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可怕……譚音一面飛快地替源小仲裝回四肢,一面回頭看源仲,他走進擷香林,找瞭一圈,隻找到幾把帶血的鳥毛,原本養在林中那些仙鶴流著眼淚撲進他懷裡亂叫,仿佛訴說源小仲的暴行。
源小仲被裝好後,縮在譚音背後不敢動彈,冷不丁源仲忽然又招手叫他:“過來。”
“主人……”源小仲覺得自己真的要流出機關人的眼淚瞭,死死拽著譚音的衣服扭來扭去,她拍拍他當做安慰。
源仲懶得等他,索性直接過來提人,源小仲垂頭喪氣地被他提著後領子一路拎到擷香林中,譚音聽不見他們說什麼,隻見源仲吩咐瞭幾句,源小仲點頭如搗蒜,蹲地上三兩下刨出個坑來,將帶血的鳥毛恭恭敬敬埋進去,又畢恭畢敬地作揖行禮,從沒這麼規矩過。
從此之後,源小仲見到源仲就像耗子遇到貓,老實得不行。譚音自己也奇怪,為什麼會做出源小仲這樣的機關人,他的一舉一動都不受自己控制,從上緊發條的那一刻起,他就像一個全新的大活人,會說什麼話,做什麼事,全然不可預料,上古時代的偃師,做出的機關人是否也是這樣?
相比較之下,源仲做的小二雞就簡單多瞭,經過細心的雕鑿,小二雞雖談不上栩栩如生,但乍一看與譚音還是有七八分相似的,動起來也不再同手同腳,雖然它隻會做兩件事:走路,轉圈。
不過源仲好像一點也不在乎小二雞這麼沒用,他近來熱衷配合小二雞轉圈的拍子將古曲改得亂七八糟,一支關雎用他的琴彈出來,慢瞭不知多少個拍子,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來。有狐族是個清雅的部族,樂律、制香、釀酒、賞花、歌舞……打架雖然不行,搞這些修身養性的東西卻是一流,連源仲也不例外。
此時雪後初晴,小樓外稀稀疏疏幾株梅樹,有紅有白,看似種植的毫無規律,卻排列得十分巧妙,遠近疏朗,自有乾坤,就連香氣也忽遠忽近,或濃或淡,微妙而不可捉摸。
小二雞在一株梅樹下轉圈,身姿固然可以稱得上曼妙,奈何工藝所限,動作還是笨拙的很。它身上穿著源仲的白色長袍,遠遠望著確然仙風道骨,衣袖颯颯,加上長發蜿蜒,映著近處雪光梅色,遠處淡墨山水,竟也生出一股不出世的絕代佳人的風韻來。
源仲在遠處置瞭一張木案,一爐香,一張琴,一幅畫,一壺酒,時而興起,輕彈一闋散曲;時而情動,執筆在紙上勾勒數筆,淡墨山水絕代佳人漸漸地便現出瞭輪廓。
譚音在他身邊玩木料鉚釘,她對這些清雅的東西向來一竅不通,她認識的人裡面,也就源仲會搞這麼多有趣又復雜的東西。她埋頭做瞭許多巴掌大小的木頭人,穿著不同顏色的小衣服,一個個蹦蹦跳跳地去找小二雞,圍著它腳邊一起轉圈,可惜小二雞的動作不可預料,沒幾下就給它踩倒一片小木頭人,她趕緊跑過去要將這些可憐的木頭人撿起來。
忽聽源仲低低笑瞭一聲,他手指摸弄琴弦,調子忽然一高,錚錚數下,一洗方才的淡雅中正之調,變得纏綿溫柔,曲中引誘之意大增,就連譚音這種不通音律的都不由聽呆瞭,怔在那裡。
他邊彈邊低聲吟唱:“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
這是一首詠梅的曲子,原本曲調淡雅清冽,此刻在他手下卻纏綿至極,譚音像個傻子站在原地,直到一曲彈唱完,她還沒反應過來,回頭望向源仲,他撐在木案上朝她笑,雖然他什麼也沒說,但她覺得自己知道他心裡想要說的那些話。
在他的夢裡她就知道瞭,高臺上稚嫩的少年,細瘦的手掌,專註的目光。她一次下界,為瞭確認泰和左手的位置,對他來說,卻是三個甲子的食不知味寢不安眠。
可,就算知道瞭,又能怎樣?譚音收回目光,假裝不在意。
心裡有個聲音在淡淡地反駁:那你為何還要留在他身邊?為何要用神之軀現身?你敢告訴他你真正的目的是等他死嗎?如果說瞭,你是不是很怕?
是的,她怕,怕他真正被傷心,可更怕的是他會離開她。源仲總是說,讓她不要離開他,但其實真正害怕的人是她,她不願想自己為什麼要害怕,因為想瞭也毫無意義,她隻能逃避。他們的存在不在一個層面,何不讓他心滿意足渡過這一生,更何況,她的身體也開始隕滅……
假裝遺忘自己的最終目的,他與她會有無比歡樂的一生——心底的聲音這樣說。
譚音抬眼,源仲捧著畫朝她這裡走來,畫上寥寥數筆,白雪,山水,梅樹,佳人,仿佛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