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開禧元年臘月二十九,臨安城內響起一慢四快的梆聲,已是五更天氣。
元日將至,又到一年歲末,臨安城內千門萬戶張燈結彩,街頭巷尾星火璀璨,位於城北的太學亦是如此。太學有齋舍二十座,學子千餘人,那些離傢太遠選擇留齋過年的學子,早在幾日前便張羅起瞭辭舊迎新,給各座齋舍換上嶄新的桃符,掛上絢彩的花燈。此時更深人靜,學子們早已歸齋熟睡,各座齋舍卻仍是光影錯落,燈火斑斕。
五更梆聲響過不久,“習是齋”匾額兩側的花燈忽然輕搖慢晃瞭幾下。伴隨“吱呀”一聲細響,齋門緩緩開瞭一條縫。一個身穿青衿服的學子從門內出來,懷抱一個黑色佈裹,穿行於各座齋舍之間,朝太學的東南角而去。
此人姓宋名慈,年方二十,是一名入太學未滿一年的外舍生。
四下裡火樹銀花,溢彩流光,宋慈卻一眼也不瞧,隻顧埋頭快步前行。他行經一座座齋舍,又穿過平日裡練弓習射的射圃,來到太學的東南角。在這裡,一堵青磚砌成的圍墻橫在身前,墻上隻有一道月洞門,門內一團漆黑,不見一絲光亮。
宋慈向兩側望瞭一眼,走進瞭月洞門。入門後二十來步,一間死氣沉沉的屋子,出現在昏黑的夜幕深處。
那是一座祠堂——嶽祠。
太學坐落於紀傢橋東、前洋街北,這地方本是嶽飛的故宅。六十三年前,嶽飛被冤殺於大理寺,其宅遭朝廷籍沒,次年被擴建成瞭太學。故宅中的舊有建築大多被毀,唯有東南角的嶽祠保留瞭下來。然而四年前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將嶽祠燒得七零八落。如今這座嶽祠,是在原址上重新修建起來的。
宋慈走到嶽祠門前,晃亮瞭火折子。一星火光之下,隻見門上掛著一把鐵鎖。嶽祠隻有這一道門,門被鎖住,便無法入內。他留心瞭一下四周的動靜,確定附近沒有其他人,這才打開那個抱瞭一路的黑色佈裹。香燭、紙錢、饅頭、火盆,被他一一取出,擺放在門前的臺階上。六十三年前的今天,正是嶽飛被冤殺的日子。宋慈孤身一人深夜來此,為的便是偷偷地祭拜嶽飛。
門前的空地上,殘剩著燒過的香燭、紙灰,散落著紅棗、荔枝幹、蓼花糖等祭品。早在入夜之時,不少太學學子等不及臘月二十九這天真正到來,便成群結伴地來嶽祠祭拜過瞭。在過往的年月裡,每到嶽飛的祭日,太學裡總少不瞭學子來這裡祭拜,但通常人數不多。今年卻大為不同,來嶽祠祭拜的學子比往年多瞭數倍,究其原因,是當今聖上用韓侂胄為相,大有抗金北伐、收復中原之意,為此還特地下詔追封嶽飛為鄂王,削奪秦檜的王爵,將秦檜的謚號由“忠獻”改為“繆醜”,一時大快人心。然而那些提前來嶽祠祭拜的學子,卻被隨後聞訊趕來的司業制止瞭。司業是太學裡僅次於祭酒的第二號學官,負責掌管太學的一切教令。自打四年前因學子祭拜引發火災將嶽祠燒毀以來,太學便不再允許學子進入嶽祠祭拜。司業名叫何太驥,他以違背教令為由,當場記下瞭所有參與祭拜的學子姓名,留待來日罰以關暇;還放話說再有私自入嶽祠祭拜者,除瞭關暇外,還要在德行考查上記下等。太學施行三舍法,即外舍、內舍和上舍,公試合格才能升舍,公試內容又分為學業和德行兩部分。一旦德行考查被記下等,那就升不瞭舍,外舍生升不瞭內舍,內舍生升不瞭上舍,上舍生則會被剝奪直接授予官職的資格。如此一來,事關個人的學業和前途,再沒哪個學子敢公開來嶽祠祭拜嶽飛,直到宋慈的出現。
宋慈今年開春才考入太學,這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在嶽飛的祭日當天來嶽祠祭拜。他當然不想失去升舍的資格,但嶽飛盡忠報國,一直是他心中最為敬仰之人。當年若不是嶽飛蕩寇鏖兵,收拾河山,隻怕大宋這半壁江山早已不保,然而這樣的嶽飛竟遭奸人所害,最終冤死獄中。天日昭昭,如今嶽飛沉冤昭雪,得封王爵,宋慈無論如何也要親身來嶽祠祭告。為此,他刻意等到五更,料想所有人都已熟睡,何太驥不可能還守在嶽祠,這才偷偷溜出習是齋,趕來這裡。
嶽祠門前的香燭、紙灰和祭品,是何太驥斥退學子時,叫齋仆從嶽祠裡清掃出來的。至於門上的鐵鎖,想必也是何太驥鎖上的吧。宋慈進不瞭嶽祠,隻好在門外祭拜。他點燃香燭,擺好饅頭,跪在臺階上,對著嶽祠的匾額誠心叩頭,然後拿起紙錢,燒入火盆之中。
一張張紙錢化為灰燼,火光驅散瞭黑暗,宋慈的眼前逐漸明亮瞭起來。
然而奇怪的是,他是在門外祭拜,可不僅嶽祠外面有瞭光,連嶽祠裡面也跟著亮瞭起來。嶽祠裡的亮光映在窗戶上,比火盆裡的火光明亮數倍,甚至亮得有些刺眼。
難道還有其他人在嶽祠裡祭拜?可嶽祠的門分明已從外面鎖上,而且如此明亮的光,根本不可能隻是燃燒紙錢,更像是燃起瞭大火。
宋慈微微凝眉,起身湊近門縫,向內窺望。
嶽祠裡正燃燒著一團大火,大火四周煙霧騰騰,就在濃厚的煙霧之中,依稀能看到一個人。那人懸在半空,身子一動不動,大火在旁燃燒,眼看用不瞭多久,就要燒到那人的身上。
宋慈一驚之下,想開門救人,可門被鐵鎖鎖住,無法打開。他又想開窗,哪知所有窗戶也從裡面扣上瞭。他來不及多想,抓起地上的火盆,將燃燒的紙錢倒掉,掄起火盆,在窗戶上砸出瞭個破洞。
宋慈翻窗而入,沖到大火旁,隻見那懸空之人一身寬大的青佈儒衣,方臉濃眉,正是太學司業何太驥。何太驥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鐵鏈,鐵鏈的另一端懸在房梁上。宋慈抱住何太驥的身子,將何太驥的頭從鐵鏈中弄出,迅速將其背到窗邊,與大火、煙霧保持足夠遠的距離。他叫瞭幾聲“司業大人”,可何太驥全無反應。他急探鼻息,發現何太驥呼吸已斷,氣息已絕。
他抬起頭來,隻見供奉嶽飛靈位的神臺在燃燒。他聞到瞭一股很濃的油香,油香中還有一股淡淡的、祭祀過的香火氣味。他見神臺周圍的地磚亮晃晃的,都是濺的燈油,顯然神臺被潑過燈油,油助火勢,這才會燒得如此之烈。環顧整個嶽祠,除瞭神臺再無他物,所有窗戶都從裡面扣上,各個角落盡收眼底,四下裡空空蕩蕩,沒有任何藏身之處,除瞭他和死去的何太驥,再沒有第三個人,這令他不禁暗自驚詫,凝起瞭眉頭。
在這一瞬之間,宋慈腦海中掠過瞭諸多念頭。他抵達嶽祠時,嶽祠的門便已上鎖,顯然在他來之前,何太驥就已經在嶽祠裡瞭。此後他沒有離開過嶽祠門前,所有窗戶又都從裡面扣上,在此期間沒有第三個人出入嶽祠,那就是說,何太驥一直是獨自一人在嶽祠裡。既然如此,嶽祠裡的這場火,隻可能是何太驥親手點燃,再用鐵鏈上吊,那麼何太驥應是自盡瞭。
可若是自盡,上吊即可,何必多此一舉,再燃起一場大火來燒死自己呢?
忽然間,宋慈覺得手有些癢。他攤開手掌,見掌心紅瞭一片,凝目看去,原來是紮瞭一些細細密密的毛,看起來像是筍殼上的毛刺。他方才抱過何太驥的屍體,這時再去檢查何太驥的身上,發現何太驥的儒衣背面有不少細毛,都是筍殼上的毛刺。筍殼通常隻在竹子生長的地方才會有,可嶽祠周圍沒有栽種竹子,甚至放眼整個太學,也沒有一處生長竹子的地方。那何太驥後背上的這些毛刺從何而來?莫非他死前曾去過某片竹林?
宋慈沒時間細究這些疑點,因為火勢正變得越來越大。雖說神臺附近沒有可燃之物,大火隻在神臺上燃燒,一時半刻蔓延不開,但若放任不管,遲早會引燃房梁立柱,整個嶽祠也會被燒成灰燼。宋慈自知靠一己之力擔水救火,無異於杯水車薪,要撲滅眼前這場大火,必須回齋舍叫醒更多的學子一起,而且必須要快,一刻也耽擱不得。可一旦這麼做,他違背教令祭拜嶽飛的事就會盡人皆知,他很可能會因此被取消升舍的資格。更麻煩的是,他會與何太驥的死扯上關系,要知道何太驥的自盡存在諸多疑點,旁人很可能會認為何太驥是死於非命,而他作為唯一在場之人,自然會被當成殺害何太驥的嫌兇。
宋慈很清楚後果如何,但世間自有公道,身正不怕影斜,既然與何太驥的死沒有任何幹系,他就不怕遭人猜疑。
宋慈將何太驥的屍體從窗戶搬出瞭嶽祠,以免屍身被焚。
此時天欲破曉,正是一日中最為黑暗之時,放眼望去,嶽祠外濃黑似墨,夜色如籠。
他沒有半點猶豫,沖入夜色之中,朝燈火通明的齋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