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聲響亮的鐘響,明顯青龍寺內都能聽見這洪亮的聲音。
和尚都穿上瞭袈裟,腳步匆匆趕向一個方向。
“我們也去。”裴談身影一動,荊婉兒反應過來就立刻跟上,至少她也要親眼看看慧根下葬。
雖然那群僧人看到大理寺人的神情依舊並不歡迎,但今天是他們慧根師弟的大日子,他們也不會在這時候發難。
送慧根離開的地方,在四方院,是寺中最大的空地。
縱然如此,能來給慧根送行的,也僅僅隻是寺中長老師叔輩的老僧們。其中就有玄泰。
荊婉兒他們到的時候,四方院的門口站著一個白衣人。
“多謝王爺也來送小徒。”玄蓮大師身上第一次披上瞭袈裟,正看著對面的李修琦。
李修琦的神情,背對著看不見,隻見片刻後,他走向瞭院內。
而玄蓮大師很快看見裴談,兩人對視瞭許久。
院子裡,慧根全身從上到下都被白佈裹著,一襲袈裟蓋在他的身上。
真像是質本潔來還潔去,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荊婉兒咬住瞭自己的下唇,像這種儀式平時根本看不得,實在是那種悲傷鋪天蓋地。
如果是眼看著自己的親人下葬…荊婉兒呆呆的。
玄蓮大師在兩個小僧的攙扶之下,走到瞭祭臺前,他用手裡的柳枝替慧根拂瞭拂屍身。
觀音的玉凈瓶中,以楊柳枝普度天下,柳枝在佛傢用以凈化生靈。周圍和尚們默默念起瞭經文,荊婉兒眼角有點刺痛。
“慧根,願你下世再入我佛門。”玄蓮大師念念說道。
四周有僧人,捧起瞭六朵新鮮剛摘的蓮花,分別圍繞慧根放著。
慧根要火葬,就是佛傢最後講的能燒盡時間一切的紅蓮業火。
荊婉兒茫然捏住瞭裴談的手掌。
裴談微微一動,看瞭她一眼。
玄蓮又親自替慧根理瞭理衣裳,說道:“送他走吧。”
這時荊婉兒感到裴談望向瞭玄蓮大師,玄蓮也似乎看見瞭,便對裴談似乎微微頷首。
荊婉兒忽然能明白裴談現在的心裡,也因此更想知道玄蓮大師是如何的心情。
玄泰沉痛說道:“想不到慧根師弟和這塵世的緣分如此短暫,希望他到佛祖身邊能安息。”
荊婉兒感到眼前閃過一道極亮火光,然後她覺得裴談的手明顯用力一握。
她一直以為裴談是不緊張的,此時很有些詫異看著他。
此時真是無可挽回,覆水難收。
那火焰,把在場每一個人的臉上都照的清清楚楚。執法僧人手中的火把點燃瞭底下的木枝。
這可真是大理寺辦的最憋屈的一次案子,連荊婉兒都覺得胸口甚堵。
“聖旨到!”
正在點火的僧人渾身一震。
“聖旨到,大理寺卿裴談聽旨!”隻見院外的甬道上出現兩個形色匆匆的小僧,領著一個穿著宮人服飾的人,快步朝著四方院內走來。
而那人手中捧著一卷明黃的東西,常常待在宮中的人自然一眼清楚那是什麼。
當這個人踏足在四方院的那個瞬間,所有人都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的時候,裴談隻是掃瞭一眼,就看裴侍衛已經凌空飛躍起來。
荊婉兒隻看見一道刀光,那剛燃起的火,已經被無情地斬斷,那火星子隻來得及在地上翻滾瞭幾下,就已經熄滅瞭。
方才點火的僧人,那刀刃就在他的咫尺,幾乎要削下他的臉。
他臉色慘白,盯著裴侍衛道:“你,你竟敢…”
而這個時候,院子裡的僧人根本無法興師問罪,因為那個穿著宮人服的人已經來到瞭眼前。
裴談一拂衣袖,便跪瞭下去,“臣裴談聽旨。”
接旨的人就在院中,那傳旨官瞥瞭一眼,立刻就展開聖旨,開始念道:“詔曰,朕已知悉發生在青龍寺內之事,青龍寺號稱我大唐第一佛寺,宣揚無上佛法,卻發生此血光。朕心震怒,嚴令大理寺卿裴談,詳查青龍寺命案,且盡速回報進宮,不得有失。”
這聖旨來的突然,傳旨又飛快,等到念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還有和尚沒反應過來,匆匆才下跪。
之後,傳旨官收起瞭聖旨,目光盯著裴談。
裴談緩緩抬起頭,“是,臣裴談願為君分憂。”
傳旨官把手裡聖旨遞給裴談。
青龍寺諸人,包括玄蓮大師,在院中都無人說話。
“請裴寺卿近前,陛下還有一句話單獨說。”傳旨官神色幽幽。
裴談目光動瞭動,慢慢看瞭他一眼,起身靠近前。
隻聽那傳旨官唇齒間幽幽,也像斷瞭氣的風,“陛下說,他已知這件事是因何人而起,又是怎麼鬧到瞭現在地步。所以如果寺卿大人你揪不出真正兇手,就隻好讓那荊婉兒以死謝罪瞭。”
裴談頓時抬頭看著那傳旨官。
卻見對方面色涼薄,不過是照本宣科、不管多麼絕情的句子也隻是替背後的天子傳話。
裴談感受到身後許多意味不明的目光,像是芒刺在背一樣。
“臣…領旨。”裴談終於緩緩說出口。
青龍寺有好幾個長老都閉上瞭雙眼。
裴談起瞭身,身後所有人也都起瞭。那傳旨官匆匆忙忙來,傳完旨也是一揮衣袖就走的不留情。
整個青龍寺上空,如留下瞭一片烏雲。
此刻,看著那被裴侍衛不留情一刀斬斷的火枝,這一刀的意義,又何止是在此。
荊婉兒的目光也朝裴談看過去。裴談仿佛沒有看見,隻是走向瞭玄蓮在內的那群僧人。
慧根的屍體被從草堆高處抬下來,周圍的和尚卻都低著頭,無人敢流露什麼情緒。
裴談說道:“把屍體繼續存於冰窖,裴縣,你去守著。”
裴侍衛收刀回鞘目光冷冷。盯著的卻是祭臺的僧人。
裴談走到玄蓮大師的面前:“隻能請青龍寺,繼續配合大理寺調查瞭。”
玄蓮大師雙手合十,神情幽幽。
現在裴談的話就是另一層意義的聖旨,就算青龍寺自詡地位超然,此刻連住持自己都不敢說什麼反對。
“抱歉瞭。”裴談看著院中的僧眾。
院門口,李修琦轉身,一言不發離開瞭這裡。甚至剛才傳旨的時候,荊婉兒都忘瞭去看當時這位王爺是什麼狀態。
——
荊婉兒隨裴談回到院子的時候,她看著裴談的神色,或許是一起待得久瞭,她能從那張淡淡的面上看出點不同來。
她想起那隻捏住自己的手。“剛才傳旨官對大人說瞭什麼?婉兒見大人神色有異。”
正因為裴談是個喜怒不形色之人,那一瞬間的震動才烙印在荊婉兒眼底。
如果裴談事先知道聖旨會來,他大可不必緊張,所以今天的聖旨,是真的來的如及時雨。
裴談看瞭她一眼:“隻差一點,慧根就保不住瞭。”
荊婉兒聞言,目光看著裴談的面孔:“大人沒有想過,萬一聖旨的內容,是讓大人停止調查此案,那裴侍衛打斷慧根的歸靈儀式,要怎麼對青龍寺交代?”
幸虧聖旨的內容是偏向大理寺的,但在傳旨官宣讀出來的那一刻之前,裴談並沒有預知能力去判斷,他隻是在賭。
荊婉兒覺得自己那麼瞭解裴談。
裴談看著她,半晌說道:“大理寺被賦予先斬後奏之權,越大的權力,往往也有同樣的風險。”
荊婉兒明白瞭,他是情願自己去承擔這種風險。
荊婉兒垂下眼眸,“可是陛下…怎麼會同意調查下去呢?”
因為有李修琦和青龍寺這兩個重中之重的不定因素,裴談和大理寺也隻是覺得等消息傳回瞭長安,中宗極大可能是讓大理寺壓下此事。
或許也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大理寺在這三天才盡力調查。
甚至在看到慧根身下樹枝被點燃的時候,荊婉兒都以為此案無望瞭。
或許他們身在青龍寺內,並不知道長安城,乃至大明宮內此刻的情況,她的疑慮也正在於此。
裴談應當也不是一味在賭,冒大險並不是裴談的作風,所以荊婉兒想知道他的想法。他多少猜到瞭今日之事的發生幾率,哪怕概率再微乎其微。
“因為在那大明宮裡,能做主的並不止陛下。”裴談知道少女的猜測,“或者不隻有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