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頌帶著三個兒女坐在廊上,擰著眉頭,周身彌漫著酸溜溜的氣息。
方才說不來偷看吧,幾個孩子非要拉他過來,這下好瞭,看過之後該食不下咽瞭!
好吧,其實冉顏來見蘇伏是他寬容大度允許瞭的,可是居然還抱瞭一下,他可從來沒有同意可以擁抱!還是自己妻子主動去抱人傢的!還有什麼烤肉……他們以前還一起烤肉瞭!
“阿耶,你戴綠帽子瞭。”蕭老大水汪汪的大眼睛滿是同情的盯著蕭頌。
蕭頌本是怒上心頭,乍一聽見自己隻有五六歲的兒子說出這麼驚天地泣鬼神的話,他愣瞭一下,旋即壓住滿腔的怒火,以稍微平和的語氣問道,“誰告訴你綠帽子這東西?”
雖然不用問蕭頌也知道,除瞭劉青松沒有別人,但他判人死刑一向講求證據確鑿。
“是青松叔。”蕭老二馬上招認。
蕭頌霍的起身,穿瞭屐鞋大步流星的往外走。
晚綠正準備讓人擺飯,看見蕭頌,連忙欠身問道,“郎君去哪裡,馬上用午膳瞭。”
“不吃!氣都氣飽瞭!”蕭頌話音未落,人已經消失在小道上。
晚綠狐疑的走進院內,看見三個小傢夥托腮蹲坐在廊上,便走瞭過去,問道,“郎君怎麼生氣瞭?是不是大郎君不乖?”
蕭老二雖然最調皮,又好動,但還真沒那個本事把蕭頌氣到暴走。
弱弱可憐巴巴的望著晚綠道,“綠綠,耶耶戴綠帽子瞭。”
“啊?”晚綠長大嘴巴,這個消息太有沖擊性瞭,尤其是從一個乖順的孩子嘴裡說出來。
旋即晚綠回過神來,不滿的嘟囔道。“劉醫丞也真是,孩子這個年紀最記東西,居然教這些……”她嘆瞭一口氣,坐到廊上,轉而很有興致的小聲問道。“夫人和蘇郎君做瞭什麼?”
“抱抱瞭。”弱弱天真爛漫的道。
“抱……抱瞭?”晚綠滿臉震驚。
蕭老二還在糾結,阿耶為什麼生氣呢?
晚綠連忙囑咐三個孩子道,“這個事情一定不能說出去,知道嗎?千萬不能同祖母和祖父說,不然你們就見不到母親瞭。”
弱弱點頭如小雞啄米,泫然欲泣。
“乖。”晚綠輕輕摸瞭摸三個孩子的小腦袋,以示褒贊。
“晚綠。看見郎君瞭嗎?”冉顏從廚房剛出來。雖然傢裡仆從很多,但她依舊習慣親自下廚給夫君和孩子們做飯。
晚綠還未曾答話,蕭老大便道,“阿耶去尋那個美郎君打架去瞭。”
“什麼?”冉顏怔瞭一下,立刻吩咐道,“晚綠,你好好照顧孩子。我出去一下。”
說罷匆匆離開。
晚綠聲音卡在喉嚨裡,連忙問蕭老大。“郎君當真找蘇郎君打架去瞭?”
蕭老大看著晚綠激動緊張的模樣,無辜的搖搖頭,“青松叔說,戴綠帽子就會打架。”
晚綠長嘆一聲,心覺得劉醫丞這次真是慘瞭。
冉顏問瞭門房蕭頌離開的方向,便帶瞭兩個護衛騎馬追上去。
一路隱約能看見蕭頌的身影,但因秋季出遊的人甚多,冉顏不想制造什麼類似於“蕭侍郎無情奔走,獻梁夫人策馬追夫”的八卦。
直到慈恩寺附近。竟然跟丟瞭。冉顏正著急。卻見劉青松騎著馬晃悠悠的過來,“九嫂?你也來秋遊?”
“嗯。”冉顏敷衍的答瞭一聲。看瞭一眼他來的方向,道,“你約瞭太醫署的人在此喝酒,現在才來?”
“不是,我早上遇見蘇大俠送晉陽公主回來,我便幫他把公主送進宮內去瞭。”劉青松下馬,“我回來瞧瞧大傢散瞭沒有,嘿嘿,順便蹭隨遠一頓飯。”
冉顏皺眉,“他還須蹭飯,你來蹭他?”
“我傢夫人教導有方,能省則省。”劉青松苦著臉無奈道。
提到桑辰,冉顏的目光一邊四處找尋蕭頌的蹤跡,一邊隨口問道,“他還沒有從瞭杜傢娘子?”
劉青松聽冉顏的話,立刻掃去滿臉苦澀,哈哈一笑道,“九嫂,你這個‘從’字用的極好,李氏與杜氏退瞭親後,杜氏娘子就有些瘋癲瞭,不過你覺不覺得那位娘子也是穿來的?”
“這世界上有那麼多離奇的事情嗎?”冉顏不信。
劉青松道,“這還算離奇?大唐是多麼炙手可熱的時代,天空早已經是一片篩子,多少都不奇怪,不過這位娘子行為作風,實在不像是我輩豪放派。”
“非桑辰不嫁,這件事情還不算豪放?”冉顏覺得這個要還不算豪放,那什麼才算豪放?
“你可知道她為何非桑辰不嫁?”劉青松道。
冉顏搖頭。
劉青松把馬韁“我跟你說,那姑娘說,因為桑辰看瞭她的臉。我琢磨著,要麼就是被退婚之事打擊瘋瞭,要麼就是穿的。我用邏輯來分析,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你的邏輯?”冉顏睨瞭他一眼,不是冉顏看不起他,是他從來都沒從邏輯上想過事情。
“有興趣的話,我可以給你分析分析。”劉青松笑瞇瞇的道。
“沒興趣。”冉顏知道就算自己說實話,劉青松還是會憋不住。
果然,她話音一落,便聽劉青松繼續道,“那位杜娘子,原來潑辣的很,被退親隻可能幹出兩件事,不是提刀去砍德謇就是提刀去砍德謇,所以說,她要是能被打擊瘋瞭,我劉青松一世英名往哪裡放,真相隻有一個——”
劉青松聲音卡猛的卡住,看著三丈遠處,蕭頌正斜倚在樹幹上,唇邊帶著危險的笑。
“九嫂,我忽然想起來,我傢夫人讓我去接生。”劉青松利落的翻身上馬,正準備逃跑,身後傳來蕭頌慢悠悠的聲音,“逃得瞭今天,逃得過明天嗎?”
冉顏心道,不是找蘇伏打架瞭嗎?怎麼看樣子是在找劉青松算賬?
劉青松慢吞吞的下瞭馬背,“九郎,我上有嶽父嶽母,下有孩兒尚未出生,留我一條命讓我見見未來兒子吧。”
蕭頌皺起眉,冷聲道,“你都教我兒子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劉青松想也未想的道,“你說的是哪天?”說完見蕭頌面色更黑,立刻道,“哪天我也未曾教他們亂七八糟的東西。”
“嗯,我決定不整治你瞭。”蕭頌面上忽而笑容溫和。
劉青松看的渾身發毛,半點沒有解脫的欣喜。
蕭頌接著道,“我還是對整治你即將出生的孩子更感興趣些。”
以劉青松對蕭頌的瞭解,這話絕不是在開玩笑。
“夫人,回府。”蕭頌道。
冉顏見蕭頌臉色不太好,略一想,便明白他定然是偷聽瞭她與蘇伏的對話。心道,蘇伏肯定早就知道,否則也不會走的那麼急。
她與蘇伏之間即使坦坦蕩蕩,她卻不能因此理直氣壯,畢竟以蕭頌的性子,能忍讓到這等地步,已經實屬難得。
“夫君。”冉顏追上蕭頌,握住他的手,“吃醋瞭?”
蕭頌感受手心的柔軟,不由自主的回握住,“阿顏,倘若有下輩子,你也不許丟下我一個人。”
“這輩子尚未過完,你便想到下輩子瞭。”冉顏道。
“我怕你心裡把自己的下輩子許給瞭別人。”蕭頌看向她。
葉落紛紛。
劉青松看著那兩人,苦著一張臉。
一刻之後,慈恩寺內。
劉青松痛哭流涕,“可憐我傢松子,還未出生便註定遭難,九郎這個人性泯滅的傢夥,做事從來不擇手段,對小嬰兒都如此殘忍,我詛咒他,讓冉顏沒幾天便跟蘇伏私奔瞭!”
坐在他對面的桑辰,攏著袖子一臉糾結的看著他。
劉青松兀自哭瞭半晌,既沒有得到安慰,也沒有人同仇敵愾,覺得十分沒有意思,不由摸瞭一把臉,道,“你倒是說句話啊!”
“在下……覺得自己心思齷齪,正在向佛祖告罪。”桑辰道。
“你說說,我幫你評斷評斷,說不定不算齷齪呢?”劉青松最愛聽齷齪的事瞭。
桑辰抿瞭抿嘴,遲疑瞭一下,道。“在下方才在想,倘若你詛咒的話,能不能改讓冉娘子隨在下私奔……”
劉青松抽瞭抽發酸的鼻子,“這個想法一點都不新鮮,我說你能否正常點。關註關註我兒?我在向你訴苦啊!”
關註他的兒子?桑辰想瞭半晌,道,“為何叫松子?松鼠吃松子,不是更厲害麼?”
劉青松愣瞭一下,旋即往前湊瞭湊,“你這想法妙啊!不過松子並非名字,乃是‘劉青松之子’的簡稱。你說說。除瞭松鼠之外還有何有意思的名字?”
“我……我隻是突發奇想。”桑辰窘迫道。
劉青松正欲繼續追問,外面有個胖胖的和尚唱瞭聲佛號,“師叔,杜傢娘子來瞭。”
桑辰一慌,立刻起身,“青松,你,你就說我……說我……”
“說你不在?”劉青松問道。
“對對對。”桑辰連連點頭,轉身便從另一邊奔逃而去。佛經散落一地。
劉青松伸手將佛經撿起來放在幾上,一抬頭,便看見門外一襲淺琥珀色交領襦裙的女子婷婷立於門前。
她戴著面紗。劉青松未看清全貌,但以他多年經驗,這女子定然生的不錯。
女子看見他,急急退避到一側,輕聲問道,“桑先生可在?”
劉青松道。“他剛剛走瞭。”
“奴知道先生會躲。因此寫瞭封信,可否托您轉交給先生。”杜娘子道。
這種事情。劉青松最喜歡做瞭,立刻便答應道,“能為杜娘子效勞,在下深感榮幸。”
杜娘子從門縫裡推瞭一封信進來。
“杜娘子可還有話交代?”劉青松很好奇,四年前杜娘子便已經十六歲瞭,如今已經是二十歲的大齡剩女,基本上算是尋不到好夫傢瞭,她對桑辰的心可真是夠堅決。
杜娘子聲音黯淡,“無,有勞您瞭。”
劉青松看見那個纖細的影子起身,便問道,“杜娘子可想知道隨遠為何不願娶你?”
杜娘子的腳步頓下,又在原地跪坐下來,“請先生不吝指教。”
“其實半年前我便知道他對你有別樣的心思瞭,隻是他這個人固執,從前他心中戀慕一個女子,後來那女子已經嫁瞭別人,他便打算青燈古佛瞭此一生,他認定自己對那女子矢志不渝,所以即便對你動瞭心,也不會承認。”劉青松算是把桑辰的性子摸透瞭。
杜娘子沉默片刻,道,“先生可有辦法?”
“有。”劉青松笑吟吟的道,卻並不將法子直接說出。
“先生想要奴做什麼?”杜娘子問道。
劉青松心中暗贊,這姑娘倒是挺上道的,便也不賣關子,直接道,“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
“真實……身份……”杜娘子喃喃自語,“我不是杜傢女兒嗎……”
“杜娘子可以考慮一下。”劉青松道。
“不,無需考慮。”杜娘子立刻道。
她嘆瞭口氣,將前因後果道來。
“我記得自己是杜傢女兒,我父是提刑官姓杜名暉,夫傢姓桑,夫君乃是戍邊的將軍,我嫁過去便不曾見過他。三年後,卻聞他戰死沙場,連屍骨都不曾見,隻得瞭一身殘破甲衣入殮……我不甘心,便帶瞭仆從去戰場撿他屍骨,不慎從山上摔瞭下來,一切便都變瞭。我父變成瞭杜相,我不認識身邊所有人,可他們都告訴我,我不過是做瞭夢。您也不信吧?”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信。”劉青松覺得終於找到一個知己。別人都把穿越當傢常便飯,實際也還真就是傢常便飯,但隻有他如莊周夢蝶一般,許多年分不清虛實。
除瞭宋朝,劉青松暫時還未想到哪個朝代還有提刑官一職。他不禁問道,“那個……你不應該為夫君守節嗎?”
杜娘子道,“我傢郎君已過世,我為何不可改嫁?再者,如今的我已不是當初的的我,世事變化皆有定數,許是上天憐我,讓我到前生與郎君相會。”
記得宋朝是稱呼丈夫為“郎君”,劉青松一時有些混亂,抓瞭抓頭發,道,“罷瞭罷瞭,我頭疼,我跟你說……”
劉青松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的說瞭一通,便由著杜娘子自己想,自己甩袖回傢去瞭。
他以前覺得,宋朝女子都是被關在傢裡裹小腳,為瞭貞潔牌坊連命都不要的,可與杜娘子聊過之後,覺得自己想法實在太膚淺瞭。
不過,宋朝男女大防倒是有。依劉青松看,杜娘子這性子一看就是禮教壓不住內心的奔放……
桑辰窩在藏經閣,直到天色擦黑,小沙彌喚他去吃晚飯,懸著的心才稍微放下來些。
晚飯過後,桑辰回竹舍取衣物去沐浴。他一個人住在寺院後面的一個荒蕪角落,住持給他分瞭一塊地,用來種些蔬菜。平時他會幫寺中抄經書,不給錢財,但是管一日三餐。
唯一和他朝夕相伴的,是當初做太學博士時的坐騎——一頭驢。
全大唐的讀書人都痛心疾首,一個才絕驚艷的桑隨遠便這樣湮沒於經文之間,從不應任何邀請,不寫文章,不吟詩,隻偶爾打發時間時作畫、記錄想出來的棋譜,但從不會買賣或者送人。一時之間,桑隨遠的字畫、手稿都價格飛漲,尤其是他親手做的蘭花澄泥硯,底下刻有詩詞的已經近喊價萬貫,變成貴族案頭最奢侈的物品。但也都是有價無市,擁有這些東西的人,自然不會拿出去賣錢。
然而對於這一切,桑辰都渾然不知。他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茹素、念經,一身輕松。偶爾還會想起冉顏的面容,但也已經不能動他心緒,偶然相見時,不過是唱一聲佛號,行一個佛禮。
可是,桑辰不信自己對她的心已經歸於平淡,他原以為,會是一生一世的。
朦朧光線中,桑辰脫離屐鞋,摸黑進瞭屋。
正準備去屏風上摸衣裳,腰上忽然多一雙手,緊接著背後貼上一個柔軟的身子,“桑先生。”
是杜傢娘子!桑辰一聲驚叫硬生生的卡在喉嚨裡,急道,“已經夜瞭,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總想,再等等你就會回來,沒想到不知不覺天就黑瞭。”杜娘子對桑辰的性子簡直太瞭解,這樣的鬼話旁人不見得會信,可他一定會信。
“你先松開我。”黑暗中,桑辰臉色漲的通紅,感覺背上的柔軟身體像是烙鐵一樣燙的他渾身發熱。
“這處太荒涼瞭,我一個人害怕,你答應我不跑,我便放開你。”杜娘子聲音哽咽。
“嗯。”桑辰應瞭。
桑辰這人有個最大的優點,便是一諾千金。杜娘子對他的話一點也不懷疑,歡喜的松手,心覺得劉青松的法子果然很管用於是她對接下來的事情更有信心瞭。
桑辰摸到火摺子,將油燈點亮。
昏黃的光線照亮狹小的屋子,他不敢轉過身去,想瞭片刻,道,“杜娘子,天色已晚,坊門怕都關瞭但倘若你住在這裡,怕於名聲有礙,我送你去清音庵暫住一晚吧。”
桑辰半晌沒有得到回答不由轉過身來。
溫暖的光下,女子一襲琥珀色的交領襦裙煢煢孑立,面上覆紗,看不見全貌,然而似乎從骨子裡散發一種孤寂,孤寂中透著溫婉,宛如一塊遺世美玉。
杜娘子微微垂頭,“清音庵太遠瞭。”
桑辰回過神來,拘謹道,“不遠不遠,翻過兩個山頭就到瞭。”
到的時候也已經天亮瞭吧?劉青松教她霸王硬上弓,桑辰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不管是不是她主動,他都會負起責任。
她自從見到桑辰的第一眼,便無法將他的身影從心中抹去,在這四年裡,傢中給她說瞭幾次親,她寧願裝瘋賣傻也絕不肯嫁,如今已經是這般年紀,起初真想就不顧廉恥,按照劉青松的法子來辦,可看著他清澈如泓的眼,隻能嘆瞭口氣,微微欠身,“有勞桑先生瞭。
桑辰面上綻開一抹笑,從屋內找來一件披風,“夜深露重,娘子先披上吧。”
她心中猛然漏跳瞭幾拍,在她的傢鄉,娘子便是夫人的意思。來大唐四年,她早已經習慣瞭“郎君”“娘子”這樣的稱呼,傢裡的仆婢也都“娘子、娘子”的叫喚,可是聽桑辰這樣叫,她還是控制不住的臉紅心跳。
“我名江離。”杜娘子把披風裹在身上,有淡淡的皂角味。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桑辰漸漸自在瞭許多,“是雅致的名字。”
“江離,將離,我父親起初也是因此給我取瞭這名字,但後來便覺不好瞭。”杜江離笑道。
桑辰點好燈籠,正欲出門,忽而頓住腳步,赧然道,“娘子可識路?”
杜江離搖頭。
“且侯一侯。”桑辰急急忙忙又返回去,在屋裡折騰一番,背瞭個大包裹走瞭出來,見杜江離滿眼驚詫的盯著他,頗為羞澀的解釋,“我識路的功夫向來不大好,不過娘子放心,半個月之內絕對可以到。”
“那就好,咱們快走吧。”杜江離面紗後面唇角彎起,這可真是個大優點,就為瞭多聽他多喊幾句“娘子”,迷上一年半載也好。
半個時辰後。
完全在意料之內的迷路瞭。
不過好在一個正盼望迷路,一個十分有迷路的經驗,沒有人驚慌。
“郎君,這林子裡有猛獸嗎?”杜江離直接改口瞭,反正桑辰也不知道她喊的郎君是什麼意思。
桑辰臉色發白,“應當……沒有吧,據說官府每年都會命人過來圍捕。”
這裡還在長安城內,所以朝廷不可能容許山上有猛獸,萬一下山傷人怎麼辦?因此多次派軍隊過來對山上的猛獸進行剿殺,不太可能遇到虎狼之類的野獸。
行至夜半,兩人商量著在水邊歇息一會。
桑辰問道,“娘子餓不餓?”
杜江離點頭,她午膳晚膳都沒有吃。
一旦外出,桑辰的準備總是很充足,於是掏出饅頭遞給杜江離。
杜江離接過饅頭,解下面紗,咬瞭一小口。
雖則,四年之間都傳出杜江離非他不嫁,但實際這還是桑辰第一次如此清楚的看見他的容貌。很美,是他從未見過的那種美。
“阿彌陀佛。”桑辰忽然唱瞭聲佛號。
杜江離滿臉莫名其妙-看瞭他一眼,正在糾結怎麼處理滿手的饅頭碎屑,放進嘴裡吧,有些不雅觀,丟瞭吧,他會不會說她浪費食物?
想著,她把碎屑撒進水裡。
桑辰垂眼,看見水裡有魚遊過來,微微一笑,剛想誇杜江離一句善良,卻聽她歡喜道,“有魚啊!郎君,我會叉魚,咱們烤魚吃吧!”
“娘子,在下不殺生,也不能看著你殺生。”桑辰蹙眉。
杜江離吞瞭吞口水,“好吧,不殺便不殺,可是日後我想吃肉呢?”
桑辰想瞭想,“去酒樓?”
“說的也是,我便暫且忍忍吧,其實我也不經常殺生的。”杜江離說罷,見桑辰面色不大好,立刻又改口道,“從來不殺生!我祖母也信佛。”
桑辰點點頭,根本不知道杜氏的老太太幾十年前便不在人世瞭。
“郎君。”杜江離輕喚瞭一聲。心裡琢磨著,要不要扭個腳,閃個腰呢?反正這荒山野嶺的也沒有人看見。至於名聲,她堅持要嫁給桑辰的那一刻便都全毀瞭,再加上她兄長杜荷謀反,她現在日子過得很是艱難,倘若不是靠死去那個父親的庇蔭,她又裝瘋賣傻,總算博得一些憐惜,怕是早就被官府強行配人瞭。
唐朝有這樣的規定,女子十八不嫁,便由官府做主合婚。
這一回和桑辰一起消失半月,就算桑辰素來有清名,也不能保住她的名聲。
她這廂想的正投入,竟忘記還坐在岸邊,待想起來時,腳下一滑,隻聞桑辰一聲疾呼。
噗通!
水花四濺,杜江離渾身被冰冷的水包圍,她正欲遊上去,心覺得這是個大好時機,可巧也不用扭腳閃腰瞭,連忙裝作掙紮呼救。
杜江離聽見耳邊又傳來噗通一聲,微微一笑,準備表演再賣力點,卻聽桑辰道,“娘子,在下不會遊泳,救不瞭你,但在下可以陪你一起死。
“咳!”杜江離被水嗆瞭一下,轉頭看見桑辰的位置,連忙遊過去,伸手架住他,“呸,什麼死不死的,這樣的小河若是將我淹死瞭,我也無顏見泉下父母。”
桑辰看上去頗為儒雅斯文,其實塊頭並不小,平時需自己墾地種田,身上也頗有些份量。杜江離用瞭吃奶的力氣才將他拖上岸。
好在桑辰報死志,並未如一般溺水者那樣緊攀浮木,她承受的隻是重量而已。
杜江離將桑辰放在岸上,脫力的趴在他身上,喘息瞭一會,伸手拍瞭拍他的臉頰,看見他睜開眼睛,不禁有些惱怒,“你就這麼想死!?”
“生亦無歡,死亦無懼。”桑辰道。
然而桑辰心知肚明,自己內心深處並不是這樣想。他一直覺得自己會愛戀冉顏一生一世,可他發現自己對她的心竟然淡瞭,所以唾棄自己。
那一度以為是忠貞不二、此生不渝的情,卻連僅僅四年時間都抵擋不住,讓桑辰對自己產生瞭懷疑。
所以也不願面對內心對杜江離產生的感情,就在方才那一刻,他當真覺得陪她一起死,是件不錯的事情。
他這個人一向就這樣糾結,寧與卿攜手赴死,卻不願活著承認內心的想法。
“我都如今這步田地瞭,尚且未曾尋死,你年輕英俊,名聲遠播,全城的娘子都為你癡迷,你死什麼呀!”杜江離沒好氣的道。
這些桑辰何嘗不知,他固執的扭過頭,不看她。
月色下,他臉上、脖頸的水珠盈盈發亮,襯著他減一分過白、增一分過黑的皮膚,別具魅惑。
杜江離覺得自己方才光吃饅頭,未曾喝水,口中發幹,有些難受,忍不住低頭去吮吸他脖頸上的水珠。
桑辰如遭電擊,渾身一顫,脖頸上唇舌炙熱柔軟讓他心底產生一種麻酥的感覺,很快擴散到全身,想推開她,卻四肢發軟。
杜江離方才是被他容色所惑,在唇舌剛接觸到他頸部的時候,便回過神來瞭,但心想索性一不做二
她壯著膽子胡亂親吻他的脖頸一會,見他未曾推開,便豁出去,猛的吻上那薄厚適中的唇。
杜江離覺得自己怎麼也算是已婚過的,雖然連夫君的面都未曾見過一回,但至少看過壓箱底的那本小冊子,是個經驗豐富的人,所以便心如揣鹿的賣力勾引桑辰。
然而事實上,她隻是順著本能胡亂的吮吸、啃咬,但這對於從未有過這方面綺念的桑辰來說,已經是致命的誘惑。
兩人的衣服都濕透,緊緊貼在身上,身體與身體之間幾乎沒有阻礙。她能感受到他結實的胸膛,他亦能清晰的感覺到她的柔軟。
“嗯?”杜江離覺得自己腿邊有什麼東西硬硬的硌人,動作頓瞭一下,無意識的便伸手去想把它撥開,卻發覺是在桑辰的衣服下面,好奇的伸手摸瞭摸。
“嗯……”桑辰忍不住低吟出聲。
杜江離臉唰的紅如滴血,因為桑辰這一聲叫喚,也因為明白瞭那東西是什麼。
她用殘存的理智命令自己去握住它,之後呢?該怎麼辦?
“郎君。”杜江離渾身火熱,有些著急的喚瞭桑辰一聲,意外的頗為嬌嗔。
桑辰腦子一片混沌,聽見這個聲音,越發的繃不住,隻覺得令他渾身無力的罪惡源頭就是貼在胸口的兩團柔軟,失魂的伸手摸瞭摸,發覺手感好的出乎想像,便忍不住一摸再摸。柔軟中央還有凸出的小點,他修長的手指輕輕碰瞭一下。
杜江離最後一點理智也被他的動作擊潰,忍不住輕吟出聲。她兩輩子加起來,連男人手指頭都沒沾過,更何況眼前的男人是她喜歡的,那種刺激,實在令她難以承受。
兩人順應著本能指引,彼此探索瞭一會,衣衫早已散落滿地,親吻也漸漸深入。
桑辰隻覺得自己下身脹痛難忍,肢體上所有的快樂都匯聚到那處去,越來越渴求。就在杜江離再次摸到它的時候,竟是忍不住一瀉千裡。
之後,桑辰的腦子總算找回瞭一絲清明。方才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湧來。
他猛的推開身上的人,連連向後退,卻發覺自己身上一絲不掛,臉色頓時漲如豬肝,顫抖著手,撿起地上濕嗒嗒的衣物。
杜江離亦恢復清醒,低頭看見自己如此放蕩的樣子,忍不住低呼瞭一聲,想找衣物,卻見桑辰就在不遠處,遂不敢隨便亂動,隻能縮成一團。
秋風掠過,將那點殘存的曖昧掃凈,隻留下兩隻偷腥之後的貓兒,互相尷尬著。
桑辰看著縮成一團的杜江離,心中某塊地方被狠狠的揪痛,也顧不上穿衣物,立刻找瞭包袱從裡面尋瞭件幹凈的衣物給她披上。
“嗚……”杜江離抱住他,放聲哭瞭出來。
“娘子,在下,在下明天便去杜府下聘。”桑辰手忙腳亂的道。
杜江離窩在他胸口,嗚咽道,“你明天出的去再說。”
桑辰不知道杜江離哭,卻並不是因為“失身”,她一方面覺得自己太不要臉瞭,身為良傢女子,竟然幹出這種放蕩的事情,另一面,又覺得自己果然有魄力,竟真的做瞭。她內心既羞愧又激動,因此眼淚的成分也相當復雜。
兩人背過身,各自默默的穿瞭衣物,氣氛顯得有些凝重。
“對不起。”杜江離道。
“是,是在下應該向娘子賠禮才是。”桑辰羞愧的無地自容,他還記得,自己摸瞭人傢的身體,“在下出去便會去杜府求親。”
杜江離神色黯然,果然,如劉青松所言,一旦有瞭肌膚之親,桑辰必然會負起責任。
可是她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桑辰是一旦認定瞭某些事情,便至死不回頭的人。便如他認定自己與崔氏沒有任何關系,不管崔氏如何百般放低姿態,他二十年如一日的這麼認為;便如他心裡認定自己一輩子喜歡冉顏,所以不管世事如何變遷,他都會堅定不移的相信自己永遠喜歡她。
但是,他不懂,倘若人真能如此,又何來心不由己之說?
“或許我錯瞭。”杜江離喃喃道。她不該有更多的奢求,就這樣一輩子等著他,不也很好?至少比從前好,前世隻能面對漫無盡頭的等待,而今生還能偶爾看看他。
是她太貪心瞭,想擁有更多。
“是在下的錯。”桑辰垂著腦袋,固執的道。
杜江離偏過頭看他,月光下,他俊逸的面容上還有些許未曾退去的潮紅,令人心動。
“長安非先生不嫁的女子有許多,先生為何獨獨對我縱容?”杜江離笑問道。
唐朝女子的奔放,杜江離不如遠甚。桑辰看似溫和,可一旦觸及底線,便隻講禮法不講情面,多少人來投懷送抱,桑辰都義正言辭的拒絕,並且將人傢罵的狗血淋頭,哭著離開。隻有杜江離來尋他時,他會落荒而逃。
杜江離看著他滿頭大汗的模樣,噗嗤一聲笑瞭出來,用袖子幫他擦瞭擦頭上汗,“先生要不要再去河裡洗一遍?”
桑辰心裡想躲開,身體卻定在那裡未動,任由她擦拭。
“你不知道,我以前做過一個夢。夢裡我嫁人瞭,我的夫君是一個威武的大將軍,保傢衛國。我常常想像他的模樣,掰著指頭算他何時才能從戰場歸來。後來朝廷派人來告訴我,他戰死瞭。我傷心欲絕,但也覺得很驕傲。”杜江離屈膝而坐,臉抵在膝蓋上,歪著腦袋看向桑辰,“我不忍他曝屍荒野,便帶著傢仆去戰場撿。我聽旁人說,早已經是斷肢殘骸瞭,況我從未見過他,但不知怎的,我就相信隻要我看見他,一定能認出來!哪怕是斷肢殘骸。”
“後來呢?”桑辰聽杜江離說話,暫時忘記瞭方才的尷尬,抬頭看著她。
“後來我失足掉下山崖,掉在你腳下瞭,嘿嘿。”杜江離知道這有些荒謬,但事情的確是這麼發生的。
杜江離見桑辰滿臉迷茫,嬉笑道,“我第一眼見到你,便覺得我找到他瞭。”
很奇妙-的感覺,明明桑辰隻是一個書生,杜江離卻覺得這就是她要找的那個人。有時候,她很懷疑是不是自己看上他,才故意尋個藉口,縱容自己纏上他。
但她現在當真後悔,這件事情,把似乎桑辰逼到瞭絕境上,他或許會一輩子活在自責與痛苦之中。
“其實……”杜江離湊近桑辰,壓低聲音道,“我根本就不是杜傢娘子。”
桑辰愣瞭一下。
“我是這山上的一隻狐貍,你可聽說過,狐貍活瞭一百年,便可以化身為人?”杜江離本來想說孤魂野鬼,但怕把他給嚇暈瞭。好歹狐貍是個活物。
“騙人。”桑辰不信。
“我若是人,怎麼能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還不死?”杜江離認真道。
桑辰瞅著她,半信半疑的道,“真的?”
“真的,而且我過幾天就要走瞭,我喜歡你,所以想讓你送我回來。”杜江離握住他的手,道,“我是狐貍又不是娘子,所以摸一摸又沒什麼關系,半個月前,我還看你摸瞭兔子呢。”
“可是兔子不是娘子。”桑辰皺眉,感受手心裡柔軟的小手,心中糾結那這究竟算不算占瞭她的便宜?
“我就是看你摸瞭兔子,所以嫉妒。”杜江離得寸進尺的鉆進他懷裡,“我還看見你還抱瞭兔子。”
桑辰低頭,看見杜江離鼓著腮,一副吃醋的樣子,當真很像可愛的小狐貍,道,“我曾經在一本雜記裡看過,說狐貍可以變成人。”
說著,目光落在她鼓鼓的胸脯上,連忙別開頭,“你還是變成狐貍吧。”
“我自己變不瞭。”杜江離想瞭想,“你親我一下,我就能變,不信你試試。”
桑辰將信將疑,心覺得杜江離沒有理由要騙他,便低下頭,蜻蜓點水的沾瞭一下她的唇,瞪大眼睛看著她,半晌道,“怎麼沒,,,…”
話音未落,後頸一痛,人忽然暈瞭過去。
“真單純。”杜江離微微一笑,仔細幫他把身上的衣物穿好,然後背起他往回走,“沉死瞭。”
她邊走著,邊道,“郎君,我已經走投無路瞭,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我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毀瞭自己的路,不過我不後悔……起初,我總覺得上蒼待我太薄,但今晚過後,我覺得很滿足。”
杜江離前世的父親是提刑官,父親去各地斷案時,她總喜歡偷偷跟著到處跑。每每杜父想起瞭都後怕,既然難以阻止,便請人教瞭她一些防身的功夫。恰巧杜江離用的這個身體,本就會武,體力不錯,所以背著桑辰沒有絲毫問題。
將桑辰悄悄送回屋,杜江離小心的清理她留下的痕跡,換上自己的衣物後,寫瞭一封訣別信,翻墻進瞭寺院。
驚動起滿寺的僧侶,親手將信交給瞭慈恩寺的方丈。托他交給杜
寺院不便留女客,方丈便將杜江離暫時安置在寺旁平時接待香客的地方。
下半夜的時候,杜江離偷偷溜瞭出去,返回山林裡。
在她與桑辰之前呆過的水邊坐瞭許久,才往山上去。她其實認得這裡的路,這身體的原主,常常在此處遊玩,她腦海裡也有些印象。
爬到山頂的時候,東方已經顯出一絲光線。
崖上山風獵獵,杜江離仔細回憶瞭一下,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已經交代好,所有痕跡都抹除,除瞭劉青松,不會有人知道她今晚和桑辰在一起。
杜江離趴在崖邊,看著朦朧晨光中,下面如海的松樹林,皺起瞭眉頭。
她雖然把今晚和桑辰在一起的事情遮掩住瞭,但回去也無法交代自己消失的這一夜究竟去瞭哪裡,她用瞭旁人的人體,卻把人傢名聲毀的一片狼藉,縱然不至於被浸豬籠什麼的,可她覺得自己註定是要遭天譴。
回杜府,勢必要嫁給別人。杜氏不可能一輩子把她留在府裡,這不僅僅要遭人戳脊梁骨,也是觸犯唐律的,杜府能把她留至今日,實在已經是恩賜瞭。
逃?大唐的戶籍管制很嚴格,不可能想去哪裡便去哪裡。
倘若不想回去嫁給別人,她如今隻有三個出路,要麼從這崖上跳下去一瞭百瞭,要麼翻過這座山,去清音庵剃度出傢,再不然就找個深山老林裡藏著,瞭此餘生。
跳下去倒是幹脆,可萬一桑辰知道實情,他會不會傷心?會不會一輩子內疚?
如果將一個人刻到骨頭裡,死後一切皆歸塵土,卻獨剩白骨……是絕不肯讓他有半分傷心的。她離開,本就是不想讓桑辰糾結掙紮,活在痛苦之中,倘若選擇死這條路,還不如去讓桑辰提親。
該何去何從?
杜江離從崖邊退瞭回來,靠在一株兩人合抱的樹幹上閉眼休息。
不由自主的想起這些年如枯井一般的日子。
她前世嫁人之前,尚且能時常任性的隨父親出門,嫁人之後,便要恪守婦道,每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隻能用繡花打發時間,傢中一堆姑婆妯娌的煩心事,委屈無人訴,日子枯燥無趣。比出傢為妮還不如。
她等候夫君三年。說起來也不算長,人生有一二十個三年,可是對於苦苦等候、不知是否有明天的人來說,每一刻都是煎熬。隻三年,便如過瞭三十年一般。她每天都會從睡夢中驚醒,害怕天一亮便有朝廷的人來傳夫君的死訊。
可惜終究沒能逃過……
相比之下,與桑辰這四年顯得幸福的多,至少時不時能與他玩我追你逃的遊戲。未來的選擇。仿佛還握在她的手中。這是上蒼的眷顧啊!
晨光灑遍山林,杜江離被睡意席卷。
朦朧中,似乎聽見嘩嘩的大雨聲。
“夫人!夫人!”一女子焦急的呼喚聲夾雜在雨中。
杜江離微微張開眼,看見一張熟悉的臉上滿是焦急。喃喃道,“綠浮?”
“嚇壞奴婢瞭,夫人暈過去,發起瞭高燒,虧得昨日碰上此地縣爺傢的小衙內(兒子),給瞭幾貼藥。”綠浮一雙丹鳳眼中噙著淚,用帕子拭瞭拭,伸手扶起杜江離,“原本是想帶您一同回縣。但您服瞭藥後便退燒瞭,那衙內恰是弱冠的年紀,奴婢怕傳出去於夫人名聲有礙,便請他捎帶一程,在這個破廟裡避避風雨。”
“眼下是何年月?”杜江離由她扶著,坐靠在石臺邊。
綠浮頓瞭一下,道。“宋紹興十一年,八月十四。”綠浮微驚道,“呀,明日便是中秋瞭呢。
杜江離有些發怔,“讓我獨自靜靜。”
綠浮擔憂的望著她,卻還是點瞭點頭。
杜江離愣瞭半晌才回過神來,看見旁邊有一窪淺淺的積水,微微挪動身體。
水中映照出一張美麗的面容。煙眉入鬢,長而明亮的眼眸,修眉嬋娟,尾端微微上翹,隻要明眸稍稍流轉,便是一番無可比擬的風流韻致。
這是……她自己的臉。
殿的另一邊。十幾名傢仆正在圍在另一個火堆旁。
外面雨中忽然傳來馬蹄聲,十幾名傢仆立刻摸起身邊的劍,全神戒備起來。
馬蹄聲在殿前停下,緊接著門口光線一暗,六七名身穿盔甲的人沖瞭進來,一名身著銅甲的魁梧男人隨之走入,他頭戴盔甲,面上裹著白絹,看不清容貌。
傢仆們見這打扮是大宋軍隊,便稍稍放松瞭一些,都紛紛起身走到杜江離那邊,將杜江離擋瞭起來。
幾個人未曾占瞭那空的火堆,隻是靜靜的坐在一邊,氣氛有些肅然。
杜江離透過縫隙看著對面那如雕像一般的男人,目光遊移到那位著銅甲的將領身上時,不由睜大眼睛。
桑先生……
杜江離的聲音卡在喉嚨裡。
“將軍,我們怎麼辦?”其中一人忽然出聲問道,“聖上連下十二道聖旨召嶽將軍回朝,怕是兇多吉少。”
這件事情,並不是秘密。
將軍目光冷峻,眉頭緊鎖,許久才道,“雨停再議。”
“桑隨遠。”杜江離聲音哽咽。
那將軍怔瞭一下,轉頭看過來。目光越過十幾名傢仆,隻見一名絕色女子,滿身狼狽的噙淚望著他。
他看杜江離梳著婦人髻,便道,“夫人識得某?”
傢仆們見他認瞭身份,紛紛面露喜色,為首的管事連忙道,“真是將軍,我們是桑府的啊,這位是老夫人三年前給您新娶的夫人。”
什麼時候娶的夫人?竟然沒有同他商量?桑辰想問,但目光與杜江離相對,卻是未曾說出口。
他將面上的白絹拉下,露出俊朗的面容。
杜江離撥開傢仆的阻擋,微微踉蹌的跑過去,不由分說的伸手抱住他,放聲哭瞭出來,“嗚嗚,奴傢聽說郎君戰死,便來撿屍骨,未曾想竟是撿著活的。”
此刻忽然湧來的幸福,讓她不知所措,有些胡言亂語。
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女人突然抱住,桑辰略有些尷尬,但想到這是他的夫人,心中不由一暖,伸手拍瞭拍她的背。露出一絲生疏的溫柔。
眾人怔怔的看瞭片刻,才想起來避嫌,連忙背過身去。
外面大雨愈大,天色陰沉,嘩嘩的雨聲以及抱著的冰冷鎧甲,都讓杜江離覺得這是場美夢,可她希望,時光永遠停在這一點。
瞬間,也是天長地久。
杜江離哭的腦袋發暈,漸漸失去意識。
不知沉睡瞭多久。
耳邊聽見一個略顯冷漠的女聲,“桑隨遠,拿出你擋箭時的那種魄力,接受一個人那麼難嗎!”
那聲音緩瞭緩,道,“你能夠對我淡下心思,對杜娘子產生情愫,我真心替你高興,你固執的認為自己對我的感情是一生一世,隻有傷人傷己而已,有什麼好處?我告訴你,倘若那樣,我非但不會覺得內疚,我還看不起你!”
“在下……”桑辰聲音怯怯。
冉顏恨的牙癢癢,看見他這副受驚兔子的模樣,她就腦袋發脹,“摸著你的良心說,你喜不喜歡她,要不要娶她!
杜江離睜開眼睛,透過一層薄薄的紗帳,最先看見的並不辰,而是那一襲紫衣。
隻有一張側臉,卻令她覺得熟悉莫名。
她瞬也不瞬的看著,莫名的有一種想撥開紗帳的沖動。
“你自己好好考慮一下吧。”冉顏說罷,便撥開簾子進來。
四目相對。
杜江離睜大眼睛,滿眼震驚——那張面容,已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瞭,居然……是她自己!
冉顏亦有些發怔,在山頂找到杜江離的時候,她隻覺得是陌生人,而此刻卻是覺得分外親切。
還是冉顏先反應過來,問道:“杜娘子感覺如何?”
杜江離撫平思緒,道:“沒有大礙夫人是……”
“我叫冉顏,我夫君是襄武侯蕭頌。”冉顏在榻前跪坐下來,伸手探瞭探她的額頭,又把瞭把脈:“倒無大礙瞭。一個桑隨遠,何至於輕生?杜娘子大好的年華,不如做些更有意義的事,莫負青春。”
原來是桑辰傾慕的那個女子。
原本杜江離心裡有些難受,可是看著冉顏的樣貌,卻吃不起醋來。
她怎麼看都覺得像是在照鏡子,有一瞬間,她都忘記自己,已經不是原來的容貌瞭,覺得桑辰戀慕冉顏,其實與戀慕自己並沒有多少分別。
杜江離收回神思,嘆息道:“我原也不是想跳崖,隻是這些日子,我總覺得恍恍惚惚,夢與現實都那麼真實,有些辨不大清楚。”
杜江離掙紮著要起來,卻被冉顏制止。
她便老老實實的躺著,笑道:“我方才做瞭一個夢,夢裡圓滿瞭,現實也圓滿瞭忽然之間什麼事情都能放下,可……我如今這光景,還能做什麼呢?”
“桑辰把事情都說瞭,既然你情我願,他便應該娶你才是。”冉顏雖然並不是那麼保守的人,但杜江離這個情形,與桑辰成親,是走出窘境的最好辦法。
“在下即刻便去杜府提親。”桑辰好不容插上話。
說完,正準備轉身,便聽杜江離和冉顏異口同聲的道:“站住!”
冉顏看瞭杜江離一眼,閉口不言。杜江離道:“我早已將事情交代好,此次離傢出走,與你並無幹系,你現在去提親,豈不是不打自招?我……我回府去求母親向你提親。”
“那不是一樣?”桑辰是二,但不笨。
“我給她留過書信,說是出傢雲遊。回府之後,我求她縱容最後一回,便說,倘若你不同意我,日後便由她做主配人傢,但若不給我這次機會,我直接去剃度。”杜江離不得不逼趙夫人一次。
趙夫人雖然性子剛硬,但對自己的兒女極好,甚至有些溺愛的嫌疑,而且,倘若杜江離真能嫁給桑辰,對杜氏有利無弊,她隻需掩人耳目,偷偷探問一下桑辰的意思,也不至於丟臉。
趙夫人雖然被奪瞭命婦等級,卻也不是一般人膽敢嘲笑的,更何況,杜如晦雖已去世多年,但他為大唐殫精竭慮,一世清名尚且能庇蔭杜氏。
“母親。”一個小小的鵝黃色身影跑瞭進來,撲進冉顏懷裡。
冉顏摸瞭摸她腦袋:“做什麼去瞭?怎的渾身是汗?”
“不是汗,小哥抓青蛙放在盆子裡,把水弄灑瞭,耶耶正揍他呢。”弱弱奶聲奶氣的,口齒卻很清晰:“母親,你去救救小哥吧。”
冉顏皺眉:“又是你慫恿他去抓青蛙瞭?”
弱弱歪著腦袋,怯怯的問道:“母親,什麼是慫恿?”
“問你阿耶去。”冉顏扶額,向杜江離介紹道:“這是我女兒。”
“令愛真是伶俐,招人喜歡。”杜江離微笑著看向弱弱。
“你病瞭嗎?”弱弱從冉顏懷裡爬出來,到杜江離面前,在無人反應過來之前,抱著她的臉便親瞭一口:“痛痛跑掉。”
冉顏和杜江離都被她的動作弄的一怔。
少頃,冉顏才朝杜江離微微一笑道:“我先出去一下。”
杜江離道:“夫人請便。”
冉顏抱起弱弱,走出房間,心中奇怪,弱弱很少見生人,有些膽小,唯一一次大膽是對蘇伏,這本也沒什麼值得奇怪的,但冉顏心裡對杜江離的感覺很妙-,不禁問:“弱弱,告訴母親,為何會親親那位娘子?”
弱弱支吾瞭半晌,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小孩子做事,大都憑得感覺,哪裡會有什麼理由,或許是與杜江離有緣吧。
出瞭一道拱門,冉顏加快瞭腳步,弱弱身體一直沒有尋常孩子好,杜江離是感冒發燒,說不定便會傳染給她,冉顏不想女兒受那份罪,便先在藥房裡,取瞭一粒預防感冒的藥丸,給弱弱服下,立刻寫瞭方子,讓晚綠去熬藥。
那邊,房內隻剩下桑辰和杜江離。
桑辰在帳外,有些局促,不知道是該走該留。
“先生先回去吧,待我稍好一些便回府。”杜江離神思恍惚,方才……似乎說到要與桑辰成親瞭。
桑辰猶豫瞭半晌,道:“那在下先告辭瞭。”
走出門外,卻遲遲未曾離開。他一直怯弱,卻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可是在面對這段感情,他覺得左右都不是,一方面覺得自己不應該會變心,一方面又覺得對杜江離的感情,與當初對冉顏是一樣的,唯一的區別是,他不怕杜江離。
仿佛隻是將這份情,轉移到瞭杜江離身上。
呆站瞭半晌,桑辰才告辭,不知不覺走去瞭劉青松的府邸。
劉青松今日輪休,正躺在吊床上,翹著二郎腿,享受美婢的按摩伺候,有人通報桑辰來瞭,才起來穿瞭屐鞋迎出去:“稀客呀!得道高僧終於出山瞭?”
桑辰臉一紅,施瞭一禮。
兩人坐定之後,桑辰吞吞吐吐的,將與杜江離的事情說瞭出來,一臉迷茫的問劉青松道:“在下該怎麼辦?”
“什麼該怎麼辦,你得對人傢負責啊!”劉青松插瞭一塊水果,塞進嘴裡,道:“真不明白你怎麼想的,冉顏分明對你沒有任何男女之情,三個孩子都滿地跑瞭,說不定肚子裡又有瞭小四小五小六,你犯得著給她守身如玉嗎?活著累不累啊你?”
劉青松見他垂著腦袋,咽下嘴裡的東西,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顯然佛傢講求的是守心,你連心都沒守住,守身有什麼意思?非得讓人鄙視你。”
“在下正是鄙視自己沒守住心。”桑辰悶悶的道。
這才是癥結所在。比起那些心還沒叛變,身就已經出軌的男人,桑辰恰恰相反。他求得一生一世一雙人,可那個喜愛的女子,和別人一生一世去瞭,他嚴厲的要求自己對男女之情死心,即便動瞭情,也要求自己絕不背叛曾經的那份感情。
“有些情如流星一閃而過,有些情像聚沙成塔,有些情是一眼萬年……誰能預料自己會得到什麼樣的感情?誰有能保證一輩子始終如一?”劉青松以四十五度仰角的明媚憂傷,緩緩說罷,猛然一拍幾,嘖道:“你覺不覺得,我真是太有才華瞭?”
桑辰抿唇沉默半晌,才道:“獻梁夫人說的有道理,在下該拿出些魄力來,做個敢作敢當的大丈夫!”
說罷便爬起來匆匆告辭。
劉青松這廂剛起身,便有侍婢跑進來道:“郎君,夫人要生瞭!”
“不是在睡覺嗎!”劉青松急急忙忙往後院竄,邊跑便吼道:“叫穩婆,燒熱水,準備飯食、參湯!”
這廂兵荒馬亂,桑辰下定決心之後,便跑去東市買澄泥,準備燒硯
半個月後,等杜江離要出傢這件事情,稍稍淡下來一些,趙夫人便藉著去拜佛之機,果然私下找桑辰探問瞭此事,桑辰一口應下,並言過幾日去府上提親。
於是,貞觀十九年秋末的某日早晨,更鼓剛剛響過。
黑濛濛之中,便見一廣袖寬袍的青年,背著大包袱去敲瞭杜府的門。
大門一開,青年滿頭大汗的道:“在下是來提親的。
門房吃瞭一驚:“先生莫要胡說,我傢娘子早就定瞭親,婚期都定瞭。”
桑辰如遭雷劈,頭腦嗡嗡。
門房見他一表人才,又似乎深受打擊的模樣,不禁心生同情:“先生還是快走吧,莫等天亮被人瞧見。”
桑辰愣半晌才想起來問道:“此處可是杜如晦杜相的舊宅?”
那門房恍然大悟,熱心道:“先生走錯地方瞭,杜相的舊宅在東邊,出瞭巷子向左拐,到瞭個丁字路口向右拐,往前走十餘丈,再左拐,第一個門便是。”
桑辰聽的頭腦發暈,還是道瞭謝,嘀咕道:“左右左,左右左……”
他念念叨叨的走瞭半天,才想起來,哪兒是東啊?
“就知道你會迷路。”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桑辰松瞭口氣,轉身看見杜江離戴著冪籬,身後跟著一個傢仆,一個侍婢。連忙湊瞭過去,“娘子。”
“你帶瞭什麼?”杜江離看著他身後的大包袱,不禁好奇道。
“在下做瞭幾十方澄泥硯……還有在下這些年的所有積蓄,來聘娶娘子。”桑辰道。
“聽說你當初也是背著澄泥硯,去冉氏求親,你包袱裡的有沒有比上次多?”
“一樣多……”桑辰羞愧道。
杜江離道:“硯底下有字?”
桑辰詫異:“娘子如何知道?”
杜江離沉吟道:“我以前有一方……嗯,我做夢夢到的,以後你要都做沒有字的,我來寫字。”
“娘子要寫什麼?”桑辰問。
“娘子?”
“嗯?”
“刻什麼?”
“娘子。”
“不告訴你。”
“在下不是想問那個,在下是想問,娘子真是狐貍嗎?”
“你才是狐貍!”
東方破曉,金色晨光籠罩整個長安城,將兩人迎著陽光往東走,影子在身後拉得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