意啊!”
她明明是醉態可掬地講出這句話,讓徐斯卻有被崩瞭牙的憤懣,他本能就往後退瞭一步。
江湖往前進瞭一步,伸出手來。徐斯不知道她想要幹什麼,她的手在他的面前晃瞭幾下,身體也跟著搖晃瞭兩下。
徐斯略一遲疑,想,他該不該再抓住她的手?但就上一次抓住她的手的後果來看,那並不是什麼好果子。
這時有一間包房的門打開瞭,有人走出來喚瞭一聲“江湖”,然後看到瞭徐斯,便沒有近前。他後面喚的一聲是“徐董”。
很巧,出來的這位是任冰,而他的包房就在徐斯的包房隔壁。
徐斯或在意料之中,正想打個招呼,可還未轉身,衣襟一下被身前的搖搖晃晃的醉鬼捉住瞭。小醉鬼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之際,將腰一躬,就對著他“哇”一聲嘔吐出來。
任冰大吃一驚,待上前來,隻見徐斯的名牌襯衣,西褲,皮鞋無一幸免都沾上瞭又酸又臭的嘔吐物。而他的臉,被被這猝不及防的意外瞬間扭曲得發瞭青。他頭一個反應就是伸手要掰開江湖揪住他領子的手,可江湖不知怎地,就是死死揪住不肯放,讓一貫儀態翩翩的他低吼起來:“媽的,你給我松手,松手,聽到沒有。”
這番一鬧,兩間包房內的其他人等都驚動瞭,紛紛趕瞭出來。
任冰的這間包房內的人士,徐斯大多都面熟,均是紅旗的高層,什麼財務總監、財務經理、采購總監、HR總監等等,加上一個任冰,看來江湖是請這群紅旗元老吃散夥飯。
元老們一見江湖的失態,也失瞭色,財務經理嶽杉慌忙趕過來,同任冰一起七手八腳終於把江湖從徐斯身上拉開瞭。
而徐斯一身的狼狽已經不能用語言來形容,他抿住唇,額頭青筋暴跳,雙眼狠狠盯住伏在嶽杉肩頭似乎已然全醉過去的江湖。
江湖那邊的財務總監年紀較長,也是混慣場面上的人,此時喝瞭個雙頰微紅,上前來同徐斯抱拳抱歉:“徐董,小姑娘喝多瞭兩杯,冒犯——冒犯瞭,您千萬別放心上。咱還是快點把衣服換瞭。”
服務生七手八腳來打掃現場,莫北過來拉瞭一拉徐斯,講:“我剛才讓這邊店長去隔壁百貨樓買襯衫瞭,你先進包房清理清理。”
徐斯再恨恨瞥江湖一眼,她已經被嶽杉扶進瞭他們那邊的包房,整個人軟軟的無知無覺的,讓他更覺得可恨。
徐斯在包房內的衛生間簡單清洗瞭一番,換下臟臭的衣衫,此間的經理也將買好的上衣下褲送瞭來,尺寸正好,幸虧今日同來的是發小。
等徐斯整理幹凈走出衛生間,任冰已經等在他的包房內。莫北見他打個呼哨,講:“行瞭,我得回傢瞭,你們聊吧!”
看來任冰是有話想要講的,徐斯同友人先道別。
任冰叫瞭一壺茶,給他斟瞭一杯。他先笑笑:“徐董,你沒事吧?”
徐斯隻覺得身上還留著嘔吐物的臟臭味道,一想起來自己也要作嘔。他冷冷地不情不願地“嗯”瞭一聲。
任冰喝瞭口茶:“江湖喝瞭多瞭點兒,今天都是看她長大的叔伯阿姨大哥大姐,難免放肆瞭。”
徐斯冷著面孔問:“以前江旗勝也放任她喝得這麼沒輕沒重的?”
“她撒一個嬌,江董就不管瞭。”
“慈父多敗兒。”
任冰附和地笑瞭笑,然後斟酌字句地半透露半詢問:“江湖今天說想做‘騰躍’,以前紅旗的財務嶽經理已經答應跟她合作瞭。”
徐斯聽笑瞭。這小醉鬼請這班元老吃飯,果然是這意思。而她竟然這麼自信,已然開始招兵買馬。徐斯在這極短的時間內,竟然想到如果不如江湖的願,她會如何?但答案來的也更快,她勢必不屈不撓,再接再厲。
但這宗合作是有光明所在的,他徐斯又何必拘泥在此諸多刁難?他可不會像她,醉瞭一頓嘔吐,波及無辜路人。
於是徐斯又覺著好笑瞭,他抬頭看見任冰正平靜地喝瞭口茶。
就這位他的現任副總透的訊息,看來最後肯陪江湖冒險的舊人隻有一個。這幫老狐貍,一個比一個懂得保重身價。他反問任冰:“你覺得怎麼樣?”
任冰握著茶杯想瞭一想,才說:“江湖畢竟是江董的女兒,傢學淵源在那裡,未必不能成事。隻是年輕瞭點,不過因為年輕,才有更多可能。其他的舊同事都比她年紀大,看她成長,也替故老板欣慰。”
徐斯端起茶杯喝瞭一口茶,入口冰涼,這才發現錯拿瞭莫北的杯子。果真一個人走茶涼。
他講:“她也有心瞭。”
這時候任冰的手機響起來,徐斯示意他接一下。
給任冰打電話的是嶽杉,她說:“我把江湖送回去瞭,徐董那兒沒什麼事吧?”
任冰稍稍掩瞭手機說:“沒事,放心吧!”
“沒影響就好。”嶽杉把手機掛上。
她扭頭看瞭一眼車後座歪在車窗口吹風的江湖,無奈道:“你這丫頭,何必跟人爭這個閑氣呢!”
江湖愣愣地趴在車窗口,風呼呼地吹著她整張面孔都發瞭涼,她才縮瞭回來。
“他們這種人,專門落井下石發戰爭財。今天任冰不是講瞭,過幾天這位徐斯先生就要去北京,攪合美達那事兒瞭。”
嶽杉嘆息,明白她的恨是感同身受,所以才會去惡作劇徐斯。這就是江湖,自小嬌生慣養,有冤必伸張。她隻好勸慰:“可也不要借醉裝瘋,得罪瞭他,影響瞭‘騰躍’的事情就不好瞭。”
江湖半傾過身子,同替她開車的嶽杉講:“不會,因為他原來隔行如隔山,根本不知道‘騰躍’是怎麼回事情。現在他知道瞭,如果覺得有錢賺,那是一定會支持的。”
嶽杉點頭:“你覺得有把握就好。”
江湖同嶽杉在後視鏡中相視一笑,她誠摯講道:“嶽阿姨,謝謝你能幫助我。爸爸講過,你是可以信賴的朋友。這一次我要麻煩你瞭,本來你都可以退休瞭。”
嶽杉在後視鏡內,久久凝視瞭江湖一陣。
江湖認真專註的神情,是極像江旗勝的,尤其是請求別人幫助的時候,眼內仿佛又一線光芒透出,或許是希望之光。她(他)會讓你以為,你對她(他)的幫助一定能抵達她(他)所期望的成功。於是,這樣的幫助就會變得更加有價值更有回報瞭。
嶽杉說:“我相信你會是個好老板。以後的路還很長,我們一起努力。”
嶽杉今年已經五十三瞭,應當退休回去享受清福。江湖請她出山,用瞭眼淚攻勢,還有父親的舊語。
一切原因無他,是江湖午夜夢回,看父親舊照片的發現。父母在自由馬第一個專櫃前的合影後方,有嶽杉的半個身影。她剪瞭齊耳的短發,穿的確涼的襯衫,手臂上戴著藏青色的袖套。閃光燈亮起來的時候,她的眼睛看向瞭父親的背影,而眉間有淡淡哀愁。
這是一瞬間的永恒。
江湖卻在二十年後的現在才發現,竟然也電光火石,明白瞭這麼多的舊人之中,能陪她於深淵處立起來的,也許隻有嶽杉。
江湖仰面癱軟下去,酒醉的腦殼逐漸逐漸在清醒。
她想,她還是借瞭父親的光。其實沒有父親,她真的什麼都不是,可能連嶽杉都不會在身邊。
但是,從今日起,她要站起來,保持輕健的身體和清爽的頭腦,用事實來證明她的成與敗,對與錯。
江湖是長長吐瞭一口氣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