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生

入職五年,祝繁星第一次休年假。

也是迫不得已,因為志遠給她下瞭最後通牒。

兩個人都要結婚瞭,雙方父母都還沒有見過面。

祝繁星工作繁忙,去年過年的時候說好瞭和志遠一起回繁星老傢,順便也讓雙方父母見見,志遠父母老早就在催促婚事,他們是老派人,認為應該先主動去女方傢裡見見未來的親傢,然後提親。

結果公司在美國成功上市,CEO要去納斯達克敲鐘,這事整個公司忙活瞭幾年,比天還大,全體高管齊刷刷放棄春節與傢人團聚,分成好幾撥陸續飛往美國。繁星是CEO最得用的行政秘書,忙前忙後,協調各種行程安排,大年三十的晚上跟著CEO一起飛往紐約。

回傢過年的事自然是黃瞭,志遠對此不是沒有怨言。

祝繁星連續幾天加班,累得夠嗆,在飛紐約的航班上才迷糊睡著幾個小時。CEO對手下人從來大方,本來她級別不夠,但每次出差CEO總是自掏腰包給她升級頭等艙。對此顧欣然很羨慕。祝繁星不以為然,尤其是跨國航線,下飛機通常連時差都不倒就要開會,不躺平瞭睡一覺哪有足夠精力應付。

敲鐘之前CEO其實還是略緊張,全世界大約隻有她一個人知道。因為他在敲鐘前,如同平時開重要會議之前一樣,隨手把自己手機交給她,她接過手機時,隻覺得他手指微涼,祝繁星下意識一抬眼,發覺CEO的眼神裡竟然有一絲難以覺察的焦慮緊張。祝繁星忙中出錯,不由自主嘴角一彎,笑容裡飽含鼓勵和贊賞,像幼兒園阿姨對小朋友的那種眼神,幾近哄勸,CEO不禁錯愕半秒,等半秒後,他已經如常般鎮定自若,祝繁星幾疑自己看錯。

外人眼裡CEO大約是如神祇一般的存在,二十二歲名校肄業,二十三歲創業失敗破產,二十六歲再次創業,三十歲的時候,公司已經占據全球市場份額的65%,公司內部從上至下也十分尊敬他,雖然技術型公司總免不瞭爭執,會議室裡吵得不可開交,但最後隻要他出面,再倔強的技術人員也會服氣。

在公司,“舒總說過”四個字簡直有魔力,並非因為他是公司創始人,也不是因為他付大傢工資,而純粹是一種實力認可。那幫技術宅男才不管技術之外的事情,他們唯一會敬佩的是實力。

舒熠三十二歲,才華橫溢,人還長得眉目端正清俊秀雅,一直低調到幾近隱匿,但因為公司成功上市,閑置多年毫無成就感的公關部苦苦哀求,舒熠難得點頭,公關部心花怒放地將納斯達克敲鐘照片發往各媒體,第二天就上瞭財經頭條,各方媒體突然發現有如此低調的青年才俊,蜂擁而來想要約訪,這次公關部再怎麼苦苦哀求,CEO也不肯接受任何采訪。

公關部被媒體逼得焦頭爛額,祝繁星見著公關部那個巧舌如簧的經理各種強調公司形象、輿論紅利,舒熠隻是靜靜地聽完,說道,這些不是我想要的。公關經理不甘心,說為瞭公司……舒熠說,公司也不需要這些。

所以外界唯一的照片,就是在納斯達克敲鐘儀式上,一溜兒因為穿不慣西服而顯得有些嚴肅和拘謹的高管中間,就數舒熠笑得肆意飛揚,眉梢眼角是一種輕松的愉悅,好似剛剛拿到滿分的大學男生。

祝繁星在這張大合影中忝陪末座,她本來按慣例躲在人群之外的角落裡,但敲鐘現場其實熱鬧而混亂,那個美方的接待人員跟她打瞭好多天的郵件交道,見面的時候已經自來熟,此刻大大咧咧在她肩頭一攬,說笑得開心點,然後她就也被收入瞭鏡頭。

鏡頭裡的祝繁星其實一點也沒笑,她拿著舒熠的手機,嘴唇微抿,神色中還是若有所思,一半是因為剛才遞錯瞭眼神,一半是因為惦記待會兒的答謝晚宴,舒熠邀請瞭自己當年的導師出席,老人傢年紀大瞭,卻不肯帶助理,獨自飛過大半個美國來赴宴,敲鐘儀式一結束,她要立時趕去機場接機,不知路上會不會堵車,千萬別遲瞭。

所以難得一張上瞭頭條的照片,祝繁星卻顯得心事重重。

顧欣然看到這張照片時,一點也沒註意到祝繁星,隻是盯著照片中央的舒熠,嚷嚷說,天啊,你老板竟然這麼年輕這麼帥!一定是Gay。

祝繁星不以為然,其實CEO應該有女友,隻不過舒熠不願意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私生活,再加上公司全是技術宅男,各個都不愛打聽閑事,有入職好幾年的高管都不知道CEO是否已經結婚,更遑論其他人。

祝繁星幫舒熠訂過幾次花,還有一兩次隻適合情侶的餐廳。還曾經接到一個女聲的電話,十分大方地說:“舒熠手機關機,估計是沒電瞭,你幫我看一看,他是否又在辦公室睡著瞭。”

舒熠加班是常態,有時候太累瞭會躺倒在辦公室沙發裡睡著。祝繁星剛上班時第一次遇見,早上提前到公司,推開老板辦公室的門準備打掃清潔,結果發現老板蓋著西服睡在沙發裡,嚇一跳。後來就習以為常,祝繁星在淘寶上訂瞭一個羊絨毯子,很中性的藍灰色,平時收在自己的儲物櫃,每天晚上下班時,祝繁星都把毯子放在老板沙發上,好多個早上她輕輕推開門,舒熠都蓋著這毯子,睡得像個嬰兒一般。

那天祝繁星吃完午飯回來,桌子上擱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裡面是厚厚一疊兩萬塊,信封上是舒熠的字跡“毯子”,如同文件簽名一般凌厲飛揚。寥寥兩個字,正如他平時說話一樣簡潔。

祝繁星心想老板真是不識人間煙火,這毯子淘寶哪能賣到兩萬塊。不過多餘的錢她也沒退,陸續替老板買瞭很多零碎東西,比如毛巾牙刷,隔段時間在老板洗手間裡換上新的。

最新出瞭聲波牙刷,祝繁星不知道好不好用,立時給老板買瞭一支。他試新產品永遠有興趣,如果不好用,第二天會告訴她,再換一支牙刷。

漸漸地祝繁星對市面上高端男性用品瞭如指掌,托老板的福,還成瞭好幾個專櫃的VIP,櫃姐每次都是羨慕的口吻,說你對你男朋友真好。

祝繁星笑笑不說話。

志遠有時候頗有微詞,因為他住城市另一邊,在大城市裡,這代表兩個人每到周末才有機會見面,如果兩人中有一個人再加班或出差,大半個月見不著都正常。祝繁星也覺得無奈,她和志遠是大學同學,兩個人進校門談戀愛,畢業工作後仍舊感情穩定,隻是幾年戀愛談下來,像已經結婚的老夫老妻,未免平淡。志遠隻是覺得她沒出息,他們金融專業人才輩出,師兄們有的都已經做到瞭500強的高層,志遠雄心勃勃,一心打拼積極向上,她好歹也是名校,這行政秘書簡直是……

好在她是女人,女人事業不用那麼強。志遠是這麼想的。

祝繁星不爭辯,從小她並不爭強好勝,成績也是中等偏上,老師喜歡的老實學生,沒有花巧,不走捷徑。高考時發揮超常,竟然進瞭名校最熱門的專業,夾雜在一群天才中,未免就顯得平庸。學校的各種榮譽自然也輪不到她,畢業時也有500強公司校招,但她偏偏就選瞭這一傢新公司,職位還是秘書。

說來好笑,當初選這個工作,純粹因為這傢公司跟志遠簽約的那傢500強在同一幢雙子座寫字樓,兩人合計好瞭,中午吃飯時都能在一塊兒。沒想到的是,大半年後志遠就跟著自己上司跳槽到另一傢公司,薪水倒是立時翻瞭一倍,隻是從此離她隔瞭大半個城市。

遠點就遠點吧,志遠當時也攛掇她跳槽,換掉秘書這個工作,最好離他現在的單位近點,這次她堅定地說不,誰知道志遠還會不會跳槽。

志遠就說她沒出息,害怕改變。

為此兩個人還吵瞭一架,說是吵架其實是冷戰。祝繁星最害怕冷戰,志遠不接電話,不回信息,也不理她,她覺得自己像是一條咸魚,被放進巨大的冰箱裡,到處都是冷冰冰的霜霧,四面密閉四合,特別令人絕望。

特別小的時候,那時候父母還沒有離婚,每天都冷戰,祝繁星回傢後連飯都沒得吃,她還不敢說餓,隻要一說餓,父母就給一個白眼,瞪她,說:“讓你爸(媽)給你做去!”

父母好幾年不說話,有事隻管叫她傳話,最後甚至就給對方寫條子,也不跟她說話瞭。傢裡每天都像冰窖,等到她小學畢業,父母終於離婚。兩個人都不想要她,推來推去,後來父母各自組成新傢,她在每一邊的新傢裡待一個月。

不用說,每個月都像是從一個冰箱換到另一個冰箱。

祝繁星的小心謹慎,遇事多想,寧可多做也不願犯錯的習慣,就是那時候養出來的。

她進這傢公司時,顧欣然最反對,說大材小用,這種創業的新公司,是不是沒幾年就倒閉瞭啊!你別成天惦記著跟志遠在一塊兒,你為他犧牲太多瞭!

祝繁星隻回答前半句,這傢新公司欣欣向榮,一點也不像要倒閉的樣子。

後半句就不搭腔瞭,顧欣然哪裡知道,她特別想要有個傢。

自己的傢。

想要一樣東西的時候,自然必須得為之付出,這是她很小明白的道理。比如父母都不肯做飯時,她小小年紀就學著做蛋炒飯,把手燙瞭也沒人帶她去醫院,就著自來水龍頭沖一沖,不疼瞭自己搽點藥膏。後來她做得一手好菜,父母雖然依舊冷淡,倒也肯給三分顏色給她看。

到底是有用的人呢。

就如同她勤勤懇懇工作,公司一點也不虧待她,每年給她加薪,上市前還給她期權,那可是很大一筆錢。

不知道為什麼,祝繁星沒跟志遠提期權的事,也沒跟任何人提。其實公司所有資深員工都有期權,她也不好打聽別人有多少,祝繁星按照時價算瞭算自己那份,竟然價值千萬,她一方面覺得這不是真的,一方面又誠惶誠恐,總覺得這饋贈太大手筆,公司遲早會反悔收回去。

從小就是這樣,太過美好的事物她都不相信是真的,總覺得自己不配擁有,後來她看心理學的書籍,說是因為缺乏安全感。

在學校裡,志遠追求瞭她好長時間,她也不敢答應,怕自己配不上這份愛情。但幸好是,青春熱烈到底戰勝瞭她心底的怯懦,而且志遠是多麼陽光一個少年,愛踢球愛運動,平時給她買水果買零食,在她生日時跑到女生樓下擺瞭無數蠟燭拼成巨大的心形。

雖然後來輔導員沖出來拿滅火器把蠟燭給噴熄瞭,祝繁星沒有親眼目睹盛況,但同寢室的姐妹大膽沖到窗前拿手機拍瞭好些照片給她看。

祝繁星幾乎是在全樓女生的起哄聲中接受瞭志遠的追求,大學時不談戀愛還能做什麼呢?何況志遠也是好學生,她也規規矩矩地去圖書館,認真完成老師佈置的作業和論文,然而也沒有考研的打算。

志遠倒是勸過她考公務員,看她沒興趣,也就算瞭。

祝繁星最怕是沒錢,公務員太清貧瞭,那點工資,在這偌大的城市裡,真隻夠吃飯的。她怕養不活自己。

不能掙錢養活自己是祝繁星最大的噩夢。

當初肯來做這份秘書工作,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薪水開價比500強更高。

舒熠出差越來越頻繁地帶著祝繁星,所有高管都喜歡她,有她在,茶水永遠對每個人的胃口,開會開到絕望的時候哪怕要一杯現磨的意式,她都能面不改色端出來。中午即使在會議室吃盒飯也不潦草,她記得每個人愛吃什麼菜,有什麼樣的忌口,能發掘全然陌生的城市裡最接近傢常口味的食物,永遠不是那種常見的油膩膩外賣。餐後有水果,洗凈切塊,白瓷小碟每人一份,搭配得顏色漂亮賞心悅目。等到下午正困乏時,她恰到好處送上熱茶與點心。

技術宅男也是人,也知道什麼舒服什麼不舒服。

有她在,永遠都舒服。

所以難得的,祝繁星完全不懂技術,卻備受公司所有技術宅男的尊崇喜愛。

也有人想要追求祝繁星,但技術宅男畢竟老實,吭哧吭哧糾結著嘗試表白,祝繁星隻要說一句我有男朋友瞭,立時知難而退。

今年公司業績良好,發完年終獎,各部門陸續開始放假。每年老板總是最後一個放假,她也就成瞭堅守崗位的燈塔。

今年比較特別,舒熠破天荒地沒有把自己行程排滿到大年三十,提前好多天就讓她訂瞭清水灣的酒店,包下整幢度假別墅。一應細節都是祝繁星替他安排,由此得知老板這次特別大手筆,酒店的VIP客服經理在郵件裡給她開列一項項清單,鮮花從北京名店訂好,全部由比利時空運,配的一種香氛蠟燭則從法國特意進口。樂隊專程從上海飛過去,為瞭演奏服務,同行的還有一位大廚及助手,隻是為瞭做地道的上海菜,另外還有超豪華遊艇出海,甚至還租瞭一架直升機。

祝繁星松瞭口氣,心想CEO終於打算好好跟女友度假瞭。

CEO每年加班比她更甚,成年累月如此,有幾個女人受得瞭?

酒店的VIP客服經理特意給她發各種視頻,偌大的海邊別墅,泳池波光粼粼,草坪綠絨如毯,雞蛋花盛開,私傢沙灘椰風搖曳。VIP客服經理一邊走一邊介紹,特意打開主臥的門,高舉手機讓她通過攝像頭看清楚房間細節,嘩,白色的床幔被海風吹得輕微拂動,一切一切,都美得簡直像電影裡的鏡頭,夢幻而浪漫。

說來慚愧,祝繁星還沒有去過三亞。

她對大海的全部印象,還是大一時全班同學自費結伴去大連旅行。

三亞的海,原來完全是不一樣的。繁星不由得為之心動。

她今年的航空公司積分算下來,正好夠換四個免費的國內航線頭等艙,於是立時做瞭決定,打電話跟志遠商量,不如把雙方父母都帶去三亞度假順便見面,大冬天的,誰不向往陽光沙灘?何況三亞空氣清新,對老人甚好。

她的積分,正好可以讓雙方父母全部升艙到頭等,讓老人搭飛機也舒服一點。她和志遠反正年輕,經濟艙擠擠也就行瞭。

志遠說要問問父母。畢竟老人比較傳統,認為春節是團聚的日子,不見得肯出門去。

沒過五分鐘回過電話來,說父母都答應瞭。

倒是祝繁星自己父母這邊出瞭麻煩。

祝繁星的爸爸聽說要去三亞,滿口答應,隻是他離婚後就再娶瞭,給繁星找的這後媽有個兒子,比繁星還大幾歲,早早結婚生子,老祝在傢跟繁星後媽一起幫忙帶孫子。如果要去三亞,他得帶著繁星後媽和小孫子,這倒也罷瞭,沒過兩分鐘,又打電話來,說自己不去瞭,因為兒媳婦聽說老人要去三亞,頓時不高興甩臉子瞭。

祝繁星嘆瞭口氣,自己的爸自己知道,話是沒明說,要麼就不來,要來他們一傢子全得來。

可是他們一傢子五口全來,自己又算什麼?

更別提繁星的親媽瞭,聽說要去三亞,興趣缺缺,說飛機要坐好幾個小時,腿都伸不直,憋屈得很,不想去。

繁星隻好說自己的積分兌頭等艙,挺寬敞的。

繁星的親媽這才有瞭興致,說那酒店也要五星級哦,到三亞不住五星級算白去瞭,一定要海景大套房。

繁星猶未答話,親媽說,我跟你叔叔今年還沒有度過假呢,正好趁著過年放假,跟你叔叔還有你妹妹出來走走。套房才住得下三個人,不然你訂兩個房間,不劃算的。

說起來,倒是挺為她考慮似的。

繁星哭笑不得,這位親媽在內退後仍舊是風頭正勁的時髦人物,比如她的那些老閨密們都說出去旅遊啦,隻有她說度假,高下立現。

這個妹妹也不是繁星親媽生的,而是那位叔叔跟前妻的女兒,隻是繁星媽因為後媽不好當,名聲要緊,所以處處對這前房女兒比親生女兒更和善更客氣,嬌養得十分不像話。繁星每年回老傢,哪怕不給自己親媽買禮物,也一定要給這位妹妹買禮物,不然親媽一定會給臉色看的。

繁星隻覺得頭痛,她的計劃和預算裡當然沒有這麼多人,當初志遠說要去她老傢她心裡就打鼓,自己父母多年積怨,偶爾見面還會吵起來,會發生什麼事她完全無法控制,心裡忐忑。

所以那次過年雙方父母沒能見面,她事後隱隱約約竟然還是松瞭一口氣似的,仿佛逃過一劫。

隻是在劫難逃。

這次要真把這兩傢八個人弄到三亞,怕不把志遠父母給嚇著?

幸好這麼多年做秘書歷練下來,適應瞭不動聲色解決棘手問題。首先婉轉地向父親說明,自己實在無法安排他們一傢五口前來三亞,春節房源緊張,自己這也是托關系才能訂到房,不如還是按原計劃帶著阿姨和小孫子來,當然瞭,自己特意給“嫂子”準備瞭護膚品做禮物,正好托父親和阿姨帶回去。另外給龔阿姨——她始終這麼稱呼後媽,也準備瞭禮物,希望她辛苦一點,跟老爸一起帶小孫子來。

爸爸勉強答應瞭,她又轉頭給自己母親打電話。海景大套房真的訂不上瞭,您天天手機裡看新聞,三亞現在什麼情況您也知道,而且機票隻有一張頭等艙,媽你不如跟叔叔一起來,我陪你逛逛,給妹妹買個包包,她剛上班,正是用得著好包的時候。而且每年過年,她不是都要跟她媽媽回姥姥傢麼,她要是來瞭三亞,她媽媽不高興瞭,萬一打電話來說什麼,叔叔也跟著不高興。

到底是親媽,聽懂瞭她話裡的暗示,於是欣然答應瞭。

說到底,還是用錢解決一切問題。好在公司剛發的年終獎不菲,又事關終身大事,祝繁星早就知道這一關難過,所以大包大攬多多花錢,準備渡過難關。

確定瞭機票,祝繁星又開始訂酒店,春節是三亞的旺季,她還真怕訂不上。好在公司每年幾次活動,涉及CEO的行程都是由她與市場部協調,市場部的同事替她找瞭熟人,酒店順利地訂上瞭。

祝繁星當然沒有把酒店也訂到清水灣,跟CEO住一個地方,那可不是瘋瞭。哪怕在一個海灣裡都不行,太近。再說瞭,他住的那酒店,貴!

她選瞭最穩妥的亞龍灣,而且將父母兩傢人安置在兩個酒店裡,兩個酒店還相距甚遠,最大程度避免碰面。

在電話裡祝繁星就講清楚瞭,來三亞可以帶著叔叔阿姨來,可是去見志遠的父母,當然隻得自己父母兩個人,不然怎麼好介紹。

父母總算在這個問題上都沒有跟她多糾葛,大約是因為她許願要帶他們去海南的免稅店買買買,所以花錢有太平。

辦妥瞭自己父母這邊,祝繁星又給志遠父母訂機票酒店,特意選瞭亞龍灣裡第三傢酒店,正好不偏不倚住在她父母兩傢酒店的中間。

最後才是她和志遠的機票酒店。

機票好說,住在哪裡讓她犯瞭愁,總不能再訂亞龍灣的第四傢酒店,不然市場部隻怕都要納悶她是不是在做代訂酒店業務瞭,不然親朋好友為什麼就不能住在一塊兒呢?

可是跟父母兩傢哪傢住一塊兒都不合適,跟志遠父母住一傢酒店,她還是比較傳統,總覺得不妥,糾結瞭一會兒,到底拿不定主意,隻得打電話問志遠。

志遠正開會,走到走廊接電話,聽說是這事,挺不耐煩的。

“你不是當秘書的嗎,這麼點小事都辦不好還要來問我,你們老板平時是怎麼忍受你的?”

沒等她再說什麼,他就把電話掛瞭。

繁星沒有跟他生氣,他最近又升職瞭,薪水是加瞭不少,可是壓力也大,尤其年底,他們的業績壓力大得不得瞭,她確實不應該拿這種小事去煩他。繁星想瞭想,還是決定硬著頭皮拜托市場部同事多訂兩間房,一間跟自己媽媽同一個酒店,她去住,一間跟志遠父母同個酒店,他去住。

機票不好訂,每天都隻有全價頭等艙,好幾千塊錢,她有些肉痛。春節期間三亞酒店貴得要上天,她和志遠的相處模式一直是誰出的主意誰花錢,她出主意去三亞,所以她負責全部費用。光酒店的錢就花掉不少,到全價頭等艙這兒,真有點下不去手。

最後繁星到底還是搶到瞭兩張經濟艙,雖然是早上六點多飛,但是她和志遠早早去三亞,還可以給雙方父母接機,更方便。

CEO飛去三亞的第二天清早,繁星終於和志遠一起,也飛去三亞。

說是一起,其實是去機場碰頭,繁星住得離機場近,五點鬧鐘響瞭,匆忙洗漱就出發,路上還化瞭妝。這本事是繁星上班後練出來的,總加班睡不夠,每一分鐘睡眠時間都彌足珍貴,早晨實在困得不能提前起床化妝,終於被迫學會瞭在出租車上化妝。誰能想得到呢,大學那會兒她連粉底有哪幾種都不知道,如今她手穩又快,趁師傅停個紅燈就能把眼線迅速地描好。

志遠離機場比較遠,好在早上不堵車,他也到得很準時。

春運的機場,人山人海,大清早就安檢大排隊,兩個人站在蜿蜒如長蛇的隊伍裡,沒睡夠的臉,都有幾分慘淡。

不料這天首都機場大霧,航班一直延誤到下午,兩人白起一個大早。本來機場就滿負荷運轉,這一大面積延誤,簡直比戰場還要混亂慘烈,每個登機口都塞滿瞭人,候機廳座椅早就不夠用瞭,很多人幹脆席地而坐。

志遠坐在箱子上靠墻養神,繁星比較慘,因為要去三亞她特意穿瞭裙子和高跟鞋,站瞭一會兒就腿軟得不得瞭,又不能像志遠一樣坐在箱子上,更不能坐在地上。

她隻好將背靠在墻上,借一點力,可惜行李早就已經托運,不然翻出雙沙灘鞋來換上,還能稍微舒服點。

有人跟登機口的工作人員吵起來瞭,志遠連眼皮都沒抬,繁星發現他真的睡著瞭。或許是最近太累瞭,他住得離機場遠,今天怕不是凌晨四點就起床瞭。

繁星深悔沒有買全價頭等艙,不過是咬咬牙的事,她卻一時小氣。不然這會兒在頭等艙休息室,起碼有沙發可以讓志遠躺得舒服點,還有計鐘點收費的休息艙可以睡覺。

好容易挨到航班終於起飛,落地之後取完行李一看,父母的航班們已經紛紛要落地,繁星隻好當機立斷,拿起手機訂瞭好幾輛接機的車輛。志遠父母的飛機最先落地,繁星接到他們,通知第一輛接機的車上來,讓志遠先帶他們去酒店check in,她在機場繼續等父母的航班。

幸好做瞭這樣的安排,因為父母的航班先後落地,在機場一見面就大吵瞭一架。

原因挺可笑的,繁星特意把他們的航班沒有訂同一班,但沒想到省城的機場也大面積延誤,相隔四個小時的航班竟然差不多先後到。繁星的爸爸心疼老伴帶孫子,讓老伴和孫子搭瞭頭等艙,繁星的媽媽當仁不讓是頭等艙,落地發現對方也是頭等艙擺渡車上下來的時候,繁星媽自然特別不服氣,冷嘲熱諷繁星後媽占自己女兒便宜。

繁星後媽龔阿姨年輕的時候有個花名叫“朝天椒”,可見有多厲害,不然也不能這麼多年把繁星爸管得服服帖帖,聽瞭繁星媽這種指桑罵槐的話哪裡還忍得住,立刻反唇相譏。

兩人在機場到達處就你一句我一句隔空對罵起來,最後到底是繁星媽念過大學更吃虧,她自詡知識分子,沒法跟這種庸俗的小市民歐巴桑一般見識,所以一見瞭女兒,繁星媽就恨鐵不成鋼:“你有錢給別人買頭等艙,就不舍得給你叔叔買頭等艙,你叔叔個子有一米八幾,年紀又大瞭,人又胖,硬塞在經濟艙裡有多難受你知道嗎?”

繁星隻好賠笑,說那頭等艙不是自己花錢買的,而是積分兌的,自己也是給爸爸用積分兌瞭頭等艙,沒給外人買。

繁星媽越發恨鐵不成鋼瞭。

“給你爸買!你知道你親爹那德性,什麼香的臭的不拿去給狐貍精獻寶?你給他買,你還不如把積分扔在水裡,你怕經濟艙塞不下他那麼大個人是麼?你掙幾個錢容易麼,被他坑瞭去便宜別人!”

繁星還沒說什麼,龔阿姨已經跳起來罵。

“誰是狐貍精,你罵誰呢?我跟老祝是合法夫妻!老祝心疼我讓我搭頭等艙怎麼瞭?你心疼你老公,你也掏錢給他買頭等艙啊!你摳門不舍得你還在這兒瞎嚷嚷啥?”

繁星媽氣得渾身哆嗦,眼看就要撲上去手撕龔阿姨,繁星趕緊攔在前頭。一邊朝自己親爹使眼色,一邊說:“爸你們都累瞭,你看孩子也睡著瞭,你趕緊帶阿姨上車去酒店吧,這裡空調太冷別讓孩子著涼感冒。司機電話我已經發你手機上瞭。”

繁星媽被女兒死死拖住,直到上車後還怨恨不休,責怪繁星:“胳膊肘朝外拐,不幫著自己親媽竟然幫著後媽!”

繁星隻好滿臉堆笑說假話:“媽,我怎麼能不向著你!”

“那你還讓他們先走!”

繁星:“我這不是要陪著您和叔叔去酒店嘛,能不讓他們先走嗎?”

繁星媽一想,確實,女兒到底還是向著自己的。前夫跟狐貍精可不就得抱著孩子大太陽底下自己去找司機麼?

繁星媽徹底心平氣和瞭,等到瞭酒店,繁星本來在這傢酒店訂瞭兩間普通大床,但她跟著CEO常年出差住酒店住成瞭SPG白金,酒店慷慨地給她本人升級到瞭豪華海景套房,繁星立刻把這豪華海景套房讓出來給親媽和後爸,自己拿著行李去住瞭另外一間普通大床。

這下繁星媽喜出望外,沒什麼不滿意瞭。

繁星一進瞭房間,趕緊打電話給志遠,得知他父母那邊一切妥當,又趕緊打電話給自己親爹。

“爸,你到酒店瞭嗎?怎麼樣?房間還可以吧?嗯嗯,我知道……嗯嗯……龔阿姨怎麼樣?那就好,房間水果可以吃,那是我訂好的,不會另外收錢,您放心吧。明天我已經訂好車,司機帶龔阿姨和小寶寶去海洋館和天涯海角……您就放心吧!”

打完這個電話,繁星才顧得上坐下來脫掉穿瞭一天的高跟鞋,赤腳踩在房間的木地板上,終於松瞭口氣。

結果第二天一早,繁星就被親爹的電話吵醒。原來小孫子昨天半夜就鬧不舒服,上吐下瀉。親爹慌瞭神,好容易等到一大早,看著孩子還沒好轉,就給繁星打電話。

繁星隻好迅速洗漱,趕過去親爹住的酒店,看龔姨急得團團轉,立刻叫瞭車趕去醫院。醫生診斷是水土不服,開瞭藥劑,結果剛在急診室裡喂下去,小寶寶又吐瞭滿地。龔姨急得要跟醫生吵起來,繁星一邊勸,一邊打電話給自己在海南的同學,問清楚最好的兒科在哪裡,又帶著親爹後媽和小寶寶趕過去。

三亞就這麼一傢醫院算是頗有名氣,冬季旅行高峰人山人海,排隊的時候還有車禍急診,還沒輪到小寶寶掛的專傢號就已經中午瞭。

本來約瞭志遠的父母中午吃飯。繁星見親爹實在不願意走,龔姨一個人帶著哭鬧的孩子也確實不行,自己又蓬頭垢面待會兒隻怕還要排隊拿藥,隻好打電話給志遠父母,再三道歉,撒謊說自己父親身體有點不舒服,將聚餐改到晚上。

志遠父母倒是客氣,問瞭說是水土不服腸胃炎,還客套瞭兩句,說要來醫院看望,繁星連忙攔住瞭。

好容易等小寶寶掛上輸液,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繁星先叫車回酒店換衣服化妝,收拾好瞭又打電話給後媽龔姨,客客氣氣地問小寶寶好些沒有,還需不需要自己過來幫忙。幸好龔姨會做人,說:“好多瞭,現在不哭不鬧瞭,剛才還吃瞭半瓶牛奶,多虧你一早上趕過來忙前忙後,跟著找醫院又出錢拿藥。你放心吧,一會兒我就叫老祝過去,我一個人應付得瞭。”

繁星再三道謝。

繁星親爹到底還是遲到十分鐘,繁星媽不由得瞪瞭他一眼,用眼神責備他在女兒的終身大事當頭還遲到。繁星唯恐親媽跟親爹又吵起來,隻好緊緊攥著母親的手。

好在住在無敵海景套房的繁星媽心情甚好,沒有跟前夫多計較,隻是當著志遠父母的面,將自己女兒誇成瞭一朵花。

志遠父母對繁星也是滿意的,志遠傢在一個二線城市,志遠父親是當地知名重點高中的校長,母親則是事業單位的小領導,兩個人都挺喜歡繁星。

繁星皮膚白,相貌溫柔,逢人先笑,眉眼彎彎透著和善。說話輕言細語,辦事周到。又是名校畢業,跟自己兒子是同學,能考上名校的姑娘自然不傻,她和自己兒子的基因都這麼好,將來的孫子那還得瞭,一定是常青藤的苗子。

所以志遠媽媽拉著繁星的手,怎麼看都看不夠,怎麼愛都愛不夠。口口聲聲感謝繁星媽媽,謝謝她培養瞭這麼優秀一個女兒。

志遠爸爸跟初次見面的未來親傢也沒什麼好說的,所以隻是微笑勸酒,繁星爸爸一天都沒吃東西,半夜就開始張羅小孫子不舒服的事,空著肚子被他勸得喝瞭七八杯酒,頓時就臉紅到脖子裡。

繁星媽被未來的親傢母這麼一通奉承,不由得得意忘形,誇耀說:“你不知道繁星多孝順,昨天酒店給她升級到海景套房,她立刻就讓給我住,昨天晚上還帶我們去吃瞭海鮮大餐,哎喲親傢母,那個酒店是真的好!桌椅就擺在沙灘上,比韓劇還浪漫呢!一邊吃海鮮一邊吹海風,不知道多愜意,還有菲律賓樂隊在旁邊演奏,哎喲,不瞞您說,活瞭一大把年紀,我就享這個女兒的福。”

繁星連使眼色也攔不住親媽的誇耀,志遠媽媽猶未覺得什麼,繁星親爹倒不高興起來,因為早起龔阿姨罵他,昨天晚上是他非要去海鮮市場吃海鮮,小寶貝孫子也吃瞭一整個海膽蒸蛋,一定是海鮮市場大排檔不幹凈吃壞瞭!他是被龔阿姨降服慣瞭的,當下不敢頂嘴,心裡也犯嘀咕,他還是好多年前跟團來過海南,這次也是出發前聽人說海鮮市場便宜又好,才帶龔姨和小孫子去的,從亞龍灣打車花瞭一百多塊呢,結果吃完還挨罵。

這時候聽見前妻炫耀,一口一個我的星星乖女兒,一想自己兩頭受夾板氣,從早上忙到現在,從醫院離開的時候,妻子還好一頓挖苦,冷嘲熱諷趕他走,說別耽擱瞭前房女兒的終身大事!

酒勁一沖,他就“砰!”將桌子一拍。

“你帶你親媽住套房吃海鮮,就不管你親爹的?祝繁星,你別忘瞭當年離婚的時候你媽連生活費都不肯給你,你高中學費誰給的?你上大學誰偷偷塞瞭你一千塊錢私房錢,我還是你親爹嗎?沒良心的白眼狼!”

志遠父母早就愣在當地,繁星媽不甘示弱:“怎麼瞭?女兒對我好怎麼瞭?我告訴你,女兒就是跟媽親,誰真心疼她她知道!你個喪良心的東西,這會兒倒跟女兒算起賬來,不就是姓龔的狐貍精挑唆的?果然古人說得好,有瞭後娘就有後爹!”

繁星趕緊勸,哪裡勸得住,繁星媽還不肯罷休,痛罵前夫:“這是什麼場合,你就沖女兒嚷嚷?你還是個人嗎?老話說虎毒不食子,你簡直連禽獸都不如!”

繁星爹沖上去就要動手,志遠父親連聲叫著“老哥老哥算瞭”,和志遠一起趕緊攔,沒想到繁星爹喝多瞭蠻勁大,一甩手一巴掌,“啪”清脆響亮正好打在志遠父親臉上。

繁星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亂響,這一耳光比打在她臉上更難過,她心亂如麻,像被捅瞭一萬刀,她定瞭定神,趕緊叫服務員拿冰塊來。志遠終於將繁星爸架到瞭一旁,繁星接過冰塊,匆忙用餐巾包好,遞給志遠媽媽:“阿姨,您趕緊讓叔叔敷上。”

志遠媽媽看繁星一張小臉都急得慘白,拿著冰塊兩眼焦急淒涼地望著自己,心裡一軟,到嘴邊的一句話就咽瞭下去,不作聲接過冰塊,給丈夫敷上。

繁星媽這邊卻不幹瞭,立刻拿起手機,打通龔阿姨的電話,噼裡啪啦就把龔阿姨罵瞭一頓,罵她狐貍精,挑撥離間,竟然叫老祝來砸親生女兒的場子,自己哪怕拼瞭這條命,也不能叫她稱心如意……

繁星急得在旁邊直拉媽媽的衣袖,連聲叫:“媽你別說瞭!”

繁星媽罵瞭個痛快,繁星爹按捺不住,又要沖上來跟她拼命。志遠趕緊抱住他的腰,醉漢勁大,志遠眼鏡被撞到瞭地上,被繁星爹踩瞭個稀碎,人也被摔得一個趔趄,繁星爹終於沖到瞭前妻面前,沒想到繁星不聲不響就擋在瞭中間,兩隻眼睛裡全是淚水。

“爸爸,你要打就打我吧。”

繁星爸舉起的拳頭終於放下去,他跺瞭一下腳,不顧這包廂裡一片狼藉,轉身就走瞭。

繁星媽恨恨地說:“喪良心!不管親生女兒死活的渾球兒!”

繁星隻覺得筋疲力盡,志遠近視度數很高,一直拖延著沒去做手術,眼鏡一摔,隱形又放在房間沒有帶下來,現在眼前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見,摸索著隻能先坐下來。志遠媽既心疼被打的丈夫,又心疼兒子,不知不覺眼淚就湧出來瞭。

繁星媽一看她哭,覺得大大地失瞭面子,前夫這麼一鬧,女兒和自己都在未來的親傢面前丟盡瞭臉,以後女兒在公公婆婆面前還要怎麼做人,就連自己,隻怕永遠也在親傢母面前抬不起頭來。

她這麼好勝的一個人,一輩子在親傢母面前抬不起頭,簡直比要瞭她的命還難過,立刻眼淚唰地就也流下來瞭。

兩個媽媽都在哭,志遠父子沉默著,繁星便再機靈也想不出辦法來收拾這樣的殘局,隻覺得萬念俱灰。

正在這時候,繁星手機響瞭。

繁星看是CEO打來的,不能不接。

舒熠的聲音很低沉,仿佛感冒瞭,仍舊和平時一樣客氣,上來卻先道歉,說:“抱歉,休假瞭還打電話給你,但我這邊臨時出瞭點狀況,你能不能馬上買機票,趕過來處理一下?”

繁星十分詫異,下意識支吾:“舒總……”

舒熠說:“你是不是回老傢瞭?要是沒有航班瞭,我讓商務機去接你。”

繁星大驚失色,上次CEO讓她租商務機,還是因為CEO的母親病危他要趕去上海。她頓時知道若不是十萬火急,他不至於打電話給自己。

繁星告訴他自己正在亞龍灣。

舒熠的聲音在電話裡透著深深的疲乏,說:“那正好,我叫直升機去接你。”

繁星強自鎮定下來,先叫瞭車送自己媽媽回酒店,又親自陪志遠一起,送他父母回房間去。

志遠回房間戴上隱形,才發現手肘紫瞭一塊,是被繁星爸剛才那一摔給撞的。但看看繁星站在眼前,楚楚可憐,什麼也說不出來,隻是嘆瞭口氣。

繁星說:“你替我向叔叔阿姨賠罪,我爸他喝醉瞭就這樣,我實在是……”

繁星眼眶發熱,她實在不願意再哭,隻怕自己忍不住。

志遠扶一扶她的肩,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背。

繁星告訴他,自己馬上要去清水灣,老板估計有要緊事叫自己過去處理。

志遠終於忍不住爆發。

“你來休假還管什麼老板,剛出瞭這麼多事你能扔下就走嗎?”

繁星不忍心,但她做慣瞭秘書,這職位就是事無巨細風雨無阻,再說要不是十萬火急,舒熠應該不會打電話給她。

繁星稍稍解釋兩句,志遠不理她,自顧自上陽臺抽煙去瞭。

繁星最怕冷戰,忍不住覺得冰箱又回來瞭,自己又變成瞭小小的魚,被塞在冰箱底格,掙紮不瞭,連空氣都凝結成冰。

繁星想瞭一想,還是走到露臺上跟志遠解釋。

“老板估計是真有急事,他都說要派直升機來接我瞭……”

誰知道這句話徹底惹毛瞭志遠,他一下子扔掉煙蒂,盯著繁星。

“甭在這裡炫耀瞭,誰不知道你們公司上市,你們個個都拿瞭期權!我辛辛苦苦幹好多年,不如你馬上就能兌千萬的股票!”

繁星不知道他竟然知道這件事,倉促而下意識地分辯:“可那是期權,還不作數呀……”

志遠怒極反笑:“祝繁星,你忘瞭我跟你一樣,是學金融的?”

繁星隻覺得胸口發緊,她沒有跟志遠提過期權的事,原因很復雜,自己也不願意去深想,到這當口被他一語道破,不由得有幾分心虛。

繁星囁嚅:“我總覺得應該拿到手才算,所以沒有跟你提過……”

志遠:“你就這樣看不起我,覺得我會貪圖你的錢?”

繁星慌亂瞭:“志遠,你怎麼這樣說,你明知道不是。”

志遠扭過頭去,脖子裡有根青筋在緩緩跳動。其實有句話他不能說,畢業後他工作一直比繁星強,他前途遠大一片光明,他也習以為常,總覺得男人應該比女人更強,就如同自己父母那樣夫唱婦隨,那不挺好嗎?固然繁星願意去做秘書有點胸無大志,但女人嘛,將來有瞭孩子,回傢當全職太太好瞭,他有信心養活妻兒。

可是沒想到,一個在投行工作的同學告訴他,你小子真行嘿,當初你女朋友去當秘書,我們都死活想不通,你也不攔著,現在繁星他們公司在美國上市,聽說所有資深員工都有瞭期權,像繁星這樣服務瞭五年的員工,期權一定在千萬以上。沒想到你真是眼光長遠,會佈局!

志遠當時腦子裡就嗡一聲,知道自己在短短數年內,隻怕趕不上繁星瞭。

憑什麼?

當年她去做秘書時,自己是怎麼嘲笑她的?

簡直就像打他的臉。

尤其想到繁星隻字不提期權的事,他的心像是有一萬隻螞蟻在啃。

或許是嫉妒,他不肯承認的嫉妒。

他在學校時成績比繁星好,畢業後職位比繁星高,每天辛苦地工作,跟世界一流的精英鬥智鬥勇,他清楚自己如果運氣夠好,再過幾年或許就能升到更高的職位賺到人生第一桶金,可祝繁星就在會議室端茶倒水,替CEO訂機票,輕輕松松就要拿到千萬。

憑什麼?

世界何其不公!

這一切根本就不應該屬於她!

他忍不住說出傷害繁星的話。

“我們還是分手吧,免得耽誤你搭直升機去為慷慨大方的老板效力。”

直升機就停在酒店的停機坪上,繁星心事重重地上瞭直升機。

飛機騰空而起,繁星心裡才翻江倒海地難過起來。

繁星下飛機的時候,已經重新補過妝,一路走一路飛快地綰好被螺旋槳吹亂的頭發,從停機坪走到別墅草坪的時候,她已經平靜得像每一個去上班的早晨一樣,看不出絲毫破綻。

偌大的別墅被佈置得像夢境一般,地上到處都是從比利時運來的那些花,花藝師精心設計的造型,還有香氛蠟燭,草坪邊放著幾排椅子,她知道那是給樂隊坐的,酒店曾經給她確認過PPT。隻是樂隊現在不知去向,泳池旁安靜得很,舒熠就坐在泳池旁的長桌邊,眼神渙散,領結被他解瞭擱在桌子上,桌上還有一枚碩大的鉆戒,天鵝絨襯著粉鉆璀璨的光芒。

舒熠失魂落魄,繁星從來沒見過這般模樣的他,她走近瞭他都沒發覺,還是她輕輕叫一聲“舒總”,他才抬起頭來,兩眼無神,仿佛在夢遊,根本就沒看見她似的。

繁星又叫瞭一聲“舒總”,他才似乎回過神來,答非所問地說:“她沒答應。”

繁星看這樣子,大約是CEO精心準備的求婚卻被拒瞭。

這麼大的場面,這麼多的昂貴鮮花,這麼大的粉鉆……

結果……

看到CEO這樣子,繁星都不覺得自己慘瞭。

CEO站起來,說:“你處理一下現場,樂隊的人剛走,別有什麼不好的流言傳出去。”

繁星點頭,開始打電話,給酒店付清潔費,讓他們來收拾這一地的鮮花,繁星決定給樂隊領隊封個大紅包,免得他們胡亂八卦傳話給媒體。

一個電話還沒打完,隻聽“撲通”一聲,繁星回頭一看,CEO正在泳池中筆直下沉。

繁星來不及多想,扔掉電話就跳進泳池。繁星還是大學為瞭體育課學分學的遊泳,其實並不擅長,在池中好容易撲騰著抓住瞭CEO,自己倒嗆瞭好幾口水,拼盡全力拉著他浮上水面,一邊咳嗽一邊勸他。

“您別這樣啊……天涯何處無芳草……她不答應您就再找啊,您這麼年輕有為、一表人才,還怕找不到女朋友嗎?”

CEO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繁星這才註意到CEO踩水比自己嫻熟很多。

舒熠說:“我就是打算遊個泳,冷靜一下。”

繁星訕訕地放開緊抓他的手。

舒熠往後一仰,以標準的仰泳姿勢遊開瞭。

繁星卻腳脖子一痛,抽筋瞭。

繁星“咕嘟咕嘟”地往下沉,最後還是舒熠發現不對,遊過來把她撈起來。

繁星灌瞭半肚子的水,瑟瑟發抖,裹著浴巾坐在泳池邊,嗚嗚咽咽地哭,她還沒在外人面前這樣哭過,可是一整晚她緊張、焦慮、委屈,說不出地難過,到這時候成瞭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實在是繃不住瞭。

繁星哭瞭個昏天暗地,舒熠看她哭得稀裡嘩啦,也不問什麼,就坐在旁邊默默發呆,想自己的心事。

繁星哭累瞭,最後終於覺得不好意思,擦幹眼淚,張嘴欲解釋,看舒熠仍舊是落落寡歡的樣子,知道他不關心為什麼自己會失態,於是也不解釋瞭。

舒熠看她不哭瞭,打電話叫酒店管傢送來威士忌和全新的女裝裙子。要不說管傢真是見慣瞭大場面,看到披著浴巾渾身濕透臉上帶淚的繁星,連個詫異的眼神都沒有,隻是說舒先生您要的東西我放在這裡瞭,然後轉身就走。

舒熠倒瞭一杯酒給繁星,繁星一仰脖子就喝瞭,舒熠自己那杯卻是慢慢品,他問:“你怎麼就認為我打算自殺呢?”

繁星酒壯慫人膽,說:“因為您太優秀瞭啊,優秀的人都受不瞭打擊,真的,我從P大畢業,聽說前幾屆物院有個師兄是天才,學物理的卻能挑出計算機老師的課件錯誤,可他最後瘋瞭。”

舒熠說:“我也是P大的,你說的那個師兄,是我。”

繁星張大瞭嘴,嘴裡簡直能塞下整個雞蛋。

舒熠說:“也沒瘋,就是抑鬱癥,出國治瞭兩年,最後治好瞭,可是就不想回去念書,於是考瞭普林斯頓,念瞭一年覺得狀態不好,不想念瞭,就出來創業。”

他說:“我的抑鬱癥早好瞭,創業失敗的時候我都沒想過自殺,你放心吧,失戀更不會瞭。”

繁星沒想到舒熠會跟自己講這些,包括剛剛求婚失敗的戀人。

“最困難的時候她在我身邊,我一直想,上市成功就向她求婚,因為終於有能力給她最好的生活,可她說,這不是她想要的。”

他還是很傷心,眼神都看得出來,失落中透著黯然。

繁星沉默地喝酒,從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有些傷口隻能自己愈合,旁人說什麼都沒有用。

舒熠問她:“你呢?三亞假期怎麼樣?是和男朋友一塊兒來的嗎?”

繁星嘆瞭口氣,說“別提瞭”。然後原原本本,向他講述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舒熠很同情她,但也無從勸解,兩個人隻是默默地碰杯,然後喝酒。

最後舒熠喝高興瞭,打電話叫瞭西班牙火腿來佐酒,酒店管傢仍舊面不改色,除瞭片得薄如蟬翼的西班牙火腿,還送上瞭咸橄欖。

舒熠說:“這個管傢很有你平時的風采!”

繁星說:“謝謝啊老板,我當你誇我瞭。”

舒熠說:“是真的!那次老宋跟我打賭,我說不可能有難倒你的事,他不相信,所以開會開到一半,他嚷嚷餓瞭要吃餛飩,還要手工裹的那種,結果半小時後,你就送來一碗熱騰騰的手工餛飩。然後我就打賭贏瞭一百塊!”

老宋是主管技術的副總裁,繁星心想那次把我急得,費瞭好大工夫才找到手工餛飩,你們這群技術宅男真無聊,真是幼兒園小朋友,幼稚!

繁星伸手。

“一百塊,歸我!”

舒熠錯愕瞭幾秒,掏出濕淋淋的皮夾子,翻瞭半晌沒翻到現金,面露尷尬。

舒熠訕訕地說:“先欠著你吧,真要命,除瞭A輪融資之前,這輩子還沒這麼窘迫過。”

繁星哈哈大笑,舒熠也哈哈大笑起來。

笑痛快瞭,舒熠躺倒在草坪上,他說:“你看,星星。”

繁星抬頭,清水灣空氣清透,天空繁星燦爛,跟平時看到的都不一樣,北京的星光也是微弱的,在城市光害下幾乎看不見。

舒熠躺在草坪上一直沒有再說話,繁星還以為他醉得睡著瞭。

過瞭好久,舒熠才說:“今天晚上的事你千萬別跟人說,太丟人瞭。”

繁星說:“您放心,我也有把柄在您那兒。”

舒熠這才想明白她為什麼告訴自己她的私事,這個祝繁星,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

兩人相顧無言,唯有再次舉杯。

舒熠喝醉瞭。

繁星覺得挺好的,要是真跟平時一樣若無其事冷靜理智,那不憋出毛病來,既然是失戀不如痛快發泄一下就好瞭。

繁星其實也喝得差不多瞭,撐著勁叫酒店管傢還有幾個男服務生過來,幾個人一起把舒熠抬回房間去,她和管傢一起看著人收拾這遍地的鮮花,好容易忙完瞭,她看看已經凌晨三點鐘,問清楚別墅還有客臥,決定胡亂將就一晚。

酒店管傢叫住她,遞給她一樣東西。

“祝小姐,這個太貴重瞭,麻煩您代舒先生收好。”

繁星接過大粉鉆戒指,泳池邊大燈還開著,照得鉆石流光溢彩,粉透瞭半邊指甲。

繁星心想這怕不值好幾百萬,剛才忙忙亂亂都沒留意到,幸好管傢有心,特意交給她保管。

繁星把粉鉆放在包包裡,習慣性掏手機打算給舒熠留言,告訴他粉鉆在自己這裡,這才發現手機不見瞭,尋瞭一圈才發現是被自己適才一急扔泳池裡瞭。

撈起來也沒法用,全灌的是水。

算瞭,一切明天再說。

酒店管傢還是那樣面不改色,給她安排好夜床就退走瞭。

大約是喝瞭酒,繁星竟然睡得很好。

第二天醒來,簡直覺得恍若夢境,隻是宿醉頭痛得很,而且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是昨天哭得太厲害。

繁星草草洗漱走出去。

舒熠坐在泳池邊吃早餐,神色自若地跟她打招呼。

“早!”

一點尷尬都沒有,真不愧是CEO。

舒熠問她:“要直升機送你回去嗎?”

繁星搖頭。

繁星自己叫瞭出租車回亞龍灣,想想還是先去向志遠父母當面賠罪。畢竟昨天都沒有親自道歉,自己匆匆忙忙又有事走掉,總是對長輩的不尊重。

誰知道到客房按門鈴沒有人,志遠那間房裡服務員正在做清潔,繁星猶以為他們都去瞭海灘,結果一問,服務員說這兩間客房的客人都已經退房瞭。

繁星方寸大亂,在大堂借瞭電話打給志遠。

志遠在機場,看到大堂的電話號碼,還以為落瞭東西在酒店,所以就接瞭。

繁星十分焦慮,直叫瞭一聲“志遠”就說不出話來。

志遠問:“你打電話來幹什麼?”

繁星說:“你們怎麼退房瞭,我特意來向叔叔阿姨道歉。”

志遠說:“不必瞭,我們都已經分手瞭,這事已經和我父母沒關系瞭。”

志遠把電話掛掉,繁星失魂落魄。

志遠其實心裡也不好過,掛完電話收起手機,旁邊志遠媽媽問:“是不是繁星?”

志遠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志遠媽媽說:“昨天你不是說瞭嘛,她跟老板不清不楚的,這樣的女孩子,我們傢哪裡敢招惹?”

其實昨天晚上志遠跟繁星吵架,吵完他也後悔。繁星的傢庭是什麼樣子,早在交往之初她就曾坦誠相告,他一直覺得,這不是繁星的錯,昨晚也是遷怒居多,才一賭氣說出分手的話來。等繁星走後,媽媽又過來看他,聽說他和繁星吵架鬧分手,並不清楚真正的緣由,隻當是為瞭晚餐親傢大鬧的事,勸他別斤斤計較,兩個人都隻差要結婚瞭,可不就得接受對方的好與不好。繁星傢裡是亂,可她本人是真的好啊。

志遠媽媽幾十年人生經驗,覺得繁星將來一定是個好妻子好母親,親傢公親傢母是難纏,但他們不早就離婚瞭,各有各的傢,這種情況下,繁星將來也不會怎麼惦記娘傢,她一心一意把小傢過好,這不是利大於弊嗎?

志遠猶豫再三,想想這幾年來的感情,又聽媽媽各種勸,還是給繁星打瞭電話。

結果繁星的電話怎麼也打不通。

志遠媽媽首先著急起來:“她不是被老板叫走瞭嗎?這大晚上的,一個女孩子孤身去見老板,怎麼把手機關瞭?她老板到底什麼人啊?繁星也真是,怎麼這麼不通事理,瓜田李下,大晚上的,怎麼能老板一叫就走!這能有什麼工作非得晚上去辦?”

志遠心裡正有一根刺,脫口說:“她老板最大方不過,給她成千萬的股票,她能不盡心盡力嗎?”

志遠媽媽一聽這話,更急瞭:“繁星不是秘書嗎?她老板為什麼給她股票?你說給瞭多少?成千萬的股票?”

志遠不吭聲,他沒法跟媽媽詳細說這事,也覺得沒臉說。叫他怎麼說呢,一樣的專業,一起畢業,他當年高考分數比繁星高,在校期間各種專業課成績也是他比繁星好,他一直認為自己比繁星優秀,但現在繁星比他掙得多。難道要向自己媽媽承認,自己還沒女朋友優秀?

志遠媽媽看兒子不吭聲,心裡頓時涼瞭半截。繁星長得好,又是秘書,秘書這職業,在傳統看法裡,總歸帶瞭幾分曖昧,電影電視裡那些妖妖道道的女人,成天跟老板不清不白的,可不就是女秘書嗎?

早幾年的時候,志遠媽媽對繁星這職業是有點犯嘀咕的,但繁星氣質端莊,辦事又利落,志遠媽媽才沒多想,今天兒子半含半露幾句話,她頓時驚出瞭一身冷汗。

志遠媽媽拍板瞭:“我們清清白白的人傢,不能讓這樣的女人進門,你說分手說得好,明天我們就回傢。”

志遠明知道媽媽是誤會瞭,但不知道為什麼不願意去解釋。不然他該怎麼跟傢裡交待呢,戀愛是他自己談的,繁星是自己主動追求的,父母又特別喜歡繁星,總覺得她會是個好媳婦,媽媽一聽說吵架先勸他與繁星和好。

可自己心裡那根刺,真沒法跟父母說。跟繁星分手吧,不甘心,跟她結婚吧,更不甘心。志遠糾結著,志遠媽媽就更以為自己猜對瞭。

兒子竟然受瞭這樣大的委屈,兒子竟然有這樣重的心事,兒子竟然瞞著父母,還總說繁星工作忙她也不容易。

一想到這些,志遠媽媽就心疼得要掉眼淚,所以態度越發堅定,一大早就收拾行李退房走人。

等繁星失魂落魄地趕到機場,志遠一傢早就走瞭。

繁星從高架橋上走下去,一路車子紛紛按喇叭。

繁星覺得全身都沒有力氣,走著走著腿一軟,人就倒在瞭地上。

舒熠意興闌珊地吃完早餐,讓酒店安排瞭車送自己去機場,在車上正好小憩片刻,眼看車已經上瞭機場出發的高架,突然前方司機紛紛按喇叭。

舒熠一抬頭,正好看見繁星晃晃悠悠倒下去。

司機還以為是碰瓷,嚇得一腳急剎將車停住瞭。舒熠推開車門下去的時候,倒下的繁星旁邊已經圍瞭一圈人在指指點點。

有人說這是中暑吧,有人說打120,還有人說會不會是心臟病喲,看著怪年輕的……

舒熠把繁星抱上車,對司機說,不去機場,先去最近的醫院。

繁星從小身體就不錯,出校門後更是沒怎麼病過,這下真的病來如山倒,燒得人事不省,意識恍惚。

她似乎做瞭很多噩夢,最大的噩夢是恍惚回到小時候,忘記帶鑰匙,然而父母都不在傢,她敲開鄰居的門,想從陽臺上爬回自己傢,結果一腳踏空,從七樓直墜下去,一直摔下去,似乎永遠落不到底,四面像冰箱一樣,颼颼的冷風往上吹,她就從冷風裡一直往下墜,一直往下墜……

繁星還夢見高考,老師告訴她說高考不算數瞭,得重新考。繁星知道如果重新考自己絕對考不上P大瞭,她急得一身汗,如果考不上P大,她就沒那麼容易找到工作,沒有工作,她拿什麼養活自己?她如果不能養活自己,爸爸媽媽是絕對不會管她的。

她在噩夢裡大喊大叫,卻似乎發不出什麼聲音,沒有人來救她。

連志遠也不要她瞭。

繁星徹底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偌大的房間很整潔,窗外遠處就是碧藍的大海,海風吹起床上白色的帳幔,露臺上爬滿紅艷艷的三角梅,一個長腿帥哥穿著藍色的睡衣,坐在露臺躺椅上對著筆記本回郵件,他敲打鍵盤的聲音清晰地傳入屋內,越發顯得安靜。

繁星的第一個念頭是:自己發燒燒糊塗瞭,做夢都夢見CEO瞭,不知道下一秒會不會夢見CEO要開除自己。

她一直做噩夢,都做怕瞭。可一抬胳膊發現手背上貼著半透明膠帶,膠帶下是打完點滴的針眼。她有點糊塗,這夢太真瞭,哪有夢到這麼細節的。

一扭頭,看見舒熠也發現她醒瞭,放下筆記本走進來。

繁星看見CEO凝重的臉色,不由得問:“老板,我沒得什麼絕癥吧?”

舒熠一愣,說:“醫生說你是脫水,補充液體多休息就好瞭。”

繁星狐疑問:“那您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舒熠說:“我走進來才想起來,還是忘瞭取現金,那不還欠你一百塊錢。”

沒想到舒熠還記得這事,繁星終於“撲哧”一笑。

舒熠說:“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們老傢的規矩,病人是不能在醫院過年的,醫生說你沒事,我就把你從醫院帶出來。正好酒店這房訂瞭好幾天,又不能退。”

繁星對CEO感激涕零。

在機場那困惑、焦慮、窘迫的一幕幕,她都想起來瞭。她本能地不願去回顧那難堪的時刻,有什麼比被曾經最親密,曾經以為要共度一生的愛人拋棄更傷人的呢?繁星下意識逃避。

在她心裡有個小盒子,這是她很早之前學會的本事,那個盒子裡關著她最不願意記得的事,每次遇到特別難過的情形時,她都對自己說我不要再想瞭,我要把這些東西收起來,統統塞到那個小盒子裡去,就像從來不曾發生過。

現在繁星也把志遠一傢的不辭而別塞到小盒子裡去瞭,關得嚴嚴實實,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

這是她自我保護的一種本能。

每次她把什麼東西塞到小盒子裡去,她都會努力想點別的,讓自己趕緊快樂起來。

所以她就想到CEO這次救瞭自己,名副其實的救命之恩,自己以後做牛做馬地報答,再也不嫌技術宅男每次點的餐太麻煩,等春節假後上班就給CEO換更好的咖啡豆,買新的咖啡機,以後再也不把他當小白鼠亂買新產品瞭,起碼看看評價再買!

CEO都沒想到她會一瞬間有這麼多想法,看她思潮起伏的樣子,於是說:“你不要太難過瞭。多危險啊,差點就出瞭車禍。”

繁星十分感激舒熠,如果不是他及時在機場外救瞭自己,沒準這個年就真得在醫院冷冷清清一個人過瞭,那滋味一定孤獨絕望得令人發狂。她不由得說:“老板,我包餃子給你吃吧!”

CEO愣瞭一下。

繁星說:“今天不是大年三十嗎?這都下午晌瞭,您都來不及趕回去過年瞭,我包餃子給您嘗嘗,也算過年瞭。”

CEO說:“沒什麼關系,反正我就一個人,在哪兒過年都一樣。”

繁星心細如發,CEO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悵然而寂寥。

繁星對每年的過年都很畏懼,從前是不論去父母哪邊傢裡過年,自己都是個拖油瓶,不尷不尬顯得多餘。後來念大學瞭,父母隻差沒直接說你別回來過年,她厚著臉皮隻作不知,在父母兩傢一邊混一年,倒也公平。等到工作之後,回傢過年必然要買很多禮物,老的小的,哪個人都不能輕易打發,還要小心地平衡,自己傢父母不算完,還有志遠那邊的長輩們,她每年都把年終獎花個七七八八,父母對她態度倒好瞭很多,但過年到底是何種滋味,她心裡一清二楚。

雖然過年時總是跟很多人在一起,其實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本質上就是一個人過年罷瞭。

沒想到CEO也得一個人獨自過年。

繁星真準備包餃子,不為別的,包餃子算是有個儀式感,總能驅逐一些她和CEO不得不獨自過年的冷清感。沒想到CEO說:“算瞭吧,要包餃子還是我來吧。”

繁星十分驚詫:“您還會包餃子啊?”

CEO淡淡地說:“我還會辦公司IPO上市呢,你親眼見過的。”

繁星發現老板還蠻會講冷笑話的。

繁星忘瞭CEO曾經是留學生,大部分留學生都被逼上梁山做得一手好菜,CEO何止會包餃子,還煎得一手好牛排,用一點點紅酒烹,香飄十裡。

繁星餓瞭一整天,聞見噴香的牛排,肚子咕咕叫。

她羞愧得臉紅。

CEO裝作沒聽見,卻給她盤子裡盛瞭一大份,把較小那份留給自己。

兩個人坐在無敵海景的露臺上吃牛排。

繁星吃得嘴角流油,一邊吃一邊誇:“老板你這手藝真是絕瞭,我跟著您吃過米其林也沒這麼好。”

CEO說:“不能因為我今年發瞭十九個月薪做年終獎,你就說這種昧良心拍馬屁的話。”

繁星誠懇地說:“我那不是指望您明年發二十九個月薪嗎?”

繁星吃得飽飽的,癱在躺椅上不想動彈。

天空已經暗下去,滿天都是晚霞,有一顆明亮的大星升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啟明星。

繁星說:“這裡真美啊,真想一輩子都像現在這樣,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吃飽喝足,就癱在這裡發呆。”

CEO說:“洗手,包餃子。”

酒店送來的面粉,不怎麼好揉,舒熠卷著袖子一邊加水一邊和面,繁星給他打下手。

舒熠竟然會搟皮,而且同時能搟兩張,中間厚四周薄,又圓又好,繁星佩服得五體投地。但她餡調得香,餃子包得也好,每隻鼓鼓的像金魚。

兩個人一本正經在開放式廚房裡包餃子,客廳電視裡嘰裡呱啦播春節聯歡晚會,光聽那背景音,倒是很熱鬧。

繁星說:“您真是讓我刮目相看,您不是上海人嗎?怎麼搟皮這麼利索。”

舒熠說:“我媽媽習慣大年夜要包餃子,小時候都是我陪著她包,所以就學會瞭搟皮。”

繁星哦瞭一聲,不曉得怎麼往下接口,因為知道CEO媽媽已經去世瞭,是兩年前的事瞭。

繁星隻好忙忙地岔開話,說:“哎,要不我們在餃子裡包錢吧,吃到就大吉大利!”

繁星跑去翻零錢,可惜隻有幾枚一元的硬幣,繁星覺得有點大,其實五角最好,金燦燦的像金幣,但也就這樣瞭,反正隻是好玩。她細心地拿瞭酒店牙刷認真清洗,又放在鍋裡煮著高溫消毒。

等煮透瞭十分鐘,才拿起來包進餃子裡。

舒熠看到有點不以為然:“吃朵菊花出來,哪裡吉利瞭?大菊(吉)大利麼?”

繁星跟著顧欣然看過幾本耽美小說,聽到這句話再也繃不住,把錢一扔哈哈大笑,直笑得彎瞭腰。舒熠被笑得莫名其妙,說你笑什麼?

繁星笑得眼淚都出來瞭,但又不能跟CEO解釋為什麼好笑,可是越看他的困惑的眼神,就越發覺得好笑,隻能忍住笑,撒謊說:“您鼻尖上有面粉。”

舒熠扭過頭去想照鏡子:“哪兒?”

繁星趁他扭頭,趕緊用手指沾瞭點面粉,走到他面前,踮起腳做擦拭狀。

“這兒!”繁星輕輕在他鼻梁上一抹,給他看手上的面粉,“還沒擦幹凈,您等等。”

繁星拿起面紙,認真將他鼻梁上她剛剛抹上去的那層面粉全部擦掉,然後說:“好瞭。”

舒熠鼻梁挺高的,而且眼睛極亮,眼角的形狀微微上挑,是傳說中的桃花眼,水汪汪的,繁星還是第一次離舒熠這麼近,被他這雙眼睛這麼盯著一看,她心虛剛才玩的小花招,心裡跳得像小鼓一樣,趕緊想要往後退。

結果“哐當”一聲撞在後面椅子上,頓時就摔瞭個四腳朝天。

繁星狼狽無比,舒熠還以為她又犯病暈過去瞭,趕緊過來扶她,問:“怎麼瞭?又暈瞭?要不要叫醫生來?”

“沒事沒事!”繁星心想真不能幹壞事,這不剛捉弄完老板,自己立刻摔跤瞭。

“我就沒註意到後面這椅子。”

舒熠眼裡卻蘊著一點笑意,那點笑像漣漪一般,漸漸擴散開,這次輪到繁星被笑得心慌瞭。

“老板你笑什麼啊?”

舒熠手上全是面粉,剛才急著扶繁星,可不蹭瞭她一臉。

舒熠說:“別動。”

他認真地用手指上的面粉在她嘴旁畫瞭兩道,這下好瞭,像聖誕老人。

繁星哈哈笑。

兩個人包瞭八十個餃子,太多瞭吃不完,凍在冰箱裡。

坐在客廳沙發裡守歲,有一搭沒一搭扯閑話,等著交子時再燒水下餃子。

繁星講起外婆,小時候外婆對她最好,有一年跟著外婆守歲,她困得直打盹,外婆到子時把她叫醒,給她留瞭最大的福橘,還有紅包,然後叫她和表哥去門外放煙花,是小時候難得的美好回憶。

舒熠說:“煙花還有啊,待會兒我們一塊兒放去。”

繁星想起確實酒店備有煙花,準備求婚成功後在海灘上燃放的,她怕大過年的老板又想起失戀的事,趕緊亂以他語。

“您小時候,過年有什麼特別開心的事?”

舒熠說:“也沒什麼,小時候過年,我媽媽每次總是放個紅包在我枕頭底下,新年一大早我掀開枕頭,看到那個紅包,就覺得挺開心的。後來我去北京念書,放寒假回去,大年初一一掀枕頭,還是有個紅包,我媽還把我當小孩呢,就覺得像回到小時候,特別幸福,特別滿足。”

他悵然地說:“去年過年的時候,我早上醒過來,還是習慣性地將枕頭一掀,隻是現在再也沒有人在我枕頭底下放紅包瞭。”

正說著話,電視裡開始倒數瞭。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禮花騰空而起,萬傢鞭炮聲,主持人說著吉利話,音樂響著喜慶的旋律。

繁星說:“新年快樂!”

舒熠也說:“新年快樂。”

兩個人喜氣洋洋煮餃子。

第一鍋餃子煮好,繁星撈起來分成兩盤,其實每盤也就七八個,吃個吉利意頭罷瞭。

她撈餃子的時候手上有輕重,果然,舒熠吃到第二個餃子,就“嘎嘣”一下,吃到瞭硬幣。

繁星忍住笑,一本正經說:“大吉大利!”然後說,“吃到金錢要許願嘛!趕緊許願,挺靈的!”

舒熠隻是微笑:“我沒什麼願望,要不讓給你許願。”

繁星說不用,果然她也吃到硬幣,趕緊放下半個餃子雙掌合十許願。

“大吉大利!今年老板更上一層樓給我們發二十九個月薪!”

她許願聲音挺大的,一邊說,一邊偷眼瞄舒熠,他可不是在忍笑。

吉利話說完,繁星說:“我借用下電話,給我爸媽打電話拜年。今天一天都沒給他們打電話,也不知道他們在酒店怎麼樣瞭。”

舒熠挺意外的,說:“他們對你那樣,你還這麼關心他們啊?”

繁星說:“好不好生我一場也把我養到這麼大,總不能跟父母記仇吧,沒他們哪有我,他們是對我不怎麼好,可他們也沒義務對我好啊。我要是連親爹親媽都不認瞭,那我還是個人嗎?”

不知道為什麼,舒熠的臉色漸漸沉下去,他沒說什麼,擱下筷子就上樓去瞭。

繁星不知道哪句話觸怒瞭老板,隻好先給父母打電話。

父母倒是蠻高興的,繁星爸說小孫子已經好多瞭,完全不用吃藥打針瞭。龔阿姨也挺好的,今天他們三個人參加瞭酒店的除夕活動,大年夜過得很高興。

末瞭,繁星爸才訕訕地說:“昨天我喝多瞭酒,志遠父母那裡……”

“爸,沒事。”繁星快刀斬亂麻,“都已經過去瞭,我就是打電話來給您和龔阿姨拜年。”

繁星媽更好哄,她還以為女兒這兩天跟志遠住一塊兒,說:“男人就是要哄的嘛,你說兩句軟話,好好陪志遠爸媽逛逛,哎呀,你說這事……我這老臉都沒處擱……”

“沒事媽,我能處理,您安心過年吧。”

等哄完父母,繁星放下電話才琢磨,CEO怎麼啦!一晚上他都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剛剛怎麼就甩臉子走人瞭?

繁星躺在床上的時候,還在翻來覆去,自己好像也沒說錯什麼話,怎麼就把老板給得罪瞭。

失戀事小,失業事大,繁星一點也不想這當頭失業。她在床上躺瞭半天睡不著,側耳傾聽隔壁房間也靜悄悄的,萬籟俱寂,隻有窗外傳來輕微的海浪聲,想必CEO早就睡瞭。

繁星幹脆坐起來,仔仔細細將今天晚上自己的所作所為,還有CEO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回憶瞭一遍,怎麼也想不通自己到底哪兒得罪老板瞭,最後她決定不想瞭。

她決定亡羊補牢,不就是哄老板開心嘛,平時她做得很好,這次一定也能做到。

繁星爬起來,從包裡拿出紅包封,這是她來之前預備下的,原本是打算給爸爸帶來的小孫子,現在另派用場。繁星拿出錢包,抽出幾百塊,正打算塞進紅包,想想又咬牙從錢包裡多抽出幾張百元大鈔,數一數然後裝進紅包裡。

老板不是說瞭嘛,小時候最開心的是初一早上醒來,一掀枕頭,就看到枕頭下的紅包。

滿足他好瞭,他開心一笑,不就不計較她曾經說錯話瞭嘛。

她赤腳下床,躡手躡腳走到CEO房間門外,聽瞭聽,室內悄無聲息。

她輕輕地扭動門鈕,挺好的,沒鎖。

她一步一步,輕輕地走到床邊。

隻是這床實在是太大瞭。繁星一隻手拽住床柱,另一隻手拿著紅包,盡量伸長胳膊。

她不由得屏息靜氣,輕輕地,慢慢地,隻要推進枕頭底下,就萬事大吉!

還差一點點,隻差一點點,最後一點點!

“啪!”

燈突然亮瞭,繁星嚇瞭一大跳,她本能手一縮身子一仰,卻用力過猛,後腦勺“咚”地不知道撞到什麼,直撞得頭暈眼花立刻失去平衡,整個人“啪”摔到被子上,她懊惱地抬頭,床上的舒熠正面無表情看著她。

“你幹什麼?”

繁星心想我這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半夜偷偷摸摸跑進CEO的房間現在還趴在他床上啊!但!必須得解釋啊!

她深深吸瞭口氣:“老板,我給你講個笑話吧,有天我跟我媽吵架瞭,吵完架我非常後悔,想給我媽買條珍珠項鏈,但我又不知道我媽戴多長的項鏈,所以半夜的時候,我偷偷拿著繩子溜進我媽的房間,想把繩子套在她脖子上,量一量她戴多長的項鏈合適,可我剛把繩子套她脖子上,我媽跟您一樣,突然醒瞭,問,你想幹什麼?”

舒熠面無表情地看著繁星。

繁星目光灼灼地看著舒熠。

舒熠一點一點將繁星手裡攥著的那個紅包抽出來,繁星眼睜睜看著他將紅包隨手塞進他枕頭底下。

“好瞭,謝謝,現在你可以回去睡覺瞭吧?”

繁星心想真不愧是我P大的天才師兄,泰山崩於前不色變。她不能丟P大的臉,繁星從床上爬起來,撣撣衣服,理直氣壯地說:“不客氣!晚安!”

繁星果然好夢,睡到日上三竿,她忘記關窗簾,太陽一直曬到枕頭上,才把她曬醒。

繁星伸個懶腰,一低頭突然發現枕頭下露出紅色一角,她掀開枕頭,一隻紅包靜靜地躺在枕頭底下。

繁星好奇地打開紅包,裡面一疊錢,其實就是她昨天打算放進CEO枕頭下的那個,不過多瞭張紙條,字跡熟悉而凌厲飛揚,上寫欠條兩百元整。

按過去拜年的風俗舊禮,紅包是不興原封原樣還回去的,一定要多加一點錢。所以現在CEO欠她兩百塊瞭。

繁星不由得微笑。

CEO還是挺有人情味的嘛。

大年初一,繁星陪父母去拜觀音。經過這次的事情,她反倒想開瞭。反正見面就會吵架,回避也免不瞭風波,你們又都信菩薩,那就一塊兒去拜觀音唄,有本事你們當著菩薩的面吵啊!

她厭倦瞭居中調和,新一年瞭,愛咋咋地。

果然,雖然爸爸帶著龔阿姨和小孫子,繁星媽帶著賈叔叔,但竟然都心平氣和,一路爬臺階拜菩薩,客客氣氣。賈叔叔還幫繁星爸爸一起抬小寶貝的嬰兒車,兩邊都相敬如賓瞭。

大年初一,誰都得講點吉利話辦點吉利事嘛。

吃飯的時候仍舊是繁星訂好的包廂,旅遊景點人山人海,也沒啥好東西吃,但大傢其實都餓瞭,這頓飯竟然吃得香甜又和睦。繁星買完單想,要是早兩天能像這樣多好啊,那不就不會出事瞭麼。

父母都不知道她跟志遠已經分手,一徑催促她。

“你都出來一天瞭,趕緊回去陪陪志遠父母。”

“就是,人傢也人生地不熟的,我們這裡你別管瞭,我們自己打車回酒店。”

繁星還是堅持分頭把父母送回酒店,自己去通訊市場胡亂買瞭臺新手機,然後補瞭卡。猶豫著還是給志遠打瞭個電話。

久久沒有人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到是她的號碼。

繁星挺灰心的。

認識這麼多年瞭,每次吵架其實都是她主動求和,她總覺得自己是女孩子,柔一點沒關系,男人要面子,不給他臺階下哪成。這次是自己父母大大的不對,但他就這樣一聲不吭就走瞭,一點解釋的餘地都不給自己。

繁星想他或許想冷靜一段時間,那麼好吧,冷靜一段時間也好。自己也能想想清楚。

雖然是這麼想的,心裡還是很難過。

難過的時候她最喜歡的地方是菜場,人來人往,全是新鮮的蔬菜,瓜果鮮靈,水魚肥美,特別有人間煙火氣。

繁星難受的時候最喜歡做飯,做飯能讓她忘記好多事情,專心致志,心無旁騖。

她在菜市場買瞭一堆食材。

大年夜的CEO還煎牛排給她吃,投桃報李,她決定好好做幾個上海菜,給CEO改善生活。

三亞的菜市場品類還比較齊全,就是冬筍難買,繁星跑瞭幾個超市才買到,叫車趕回清水灣。

舒熠一看食材,果然挺高興的,說:“要是有醃肉就好瞭,可以做醃篤鮮。”

繁星說:“沒有醃肉,但買瞭火腿。”

火腿其實更香一點,繁星切冬筍的時候,有人按門鈴,繁星正忙乎著,舒熠於是走過去開門。

繁星以為是酒店管傢:“哎,忘瞭買薑,酒店廚房一定有……”

一邊說,她就一邊朝外走,打算跟酒店管傢說借薑的事。

舒熠打開大門,主管技術的副總裁宋決銘拿著瓶紅酒笑容滿面地站在門口。

“Surprise?”老宋笑嘻嘻地摟住舒熠的肩膀,“哎,我陪我父母在三亞過年,我知道我打擾你恩愛,放心,我就是來蹭頓飯就走!”

老宋一邊說一邊往裡面走,舒熠攔都攔不住。

半秒鐘後,拿著紅酒的老宋跟拿著菜刀的繁星狹路相逢,面面相覷。

老宋沒把紅酒瓶子當場落地上算是鎮定過人,繁星拿著菜刀一瞬間血沖大腦,張口結舌。

反倒是舒熠破罐破摔,跟沒事人似的。

“祝繁星,我秘書,你認識的。宋總,公司管技術的副總裁,你認識的。”

老宋心想我能不認識嗎?她辦公室就在你辦公室外頭,成天給你收拾桌子端茶倒水,每次開會盒飯都是她安排,我們還拿她打賭賭過一百塊錢,想到這裡,老宋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祝繁星也想,能不認識嗎?公司統共才幾個副總裁?這一個脾氣最耿直,沖進辦公室就跟CEO吵架,吵完還死皮賴臉讓自己給倒杯特濃的咖啡,不加奶不加糖,解解渴好再跟CEO繼續吵。哦對瞭,他還拿自己跟CEO賭過一百塊錢。

老宋看瞭看滿砧板的菜,搭訕著把紅酒放在桌上,說:“那什麼……我剛想起來我還有點事,你們先忙,我先走瞭!”

祝繁星心想別啊,你這一走,我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瞭!

她趕緊說:“別別,您都來瞭,我也是做兩個小菜,給舒總換個口味。您留下一塊兒吃飯吧!”

舒熠也說:“是啊,來都來瞭,一塊兒吃。”

老宋惴惴不安,看看舒熠,又看看繁星。

“一塊兒吃?”

他也好糾結的,這叫什麼事啊!自己為什麼腦抽瞭大年初一跑來找CEO,明明知道CEO在跟女朋友度假,這不就無意間撞破瞭天大的秘密,回頭自己不會被滅口吧!

舒熠堅定地將他拉回客廳:“一塊兒吃!”

老宋其實是有事跟舒熠聊,拿瞭手機調出圖紙就跟舒熠討論實驗室的新產品,兩個技術宅男一聊到技術,簡直兩眼放光,就在客廳裡激烈地討論起來,老宋照樣口沫橫飛,跟CEO就某個指標參數爭得你死我活,最後憤怒地一拍沙發扶手,說你要這麼著我不幹瞭,我要回實驗室做技術員。

CEO冷冷地說:“你不幹瞭行啊,你看公司哪個實驗室敢收留你,哪個敢我把哪個的預算砍一半。”

老宋委屈得像大金毛一樣隻差伏在沙發裡嗚嗚哭瞭。

繁星恰到好處地說菜好瞭,老宋恨恨地坐到餐桌邊,一邊咕噥著抱怨,一邊開那瓶紅酒。

“沒想到你真不同意我的觀點,這麼貴的酒,我白拿來給你喝瞭。”

CEO眼皮子都不撩,說你拿回去好瞭。

老宋轉臉向繁星求援:“你看他像話嗎?見過這樣欺負人的老板嗎?”

繁星笑嘻嘻接過酒瓶,把酒倒進醒酒器裡面,說:“技術呢我不懂,菜涼瞭不好吃,趕緊趁熱。”

老宋還是氣哼哼的,但繁星手藝是真好,老宋吃得眉開眼笑。

酒過三巡,CEO才說:“抱歉啊老宋,其實繁星也知道的,我剛剛失戀,心情不好,所以剛才說話隻怕過分瞭點,你別往心裡去。”

老宋再次瞠目結舌,心想這又是唱哪出,不過老板都賠禮道歉瞭,技術宅男再不通人情世故,也趕緊打圓場。

“沒有沒有,咱們不是從上下鋪就開始吵架,一直吵到今天麼,哪能跟你一般見識,不然早被你氣死瞭。”

繁星挺好奇:“你們是同學啊?”

“不是啊,我T大的,他P大的,我還比他大兩歲呢,我們哪能是同學。就是大學那會兒在外頭租房,窮學生嘛,租那種群租房,那間房特別小,就擱得下一個上下鋪,關門不側身都關不上,我們恰巧租到同一間房,我睡上鋪,他睡下鋪。兩個人睡不著,半夜爬起來打遊戲,放假就一起跑去中關村攢主板內存條什麼的,嘿嘿,其實想想那時候的日子,也蠻有意思的。”

不知道為什麼,舒熠低頭隻是喝湯,好像有點意興闌珊。

繁星心想CEO還是挺細心的,挽留老宋吃飯,特意還說出失戀的事情,以撇清跟自己的關系,不然回頭公司要傳得滿城風雨,自己可沒法見人瞭。

他很少在下屬面前提自己私事的,這算打破常規,何況失戀這種事,其實沒必要跟任何外人交待。

繁星挺感激的。

酒足飯飽,老宋搖晃著腦袋說:“哎呀繁星,你手藝真好,做菜這麼好吃,誰那麼有福氣把你娶回傢!你要是沒有男朋友,我一定追你!”

繁星不過微笑。

舒熠說:“追啊,她剛失戀!”

繁星再次血氣上湧,雖然餐刀就在手邊,可她總不能手刃剛發瞭十九個月薪年終獎的CEO。

舒熠好像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己說瞭什麼不該說的話,自顧自就在那裡吃餐後水果。

繁星痛恨自己為什麼要把水果洗凈切塊,連子兒都用牙簽挑瞭碼得整整齊齊給他吃。

老宋喜出望外,兼之被酒蓋瞭臉,樂呵呵就開口問:“繁星你看我怎麼樣,我雖然已經三十五瞭,比你大好幾歲,但我從來沒談過女朋友,我純潔啊。”

CEO“哐啷”一下子把西瓜皮扔在盤子裡。

老宋兀自在那裡喋喋不休:“收入嘛你知道的,公司反正上市瞭,我有股票有分紅的呀,年薪也不少呢。”

CEO拿起火龍果,一整塊放進嘴裡。

繁星微笑著收拾碗盤,百忙中用眼角瞥瞭CEO一眼,心想剛才把火龍果切得大真好,噎得你!

“我是獨生子女,不過我父母都有退休工資,放心,他們不跟我一塊兒住,而且就喜歡到處旅行,還說要趁著這兩年還沒孫子給他們帶,要環遊世界呢。但因為我是獨生子女啊,可能將來父母年紀再大點,我得給他們買同一個小區,方便照顧,經常過去看看。不過繁星你脾氣這麼好,一定跟他們相處沒問題的。”

繁星眼前金星亂迸,心想我脾氣好什麼啊,現在就想拿起塊西瓜塞住你的嘴。

老宋卻越說越自信:“你看,我T大畢業的,不懂什麼花哨,就是踏實過日子的那種,你們女孩子不是說我這種是什麼……什麼,經濟適用男!”

繁星心想好嘛,一個上市公司高管,每年的分紅都超過千萬,竟然在這兒聲稱自己是經濟適用男,還留不留活路給別人走瞭?

舒熠慢條斯理吃著芒果,說:“追女孩子不是你這樣追的,你這樣一百年也追不上,怪不得你打光棍到如今。”

老宋不服氣:“那該怎麼追?你示范給我看看啊!”

舒熠沒料到他說出這句話來,不由得一愣。

這倒也是企業文化的一種,技術型公司嘛,不打嘴炮,誰要覺得誰不行,誰做得不對,那你就做對的示范啊。

說得粗俗點,you can you up,no can no BB.

舒熠是鼓勵這種文化的,因為他本身是技術至上的信奉者,公司所有研發小組都不會攻擊競爭對手,覺得對手不行,那就做出更好的產品來讓對手瞧瞧,他們到底是哪裡不如自己唄。

所以被老宋這麼一將軍,舒熠就愣住瞭。

老宋見他愣住,不由得得意:“你看,你也不懂吧!你要真懂,你咋會失戀呢!”

繁星看CEO的臉色都變瞭,心想這老宋真是喝大瞭,何必要在老板心口捅刀,把老板逼到這種地步呢。

繁星趕緊打圓場:“好瞭好瞭,其實女孩子想法是挺難琢磨的,而且一人一個樣,要不怎麼說,女人來自水星,男人來自火星。談戀愛這種事要看緣分的,跟你們做研發不一樣,不是怎麼追,什麼樣的技巧,就能追到對方。再說瞭,我暫時不想談戀愛。”

跟志遠的事都還沒最後講清楚,老宋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老宋倒是很失落:“那你想談戀愛的時候考慮一下我啊!”

繁星啼笑皆非,隻好收拾瞭碗盤拿去水槽。

老宋堅忍不拔工科男的韌勁又上來瞭,跑到水槽邊給她幫忙:“哎繁星,你明天有時間麼,我們一塊兒去天涯海角。我還沒去過呢,聽說雖然是老景點吧,但還不錯。”

繁星微笑說:“天涯海角就不去瞭,我明天要陪舒總。”

她本來是隨口扯個緣故,老宋卻一回頭就嚷嚷:“哎,舒熠,你明天一個人能行嗎?我跟繁星出去玩兒。”

舒熠還在那裡吃芒果,繁星買的水果,又大又甜,再加上芒果整片對剖切下來,用刀劃成丁翻起來又不顯,一整個兒都被他吃瞭。

吃著吃著,他說話就含糊起來:“你問繁星。”

他自己還沒覺得,老宋已經叫起來:“哎呀舒熠,你這是怎麼啦?”

繁星聽他聲音不同尋常,忙摘瞭橡膠手套走過來看,隻見舒熠半邊臉都腫瞭,嘴角一圈全是紅的。

繁星嚇瞭一跳,定瞭定神才想起來可能是過敏,連忙讓舒熠用冷水洗手洗臉清潔皮膚。

舒熠洗完臉後連眼睛都腫起來瞭,繁星一看不行,立刻聯絡酒店派車,送舒熠去醫院。

大年初一的晚上,繁星就在兵荒馬亂中度過,幸好送醫及時,清潔完過敏的皮膚給藥後,急診醫生就批評舒熠。

“就算是好吃,也不能吃那麼多芒果啊!”

繁星怯怯地替舒熠分辯:“隻是吃瞭半個。”

“自己是過敏體質不知道啊?嚴重的會出人命的,大過年的,就不能管住嘴嗎?”

舒熠大約成年之後還沒有被人這樣當小朋友似的訓過,但他嘴都腫瞭,說話也不利索,幹脆一言不發。

繁星說:“以前好像也吃過芒果,也沒過敏啊。”

醫生說:“今天晚上喝酒瞭吧?吃海鮮瞭吧?總貪嘴吃瞭七八樣東西吧?一整個芒果他拿著啃的吧?果汁蹭到臉上沒擦對吧?”醫生痛心疾首,“別心疼你老公,他要再這麼饞,下次更嚴重!”

老宋趕緊解釋:“這不是她老公,這是她老板。”

醫生詫異地看瞭老宋一眼:“那你是病人傢屬?”

老宋說:“不,他也是我老板。”

出醫院來,已經是半夜,舒熠的臉終於開始消腫,看著好很多,說話也清楚瞭:“老宋你回去吧,大半夜瞭。”

老宋賊心不死地看著繁星。

繁星趕緊說:“您看舒總這樣呢,明天我得留下來照顧他。”

老宋到底是兄弟情深,頓時愧然:“對,對,你好好照顧舒熠。”

回去的路上,舒熠上車就睡著瞭。口服抗過敏的藥裡面有鎮靜成分,他的臉已經消腫大半,就是嘴角還有一點紅,像是小孩子吃完糖沒有擦幹凈。

從市區醫院到清水灣,路頗有點遠。繁星其實也很困,她白天陪父母去拜菩薩,晚上又從做飯折騰到現在,但老板已經睡著瞭,自己睡著瞭多不合適,她告誡自己,別睡別睡,不能睡,挺住回去再睡。可是眼皮沉重得很,不知不覺,她就迷糊著瞭。

車身微微震動,舒熠醒來,發現繁星睡著瞭,車子搖晃,她睡得並不安穩,長長的睫毛下眼珠在微微轉動。真皮座椅很滑,她的頭總是往一邊垂,垂著垂著整個身子就歪瞭,看姿勢並不舒服。

舒熠想起來,有一次開會,也是熬到瞭凌晨三四點鐘,大傢一杯接一杯地灌著濃咖啡,最困乏的時候,他站起來活動手腳活躍思路,一扭頭,發現繁星縮在會議室角落裡睡著瞭。

大約會議室裡空調太冷,她縮成很小很小的一團,背抵在椅子裡,頭深深地埋下,像嬰兒蜷縮在子宮中的姿勢。舒熠看瞭兩年的心理醫生,知道這種睡姿最沒有安全感瞭。

當時他心想,平時看繁星成天笑嘻嘻的,什麼事都難不倒她的樣子,公司福利待遇又好,她名校畢業專業熱門,資質不差,人又開朗活潑,跟公司誰都處得來,研發團隊那票技術宅男個個都暗戀她,她到底哪裡缺乏安全感瞭。

前兩天聽她原原本本說父母男友的事才知道,原來是原生傢庭的問題。

怎麼說呢,同是天涯淪落人。

他一個大男人都曾經扛不住抑鬱兩年,何況她這麼一個小姑娘。女人心思更細膩,百轉千回,一定比他想得要多得多。看她平時的做派就知道,她是寧可多想也不願做錯的人。這世上每個人都如此孤獨,誰知道每個人歡笑背後的眼淚呢。

現在看她睡得啄木鳥似的一點一點,他就覺得怪可憐的。

眼看她猛然往下一滑,就要磕在座椅中間那扶手上,怕不磕個鼻青臉腫。舒熠眼明手快,一下子扶住她的額頭,輕輕一側身,繁星靠在他肩膀上,終於睡安穩瞭。

舒熠覺得沒什麼,她成天忙前忙後圍著他轉,再棘手瑣碎的公事私事都是她處理,自己幫這點小忙,該當的。

繁星睡到車進酒店大門,輪胎輾過減速板才醒,一醒發現自己竟然靠在舒熠肩窩裡,不知為什麼車顛得都跟CEO睡到一塊兒去瞭,頓時鬧瞭個大紅臉,趕緊起身。

幸好舒熠沒醒,不然太尷尬瞭。

繁星摸摸嘴角,沒流口水吧?沾到CEO襯衣上那真是太丟臉瞭。

繁星痛下決心以後一定坐在副駕位置上,再也不犯這種錯誤瞭。今天這不是舒熠過敏,為瞭中途方便照顧,才坐在後座,偶爾跟老板並排坐,就這麼丟人現眼。

車到別墅前,繁星才叫醒舒熠。

舒熠假作迷糊,揉瞭一下眼睛,說:“快上去休息吧,都要天亮瞭。”

繁星失瞭困頭,躺床上倒睡不著瞭。

她是個氣味敏感的人,總覺得似乎手指上有點陌生的氣味,像是薄荷香氣,又有點像草坪剛修剪完青草的氣味。她都洗過澡瞭,但這氣味隱隱約約,一直存在。到最後終於想起來,好像是過敏藥膏的味道。

太丟人瞭,難道自己睡著瞭還摸瞭CEO的臉?

繁星忐忑不安地睡著瞭,仿佛剛睡瞭沒多大會兒,就被自己媽媽打來的電話吵醒。

原來志遠媽媽回傢之後,左思右想委實咽不下這口氣,何況大過年的,親戚朋友們全知道他們一傢三口去三亞度假並見未來的親傢商量志遠的婚事瞭,所以提前回來,她都窩在傢裡三天沒出門,接到拜年的電話也隻字不提,隻裝作還在三亞。

不然親戚們問起來,臉往哪裡擱。

到瞭大年初二的時候,志遠媽媽終於忍不住瞭,瞞著志遠,偷偷給繁星親媽打瞭個電話。志遠媽媽好歹也是事業單位的小領導,兼之丈夫做瞭這麼多年的校長,教育工作者的妻子,說起話來,有條不紊,滴水不漏,委婉又犀利,其實就是一個主題:繁星媽你到底是怎麼教育女兒的,怎麼把女兒教成這樣,腳踩兩條船狠狠傷瞭我兒子的心,可憐志遠一片癡心竟然落到如此地步,簡直是明月照溝渠。

繁星親媽最開始還有幾分不好意思,畢竟那次晚餐是繁星親爹大鬧飯局,還打瞭親傢的臉,總歸是自己這邊不對。但她以為這事已經過去,女兒也明明像沒事人一樣,結果後面越聽越不對勁,等聽明白來龍去脈,繁星親媽簡直如五雷轟頂。

女兒竟然把自己蒙在鼓裡,虧自己還以為她天天在陪志遠父母。

繁星媽擱下電話就直接給繁星打瞭電話。

她劈面第一句就是:“祝繁星你能耐啊!你這是跟誰學的?好的不學你學你親爹拈花惹草,腳踏兩條船,你還是個人嗎?”

繁星睡意蒙矓地接電話,一時都蒙瞭。繁星媽在電話裡罵個痛快,根本不給繁星插嘴解釋的機會,到最後撂下一句狠話:“你立刻滾過來跟我當面說清楚,人傢志遠樣樣都好,你怎麼就跟那些狐貍精一樣臭不要臉跟老板不清不楚的,我告訴你,你今天要不來跟我說清楚,我馬上跳海自殺,死在三亞,也勝過沒臉回去見人!”

繁星放下電話後去洗手間洗臉,看著鏡子裡自己煞白的臉,她心想為什麼親媽都不相信自己呢?

從小就是這樣,考瞭一百分,歡天喜地拿回傢,親媽瞥一眼,冷冷地說:“抄的吧?”

她委屈地哇哇哭,心想從今後隻有每次都考一百分,才能證明自己並不是抄來的成績。

她一直很努力,考上P大,在小城裡如果換成別人傢估計早樂瘋瞭,父母倒也難得,聯合起來請老師吃飯,謝師宴嘛,老師誇她高中三年多麼多麼努力才能考上P大,繁星媽說:“哪兒啊,自己的丫頭自己知道,她就是運氣好。”

一直到後來,連繁星自己都覺得自己是運氣好,才能考上P大。

那些每天隻睡六個鐘頭,做過比所有同學更多一倍的練習題,在洗手間都背單詞的日子,仿佛是另一個人的經歷。

繁星穩穩地對著鏡子打著粉底,心裡對自己說我都已經二十多歲瞭,獨立工作五年,我再也不是那個彷徨無助的小孩,我能面對這一切。

但她下樓後見到舒熠,跟他請假說有點私事要去處理的時候,仍舊是無精打采。

想到要去應付親媽滔滔不絕的怒斥,沒準親爹還會在旁邊火上澆油,她隻覺得心力交瘁。

舒熠覺得隻過瞭一晚上,自己這小秘書跟換瞭個人似的。說得俗點,就像霜打的茄子。簡直像前兩天他剛從機場高架把她撿回來的時候一樣。

舒熠不動聲色,說:“你本來就在休假,特意抽出私人時間過來照顧我,我還沒有說謝謝,無所謂還要跟我請假。你要用車嗎?我讓司機送你。”

繁星搖頭,她匆匆忙忙綰好的頭發,有幾莖碎發落下來,就垂在頸旁,一搖頭,那碎發就輕輕地搖晃,毛茸茸的,像一隻小狗,不,還是像貓,機靈,可有時候又呆呆的。

舒熠問:“有什麼要幫忙的地方嗎?”

繁星有點怔忡地看著他,舒熠心想這時候就挺呆的,像貓看見窗外的蝴蝶,讓人忍不住想幫它打開紗窗。

舒熠說:“我看你滿臉愁雲,想必是遇上什麼難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話,盡管說,除去工作關系,我們總算是朋友吧。”

繁星心想你還說呢,罪魁禍首可不就是你。

她很坦誠地說:“沒事,就是我媽知道我跟男朋友吵架的事,要把我叫過去教訓一頓。我媽那脾氣,念叨個沒完,也不會聽我解釋。”

舒熠註意到她的用詞,她說的是“跟男朋友吵架”而不是“跟男朋友分手”。

他說:“那吃瞭早飯再去吧,空著肚子挨罵,太慘瞭。”

繁星苦笑:“清水灣過去還有點遠,我媽現在怒不可遏,我再去得晚,她更要生氣瞭。”

“那就讓她氣唄,你都成年瞭,在感情上做出自己的選擇非常正常,為什麼還要順從她?”

繁星說:“不是順從她,就是……”她講到一半忽然氣餒,自己為什麼要跟CEO講這些呢?

“我說瞭,我們也算朋友對吧,作為朋友,其實我建議你冷一冷她,有時候年紀大的長輩就像小朋友,你越是在她氣頭上想要去哄她,她越是大哭大鬧給你看。等她發現你不關註的時候,她就知道這些手段對你而言是無效的,下次她就不會再這樣瞭。”

舒熠打開冰箱,倒瞭一杯牛奶,隨手放瞭兩片吐司進爐。

“吃瞭早餐再去,讓她也冷靜想想,她有沒有權利幹涉你的感情。我給你煎兩個雞蛋,你要單面雙面?流心還是全熟?”

CEO都親自給自己做早餐瞭,繁星隻好坐下來,這早餐不吃,就是不給老板面子瞭。

繁星毋庸置疑地兩害相權取其輕,畢竟老板不高興就事關飯碗,而親媽,她早就知道親媽不會給她飯吃,不管親媽高不高興。

吃過早餐,繁星問:“您中午吃什麼,要不我安排酒店送餐?”

她做習慣瞭秘書,哪怕明知道CEO本人亦能做得一手好菜,她也得安排好他的每頓飯。

舒熠輕描淡寫地說:“不用,我陪你去見你父母。中午我們就在亞龍灣吃點得瞭。”

繁星再次五雷轟頂,看著舒熠說不出話來。

舒熠說:“公司傳統,下屬扛不瞭的雷上司出面,我不覺得你能很好地應付你媽媽。”

繁星張口結舌:“可是……”

“別可是瞭,走吧。”

繁星跟在舒熠身後,一路愁眉不展低頭隻顧琢磨怎麼措辭,好勸阻舒熠不要跟自己一起去,等走到停機坪看到直升機停在那裡,繁星還傻乎乎的。

“你不是說趕時間嗎?我們開直升機過去。”

舒熠把她拉上直升機,因為太高瞭,他腿長一跨就上去瞭,她還在五雷轟頂,所以被老板拽上去瞭,還沒反應過來。

直到戴上耳機,繁星才戰戰兢兢:“老板你自己開飛機?”

“在美國學會的,放心吧,我有直升機駕照,而且我技術不錯的,曾經跟朋友們一塊兒穿越過大峽谷。”

舒熠拿起手冊核對各項參數,繁星嚇得趕緊閉嘴,別打擾老板駕駛,她一點也不想機毀人亡。

一路上她都屏息靜氣,生怕說一個字讓舒熠分心。

結果舒熠還真飛得挺穩的,一路沿著海岸線,碧藍的海水,銀色的沙灘,廣闊的大海像是一卷巨大的油畫,鋪陳在腳下。

螺旋槳的聲音吵得繁星心煩意亂,這是第二次搭直升機瞭,隻是兩次她都沒什麼心思看風景。

等到舒熠在地面人員的指揮下,將直升機穩穩地停好,螺旋槳逐漸靜止,繁星才找到機會說話。

“舒總,我媽雖然念過大學,但她其實這輩子順風順水慣瞭,我繼父對她又好,她在傢說一不二的,她說話挺沒分寸的,她不會因為您是我老板,就對您客氣的,她不是那種能講道理的人……”

這叫什麼事啊,她真怕自己親媽把自己飯碗砸瞭。

舒熠說:“挺好的啊,你別告訴她我是你老板,你跟她說我是你新男朋友就行瞭。”

雷太多,繁星被劈得無話可說。

繁星喃喃說:“老板你別這樣啊,我媽真會動手打你的,真的。”

舒熠說:“她打得贏我嗎?”

繁星想起老板的拳擊教練,不由得又開始擔心自己親媽。

“萬一我媽說瞭什麼難聽的話,您別跟她計較啊。老板您還是回去吧,您是不是想逛亞龍灣,要不我幫您訂個酒店喝下午茶,亞龍灣沙灘好,要不下午您到海邊遊泳去?我自己見我媽去就行瞭,真的!”

繁星簡直要聲淚俱下,苦苦哀求瞭。

舒熠說:“你放心,看在你昨天半夜還送我去醫院的分上,我能幫你搞定的。”

繁星心想這哪兒跟哪兒啊,送你去醫院第一是職責,第二不就是因為芒果是我買的我削好瞭給你吃的麼,我也怕你過敏嚴重瞭人命關天啊。

繁星認為,老板是因為失戀瞭魔怔瞭,失戀這種事吧,就像快刀子捅人,剛捅進去都不覺得痛,事後反應過來才痛不欲生。一定是這樣,老板失戀好幾天瞭,現在終於有瞭失戀綜合征,都願意扮演居委會大媽,要去調節母女矛盾瞭。

繁星知道今天會很麻煩,但萬萬沒想到親媽竟然擺出瞭三堂會審的陣仗。

繁星媽其實本來隻是打算把繁星爹叫來,兩個人一起好好教訓一下女兒,當然瞭,主旨是要罵女兒,像誰不好,像你親爹,真是老祝傢的孬種。

這種話,當然得老祝也在一旁親耳聽著才有意義。

誰知道龔阿姨不放心老伴,她怕老祝鎮不住場子,又被繁星親媽欺負,繁星媽多厲害的女人啊,沒事都敢打電話把自己罵個狗血淋頭,老祝那麼老實,被前妻生吞活剝都不夠,所以龔阿姨堅定堅決地帶著小孫子,陪老祝一起到繁星媽住的酒店來。龔阿姨振振有詞:“她要敢打你我還能在旁邊攔著點,攔不住我還能報警,我要是不在,你被她打死瞭我都不知道。”

老祝是被她收服瞭的,老婆說一不敢說二,隻好帶著她和小孫子一塊兒來瞭。

繁星媽下樓一看,好麼,竟然連狐貍精都帶來瞭,這是一傢子齊心要來對付我瞭,立刻打電話把老賈也叫下樓。

兩邊這樣擺齊瞭人馬,所以當繁星走進大堂時,就看到氣哼哼的親爹親媽,一如既往像烏眼雞似的互相瞪著。

繁星心道不妙,連忙問大堂經理:“中餐廳有沒有安靜點的包廂?”

她怕在大堂鬧起來,人來人往的,那豈不難堪。

大堂經理說:“抱歉,我們是東南亞風格的餐廳,沒有完全隔音的包廂。”

繁星心裡一咯噔,還來不及說話,就聽舒熠在身後問:“那有沒有會議室,要一間安靜的會議室。不用太大,容納十幾個人的就行。”

繁星萬分感激CEO的急智,心想不愧是我P大的天才師兄啊,竟然能想到租用酒店會議室。

會議室當然有的,大過年的,也沒誰跑到三亞來開會。

繁星媽萬萬沒想到繁星竟然還帶瞭個男人來,她冷眼打量,摸不清舒熠的路數,所以一言不發。舒熠倒挺坦然,自顧自拿出信用卡,去商務中心辦理租用會議室的手續瞭。

繁星隻覺得自己親媽眼裡嗖嗖地能飛出刀子,簡直要在舒熠背影上紮出無數孔來,連忙說:“媽,我們去樓上會議室說吧。”

她話音還沒落,就聽到不遠處有人驚喜地說:“哎呀!繁星!這麼巧!”

繁星回頭一看,竟然是老宋。他穿著泳褲披著浴巾,頭發上還掛著亮晶晶的水珠,活像剛洗完澡還沒吹幹的大金毛。

老宋這喜出望外,連忙上前跟她打招呼:“你怎麼在這兒呢?”

繁星心想怎麼又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還不夠亂的麼?

繁星說:“我媽媽住這邊酒店,所以……您怎麼在這兒呢?”

老宋眉開眼笑:“我陪我爸媽住這酒店,剛遊完泳打算回房間去,結果就看到瞭你!要不說就是巧呢!這是阿姨吧?繁星,介紹一下啊?”

繁星隻好對自己親媽介紹:“媽,這是我們公司宋總。”

老宋趕緊在浴巾上擦擦手,然後伸出手來想握手:“阿姨您好!您真年輕!繁星長得跟您真像!”

繁星媽一聽說這是公司老總,整個人就炸瞭。

指著老宋的鼻子就罵:“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你以為你開個公司當老板,就能覬覦我女兒!我們傢繁星是清清白白人傢的女兒,絕對不給有錢人當二奶!我告訴你!你甭想騙她年輕不懂事!你敢欺負我女兒,我跟你拼瞭!”

老宋被這劈頭蓋臉一頓罵都罵暈瞭,繁星連忙攔在中間:“媽!媽!您誤會瞭!您弄錯瞭!”

老宋更著急:“哎!阿姨!什麼二奶啊!我單身啊!我連女朋友都沒有啊!”

繁星媽正罵得痛快,一時剎不住,好容易狠狠喘瞭口氣:“你單身?”

老宋像小雞啄米般點頭:“是啊!我本科畢業就出國念博士,在美國待瞭好幾年,我們學校中國女生特別少,想找女朋友也找不著啊!回國後就創業,忙得要死,繁星知道的,我們天天加班,我絕對沒有女朋友!”

繁星媽瞧瞭他一眼:“你美國留學的?”

老宋驕傲地說:“伯克利,阿姨您聽說過嗎?”

“聽過!我還去過呢!”繁星媽忍不住瞟瞭一眼前夫老祝和龔姨,開始誇耀,“去年夏天繁星出的錢,給我們報名的旅行團,讓我跟她叔叔去美國西海岸玩,路過伯克利,導遊說時間不夠瞭,不進校參觀,還說這學校特別好,跟斯坦福一樣好!”

老宋趕緊糾正:“阿姨!我們專業排名比斯坦福高!”

繁星媽卻問:“你真沒女朋友?”

老宋拍著胸脯保證:“真沒有!”

繁星媽思索瞭兩秒鐘:“那讓我考慮考慮!我再跟繁星商量商量……”

老宋喜出望外,繁星卻急瞭:“媽!不是……這……他……”

這叫什麼事啊!

正亂著呢,舒熠回來瞭,老宋一見他,倒有幾分意外:“舒熠,你怎麼在這兒?”

舒熠不動聲色,隨手拍瞭拍他的肚子:“你住這酒店?趕緊上去穿衣服,看回頭著涼瞭。”

老宋肚子上全是水,站在大堂裡被空調吹瞭這麼久,確實也覺得冷,咧嘴一笑:“那我先上去穿衣服,阿姨,晚上我請您吃飯!大傢一起啊!繁星,我待會兒給你打電話!”

舒熠說:“電梯來瞭,趕緊上樓吧,多不禮貌啊,對女士們露著胸。”

老宋覺得舒熠說得有道理,可不麼,繁星那麼精細的一個人,還有未來的丈母娘也在呢!看旁邊一圈人,或站或坐,有男有女有小孩兒,沒準都是繁星的親戚,自己披著浴巾濕淋淋地站在這兒,可不是太不禮貌瞭麼。

電梯來瞭,他就吐瞭吐舌頭,趕緊鉆進去瞭。

舒熠三言兩語打發走瞭老宋,然後問繁星:“去會議室?”

繁星覺得親媽剛才已經陰差陽錯沖著老宋嚷嚷過瞭,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估計她戰鬥力已經釋放得差不多,最糟糕的局面都應付過去瞭,還怕什麼呢。

一進會議室,繁星明顯放松瞭許多,會議室是她的主場嘛,她決定把這當成一場特別難搞的協調會,開會時什麼場面她沒見過,那幫技術宅男熊起來的時候,好幾次都讓她以為要打群架呢,結果還不是嚷嚷一陣,每個人沖上去畫圖,寫公式,試圖說服對方。

但她萬萬沒想到,舒熠真的一上來就對所有人說:“大傢好,大傢都是繁星的長輩,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舒熠,繁星的新男朋友。”

繁星媽驚呆瞭,繁星也驚呆瞭。最後還是龔阿姨問:“你是繁星新男朋友,那……那剛才那個宋總呢?”

舒熠說:“哦,老宋他確實是想要追求繁星,這不有我在,他的努力都白費瞭嗎?”

繁星媽終於反應過來:“可他是伯克利啊!”

舒熠輕描淡寫地說:“我普林斯頓,阿姨,普林斯頓也不差啊。”

繁星媽想瞭想,確實啊,普林斯頓也挺有名的。何況這個呢,還長得比剛才那個宋總更帥呢。

隻有繁星默默地在心裡吐槽:然而你輟學瞭,並沒有畢業。

舒熠說:“老宋人是挺不錯,但他睡覺打呼嚕,阿姨,繁星睡覺多輕啊,有點動靜她就醒瞭,要是將來的老公睡覺打呼嚕,她能睡得好嗎?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她要睡不好,身體就不好,從根本上來講,這就不行嘛。”

繁星媽不知不覺就點點頭。

繁星五雷轟頂,心想要是顧欣然在這兒就熱鬧瞭,顧欣然一定會扯著她擠眉弄眼:“你老板怎麼知道老宋睡覺打呼嚕啊,他們倆是不是睡過啊?!”

繁星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最後就變成瞭CEO與所有人相談甚歡,繁星媽跟CEO大談美國風景,相見恨晚的繁星媽聽取建議決定明年一定要自駕美西。繁星爸跟CEO討論怎麼釣魚,兩個人一直從河魚應該用什麼餌,討論到怎麼去阿拉斯加釣鮭魚。CEO連龔阿姨和賈叔叔都照顧到瞭,連那麼不善言辭的賈叔叔都跟他津津有味地講怎麼做好吃的辣子雞。最神奇的是嬰兒車的小寶寶睡醒瞭,還沒等龔阿姨叫著心肝寶貝抱起來,先望著CEO咯嘰一笑,咧歪瞭嘴。

真真是皆大歡喜,除瞭繁星。

繁星媽握著舒熠的手,說:“繁星我就交給你瞭,她脾氣不好從小被寵壞瞭,你要多擔待些……”

繁星爸站在一邊連連點頭。

繁星大急:“不是……媽……那個……”

舒熠不動聲色拖住她的手,說:“謝謝阿姨!”

繁星爸則說:“晚上一起吃飯,我們好好喝兩杯!”

繁星趕緊阻攔:“不,爸,那個……晚上我……我還有事!老板找我有事!”

繁星求救似的望著舒熠,舒熠若無其事點點頭:“對,晚上繁星的老板要跟她開會。”

繁星媽說:“大過年的,還開會?”

繁星隻好繼續撒謊:“我們公司那不是在美國上市嗎?美國人不過春節的。”

繁星媽接受瞭這個解釋,卻不由得抱怨:“你們老板也太不像話瞭,他自己工作狂,還拉著你大過年的加班!怪不得找不到女朋友!活該他單身!”

繁星明知道她對號入座以為老宋是老板,但當著舒熠隻好假裝沒聽見,說:“媽,我該回去瞭!一會兒老板要找我瞭。”

舒熠還在那裡客客氣氣地跟大傢道別,繁星媽瞅機會把繁星拖到一邊,叮囑她:“這個小舒比志遠長得帥,人也比志遠好相處,好好把握!”

繁星哭笑不得:“媽,不是,這個……我其實跟他……”

繁星媽神秘地一笑:“其實你還沒有想好對不對?媽什麼都看出來瞭!”

繁星挫敗地想,回頭真得和CEO好好聊聊,他這麼不按常理出牌,這局面自己該怎麼收拾啊。

繁星媽說:“別裝啦女兒,人傢都知道你睡覺輕瞭,你這麼傳統的人,不喜歡怎麼會跟他……女人,身體是最誠實的!”

直到上瞭直升飛機,繁星還在五雷轟頂中,被親媽雷得外焦裡嫩,實在是無言以對。

飛機飛到一半,碧藍的大海就像一匹無邊無際的綢子,鋪陳在視野的盡頭。繁星想到這幾天發生的各種事情,沒料到父母愈加誤會重重,攪局容易,收場難。舒熠又是老板,技術宅男不通人情世故,哪裡知道她那裡一地雞毛。

繁星深深嘆瞭口氣,心裡還在琢磨待會兒怎麼跟老板談這件事。

忽然耳機裡傳來舒熠的聲音。

“嘆什麼氣。”

繁星隻好言不由衷地說:“夕陽真美。”

正是傍晚時分,西斜的太陽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萬點碎金。

舒熠忽然說:“帶你看樣東西。”

繁星有點蒙,直升機已經掉轉方向,朝著茫茫大海飛去。

也不知飛瞭多久,直升機做出瞭一個盤旋動作,當再次掉轉方向的時候,舒熠指向斜前方。

“你看!”

萬道霞光正照耀著遠處的海岸線,狹長的沙灘被鍍上一層淺淺的玫瑰粉色,海岸不遠處有一座島嶼,夕陽拉長瞭島嶼的陰影,兩道蜿蜒的海岸線交匯著尖岬,因為角度和光線的原因,那倒影變成瞭巨大的心型,泛著粼粼的粉色波光,在漫天晚霞的映襯下,變幻莫測。

繁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飛機懸停在空中,螺旋槳呼啦啦響著,太陽很快地落下去,那顆心變得越來越瘦,越來越尖,越來越長,最終匯成瞭一道長長的流光,夕陽有一半沉入瞭海中,那些波光流動著,散開去,漸漸變成瞭細碎的金色光點,跳躍在浪尖。剛剛那一幕好似夢境一般,再也不見。

直升機重新掉轉方向,回到正確的航路。

舒熠說:“隻有幾分鐘能看見,這是我偶然發現的。”

一直到下飛機,繁星都沒有再說話。

吃過晚餐,繁星糾結瞭半晌,最終走到舒熠那邊去敲門。

“請進。”

舒熠正坐在露臺上,筆記本電腦放在藤幾上,旁邊還放著一杯咖啡,不知道是在回郵件還是在看圖紙,看她進來,就闔上筆記本。

繁星糾結地開口:“我們談一談吧。”

舒熠很放松的樣子:“好啊。”他問,“你要喝什麼嗎?咖啡?茶?”

繁星其實很想來杯威士忌,酒壯慫人膽嘛,但她搖瞭搖頭,坐下來,很真誠地說:“舒先生,謝謝您今天幫我解圍,可是這個方法對我而言,其實有很大的困擾……”

舒熠擺出一副我正在認真聽你繼續的模樣,繁星卻糾結著不知怎麼往下說。

“您這麼做,我不知道是出於……”

繁星一句話還沒說完,手機突然響起來,一看號碼是老宋,頓時覺得尷尬,隻好說:“不好意思舒總,我先接個電話。”

老宋的聲音在電話裡也是興高采烈的:“繁星,不是說好晚上一塊兒吃飯麼?阿姨住哪個房間?要不要我上樓接你們?”

繁星冷汗都下來瞭,支吾著說:“我在舒總這邊,晚上我開會呢。”

老宋納悶:“開會?開什麼會?舒熠找你開會幹嗎?他要開會也應該找我啊!”

繁星說:“宋總,還要開會,我先掛瞭啊!”

繁星狼狽地掛斷電話,舒熠坐在躺椅上,很逍遙的模樣:“這就是原因。”

繁星張口結舌。

舒熠說:“老宋要追你,這就是我多管閑事的原因。你是個很優秀的女孩子,也是個很好的秘書,老宋要是跟你談戀愛結婚,最後你一定會辭職的。從自私的立場來講,我實在是不願意失去像你這樣的秘書。而且,你跟老宋真的不合適,你們倆都是挺好的人,走到一塊兒要是分手,就會有人受傷,我不願意看到這種事發生。”

繁星想瞭想,這似乎勉強解釋得通。

繁星趕緊向老板表態:“就算結婚我也不會做全職太太,我還是要工作的。”

開什麼玩笑,養活自己是她最基本的目標,她這麼嚴重缺乏安全感的人,實在沒辦法想象自己不工作,靠別人養活。

舒熠看瞭她一眼:“你還是有考慮老宋?”

繁星連忙說:“沒有沒有,真沒有,我不喜歡他那樣的。”

舒熠端起咖啡呷瞭一口,問:“那你喜歡哪樣的?”

繁星一時答不上來,隻好胡亂搪塞:“其實,我也不知道……”她想瞭想,又補上一句,“以前,我認為自己喜歡我前男友那樣的,大學同學,知根知底,人也挺純粹。現在……”

她嘆瞭口氣。

人長大瞭,可不就復雜瞭。或者說,離開學校那個單純的環境,可不就變瞭。

她和志遠還是模范情侶呢,這幾年每年同學聚會,都有人問他們倆啥時候結婚。她也曾經很篤定地想,這輩子就是這個人瞭。

可是沒想到隻是瞬間,就變成這樣。

舒熠伏在欄桿上,似乎出神地看著不遠處墨黑翻滾的海浪。

“繁星,你別誤會,我其實是想幫你。”他並沒有回頭,看著大海,慢慢說,“我在美國的時候,有一陣子好窮好窮,窮得連飯都吃不起。有個女孩子,很善良,每天都給我買午餐,悄悄地放在我桌上。其他人看到瞭,就起哄說她一定是暗戀我。她落落大方地說,是呀,隻不過我不是暗戀,我是明戀啊,我就是喜歡他,又怎麼樣?”

他說:“那時候我也是這樣以為的,所以雖然困難重重,雖然好像是在絕境一樣,可是從來沒有失去過希望。因為有人這樣光明磊落地大聲說,我就是喜歡他,又怎樣?”

他註視著星光下翻卷的海浪:“有人愛,是這世界上最強大的資本。赤手空拳的時候,也不會怕。”

繁星過瞭好久,才問:“那……”

舒熠仍舊沒有回頭,但他笑瞭一笑:“過瞭好久好久我才知道,她其實並不愛我,隻是覺得那時候應該這樣說,因為那時候我又驕傲又敏感又脆弱,她隻有這樣說,才有立場來幫助我,而我也不會覺得受之有愧。”

繁星長長地出瞭口氣。

繁星說:“她真是一個好人。”

“是啊。”舒熠終於轉身,靠在欄桿上,“所以今天我幫你,希望你不要覺得尷尬,你跟我講瞭那麼多事,其實我就覺得,他們都不夠愛你。比如你的前男友,他足夠愛你的話,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根本不會成為你們分手的理由。還有……”

舒熠輕輕地說:“在父母面前,如果有一個人足夠愛你,你也會有更多尊嚴。”

繁星忍不住熱淚盈眶。

因為這份感激,還沒等新年上班,繁星就下單瞭全新的咖啡機,還預定瞭新的咖啡豆,雖然舒熠大年初五就飛往美國出差去瞭。繁星在三亞機場送走父母,也直接飛回瞭北京。

假期猶未結束的北京,還有節日式的空曠,地鐵裡空空落落,環線上車輛稀疏,交通便利,到哪兒去都方便,整個城市都仿佛冬眠還沒睡醒。

繁星在租來的屋子裡大掃除,她本來跟一個朋友合租,但去年下半年的時候,那個朋友搬出去跟男朋友住瞭,繁星算瞭算房租,覺得自己能負擔得起,她愛清靜慣瞭,怕再找室友相處不來,也就一個人奢侈地住起瞭兩居。

空出來的那間房也朝南,繁星在屋子裡鋪上瞭厚厚的地毯,天氣晴朗的時候就坐在窗臺前看書,或者跟著網上教練課做瑜伽。長年累月地坐在辦公室,肩頸總有點不適。

晚上的時候,一個人抱著零食看鬼片。

顧欣然偶爾來探望她,總是羨慕:“你這狗窩真舒服,哪天我要是流落街頭瞭,你一定要收留我啊!”

繁星滿口答應。

顧欣然是繁星的高中同班同學,她成績一貫比繁星還要好,高考的時候卻發揮失利,去瞭傳媒大學,因為同在北京,所以大學四年放假總跟繁星一塊兒結伴回傢,兩人自然而然成瞭好朋友。畢業後顧欣然進瞭新媒體工作,每天起三更睡五更,辛苦得不得瞭,但樂在其中,因為她從小就熱愛祖國的八卦事業。

顧欣然把年假攢到接著春節假一塊兒休,所以去瞭巴厘島,還沒回來。

繁星覺得挺好的,她一個人花瞭兩天時間,把屋子裡裡外外收拾得清清爽爽,還趁著人少去花市,買瞭兩盆綠植,將室內點綴得春意盎然。

畢竟新的一年又開始瞭。

《愛如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