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在夜裡又沒有睡著。
夜裡總是無數秘密和無數細節在心頭表白和呈現。而她想念父親。
初中的時候上縫紉課,她設計瞭十幾件娃娃衫,最後由父親工廠裡的女工制作出來,給芭比娃娃穿上。
那天有時尚媒體的主編來傢裡和父親談一些廣告合作,看到她做的娃娃衫,大呼精彩。
誰都知道江旗勝對掌上明珠言聽必從,哄瞭這位小公主開心,江董事長也會很開心。
這位主編在周末邀瞭一幫時尚雜志的記者編輯一起來捧場做瞭一期稿子,其實是父親邀來做瞭一次小型PARTY哄江湖開心的。
高媽媽在那個周末忙得人仰馬翻,在江傢宴客的時候,高屹總會過來幫母親打下手。他竟然會調雞尾酒,把酒杯端給衣著光鮮的時尚編輯時,不小心灑翻在人傢身上。
時尚編輯低聲呵責,高屹抿著嘴,沒有做聲。
後來高媽媽把高屹拉到廚房間裡,對他說:“你這孩子太不當心瞭,我們拿瞭別人的薪水,就要仔細把活兒幹好,不能給別人添麻煩。”
江湖翻瞭個身,想,高媽媽的確是什麼都不知道,而高屹一個人藏著這麼個艱辛的秘密,他辛苦不辛苦?
而父親,父親到底藏瞭多少秘密?他到底知道不知道高屹的心思?
高屹在利都百貨香港分公司的采購部門供職,業績標青,連年晉升。他沒有再同她聯系,但是她進瞭公關公司,認識的人多瞭起來,總能打探到一些他的消息。她會有意無意同父親提起,父親和高屹有瞭商務往來,也並不瞞她。
利都百貨要把香港分部拆分後和澳洲的投資公司換股,這個內部的利好消息,是父親同她講過的。她知道父親會做一些股票投資,有大額的有小額的,一直沒有出什麼事情,一直會有很豐厚的回報。她希望父親在豐厚回報的基礎上再幫助高屹一些的,她或多或少對父親表達瞭這方面的願望。
然而——結果——
但是,父親到底知道還是不知道呢?
江湖抱住枕頭,喃喃自語:“爸爸,你到底有多少想法,我是不知道的?”
在沙發床上輾轉幾回,又看到窗臺上仙人掌的影子,刺得眼睛發痛。
清晨醒過來的時候,江湖身心俱疲,好像又回到幾個月前。
這樣不行,這不是她把一切向嶽杉坦誠的目的。
江湖爬瞭起來,決定驅車去附近別墅區找個恒溫遊泳池遊個泳,隻要幾個來回,一定能把身心安撫下來。
所幸工廠附近的高檔別墅區果然是設瞭恒溫遊泳池的,江湖如願遊瞭泳,又淋瞭個浴,遊泳池旁還設有美容美發館,她進去洗瞭頭發吹好造型,簡單按摩瞭一下。
滿面的容光又回來瞭,清醒的頭腦也恢復瞭。
江湖預備再驅車回去辦公。
回程中遇到紅燈,正停下來時,發現路邊有拖車拖走一輛老式的別克,徐斯就站在路邊,穿的一身白,手裡還握著一瓶水。
那套衣服是她買的JeanPaulGaultier的本季新款,穿在徐斯身上正合身,隻是有點妖,不明真相的過路群眾也許會把這身打扮的徐斯當做娛樂圈人士。
他的為人就是這麼閃。
江湖又覺得自己的眼光獨到,選的衣服也合適,便想要搖下車窗同徐斯打招呼。這時路邊躥出一個民工,走路搖搖晃晃,似乎是喝瞭酒。民工走到她的車前,突然對著她的車窗吐瞭一口濃痰,又搖搖晃晃地走到對面去瞭。
江湖被這瞬間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車窗上濃痰,令人作嘔。
這時,徐斯看到瞭她,他走過來,扭開水瓶,把裡頭的水統統倒在車窗上,然後示意江湖開門。
江湖竟然知道他想幹什麼,她把紙巾盒遞瞭出去,徐斯抽出幾抽紙巾,從容地把車窗抹幹凈。
江湖由衷地講:“謝謝你。”
徐斯晃瞭晃手裡“徐風”蒸餾水的空瓶子,笑:“幸虧我帶瞭它。”
他不客氣地走到另一邊,打開車門坐瞭進來。
江湖說:“為瞭表示感謝,我會把工廠裡的飲用水全部換成‘徐風’的。”
徐斯關上車門:“那倒是要換成我謝謝你瞭。”
兩人相視一笑。
江湖想起那天早晨他講過的那些話,想起來就很有一點不好意思,隻好找別的話題化解:“你怎麼在這裡?”
徐斯說:“我最近住附近的別墅。”
呵,果然是狡兔三窟的有錢少爺。
“老爺的別克車,一開上大路就拋錨瞭,車子剛被拖走,就看見你在這兒。”
江湖笑起來,說:“你開的車怎麼不是被豐田召回的就是一上路就拋錨的?”
徐斯對她的揶揄應當不做解釋的,可仍答瞭一句:“謝謝,是我媽的車。”
江湖笑著點點頭:“老一輩的品味真夠一致的。”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可是越笑越覺得更好笑,握著方向盤的手也禁不住跟著顫起來。
這樣看著十分危險。徐斯不滿道:“哪能這麼開車?”
江湖也覺得笑得過瞭分,收斂瞭一下,說:“去哪兒?我送你。”
徐斯把手背在腦後:“去佘山。”
“What?”江湖驚叫,“這裡到佘山?”
徐斯說:“Yes,我十二點要在那兒跟大人們開個會,十分緊急而且重要。”
江湖看瞭一眼放在車前座的卡通小圓鐘,給予合理建議:“這裡很難叫到出租車,這樣吧,我送你到張江地鐵站。”
“你不知道本市地鐵在上班高峰能擠死蚊子啊?”
江湖想要忍住忍住,還是忍不住,她叫:“我早上還有會呢!”
“告訴他們推遲到下午或明天。”
“憑什麼?”
徐斯笑:“你稍安勿躁。”
江湖心內一轉,安靜下來。
徐斯知道她識趣瞭,便說:“我舅舅今天在我們傢佘山別墅暫住,明天一早要去杭州開會,兩個月後他還得領隊去東京參加一個東亞區域經濟合作的專傢研討會。”
接下來的話,徐斯就不用講透瞭,江湖真是太承他的情瞭。她馬上說:“那麼那個鞋業的展覽,你舅舅可以蒞臨參觀?”
“那是日本方面安排的行程之一。”
江湖有點羞赧,又有點鼓舞。
徐斯的舅舅方墨劍如果能夠親自到騰躍的展位做一些慰問,自然會吸引更多的媒體聚焦,還有不可估量的其他價值。而徐斯為她想到瞭。
她把車往高架的方向開過去。
徐斯笑:“所以我就是要到你工廠找你說這事。”
江湖說:“那絕對是真要謝謝你瞭。”
“江湖,是不是覺得和我談戀愛好處還是挺多的?”
江湖不知道怎麼答。
徐斯真的明刀明槍同她周旋瞭,她又亂瞭章法。
不說破這層,不過是利用他的喜歡,取得一些利益,再爭取回報給他股紅。她同他,可以兩不相欠。
但,這隻是她一廂情願的計劃,計劃根本趕不上變化。現在一切都說破瞭,接受瞭他的好處,迎接瞭他的追求,那麼,她同齊思甜又有什麼區別?
江湖的笑容漸漸隱去,自己謀篇佈局的功力如此遜色,才會導致現今的尷尬場面。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便是真實的江湖。
徐斯扭頭看窗外。
此時上瞭大橋,可以看到黃浦江面一片迷蒙,對岸的城市也在迷霧之中,看不清真相。
然而,真相頂簡單。
她小心謹慎地利用著他的喜歡,可又不情願真的付出什麼。這是個矛盾的女人。
也許她並不知道,她的父親江旗勝在最初認識徐斯的時候,曾有意撮合他們。
這是一件往事瞭,原來徐斯都不記得有這回事,還是那日飯桌上,洪姨同母親講起地產商沈貴因樓房倒塌那事被判瞭二十年,他才驀然回憶起來。
那時由他代表“徐風”和江旗勝及沈貴一起合作那個房地產項目,江旗勝稱贊過他的果決幹練,有意無意對他介紹過江湖的情況。
他偶爾同混時尚圈的熟人閑聊,說起瞭“紅旗”的江小姐,對方講瞭一件逸事:“江小姐大學剛畢業那會兒交瞭個時尚雜志當主編的男朋友,此男之前女友無數,和江小姐交往期間,還跟一模特藕斷絲連。江小姐知道後發瞭火,拍著桌子說過一句話——‘既然想傍我就擺出傍我的態度’。回頭就跟該男分手,‘自由馬’的廣告就再也沒有上過這本雜志。”
光是這麼一句話就讓徐斯敬謝不敏瞭,他委婉地對江旗勝表達瞭拒絕的意思。江旗勝當然是不會高興的,但很快徐斯發現那個項目的問題,退出瞭他們的合作,也就沒有進一步交集的可能瞭。
現在想起來,不是不能理解江湖的矛盾。
江旗勝千金何曾落魄到要去傍別人?
她內心的百感交集乃至掙紮,徐斯竟然能揣摩得透。
兩人沒有再說話,江湖打瞭一個電話吩咐嶽杉和舅舅把會議改到下午。
嶽杉多問瞭一句江湖現在人在何處,江湖如實答瞭,嶽杉說:“徐斯有心瞭。”
當然是有弦外之音的,也許還有提醒。
江湖說:“我心裡有數。”
徐斯側頭看瞭一眼江湖,等她掛瞭電話,才問:“你心裡有什麼數?”
江湖想瞭想,講:“怎麼和老板相處的數。”
徐斯把手搭在她的座椅上,人傾過來,好像是貼在她耳邊講話似的,似笑非笑說:“江湖,追女孩子就要擺出追女孩子最有誠意的態度,你覺得我的態度怎麼樣?”
她最怕的就是他這種似是而非的調情態度,會讓她感到壓力很大。於是她坦白說:“我覺得壓力很大。”
一句話逗得徐斯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