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黃沙吟(十四)

“於是……”

尉問天忽地一頓,盯住瞭馬躍的眼睛,令他避無可避,將那慢悠悠的腔調發揮得抑揚頓挫起來。

“昨夜仙仙公主與雲朵公主起爭執,眉兒無端遭受池魚之災,令你終於下定瞭決心,將仙仙公主殺害以為眉兒報一箭之仇。”

龍珠太子及兩位皇子的目光緊緊跟隨著尉問天,令他受到瞭鼓舞一般,越說越覺得興奮起來,瞇縫著雙眸湊近瞭馬躍,時而又拿眼斜覷瞭眉兒兩眼。

“馬躍身為北漢皇傢帶刀侍衛,功夫自不必說,據我所知,還自創瞭什麼‘龍錯震’,在大遼士兵面前很是露瞭一把臉面。試想想,如此自命不凡的人物,為何不在大白天人多時耍寶,卻要在大半夜邀木昆來什麼‘月下切磋’,豈不是有悖常理?這隻不過是掩人耳目而已,好叫眾人以為他忙於耍寶,沒有功夫殺人。”

“之所以嫁禍於雲朵公主,一者,為自己開脫,二者,北漢既與大遼聯姻不成,突厥也休想漁翁得利。另則,公主仙逝,太子大婚未成,則侍衛與宮女沒有留下的必要,大可遠走高飛雙宿雙棲。隻是……”

尉問天一口氣說瞭這許多話,停下歇瞭歇,吞瞭一口唾沫,雙目炯炯又重新盯住瞭馬躍。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枉你們算破瞭天,遇到瞭我神算尉問天,如意算盤也叫你們雞飛蛋打。殺人害命,罪責難逃,弒主嫁禍,更是罪不容誅。至於雲朵公主之死,則完全是因為她自身的心疾,也就是痛心病,大傢看她的死狀,做捧心之勢,這就是心痛至極的痛苦之狀。”

尉問天侃侃而談,時而抑揚頓挫,時而手舞足蹈,眾人安靜聆聽未有疑義,格瑪也頻頻地點頭稱是。

直至說到雲朵公主的死因,又模仿雲朵公主的死狀做瞭個捧心之勢,格瑪卻不樂意瞭,嚷嚷瞭起來。

“不,不對,雲朵公主從小到大從沒有過什麼痛心病,身體硬實的很呢,從日出騎馬至日落捕獵射箭,都不曾喊過一聲累的。”

“暗疾,你知道什麼叫做暗疾嗎?”尉問天厲聲喝住瞭格瑪。

“正是日日騎馬投射捕獵,非一般女子身體所能承受,長此以往造成的暗疾。也因雲朵公主性格剛毅,一點小病小痛就扛過去瞭,以至於沒有人發現她實際染有痛心之疾。隻可惜昨夜她心疾發作之時身邊無人知曉,否則當即施以援救,應該還不至於死翹翹。”

尉問天的解釋似乎不無道理,兩位皇子均點頭表示贊許,無奈仍說服不瞭格瑪。

隻是格瑪左想右想的,卻也想不出有什麼不通之處,沒瞭言語來反駁尉問天的定論,一抬起看到眉兒一張梨花帶雨的粉臉,胸中怒火頓時熊熊燃起。

“我不管你怎麼說,公主哪裡有什麼暗疾?一定是這賤人與她奸夫共同謀害瞭的,好讓他們傢公主當上太子正妃。”

一頭哭著一頭向著眉兒猛撲過去。

眉兒冷不防之間,被格瑪揪住瞭頭發,扭著身子撕扯起來。

一時之間兩個女人的哭叫怒罵之聲不絕於耳。

“放開她,你這賤婢,休得欺她。”

馬躍見眉兒吃瞭虧,也頓時神經炸毛起來,但因雙臂被反捆瞭又在兵丁看押之下,動彈不得,隻能張著一張大嘴怒目而向。

“嗯呵……”

尉問天咳嗽瞭一聲,給左右兵丁使瞭個眼色,兵丁使瞭蠻力,才將兩個扭打在一起的女子分開。

格瑪不肯善罷甘休,叉著腰,依舊怒罵不止:“不把這一對狗男女千刀萬剮,格瑪我不服、不服。”

龍珠太子終於按捺不住,惱怒地揮瞭揮手,尉問天厲聲喝道:“帶走帶走。”

兵丁立即遵命強扭瞭格瑪就要帶走,格瑪猶自掙紮不已。

二皇子耶律楚齊一直抱著旁觀者的態度饒有興致地看著熱鬧,此時卻出人意料地開瞭腔:“雲朵公主身故,侍衛又突遭殺害,格瑪傷心急躁在所難免,也足可見其主仆情深,大哥就免與她計較瞭吧。”

又沉瞭聲對格瑪說道:“小蹄子,如今案情已是真相大白,還怕兇手不伏罪伏法不成?還不快快向太子殿下請罪?該有的公道,太子殿下自然都會一一地還給你。”

格瑪本是性情桀驁不拘之人,此時卻一反常態乖乖地聽瞭二皇子的吩咐,朝著龍珠太子跪下身來磕頭請罪。

龍珠太子原本寬仁,念於格瑪剛剛失去朝夕相伴的主人,並沒有真與她計較,此時見楚齊為格瑪說情,也就順手推舟,賣瞭楚齊一個人情,點瞭一下頭:“保持安靜即可。”

格瑪恭敬起身,退到瞭一旁,再也不敢造次。

營賬前變得安靜下來,隻剩下眉兒低低的抽泣聲。

馬躍雖被反縛著雙臂,努力地將身體斜傾向眉兒的方向,對她說:“別哭,你別哭啊,忍一忍,就過去瞭。”

眉兒悲悲切切叫瞭聲:“馬躍”,淚如雨下,哽咽不能語。

“不,你什麼也別說,咱行得正坐得直,若龍珠太子隻聽這鳥軍師放屁,連公道二字都不識,也枉費瞭他‘仁明太子’的名號。”

馬躍死到瞭臨頭,豁出瞭一條性命,什麼都不顧瞭,隻這一句話裡,既諷貶瞭軍師,又冒犯瞭龍珠太子。

尉問天聞言大怒,飛揚興奮的神情逐漸地被義憤填膺之氣所替代。

一旁看押的兵丁也惱馬躍說太子壞話,將他胳膊使勁地反扭得更深些,隻聽得骨節“咔咔”地錯位的響聲。

眉兒哭得越發的大聲:“馬躍,你別說瞭,別說瞭。求你們放他松一些,求你們啦。”

兵丁們毫不客氣,卻將繩索捆得更加地緊實。

眉兒哭求無門,無奈之下,又隻剩下放聲大哭,若是平日裡,這般嬌弱的模樣定叫在場人等惻隱之心大動,隻是今時今日已非昨日可比瞭。

“好一對深情厚義的小男女,至情至性感人肺腑,本軍師都快要被你們引得潸然淚下瞭。然而,畢竟惡奴弒主罪大惡極,罪不容誅,非情理可原。”

尉問天將那把假鳴鴻刀使勁地往地上一杵,陷入沙土之中足足三寸有餘,也足見他手上的勁道非凡。

但他很快換瞭神情,在憤慨之後,漸漸地又被心中一縷輕柔的東西所替代,望著馬躍與眉兒,輕輕嘆瞭口氣,搖瞭搖頭。

“馬躍,眉兒,雖然你言語中對本軍師大不敬,但本軍師並不與你計較。現本軍師念你二人情深意重,就僭越瞭太子殿下擅自作主給你們一夜做最後的話別吧。”

龍珠太子稍稍一震,眉心有些微的輕皺,面帶不悅。

而尉問天根本連瞅都不瞅他一眼。

實際上,龍珠太子的不悅,並非尉問天的所謂僭越,而是這位向來與他沒有主賓位分之別的軍師,從來沒有因為僭越而客氣過。

而現在,卻是一口一個“太子殿下”地叫著,言語之間處處顯得生分。

隻因先前說瞭他一句瞪瞭他一眼而已,竟然懷恨至此,也足見他有多麼小心眼。

“我倆於宮中日夜相守,日久生情,這些我都承認,也曾想雙宿雙飛,但絕然沒有想過去殺人,就算現在刀架我脖子上,我也隻有一句話——沒有殺人。”

“馬躍,鐵證如山,已不由得你強詞狡辨,帶下去吧,眉兒也帶走,休得在此抽抽嗒嗒地,煩人。”

尉問天向著兩位皇子抱瞭抱拳,說道:“真相已大白,因戰事吃緊,就不多講究瞭,明日就行刑,煩請王爺帶上這廝的腦袋,還有這女子,回上京交瞭他們送親使者帶回北漢處置去吧。”

三皇子耶律楚成對於尉問天這種沒有高低位分的行徑非常不滿,平日裡與龍珠太子隨隨便便也就罷瞭,現在竟然使喚起二位王爺來瞭。

“這與我無關,我是來喝喜酒的,沒酒喝也就罷瞭,難不成還帶著顆腦袋回去?要帶二哥帶去。”

二皇子耶律楚齊怎肯吃他這一套,當即表示拒絕。

兄弟二人及尉問天又為瞭誰帶馬躍的腦袋回去交差而爭論個不休。

龍珠太子閉眼深呼吸,搖瞭搖頭,悄然遠離瞭他們。

直至這時,他才發現,賀錦心已經很久沒有說話瞭。

她依然站在兩位公主的遺體旁,長久地凝視著,陷入深深的沉思當中。

那位滿臉黑灰的馬夫,此刻正呈半蹲之勢,俯身面向仙仙公主,亦是長久地凝望著仙仙公主的傷口。

龍珠太子暗暗地吸瞭一口氣。

這種半蹲的姿勢,看上去十分平常,但普通人是決然堅持不瞭多久的,而這個馬夫,卻足足保持瞭有一盞茶的功夫,紋絲未動。

還有剛剛那顆憑空而起的小石子,雖不露聲色,但還是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這大遼軍營裡,怎麼忽然就成瞭臥虎藏龍之地?

近來因為被大婚之事攪擾得心緒不寧,對軍營的管束有所放松,看來,是該要好好的整肅一番瞭。

馬夫並不知道龍珠太子遠遠地盯著他的後背已經很久瞭,因為他的註意力完全放在那些凝結瞭的血跡上。

血柱的流勢似有所不同。

“兄臺似已看出,血流方向有所不同?”

賀錦心望著馬夫,輕聲細語。

馬夫點瞭點頭:“並非刀傷,而是劍傷。”

《少主且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