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媽媽後來確實去瞭學校,她當著高屹眾多老師的面,劈頭就給瞭他一巴掌。回頭回到江傢,面目平靜,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一向忙碌的江旗勝似乎對高傢母子之間關系的變化也有所察覺,他語重心長對高屹講過一句:“老娘打兒子,不需要理由。做人要分清形勢。”
高屹在江旗勝的面前,從不會低頭,但也從不會多說話。
江湖會靠在父親的身上,還加一句:“我爸爸是為你好。”
是的,父親總是對的,他不但有著龐大的財富,還有經年累月在事業上建立起來的霸氣。
不會有人忤逆江旗勝的論點。
江湖想,高屹也不應該忤逆父親的勸告。
這批實習老師實習期滿,就要回到大學裡做畢業論文,然後就是等著分配瞭。然後,這位女大學生老師同高屹,就是橋歸橋,路歸路,再也不會有交集瞭。
江湖在動腦子,在父親身上做一些工作,海老師是決計不可能分配到自己的學校的,而高屹在高媽媽和父親的雙重壓力下,她就不信他不報本市的大學。
江湖是清楚的,高媽媽來到這座城市,辛勤勞作,就是為瞭讓高屹有一個美好的未來。她是吃準的,所以一點都不用擔心。
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就是十四五歲的江湖心裡最大的心計瞭。
而海瀾,也許領會瞭江湖的意思,開始回避瞭高屹。
江湖挺得意,為的是她頭一回可以操縱別人的行動。
但高屹還是千方百計想要找海瀾講話,他甚至去瞭海瀾駐唱的酒吧門口。
這些都是信息靈通的齊思甜傳來的八卦。
江湖虎著臉聽,聽完對齊思甜說:“你無聊不無聊,整天說三道四,神經病。”
齊思甜愣住。
她從沒被同班的同學這麼當面搶白過,她長得漂亮,預備班的時候就被公認為初中部的校花,到瞭初三,美名更加傳遍全校,是公認的校花。她性情溫順,對誰都是笑語盈盈,男男女女的同學都喜歡她。
隻有江湖會這麼蠻橫地當眾不給她任何面子。
而江湖絲毫不覺得。
對江湖來說,她隻覺得那個初夏很悶熱,她總是在床上翻來覆去睡的不踏實,半夜醒過來,一摸頭,全都是汗。睡裙粘在身上,她覺得有個地方再痛,溫熱濕漉漉的感覺,就像燥熱的天氣,壓的人透不過氣。
她一骨碌坐起來,看見身下的席子染上紅色的痕跡。這樣不免是驚慌的,但是她竟能迅速鎮定。
高媽媽是個細心的保姆,早就為她準備一些青春期女生應該準備的東西。江湖從衣櫃裡翻出瞭衛生巾。換瞭新的睡裙以後,她又打瞭一桶水,將席子用力擦幹凈。
翻來覆去一折騰,再也沒有睡意瞭。床頭的鬧鐘顯示的是晚上九點半,深夜裡總是傳來貓咪淒厲的叫聲。她想,動物不是春天才發春的嗎?
父親還沒有回傢,她爬瞭起來,不知是什麼情緒的趨勢,讓她悄悄摸去瞭高傢的亭子間。
這天的月亮不亮,烏雲很多,端的是月黑風高。她在高傢門口轉瞭兩圈,高媽媽突然把門打開,看到她很意外。
江湖見無意撞到瞭大人,也很尷尬。但是高媽媽一下抓住她的手,問:“江湖,你知道高屹最近在學校幹什麼嗎?他現在還沒回來。”
原來這麼晚瞭,高屹還沒有回來,那麼他一定是和他的那個老師在一起瞭。
他什麼都不會跟她說。
江湖瞬間覺得憤怒,她抓著高媽媽的手,把學校裡頭關於高屹和海老師的那些事全部說瞭出來。
高媽媽如遭雷擊,聽得目瞪口呆,等江湖全部講完瞭,她焦慮地說:“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不行,這樣不行,我得找他老師去,我得找他校長去。”
她一邊講,一邊真的要往外走。
江湖沒有想到高媽媽的反應這麼大,她拉住高媽媽的手說:“高媽媽,你等高屹回來再說吧!”
高媽媽苦笑:“等他回來?他這麼晚都沒回來,不行,我不能不管。”她說完甩開江湖的手,匆匆走瞭出去。
江湖幫他們把門帶上,追瞭高媽媽一小段路,可是高媽媽腳步飛快,一忽兒就不見瞭蹤影。她猜不出高媽媽是會先去找校長還是去找高屹的班主任,隻能轉回高傢的門口徘徊,心內一陣擔憂,但過一陣又想,也許高媽媽去向校長告狀,這樣高屹和那個老師就沒法得意瞭。
過瞭一會兒,高屹終於回來瞭。
高屹的眼睛,從沒有像這天夜裡這樣的亮,亮得驚人,好像天上的星星退瞭,隻剩下他的眼睛取代星辰。
他說:“快回去睡覺,跑來做什麼?”
江湖原來的焦急被他的不屑打散,她裝模裝樣地“哼”瞭一聲,問:“你又這麼晚回來幹嘛?又去找那個老師瞭?”
高屹蹙緊眉頭。
江湖一見,果然是自己說中瞭,心內的氣憤不禁爆發出來。她嚷:“你好啊!人讓你走路你不走,鬼帶你走路你倒是走的歡!”
高屹掏出鑰匙開門:“懶得跟你說。”
江湖嘲笑地說:“是啊,你是懶得跟我說,所以你媽媽去跟校長說瞭。”
高屹一愣,推開瞭門,先叫瞭一聲“媽媽”,當然是沒有人回應他的。他急瞭起來,聲音也大瞭,問:“江湖,你跟我媽說瞭什麼?”
江湖瞪著眼睛嚷瞭出來:“你這麼兇幹嘛?你覺得你做的很對嗎?”
高屹作勢要追出去,她還存心擋著高屹,高屹一著急,把她重重一推。
江湖這下是真摔重瞭,手掌被地上的碎石子磨破瞭,於是哭瞭出來:“好啊,你還推我,你還推我。”
高屹沒有辦法,隻能把她扶瞭起來,才說:“你別鬧瞭,這麼晚瞭怎麼可能讓我媽去找老師?”
“是你自己不好。”江湖拍拍手,隻覺得手掌痛得要命,隻覺得心裡沒有來由地沉甸甸。高媽媽走得遠瞭,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所以隻能一賭氣,自顧自跑回瞭傢。
到傢清理完傷口,又吃瞭點高媽媽留下來的點心,是她最喜歡的棗泥鍋餅,很好吃。填飽瞭肚子,她又回到床上睡覺。
一整夜睡瞭醒醒瞭又睡過去,早上被父親叫醒。
父親說:“高屹媽媽出車禍瞭。”
江湖茫然地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咽瞭咽喉嚨,很疼也很幹澀。
高屹在這一年沒有參加高考,臨近高考的時候,他辦瞭母親的葬禮。葬禮很簡單,參加的人也不多,江旗勝出面請瞭幾個高屹父親的老朋友過來。
江湖直到後來才知道那些都是父親和高爸爸年輕時插隊落戶的戰友。
江湖一直紅著眼睛躲在父親的身後,沒敢看高屹。
他瘦瞭,臉上生出瞭胡茬子。
送母親的遺體去火化回來,他向江湖招瞭招手。
江湖抽泣著,可還是猶豫著是不是要走過去,江旗勝推瞭推女兒:“過去安慰安慰高屹。”
江湖一步三回頭地走瞭過去。
高屹很心平氣和地對她說:“我隻想告訴你,那晚我是去和海瀾告別的,她準備回傢鄉的中學任教瞭。我媽媽最大的心願是希望我能考上我爸爸當年希望考上的大學,我是不會辜負她的。”
他的聲音很涼,在這酷暑時節,讓江湖起瞭一身的雞皮疙瘩。
但是,她很討厭他的口氣,她留著眼淚辯解說:“是你沒有早說,是你自己沒有早點說。”
她扭頭跑回瞭父親身邊,她想,這都不是她的錯,都是那個老師的錯,這不是她的錯。回傢的路上,她把高屹同海瀾的事情,把她知道的所有細節,完完整整地告訴瞭父親。
父親吃瞭一驚,聽到最後斥瞭她一句:“不要亂講。”
也就一個禮拜以後,那批實習老師其中有一個被大學開除瞭,那就是海瀾。
江旗勝把高屹叫到跟前,他說:“你接下來怎麼打算?”
高屹說:“我媽媽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懂。對於所有的幫助,她都心存感激,她隻希望回到這個城市,我爸爸生活過的城市。她一直很努力地工作,我不會辜負她。”
江湖在那個時候並不明白高屹為什麼會這麼說,一直到瞭日本,在高屹講述瞭那些前塵往事之後,她才明白高屹為什麼當初會同父親講這句話。
那樣恍然一悟,她才瞭解,自傢父女虧欠的這位偉大的母親,所思所想原是這麼質樸而單純,她對待自己又是這麼盡心盡力,所以當往日的秘密一一揭開,她除瞭自傷,更有深深的悔恨,陷在其中不可自拔。
如能讓自己不去深想,該有多好?
但那些都抹不去的。
江湖向嶽杉這般道來,雖然強忍不再哽咽,但神色愈加哀傷,把頭低垂下來。
嶽杉是頭一回知道江傢父女的這段傢事,知道之後,更不忍心讓江湖自揭年少瘡疤。她拍拍她的手,想要給予安慰,也想不讓她繼續往下講。
江湖握緊瞭嶽杉的手,還是講瞭下去。
“後來,高屹復讀,考上大學後又爭取到日本的大學的交換生資格。畢業後一直在日本和香港,沒有回來。我總是想到我們小時候,他不怎麼跟我說話,可是我就是喜歡看著他,喜歡攪合到他的那些事情裡去。讀大學以後,我交過男朋友,我總是把男朋友跟他對比,比來比去,比到最後隻好分手。可高屹在那之後,再也沒有和我多說話,我也不敢和他多說話,我總是想著那天晚上,高媽媽那種難過的表情,如果我不攔著他,他就會把高媽媽拉回來,把一切告訴她。我不敢面對高屹,我隻能拼命想辦法補償,我推薦他給爸爸做香港的投資參謀,是我自作多情一意孤行。可是他原來就是那種心機。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我就不會做出這麼一廂情願的事情來。原來我爸爸本來就虧欠瞭他的爸爸,而他的媽媽——那場車禍——全部都是因為我。”
她講完,抬頭望窗外。
天空很黑,隱藏無數星星,連月亮的光,都被吞噬。
她的視線停在無邊的黑幕之中,就像懵懂少女,找不到歸去方向。
嶽杉最終說:“江湖,過去瞭,一切都過去瞭。”
江湖低聲地講:“知道嗎?高屹和那個實習老師結婚瞭。”她把目光從黑夜之中移向光明,“就像《神雕俠侶》裡的郭芙,砍瞭楊過一臂,可也成全瞭他。這是我欠他的。”她又喃喃,“可是我爸爸,可是我爸爸——他是為瞭我,才——”
嶽杉無言,隻有嘆息,而且眼圈也紅瞭起來,她的心軟弱下來,她勉勵自己要鼓勵好這個孤零零的孤雛:“是我不好,一句話挑起你的心事,你爸在天之靈,會怪我的。江湖,別理上一代的事瞭,別理昨日種種瞭。你現在做的很好。”
江湖發覺嶽杉又回到她的身邊,她不是孤獨的,而嶽杉的姿態是保護的。
她想起母親,所以她輕輕靠在嶽杉肩頭,搖頭:“嶽阿姨,爸爸不在瞭,我經歷的一切都不是委屈,而是人生,是因果,沒有辦法的。可爸爸這麼強大,最後還是倒瞭。有時候我也很害怕。”
“怕什麼?怕徐斯,還是張文善?”
“是的,我怕江湖險惡,人情冷暖。他們挖瞭一個個坑給我跳。”
“原來你可以去國外,衣食無憂。”
“爸爸十六歲就一個人上山下鄉,三十六歲的時候,‘騰躍’再次紅遍上海,同時註冊瞭紅旗。”
“所以你是江旗勝的女兒,永遠都是。”
“是的,高屹都能做到,我為什麼做不到?”
越說越像當年的江旗勝,這便是嶽杉憐惜江湖的理由。而她也已知道不必為江湖太過擔心瞭。這個女孩會不斷進步,直到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