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楚客盯著裴談說道:“裴談,從此以後,老夫和你裴氏,便是不共戴天。”
這聲音緩慢聽似也沒有情感,可是卻有一種倏忽的冷穿透人心。
裴談隔著十幾步的距離盯著宗楚客,他們這樣的兩個人,背後其實是兩個百年世傢的博弈,而今日,宗楚客輸給瞭先一步籌謀佈局的裴談。
他轉過身,如死神一樣盯著腳邊的紫嬋兒和文郎:“老夫殺瞭這兩個酒樓賤民,就算是出老夫今日這口惡氣。”
說時遲那時快,黑衣人刀光已經抹向瞭紫嬋兒的脖子,這次是宗楚客冷血報復,絕無可能再手軟。
“用令郎一條全屍,換取酒樓這兩人性命,想必這筆交易,對尚書大人也不虧吧。”
“住手!”隻聽尖利一聲喝,黑衣人的刀堪堪在紫嬋兒纖細的脖子裡劃過一道血痕,卻是千鈞一發收住,充滿恐懼地縮瞭回去。
紫嬋兒口角流血,癱倒在文郎身上。
宗楚客雙目凸出來,像個可怕的索命鬼,“裴談,即便我兒犯瞭死罪,也是由陛下親自裁定,你算個什麼東西,敢動用私刑!?”
即便在宗楚客剛才以為,也是心灰意冷確信宗霍的行蹤已經再也瞞不住,卻萬萬想不到,裴談會說出留全屍這樣的話來。
裴談望著宗楚客那張扭曲的臉,一直攏在衣袖裡的雙手,慢慢分開,右手,握著一卷明黃色卷軸。
一看見這個,宗楚客眼睛就充血瞭。
裴談慢慢盯著他片刻,“裴某理解尚書大人是關心則亂,可是令郎的死刑,早已是在近兩月之前,就已經昭告天下。陛下也已經親自裁定過瞭,所以,尚書大人所說即便令郎犯事也需要陛下裁定的話,放到今日,早已不成立瞭。”
宗楚客雙臂發著顫,此事若再要裁定一次,無疑是在對天下人說,中宗陛下根本是毫無言信的君王
,自己說過的話都能被推翻。
而這,在歷代,任何帝王那裡,都是不可能的。
君無戲言。
不僅僅隻是四個字而已。
裴談手中握著聖旨:“此事,陛下已密旨言明,私下處死罪子宗霍,越少人參與越好。”
私下二字已經說明此事不能被大白天下,越少人參與就更是說明瞭這個意思。
而宗楚客,現在卻還妄想著,能讓宗霍之罪,再被裁定一次。
這位宗尚書五十餘歲知天命,一生大起大落無數,現在卻犯瞭最低等的錯誤。
宗楚客此時已經完全沒瞭銳利,他甚至隻能一隻手扶在桌子上,目光渾濁看著對面那個他半刻之前還要一心殺死的年輕人:“裴談,老夫問你,你究竟…將我霍兒放在瞭何處?”
早已不抱希望,還能再在長安,看見活著的宗霍。應該說,現在他這輩子還能不能看上宗霍屍體一眼,都已是不知。
哪怕是歷史長河中定論的大梟雄,此刻也容華盡失,枯老如朽。
裴談雙手攏袖:“…以令郎一條全屍,換酒樓二夫婦性命,裴某,必不食言。”
宗楚客如泄瞭氣的皮囊,手中的刀應聲而落。
——
今夜有人調虎離山,死士首領纏鬥到瞭血染透衣裳的時候,看著旁邊已經奄奄一息的兩個同伴。
至此他才終於明白瞭,原來他們不知何時都早已落入別人設好的圈套裡,隻可惜自己人,都還一無所知。
天上的月亮,似乎也染瞭一層血色。
在這血月的映照下,不管梧州,還是長安,都是一樣的。
“首領,我們…不行瞭…”那始終並肩作戰的死士,嘴角掛著血,身上也滴著汗與血。
他們是頂尖高手,可是在這茅草屋的地方等著他們的人,同樣是高手。
裴縣身上也到處都是血痕,但他顯然還有戰力,手中握的刀染著血月的霜華:“殺瞭他們,一個不留。”
所有裴傢暗衛在空中劃成黑色的暗電,沖著三個血衣人影去瞭。
死士首領本來垂死的眼睛裡,忽然爆出一線血絲,他的刀尖瞬間戳到地面,目光卻看向瞭身側的兩個死士。
這兩個人,受傷更重,是絕對活不成瞭。既然如此…
他眼底那絲血紅更深瞭。
“上!”裴縣如天降的神一般,帶著他的刀,劈向瞭那三人。
頓時間,就看死士首領長嘯一聲,說時遲那時快,他竟然伸出兩隻手,將左右那兩個死士凌空揪起來,狠狠拋向瞭空中裴縣的刀。
濃熱的血噴在瞭裴縣和兩個暗衛的臉上,兩個死士的屍體掛在刀尖上,眼睛瞪出來死不瞑目。
裴縣把刀從屍體身上收回來,轉過頭,看見死士首領的身影遁入瞭夜色裡,像是慌不擇路的幽靈。
兩個暗衛看向裴縣:“裴大人,不追嗎?”
裴縣將染血的長刀收入鞘中,目光冷冷看著黑夜:“不用追,沒有必要瞭。”
兩個暗衛似乎有些詫異,但看著腳下兩具屍體,想瞭想也不再說什麼。
死士首領捂著身上流血的傷口,跌跌撞撞穿過街巷,一路朝著宗霍的宅子奔行。今夜的事有人預謀,必須告訴公子,幸好,幸好死士的大部分力量…都留在宅中。
他一邊走一邊懷著希望,腳底下都是血腳印,他們死士的命,就是為瞭主子存在的,隻要最後是用命護瞭主子的完全,就是他們死士全部的價值。
眼看再過一個街角就到瞭,他嘴角溢出笑,慢慢扶著墻,一步一步走過去。
眼前,沖天的火光,就仿佛在嘲笑他。
死士首領不可置信地瞪著眼前的景象,這條街上隻有他們公子的宅子,那起火的火海,正好將宅子吞噬其中。
怎麼、怎麼會這樣…
死士首領瞪大著眼睛,一步也邁不出去,留下的全部死士力量,怎麼可能還護不瞭宅子周全。
油盡燈枯的身體,啪地就跪到地上,死士首領最後的希望破滅,他也和那兩個被他推向瞭刀口的手下一樣,最終圓瞪著眼睛,死不瞑目地倒在街上。
宅子裡面,所有下人都已經哭喪著四散逃瞭幹凈,所有死士保持著生前最後一個姿勢,千奇百怪地躺在地面上。到最後一刻死,他們都並不知道怎麼死的。
廚房裡面,最後走出來一個老者,尹無常抖瞭抖腰間的汗巾,看著院中橫七豎八的屍體,冷笑瞭一聲。
為什麼他是神廚?他能一手素齋,做出奇妙的肉湯味道呢?
奇妙嗎?並不,因為那些東西,原本就是肉…
尹無常拿出腰上的所謂“獨門秘方”,將那瓶子就扔進瞭熊熊燃燒的火焰裡面。
所謂裴氏第一高手,叫碧落黃泉,追魂無常。尹無常。
這場做瞭多天的局,總算能在這夜裡收場,眼看這大宅中,終於一個活人也沒有瞭。
一扇敞開的大門裡,宗霍衣裳剝盡,仰躺在大床裡側,可是他已經沒有一絲稱為人的氣息瞭。
連日食肉,又碰女色,神仙在世,也救不瞭他。
冥冥中有天罰,肆意妄為的人,隻有死路。
裴縣終於帶著人趕到瞭大宅,果然沒有看到那個“逃回來”的死士首領。在屋頂上裴縣看到瞭已經死去多時的宗霍,不由沉默瞭片刻。
片刻之後,他說道:“把他的屍體帶出來。”
兩個暗衛互相對視瞭一下,“為何還要多此一舉,陛下的聖意是說斬草除根,就讓他隨這宅子燒瞭豈不正合意?”
的確,這樣徹底燒光,才更符合中宗的心意。
但是…
裴縣皺瞭皺眉:“先照我說的做,等明日我等復信公子,再等公子發落。”
或許可以說裴縣久跟隨裴談,有時候,似乎能提前猜曉裴談的心意。
兩個暗衛沖入火海包圍的廂房裡面,將宗霍狼狽地背瞭出來,而裴縣隻用被子將宗霍裹住,三人就這麼乘著夜色離開瞭大宅。
第二日晨,三個喬裝改扮的客商,低調地帶著兩大箱土貨,出瞭梧州城。他們有衙門簽發的路引,自然一路不受到盤查,況且三五個人的小型客商,本也不受到梧州城門的重視。
而等出瞭城,那幾個暗衛才終於忍不住地道:“那婢女…”
他們這環環計劃之中,真正深在內宅大院,籌謀這一切的,是那年僅青蔥的少女。
裴縣神色不動,“她的事,有公子定奪,不需我等過問。”
兩個暗衛對望一眼,終究將話語咽瞭回去。
…
同樣是在這一日,裴談第一次在婢女們的伺候下,將那繁重的官服穿上,戴上帽子,如一個真正的大理寺卿那樣,進宮對中宗復命。
中宗聽說瞭整件事前因後果之後,臉上倒也說不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隻那麼嘆瞭嘆,片刻說道:“辛苦裴卿瞭。”
裴談淡淡道:“是臣分內之事。”
中宗望著這位年輕卻城府韜略樣樣不輸的臣子,終於慢慢說道:“世傢勾連暗通,始終隻有你裴氏,是站在朕一邊的。”
裴談緩緩垂下眼眸,選擇緘默不語。
這位二次登基的天子,面臨的朝局卻是世傢專權,宦官當道,內有外戚獨大,外,更有隱憂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