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不遠處的山洞裡,古晉正祭起自己的一半本源仙力煉制化神丹。
他望著鼎爐裡漸漸成形的丹藥,眼底露出一抹釋然。
深夜,他從山洞而出,平時已經熟睡的阿音卻坐在梧桐樹下。
石桌上擺著兩個酒杯,醉玉露的香味飄來。
阿音體弱,如今連醉玉露都不能多飲,他前兩日才交代過。古晉皺眉,走上前,人未至,阿音的聲音卻已響起。
“阿晉,陪我喝一杯吧。”阿音的聲音有些沙啞,古晉到底疼她,想著禁谷裡乏味,她那跳脫的性子想必已經憋壞瞭。
“醉玉露後勁大,最多再飲三杯。”古晉幻化出一件白裘,披在阿音肩上,坐在她身旁。
阿音瞧見古晉疲倦的神色,感覺他身上的仙力波動紊亂,心底越發難受,面上卻不露分毫,“阿晉,山門有兩位師兄守著,你不必太憂心,要是仙基不穩,將來渡劫時會有大患。”
她試著提議,“我如今除瞭體弱些,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瞭。咱們回祁月殿吧,你也不必日日閉關修煉。”
古晉搖頭,在阿音頭上拍瞭拍,“禁谷安靜,適合閉關修煉,你的身體痊愈之前,咱們就在這兒吧。”
阿音仙力低微,感應不到他每天煉制化神丹,但祁月殿裡有阿玖和宴爽,肯定瞞不過他們。
阿音眼底露出失望,從袖中拿出紅雀送來的請帖,看向古晉,“今天華姝的侍女送瞭她和瀾灃上君的喜帖來,請你入天宮參加他們的婚禮。”
“紅雀來過瞭?”古晉沒察覺有什麼不對,接過瞭喜帖。
“那幾日我昏迷的時候,你去百鳥島瞭?”阿音突然開口,古晉握著喜帖的手一頓。
“是。”
“是掌教有事吩咐你去百鳥島和孔雀王商議嗎?”阿音猶不死心,忐忑地問。
古晉心底暗腹,他不能讓阿音知道他去百鳥島的真正意圖。
“一點小事去瞭百鳥島一趟。”他替阿音緊瞭緊肩上松垮的白裘,笑道:“你平日裡半點心都不操,今日怎麼有閑情問這麼多瞭?”
見古晉顧左右而言他,顯然不願意再聊去百鳥島的事情。阿音破罐子破摔,道:“阿晉,山門裡不太平,瀾灃上君和華姝的婚禮在重陽日,正是師兄他們點燃九星燈的關鍵時候……”她頓瞭頓,“要不然讓青衣去參加吧。”
阿音眼底帶瞭一抹期待,如果阿晉願意留在山門,不去參加華姝的婚禮,那是不是意味著他願意放下瞭。
古晉卻想起天宮之上瀾灃毫不猶疑將瑤池神露借出救阿音之事,那日他欣然相邀,自己已是答應。
古晉搖瞭搖頭,“我與瀾灃上君也算一見如故,再者他將瑤池神露借給你療傷,要是你身體大好瞭,我們定是要去天宮一趟的。”
阿音神情越發黯然,以為古晉隻是尋個托詞,他對華姝念念不忘,又怎麼會缺席她的婚禮。
“你願意去便去吧。”
阿音頗惱,把桌上的醉玉露一飲而盡,白裘落在地上,徑直入瞭屋,不再理會古晉。
可憐古晉雖說比她多活瞭幾百歲,男女之事卻並不比阿音精通多少,愣是沒鬧清阿音這突然的脾氣是為瞭啥。
自這日起,阿音雖說聽他的話乖乖留在禁谷養傷,卻沒瞭剛開始的精神氣兒,她每日懶洋洋地靠在梧桐樹下曬太陽,精神愈發疲懶。有時候不小心睡著瞭,便是幾個時辰都不會醒。
古晉知她大限之日即將到來,每日小心翼翼用血續著她的命,一步都不敢離,更是一刻不歇地煉制化神丹。
阿音每日醒來的時間越來越少,每次醒來,迎上的都是古晉又擔憂又慶幸的目光。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清楚,阿音悚然發現,自己怕是真的活不長久瞭。
阿音後知後覺地被這個事實嚇著瞭,白天目光一刻不落的跟著古晉的身影跑,晚上怕他發現,整整三宿藏在被子裡沒敢合眼。
她不敢睡,怕睡瞭就再也醒不過來瞭。
阿晉是知道她活不久瞭,才會帶她來禁谷嗎?
阿音不敢問,萬一阿晉不知道呢?不知道還好些。連她都懼怕自己的死亡,更何況阿晉。
她用一半壽元換回瞭鳳隱的魂魄,若是阿晉知道她就要死瞭,以他的性子,一定會自責後悔。
兩人就這樣誰都假裝不知道的在禁谷裡又呆瞭一個多月,眼見著華姝和瀾灃的大婚之期將近,九星燈將被完全點燃,化神丹按照時間也即將出爐。
可惜直至重陽的前兩日,化神丹雖有出爐之兆,卻一直未現世,古晉離不得大澤山,隻得遣瞭青衣去天宮向瀾灃賀婚並致以歉意。
華姝提前兩日入天宮,著手準備婚禮。
瀾灃代鳳染執掌天宮,在仙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的婚禮,各派山門掌教各族王者齊臨,離婚禮尚有一日,賓客便到瞭大半。
青衣代表大澤山而來,自是受到瀾灃的親自接見,聽聞古晉還在閉關,他便知怕是救阿音的丹藥尚未出爐,溫聲安撫瞭青衣並將大澤山明日參宴的席位照常排在瞭最前列,給足瞭大澤山尊重。
天宮大婚在明日,處理完仙界重事,瀾灃才回瞭琇陽殿。
這裡是他和華姝大婚後將要居住的寢殿,一年前重新修葺,裡面一應佈置皆按照華姝的喜好所陳。
華姝入殿時便瞧出瞭瀾灃的心思,心裡格外熨帖。
瀾灃進殿的時候,她正在試明日大婚的嫁衣。
大紅的九重雀羽嫁衣,襯得華姝肌膚勝雪,如花王牡丹傾城尊貴。
她眼底揚著滿足而安然的喜意,就像這場婚禮是她期待瞭千萬年一般。她轉過頭,一眼撞見瀾灃倚在門邊,正靜靜地看著她。
華姝難得露出一抹羞赫,竟有些小兒女的姿態。
瀾灃嘴角一勾,走上前拉起她的手,讓她坐在瞭檀鏡前。
華姝總想說些什麼,可真到瞭要大婚的日子,一時感慨,反而不知道如何開口。
瀾灃拾起檀香木梳,在她如墨的黑發上拂過。
“我頭一次見你的時候,心裡想,怎麼會有這麼傲慢又無理的小姑娘。”
瀾灃的聲音突然響起,華姝昂著頭笑:“頭一次?是在梧桐島上嗎?那時我可是大姑娘瞭。”
瀾灃成名是這百年的事兒,此前一直居於海外,極少在仙界走動。
瀾灃搖頭,有些感慨,“你怕是不記得瞭。很久以前蕪浣天後在天宮舉辦瓊華宴,我也受邀在席,你隨你父王參宴。”瀾灃比劃瞭一下,有些失笑道:“你才這麼高,還是個小姑娘,沒長開呢。”
華姝一愣,她記得那次,那是她頭一次隨孔雀王參加天宮盛會,那日的瓊華盛宴,所有人的目光和稱贊都在天族公主景昭身上,她第一次無比清晰地感受到瞭權力的絕對威嚴。
“你那時候就認識我瞭?”華姝竟有些緊張,喪氣道:“那時候我太小瞭,仙力也不高,沒有人在意我。”
“是啊。”瀾灃像是想起瞭什麼,笑起來,“明明還是個小丫頭,卻比誰都要強,天後身邊的侍從怠慢瞭孔雀王,還被你狠狠教訓瞭一頓。”
“你瞧見瞭?”華姝頓覺格外丟臉。她年少時魯莽,在天宮闖禍,驚動瞭天後,若不是天帝大度,怕是整個孔雀一族都要受天後訓誡。
“要不然,你以為天帝會及時趕到?”瀾灃抬瞭抬聲音,幾千年後總算把自己年少時做過的一樁善事搬上瞭臺面。“我瞧你可憐兮兮,在天後面前都快哭鼻子瞭,隻好悄悄央瞭天帝來救你。”
他和暮光同屬金龍一脈,出身便司職帝王。天帝一直照拂於他,對他亦格外青睞。
華姝愣愣的,瞧著瀾灃臉上促狹而溫暖的笑意,一股暖流湧進心底,張瞭張嘴才發現自己有些哽咽,什麼都說不出來。
原來他們的緣分開始得那麼早嗎?原來他曾經註意到那個仙力低微的孔雀族公主。
見華姝濕瞭眼眶,瀾灃牽過她的手,平時矜傲的天宮執掌者斂瞭肅然,一副小兒女姿態,不再隱藏心底的愛意和歡喜。
“那時候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你會成為我的妻子,如今想來,那時候就遇見你,再好不過瞭。”
瀾灃靜靜看著華姝,把她攏在瞭懷裡。華姝眼底泛出溫熱之意,她回抱住瀾灃,低低地回應他。
“是啊,再好不過瞭。”
月色隱在琇陽殿外,藏住瞭殿內即將大婚的一對新人溫馨的細語和笑聲。
大澤山後山禁谷。
阿音半躺在床上,喝瞭古晉為她端來的血藥,見古晉如往常一般欲去山洞中修煉,她猝不及防拉住瞭他的袖擺。
“阿晉。”她喚瞭一聲,聲音虛弱。
古晉連忙轉身攏住她,“怎麼瞭?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阿音搖搖頭,“不要再在這裡陪著我瞭。”她眼底現出一抹將死之人的無畏,“你去天宮吧。”阿音的聲音斷斷續續,幾乎沒瞭力氣,眼睛緩緩合住,低不可聞,“明日是重陽,她就要嫁人瞭,你去天宮吧。”
古晉沒聽明白她最後兩句話,指尖觸到阿音漸緩的脈搏,心底冰涼一片,阿音沒有時間瞭。
古晉把阿音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朝煉化元神丹的山洞裡踉蹌地跑去。
山洞內,鼎爐中炙火正盛,火中翎羽雀冠化成的內丹幾乎和瑤池神露、昆侖雪蓮融成一體,最多還有三日,化神丹必成。
古晉眼底落下重重的陰影,他祭出一半仙力,完成煉制化神丹的最後一步。
晨曦初現,萬丈金陽灑落在天宮的每一座殿宇上,最後落成一道七彩霞光,映在大婚的無極殿上。
按照天宮歷來大婚的規矩--
一聲青龍鐘響,賓客入殿。
二聲孔雀鈴響,華姝並五彩祥雲而至。
三聲金龍闕響,瀾灃禦金龍之身落於無極臺上,完成大婚儀式。
瀾灃素來勤政,即便今日大婚也不例外,他一早便去凌宇殿處理今日的政事,臨去前還遣人來知會瞭華姝一聲,言不會誤瞭時辰。
華姝早知道他的性子,不以為意,隻笑著對侍女紅雀埋怨瞭兩句。
第一聲青龍鐘敲響時,天宮參宴的賓客井然朝無極殿飛來,在侍從的指引下落座於殿。
少許,第二聲孔雀翎悠然而啟,隻見琇陽殿上十隻五彩孔雀階梯而佈,翔於九天。華姝一身大紅嫁衣,身披鳳冠,立於彩雀之首,翱然而來。
雀鈴聲止,她落於無極臺上,一抹紅妝,艷冠九天。
滿座賓客看著這般華貴驚艷的孔雀公主,忍不住露出贊意,實嘆一雙璧人,天作之合。
金龍闕在眾人的稱贊中雄然而起,一聲一聲宮闕響遍整座天宮,傳至三界。
華姝望向凌宇殿的方向,嘴角笑意冉冉,眼底的期待和緊張一覽無餘。
可直到最後一聲金龍闕響,凌宇殿上空都沒有出現瀾灃的身影。
無極殿上的賓客空望瞭半晌,面面相覷。臺上的華姝緊緊望著天宮上空,手不知從何時起攥緊瞭嫁衣,唇角微微發抖,現出一抹無措和驚怒來。
瀾灃怎麼會沒有出現?他們的大婚何等莊重,瀾灃怎麼能不出現?
臺下的議論聲落入華姝耳裡,分外刺耳,眾人的目光更猶若針刺一般。
她終於按捺不住,朝臺邊的紅雀冷聲吩咐,“去凌宇殿,喚瀾灃上君來舉行大婚……”
她聲音未落,天宮西北之上,一道痛苦的龍吟響徹天際,巨大的金龍幻影在天階盡頭翻滾,然後直直朝下落去,整個天宮都為這巨大的一落而震動。
金龍之身!那是瀾灃!
眾人臉色一變。
“禦宇殿,那不是暮光陛下的主殿嗎?瀾灃上君怎麼會在那?”周圍眾人的聲音不絕於耳,華姝臉上毫無血色,她一把揭開鳳冠,朝禦宇殿的方向飛去。
不過片息,華姝和滿界仙人落於禦宇殿前,眾人被眼前的一幕驚呆,竟一時忘瞭上前。
瀾灃手持仙劍,一身□□繡晉袍,半跪在禦宇殿前。
他胸前插著一把長戟,鮮血自胸前湧出,染滿瞭半跪的身影。
濃烈的血腥味讓人分不出那是喜衣的原色還是鮮血的殷紅。
他望向無極殿的方向,滿是向往和眷念,但目中卻沒有瞭光亮和神采。
在華姝一身嫁衣落在禦宇殿前時,那半跪的身影好似心願得瞭,再也無法撐住,眼底的微光緩緩熄滅,在所有人面前合上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