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隧道一節一節的變短,黑暗一節一節的逼近,玉箜篌不以為意,餘泣鳳和清虛子卻暗提真氣,警戒到瞭十分。唐儷辭武功之強,他們都已領教過,其人雖然相貌秀麗舉止文雅,招式之悍勇狠辣卻是人莫能及,一不小心中瞭他一招,就有喪命之虞。
突然之間,玉箜篌“嗯”瞭一聲,“不對!”餘泣鳳沉聲問道,“怎麼?”玉箜篌衣袖微擺,“滅瞭六盞油燈,是六哥。”
黑暗的隧道中有人笑瞭一聲,“哦!原來七弟與我心有靈犀,我也沒告訴你弄滅六盞油燈就是我來瞭,你怎會猜到是我?”玉箜篌嫣然一笑,“六哥一向喜歡自作聰明,我怎會不知?你不是陪你師父逍遙江湖去瞭,回到望亭山莊,是想告訴我什麼好消息嗎?”
自隧道裡搖扇走出的人黃衣紅扇,臉頰紅潤,正是方平齋,“我一向沒有什麼好消息,隻有倒黴的消息,聽說你網羅瞭三哥為你殺人,他人在何處?”玉箜篌越發笑吟吟,“你要殺三哥之心,真是始終不死。不是七弟我潑你冷水,以六哥之能,殺遍大半個江湖可以,但要殺三哥,不可能。”方平齋紅扇一搖,“耶,你不必給我潑冷水,我很有自知之明,我不是來殺人,隻是來問他是不是人在此處?”玉箜篌嬌笑起來,“既然殺不瞭人,問有何用?”
“你把他害得神志不清,他沒有殺你反而被你網羅,必定是為瞭薛妹子瞭。”方平齋也笑吟吟的道,“你們兩個為瞭薛妹子從十幾年前鬥到現在,我看戲也看瞭十幾年,已經看到麻木。他若在此,我想請他出來敘舊,雖然我想殺他,但當年為他下毒酒害瞭十年歲月,實在非君子所為,六弟我是誠心誠意來向三哥道歉的。”
“君子?道歉?你以為三哥是什麼人?你是不是給他下毒、你把他害成什麼樣,甚至你是六弟還是七弟八弟,他根本不在乎。”玉箜篌悠悠的道,“這世上除瞭薛桃和武功比他高的人,他誰也不看在眼裡,你要和他說話,他隻當你是刮風下雨,根本不會聽進耳內。”方平齋嘆瞭口氣,“我比看不慣老鼠還看不慣這種人這種個性,但我做錯瞭事我會道歉,這事關人格,而非為瞭取得三哥的諒解——實際上他是不是諒解,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的人格。”
“六哥你——”玉箜篌搖頭,“越來越君子隻會讓你自己越來越縛手縛腳,你有才華你有能耐,隻要你願意你有我與大哥缺乏的那部分能力,可惜你不珍惜自己,你浪費自己的能力,甘願做一個插科打諢的小醜。君子?小醜?那是你麼?真的是你麼?你有沒有經常捫心自問,你疊瓣重華方平齋,真正想要默默無聞過一生麼?”
方平齋歪著頭看著他,玉箜篌黑發及腰,桃衣如畫,仿若妙齡少女,“我隻想說——你這樣打扮,看起來比大部分年輕美貌的姑娘好看多瞭。三哥他在這裡麼?在你就說在,不在就說不在,我雖然英俊瀟灑,對美女卻沒興趣。”
“不在。”玉箜篌轉過身去,“他帶著薛桃走瞭。”方平齋睜大眼睛,像聽見瞭什麼千古罕見的奇聞怪事,“什麼?”玉箜篌淡淡的道,“他帶著薛桃走瞭。”方平齋詫異的看著他,“你就這樣讓他走瞭?”玉箜篌抬起頭,語氣越發淡漠,“不錯。”方平齋喃喃的道,“你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瞭……”他以紅扇拍瞭拍頭,“既然人不在,我這就走瞭,救命之恩,六哥這裡謝過瞭。”
餘泣鳳與清虛子一邊聽著方平齋和玉箜篌談話,方平齋與餘泣鳳也算舊識,笑嘻嘻的對著餘泣鳳打瞭個招呼,餘泣鳳就如沒有看見一般。昔日劍中王,今日階下臣,畢竟不可同日而語。方平齋對著清虛子看瞭幾眼,沒認出來這位是誰,於是揮瞭揮扇子,打算轉身離去。
他一轉身,身前那片黑暗中突然露出一隻鞋子,白色雲鞋,淡藍色的繡線,方平齋咳嗽瞭一聲,差點嗆瞭口氣。玉箜篌回過身來,方平齋身前的黑暗中一人緩步而出,銀灰色的長發,秀麗文雅的容色,正是唐儷辭。
沈郎魂卻不在他身邊,不知潛入瞭何處。玉箜篌的視線從方平齋身上轉到唐儷辭身上,“六哥,你是幫他、還是幫我?”方平齋紅扇揮舞,“我隻是過路而已,你們繼續、繼續……不必為我壞瞭興致。”他自唐儷辭身邊繞過,一步一搖往前走,突然通道中亮光一閃,有火光閃起,玉箜篌、唐儷辭一起抬目望去,隻見方平齋臉上笑容僵住——一柄長戟抵在他胸口,逼得他步步倒退,那長戟刃上曾經以油脂抹拭以免生銹,此時為來人劇烈的真氣所激,竟然熊熊燃燒起來,刃上火焰閃爍,來人亂發蓬張,氣勢十分駭人。
朱顏!
唐儷辭和玉箜篌都有些詫異,按照常理而言,他帶走瞭薛桃必定遠走高飛,怎會突然折返?玉箜篌首先變瞭臉色,“你把她怎麼樣瞭?”
方平齋身形一晃,自朱顏刃尖遠遠逃離,他雖然想殺朱顏,但此時萬萬低敵不過,就算是兩個方平齋也未必擋得住朱顏一戟,何況他還沒有孿生兄弟。
朱顏並不回答玉箜篌的問題,長戟一揮,帶起一陣淒厲的呼嘯,驚雷霹靂一般往玉箜篌胸口插去,眼神猙獰可怖,就如陷入瘋狂一般。唐儷辭一閃讓開,玉箜篌出手如電,一把扣住長戟桿身,厲聲喝道,“你把她怎麼樣瞭?”
朱顏仍然不回答,那長戟上的火焰慢慢的燒到瞭玉箜篌的衣袖,朱顏十足真力運勁前挺,玉箜篌強力扣住,兩人眼神相對,勃然如燃起一場大火。兩人不再打話,驟然間如暴風驟雨般動起手來,長戟震天動地,身周墻壁崩壞之聲不絕於耳,玉箜篌赤手空拳,然而拳風掌影之強絲毫不弱於朱顏,一招一式全是致命殺招!
餘泣鳳和清虛子同時望向唐儷辭,唐儷辭若在此時加入戰團,玉箜篌必定落於下風。唐儷辭對二人露齒一笑,提起手掌,卻正是打著插入一腳的主意,餘泣鳳黑色長劍一揮,清虛子掌成太極圓轉之勢,兩人一齊上前將唐儷辭攔住。方平齋紅扇一搖再搖,他若加入戰局,不論加入何方,那一方都會獲勝,但他顯然不打算加入任何一方,卻開口道,“三哥,當年敬你一杯毒酒,害你如此,那是小弟的不對,這廂給你賠罪瞭。”他沖著朱顏和玉箜篌的戰局行瞭個禮,施施然就打算離開。
“六弟你欠我一杯酒,這樣就想走瞭嗎?”有人陰森森的問瞭一句,方平齋欲離開的腳步再次停下,滿面苦笑,他今日來得真不是時候,每每要走總有人擋住去路。朱顏和玉箜篌聽到來人聲音,驟然分開,各自躍過一邊。玉箜篌吐出一口氣,“大哥!”
這黑暗中拖著一物慢慢走來的人黑衣繡著牡丹花,容貌猙獰可怖,正是鬼牡丹。至此,七花雲行客四人聚首,除瞭梅花易數之外,活著的人已全數在此。方平齋慢慢倒退,鬼牡丹慢慢前行,他手裡拖著一物,卻是一頭死山羊,也不知他是從山上抓來的,還是從乘風鎮裡搶來的。
“你既然親自來到望亭山莊,我若再留不下你,那就對不起我‘一闕陰陽’鬼牡丹身為七花雲行客之首的名號瞭。”鬼牡丹陰測測的道,“今日既然大傢都在,我不如把話挑明瞭吧?六弟,今夜我要殺唐儷辭,你若出手相助,你欠我的那一杯酒我還留著;你若出手阻攔,嘿嘿……那一杯酒我就真正拿去喂狗,自此以後,你滾出七花雲行之列,你我割袍斷義,日後江湖相見,我手下絕不容情!”他撂下一句話,身形閃動,直撲唐儷辭與餘泣鳳、清虛子的戰局,玉箜篌殺氣彌漫的看著朱顏,朱顏究竟把薛桃如何瞭,他心裡已有三分底。以他梟雄之才,一陣驚恐傷心之後,已略為鎮定,鬼牡丹向唐儷辭撲去,他掠瞭戰局一眼,唐儷辭比之餘泣鳳清虛子自然是勝瞭一籌,但加上鬼牡丹之後他卻是略遜一籌,如果他老老實實的這麼打下去,打到千招之後必然戰敗,但唐儷辭顯然並不會按照他預定的路數走。
唐儷辭的目的他很清楚,他救瞭沈郎魂之後卻不走,冒險深入,必定是沒有見著阿誰那丫頭。他如果是進來找人,未必會甘心於纏鬥,而那三人雖然勝他一籌,卻攔他不住,一旦今日唐儷辭揚長而去,日後再難找到這種他自投羅網的機會。玉箜篌很快冷靜下來,觀察著朱顏的一舉一動,也觀察著唐儷辭的身形變化,準備隨時出手殺人。
方平齋聽著鬼牡丹那句話,嘆瞭口氣,兄弟什麼的,他在十年前就已拋棄,但聽這句話,似乎鬼牡丹和玉箜篌還當真對他有幾分兄弟之情。手裡紅扇雖然搖得瀟灑,他心裡卻有些黯然起來,意氣風發的日子距離他已經太遠,現在的他到底想要些什麼,連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唯一一件很明白的事,就是要殺朱顏。
他看瞭一眼身邊持戟而立的偉岸男子,在朱顏還沒有加入七花雲行客之前,他與二哥、四哥、五哥幾人並稱“風月四行客”,那時候是真正的逍遙江湖,吟詩對酒。那時候他是老四,年紀還很輕,江湖也不寂寞,那時候他雲遊江湖半年就會回傢一趟,看望老傢的母親。隨著“風月四行客”的名聲越來越大,漸漸地收納瞭七弟、大哥,人越來越多,越來越熱鬧,他也一直享受其中。
但七弟帶來瞭美貌的表妹,薛桃嬌美純善,性情溫柔,很少有男人會不喜歡這樣的女人,她引來瞭武功絕倫、冷漠怪癖的朱顏。朱顏加入瞭七花雲行客,位列第三,而他變成瞭六弟,這種變化並沒有給他帶來太大的不快,但他打從心底嫌惡朱顏,這位目空一切我行我素的怪人從一開始就給他一種不祥的感覺。
七花雲行客成名的那一年,七人約定到他的傢鄉白雲溝賞花,飲酒之後,眾人都睡去瞭,他飲酒易醉,所以早醉反而早醒,當他半夜醒來的時候,看見朱顏劍刃滴血,臉色冷淡的站在屋外賞月。
他問他出瞭什麼事?朱顏當年習練八尺長劍,輕易劍不出鞘,那夜非但劍已出鞘,還滴血如註,大不尋常。問話的時候,方平齋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瞭恐懼的滋味。
朱顏的回答很平淡,但平淡中壓抑著一絲興奮,他說他飲酒賞花,突然頓悟瞭一招劍法。他沒問他是如何的劍法,隻問瞭一句“是哪一傢?”,朱顏劍指屋外——他將鄰居吳老伯一傢七口屠戮殆盡,隻因為他頓悟瞭一招劍法。
自那夜開始,他便決意要殺朱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