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婉兒想起從前,在宮中的時候,她永遠都是在千牛衛和禁軍的眼皮底下,將那些宮女裝成屍體混出去。從來沒有人想起要掀開她的席子檢查,號稱守衛嚴密,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的大明宮,她卻是那麼多年都來去自如。
歸根結底是什麼,就是那些禁軍的一葉障目。
越近的破綻越不容易被發現,小小薄葉,就讓你看不見整個森林。
如今她和裴談,不過是被同樣的技法涮瞭一把。
“這人膽子有多大,心又有多細。”裴談不由緩緩道。甚至要不是立場不同,都要贊這人多麼的聰明。
荊婉兒看著裴談,她知道那幾乎讓她透不過氣來、讓她有種驚悚的感覺怎麼會產生瞭。
這是一個多麼聰明、狡猾、藏在暗處的對手。
如果木魚沒有被再次移動位置,他們還是發現不瞭。不對,或許是永遠也察覺不到兇器是什麼。
“過去不管是宗楚客,還是韋傢,他們勢力很大,但也都有各自的弱點。”裴談的話就像見血的針一樣,宗楚客的弱點是宗霍,韋傢的弱點就是他們始終是外戚,不管怎麼培植勢力,隻要中宗一日在位,他們頭頂就會懸著皇權這把利刃。
況且裴談利用這些弱點,已經成功讓大理寺兩次站在瞭不敗之地。
可這次呢?
“如果我們不能知道對手是誰,就等於沒有任何的辦法。”就如同一隻瞎瞭眼的夜鷹,連方向都辨不明,更不要說在黑夜中捕食。
荊婉兒喃喃道:“對方也許正在某一處,看著我們。”
這次對手最強大的地方就在於此,而暴露在明處的大理寺,仿佛成瞭被撥弄的雛鳥。
裴談慢慢說:“昨天守夜的武僧,也不是因為困才睡著的,應該是著瞭道。”
而且據說武僧醒來後,在看見窗前‘鬼魂’的第一眼,便受驚嚇逃回瞭武僧殿。
荊婉兒眸子閃動:“那人是故意在窗前裝神弄鬼,為瞭驚嚇武僧,在武僧離開後,他正好可以趁機離開。”
這樣的分析並無不妥,可荊婉兒目光頓瞭一下,有一點她始終沒有想通。
裴談眸子深深:“比起離開的方法,更難的就是那人如何進去的。”
通往閣樓的兩道門鎖,都已被鎖死,即便武僧人那時已經睡著,形同虛設,閣樓也並不是說進去就能進去的。
二人對望著,似乎現在即便成功找到瞭兇器,眼前的迷霧卻反而越來越重瞭。
“鎖沒有被破壞的痕跡,唯一可能,就是那人或者有鑰匙。”裴談眉間也有些皺起。
荊婉兒咬著唇,她剛才當然也想過這個可能,可是委實經不起推敲。但凡還有第二把鑰匙的可能,玄泰他們今天就不會砸門。
“排除掉有鑰匙這個可能,院子裡也沒有其他出口,如何來去自如。”尤其說著不約而同竟然覺得,簡直聽起來真像是鬼魂。
若真有惡鬼,為什麼不去阿鼻地獄,反來惑亂皇傢聖寺。
因為見到荊婉兒臉色蒼白,裴談慢慢轉瞭話頭道:“昨晚和你在院中對上的,你還能記得那人的些許樣子?”
荊婉兒眸子暗瞭暗:“除瞭看見他是個僧人,完全看不清面貌。”
穿著僧衣,光著頭,還能讓人想到什麼。
裴談說道:“整個青龍寺有三千多名僧人,即便是隻在外院的小僧,尚未獲得進入內院資格的,就有接近兩千人。”所以這條線索,是在兩千人中大海撈針?
“我想不明白,若這麼神通廣大,”荊婉兒幽幽說道,“‘他’能混入閣樓騙過眾僧,為什麼偏偏要再次去移動木魚?”
誠如所想,若此人繼續按捺不動,他們可能真的發現不瞭兇器。
就像一個殺人不見血的高手,突然有一天把自己的血流在瞭案發現場。
裴談眸子深邃,直到像有什麼閃過去,他片刻說道:“他不是想要移動木魚,他是要拿走。”
荊婉兒臉上劃過一道錯愕的神色。拿走木魚?
裴談幽深的眼看著荊婉兒:“‘他’最初的目的,應該僅僅就是想把木魚帶走。”
荊婉兒忍不住道:“為什麼?”
裴談雙眸深邃:“因為有可能…‘他’知道木魚是兇器。”
荊婉兒呆呆的。
過瞭一會兒她才說道:“就算是這樣,那為何‘他’又沒拿走?”
裴談看著少女:“因為你。”
荊婉兒真的有點糊塗,還沒等她開口,裴談道:“因為在院中遇到瞭你。一定讓‘他’很驚慌,也打亂瞭他的計劃。”
試想,那個人本來的計劃,是悄無聲息拿走木魚,再不驚動任何人離開。
而這個計劃本來也很順利,隻是在那人要走的時候,他在院中和正好前來的荊婉兒“碰”上瞭。
荊婉兒想說什麼,忽而又抿緊瞭嘴。她的眼中不斷閃爍。
荊婉兒昨夜的舉動,可以解釋為她想在最後一日,不管結果放手一搏,所以冒險前去案發現場。
在荊婉兒這裡,她的這個計劃也是被阻攔瞭,或許…另一個人的計劃,也一樣呢?
“‘他’並不知道,你是去找線索的。”裴談眸子閃爍著,“或許‘他’以為,是你已經知道瞭什麼,所以才深夜前去閣樓。”
荊婉兒看著裴談一動不動。
她的記憶被打開,想起昨晚那人,有些含混的嗓音說,閣樓已被列為禁地的那番話。
荊婉兒一直不敢走向那人,因為怕被發現。那麼當時那個人,為什麼也沒有走向她?尤其當發現有外人闖入禁地,不是應該立刻叫人把她擒住嗎?
荊婉兒眸子再次閃動,所謂做賊的心裡都是一樣的。
裴談看到荊婉兒的神情,“你走之後,‘他’不確定你是否已經知道瞭什麼,所以‘他’在猶豫之後,又匆忙放回瞭木魚。因為他怕你或許會發現,木魚已經不在瞭。”一旦發現,這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為瞭不讓銀兩暴露,隻能選擇放回木魚。
裴談這番分析,是深入到瞭人的內心,才能勾勒出人的行為。而他這樣解釋,昨夜的迷局,明顯合理多瞭。
荊婉兒至此終於轉動瞭眼眸:“可是因為夜深,加上心中的慌亂,讓他放錯瞭木魚的位置。”而且所謂的放錯,不過隻有寸毫的距離,那種情況下,誰會發現。
裴談看著她:“至少我們知道,面對的不是鬼神,而是一個人,會犯錯的人。”
心裡那種壓抑,好像一下就減輕瞭。雖然荊婉兒知道這是裴談的寬慰之語,但還是從心底松動瞭許多。
“大人,”少女目光清澈,“我隻怕來不及瞭。”
裴談看著她。
青龍寺的鐘聲,這時響徹瞭一下。每到整點就響一下的鐘聲,而當下一次鐘聲敲響的時候,午時就過瞭。
“大人,我們將兇器的事,告訴玄蓮大師,讓他推遲下葬慧根。”這是荊婉兒唯一能想到的法子。
裴談搖瞭搖頭:“這一次,玄蓮也做不瞭主。”
凈身儀式,是希望下世的時候,能幹幹凈凈來,幹幹凈凈去,把所有塵世帶來的污穢都洗清。
而荊婉兒他們這三天才瞭解到,原來凈身儀式,是以往隻有在住持圓寂之時,才會行的葬禮,可玄蓮大師卻為瞭慧根,破瞭這個例。
可是人死不能復生,再多的悼念也是會結束。
荊婉兒看著裴談:“大人,什麼都不做嗎?”
這次不是裴談不想阻止,是已經超出瞭他能力范圍,何況,若這個時候再阻止慧根下葬,即便以
查案之名,又於心何忍。
荊婉兒仿佛明白瞭,微微垂下瞭眼瞼。
真是眾生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