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華錄 第二章 夜宴圖

“顧千帆?活閻羅?”楊運判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好啊,我不想賣畫,你們就敢深夜強搶?以為這天下沒王法瞭嗎?”

顧千帆淡淡地答道:“有。我就是王法。”他一揮手,皇城司諸人撲上已制住包括楊運判在內的楊府諸人,塞口的塞口,綁手的綁手,楊運判頓時膽寒,不敢再出聲制止。

顧千帆一揚披風,徑直進瞭正堂。眾察子立刻四散,直入內室搜查,有未被制住的仆人還想阻攔,早被推到一邊。遠處,看到這一切的趙盼兒連忙躲入暗處。

見顧千帆在正堂主位上自顧自地就座飲茶,楊運判臉色青白交加,他的聲音從牙縫裡擠瞭出來:“就算是皇城司,也不能如此飛揚跋扈!我,我要上劄子彈劾你!”

老賈笑問:“敢問運判,自我朝立國以來,你聽過皇城司中有哪位被彈倒過啊?”

顧千帆不想為難楊運判,隻是簡短地說:“交出《夜宴圖》,我就走。”

“你們為什麼一定要那幅畫?”楊運判隱約覺得這幅畫一定有問題。

顧千帆沾瞭茶水,在桌上寫瞭“讖言”兩字,又道:“這一回顧某下江南,隻抓瞭仁和的衛知縣,並不是沖著你來的。可若是楊運判不識抬舉——”他故意沒有把話說完。

看著桌面上逐漸幹涸的字跡,楊運判終現惶急之色,咬牙道:“我給你們就是。”

與此同時,趙盼兒已經悄悄地跑到大門邊,見四下無人,疾步欲出。黑暗中卻突然竄出兩個皇城司侍衛擋住瞭她的去路。

趙盼兒連忙解釋:“我不是楊府的,隻是來送東西的貨娘,現在著急回傢,還請兩位官爺行個方便。”說著她便準備掏錢塞給他們,那兩名侍衛卻作勢抽劍,顯然不吃她這一套。

無奈之下,盼兒隻得折返,她不想在這是非之地久留,既然不能從大門出去,她便得另尋辦法,看著楊府院墻上的狗洞,她很快有瞭法子。

角落裡,趙盼兒低頭掏著墻上的狗洞,但卻沒有稱手的工具。她四處張望,看到遠處的花樹旁放著幾隻籮筐、水桶和花鏟,便低腰悄悄接近。不料她剛拿起花鏟,楊運判的夫人便扶著丫鬟匆匆而來,趙盼兒隻得閃身躲在瞭花樹後,隨手拿起籮筐罩住瞭自己。

楊夫人釵環不整、發髻蓬亂,顯然是才被屋外的聲響吵醒。她沒進正堂,直接在院子揚聲發問:“裡面的顧千帆,可是老禮部侍郎顧審言之孫?”

顧千帆原本正在察看手下送上的畫,聽此一問,不禁一怔。

楊運判看到門外的妻子,也是大驚:“你怎麼出來瞭?”

顧千帆緩緩走入院中,語氣竟十分恭敬:“正是。夫人有何見教?”

“果然是你……”楊夫人未及把話說完,楊運判便急急趕來想勸妻子回後院,但楊夫人拒不相從。她甩開丈夫,手指著顧千帆,朝天喊道:“我會怕他?呸!淑娘,你若泉下有靈,怎麼不睜眼看看你的混賬兒子,是怎麼欺負你的老姐妹的!別人不知道你的底細,我可是一清二楚。可憐顧傢五代詩傢名門,風骨錚錚,竟養出瞭你這個豬狗不如,甘為閹黨爪牙的混賬!”

楊運判大驚,忙去捂自傢夫人的嘴:“夫人病瞭,快送夫人進去!”

趙盼兒在花樹後聽得分明,她難掩震驚,悄悄探出頭來,隻見庭中顧千帆臉色竟成蒼白之色,與月光幾無差別。但饒是如此,他仍然攔住瞭要撲上去找楊夫人算賬的老賈。

楊夫人被拉走時仍不肯罷休,高聲嚷著:“栽贓陷害,黨同伐異,和你爹一樣不是個好東西!”

聽到“和你爹一樣”幾字,顧千帆腳下的青磚突生裂紋,面上也如寒冰一般,但他終究是一句話也沒說。

楊夫人被人帶走後,楊運判將顧千帆引回書房,語聲顫抖:“山妻犯瞭痰癥,胡言亂語,還請……”

顧千帆並未理睬他,隻是展開畫細看,隨後眉頭一皺:“這幅《夜宴圖》是贗品,真的在何處?”

“贗品?”楊運判忙上前察看,他自詡識畫之人,怎可能犯這種低等錯誤,“你看錯瞭吧,這裡明明有畫者王靄大師的手章——”

顧千帆雙手一用力,畫卷從中間頓時裂為兩半,他隨手把畫在燭上點燃:“沒耐心你聽敷衍,把真畫拿出來。”

花樹後的趙盼兒看到這一幕心下震驚,無怪乎別人稱他“活閻羅”,這手段也著實狠瞭些,竟隨隨便便把別人費勁心血尋來的名畫付之一炬,而這幅贗品《夜宴圖》,就是她送給楊運判的。可區區一幅畫,為什麼會引來皇城司的人呢?

楊運判驚怒交加地搶上前去撿起已燒得七七八八的殘畫,心痛地撫著畫作的殘骸。“荒唐!荒唐!這絕絕對對是真跡!”突然間,楊運判渾身一滯,“啊!我明白瞭,根本就沒有什麼讖言的事,你索畫是假,故意找茬是真!”

老賈拔劍橫上楊運判的脖頸:“說!真畫在哪裡?”

楊運判怒極反笑:“刑不上士大夫,有能耐你就殺瞭我!”老賈冷笑,一用力,楊運判的脖子上鮮血立刻湧出。

趙盼兒在花樹後越看越急,她一咬牙,正準備現身出聲。突然,看門的皇城司侍衛喝道:“什麼人?”

顧千帆示意老賈前去查看。老賈心領神會地放開楊運判,前往聲源處。

此時的楊府已被一隊黑衣人包圍,數名黑衣人翻墻進入,兩名皇城司侍衛和他們交手時失利,中刀倒地。老賈從照壁後轉出之時見此情景,大驚,立刻以手按唇,發出一聲尖銳的嘯叫,接著和身而上,與黑衣人惡鬥起來。

顧千帆及諸皇城司察子都聽到瞭嘯叫聲,顧千帆眼神一冷,比出一個手勢,低聲叫出暗語:“雨!蛇!”他飛速抓過殘畫,團成一團塞入楊運判口中,隨後迅速奔向大門增援。

其餘察子各自仗劍在手,靜默無聲地各自尋找隱蔽之處埋伏。其中一人竟看中瞭趙盼兒藏身的籮筐!眼見那人越來越近,伸手就要抓向籮筐,趙盼兒大急,心中叫苦不迭。就在這緊要關頭,有人輕叫:“這邊!”

那人回首,見一同伴正在回廊柱後向他招手,便轉身前去。籮筐下的趙盼兒長松一口氣,盡管夜風寒涼,她的衣衫卻已經被汗水浸濕。

黑衣人們出手狠辣,老賈雖然勇猛,但寡不敵眾,已然中瞭一刀。顧千帆及時趕來相助,幫老賈格開一刀,正好看到對手吞口處的花紋:“雲紋?禁軍?”

領頭黑衣人一愕,他沒想到自己會被顧千帆識破身份,臉現惶然,轉身向門口奔去:“撤!”

顧千帆冷笑一聲,與老賈兩人聯手追擊。黑衣人連忙轉身丟出幾枚煙霧彈。

“小心有毒!”顧千帆掩住口鼻,繼續和老賈追擊已經奔出大門的黑衣人。這時門外突然出現一排弓箭手,兩人一邊格擋箭雨,一邊沖出大門。

不少煙霧彈也落入院內,濃煙四起。部分正準備沖出增援的眾皇城司察子咳嗽連連,行動漸漸無力。

“有毒!大傢屏住呼吸!”皇城司察子們互相提醒著,然而更多的煙霧彈又從墻外扔瞭進來,縱使經過嚴格訓練的皇城司察子意志力強過常人,漸漸地,他們也開始堅持不住。

顧千帆正與黑衣人們近身纏鬥。聽到院內傳來的呼喊之聲,不禁心中一緊。見顧千帆分神,一黑衣人乘機按動袖弩。正和另一黑人惡鬥的老賈見狀大叫一聲:“小心!”

老賈飛身而上,替顧千帆擋住一箭。他大喝一聲,折斷身上之箭,反手將斷箭插入射箭人喉中,隨後身形一歪,向後倒去。

顧千帆扶住老賈,持劍的手憤怒地握緊。老賈嘴角流血、瞳孔逐漸放大,勉力說道:“他們有備而來,是想滅口,指揮你快走……”話音未落,老賈已氣絕身亡。

顧千帆驚怒,他飛身迎擊,手起刀落間,將圍攻而來的黑衣人一一斬於劍下。看著老賈尚未合眼的雙目,顧千帆眼中閃過一絲沉痛,他緩緩抬起沾滿鮮血的手,闔上那雙不瞑目,接著不顧自己的傷勢咬牙轉身,急奔回院內。

然而,剛轉過照壁,隻見一股濃煙突襲而來,縱使顧千帆有所防備,卻仍被嗆得不住咳嗽。而待他終於能看清眼前,卻見一個察子正倒在他面前劇烈抽搐,死狀可怖。顧千帆探他鼻息,發現已然斷絕。

月影星稀,煙霧漸散,顧千帆一身血污,看自己的手下盡數倒地,不禁悲痛大喊:“還有人活著嗎?”

無人回答。

雖然越來越沒力氣,但顧千帆仍然一手掩住口鼻,一手提劍走動察看,希望還有手下活著。但沒走幾步,他終於也倒瞭下來。

整個院子陷入一片寂靜。

這時,花樹邊的籮筐突然被掀開,用濕手絹蓋住口鼻的趙盼兒竟然鉆瞭出來!她見四下無人,忙向後院狂奔準備逃跑。可沒走幾步,突然一記暗器飛來,正刺中她的肩膀,趙盼兒“啊”的一聲捂住傷口,下意識回頭。

顧千帆不知何時爬瞭起來,他雙眼血紅,虛弱地威脅道:“暗器上有毒,救我,不然你也活不瞭……”

這時,墻外突然傳來人聲。趙盼兒又急又氣,看著顧千帆滿臉血污中,她一咬牙,奔到顧千帆身邊扶起他。“後院有池塘,不想死,就拿出所有力氣跟我跑!”她用力支撐起顧千帆的重量,兩人快步消失在遊廊後。

就在他們剛離開後數秒,十多個蒙面黑衣人持刀而入。為瞭毀屍滅跡,黑衣人引燃柴房,將楊府毀之一炬,瞬時間,火光沖天。偌大的後院裡,好一陣除瞭燃燒的“嗶剝”聲,便再無其他聲響。

躲在水榭下的趙盼兒動瞭一下,正想說話,顧千帆卻突然捂住瞭她的嘴。

順著顧千帆的目光望去,隻見一黑衣人正在附近查勘活口。趙盼兒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平素靜若秋水的雙眼滿是驚懼。寂靜中,隻聽得兩人心跳如鼓,眼看那黑衣人一無所獲,轉身離開,兩人這才雙雙松瞭口氣。

此時,院外響起急促的銅鑼聲,附近的百姓看到楊府失火紛紛趕來救火,墻外人聲嘈雜。幾名黑衣人迅速交換瞭眼神急急散去,仿佛從未有人出現過一般。

不久,水塘邊湧進很多手拎水桶幫忙救火的百姓,其中還有幾名穿著黑靴的官兵。顧千帆這才松開他緊緊捂住趙盼兒嘴的手,趙盼兒驚魂未定地看著顧千帆:“你還好嗎?”

顧千帆隻是低聲道:“走。”

楊府內外依舊火光沖天,衙役們將一具具屍體抬出。百姓們站在楊府已經被熏黑的大門外指指點點。“整整一府的人啊,沒一個活下來!”

天空響起雷聲,雨點開始滴落,仿佛是上天在為這場慘劇慟哭。趙盼兒和顧千帆渾身是水,狼狽不堪,但漸大的雨勢成瞭最好的掩護。終於離開楊府後,趙盼兒抹去臉上的雨珠,卻發現顧千帆看著被躲雨衙役們隨意丟在空地上的皇城司諸人的屍體,手緊握成拳。

趙盼兒知道他心中不好受,她盡量不去觸怒他,低聲道:“可以給我解藥瞭嗎?”

“為什麼隻有你沒中毒?”顧千帆別過臉去,不再看那些死去的兄弟,紅著雙眼問趙盼兒。

趙盼兒急於換回解藥,試圖應付過去,搪塞道:“我聽見你們的人叫喊,旁邊又正好有水桶,就馬上用絹子浸瞭水擋煙。”

顧千帆眼光寒光一閃,突然出手按住她被暗器擊中的傷口。一陣劇痛傳來,趙盼兒忍不住輕叫瞭一聲。

顧千帆逼視著趙盼兒,眼神極為狠厲:“撒謊。哪有這麼巧的剛好?那毒煙連我聞瞭都馬上四肢無力,你一個女人怎麼可能還有力氣?”

趙盼兒相信隻要自己說謊,顧千帆就會毫不猶豫地殺瞭她,她忍痛說道:“那煙裡有百日醉,青樓裡也常用!你知道我是什麼出身,以前聞得多瞭,自然就沒什麼用!放開我!”

顧千帆一怔,卸瞭力道,他已經知道瞭趙盼兒淪為官伎的緣由,不想勾起她的傷心事。

趙盼兒決定索性說個清楚:“我今天是來求人辦事的,看見你帶著人闖進來,想跑沒跑成。你若是不信,我帶來的禮物還放在西廂房裡——”說到這裡,趙盼兒突然想起瞭什麼:“啊,肯定也被燒光瞭。”

顧千帆慢慢松開瞭趙盼兒,註視她良久。

趙盼兒抬首,鎮定而冷靜地看著顧千帆:“隨便看,我說的都是真話,不心虛。”目光交錯間,趙盼兒與顧千帆進行著無聲的博弈。這是,肩上劇痛傳來,趙盼兒強打起精神,向顧千帆攤開手:“拿解藥來!我救你一命,你也算救瞭我一命,從此兩清!”

“暗器上沒毒。”顧千帆移開目光淡淡說道。言畢,他轉身離去。

趙盼兒驚怒,呆立半晌才發足狂奔追上去:“等等!那些黑衣人,你會繼續追查嗎?”

顧千帆腳步不停:“與你無關。”

趙盼兒繞到顧千帆身前,夜色中,她那一雙杏眼卻格外明亮:“你們皇城司號稱天子耳目、遣邏天下,這樣大的命案,應該不會因為官官相護,便就此放過吧?”

顧千帆一滯,拉住她的衣襟,厲聲問道:“你知道什麼?”

一道閃電劈過,照亮瞭趙盼兒堅定卻又蒼白的臉:“從池塘裡出來的時候,我看到青石板上有一個腳印,那種靴子,隻有官兵才穿。”

顧千帆的眸子瞬間緊縮。

趙盼兒輕輕掙開顧千帆的束縛:“你也看出那些人的來歷不對吧?如果他們想對付的是皇城司,何必特意跑到楊傢來動手,更不會多此一舉滅瞭楊傢滿門的口。我猜,那些人的真正目標應該是楊運判,你們隻不過是因緣際會,才被卷進瞭這出陰謀。”

顧千帆深深地看瞭趙盼兒一眼,心中一動,難得開口道:“楊知遠官位不低,朝廷不會讓他死得不明不白。聰明人往往死得快,你既然猜到此事牽涉頗多,以後最好閉嘴,忘掉自己看到的一切。”

“是,朝廷肯定會給楊運判的親友一個交代,可楊府裡那些下人呢?誰來給他們賠命?”趙盼兒想起楊府裡那些無辜的下人,心中悲痛不已。他們都是好人,都幫過她。朝廷裡那些醃臢事,為何要牽連無辜的他們?難道他們這些人的命天生就低人一等嗎?

顧千帆想起趙盼兒今日在茶坊時的樣子,不禁皺眉:“你想替他們出頭?”

趙盼兒眸下一黯,看著被燒毀的楊府方向,終是一嘆:“我隻是不甘心。隻差一點,我就跟他們一樣不明不白地成瞭焦屍。你的屬下,也都不在瞭吧?”

顧千帆聞言,冷靜的雙眸中掀起一絲波瀾,良久低言:“我會讓那些人血債血還。”

趙盼兒松瞭一口氣:“你知道我的茶鋪在哪,如果需要我作證——”

顧千帆冷言打斷趙盼兒:“再說一次,這件事你別管。不要等到死到臨頭,才後悔自己多事。”

“我也再說一次,我這人天生就不愛後悔。隻要是自己做的決定,任何後果,我都甘之如飴。”趙盼兒倔強地抬起頭,與顧千帆對視僵持。

顧千帆還從未見過如此大膽又不自量力之人,他逼近趙盼兒:“甘之如飴?那如果我現在就殺瞭你滅口呢?”

“你不會的。”趙盼兒全無畏懼。

顧千帆抽出匕首:“是嗎?”

趙盼兒看瞭那匕首一眼,依然不為所動:“殺人者動手之前,不會事先提醒。更何況就算楊夫人那麼罵你,你也沒對她如何。”

顧千帆眼底一陣晦暗不明,一把抓過趙盼兒,將她按在樹上,揮動匕首便向她刺去。而趙盼兒竟然睜大瞭眼睛,不閃不避。顧千帆冷哼一聲,匕首在刺中趙盼兒脖頸前生生一轉,淺淺插入趙盼兒的肩頭,一個用力,那顆暗器當即被挑出,掉落於地。趙盼兒痛得大叫一聲,冷汗淋漓,恰好此時雷聲大作,蓋掉瞭她的痛呼。

顧千帆在她耳邊低語:“我真的會動手。”

趙盼兒恨恨看瞭眼顧千帆,猛地沖他肩膀就是一口。顧千帆一個吃痛將她推開,趙盼兒卻吃力地笑瞭笑:“你動手,我就動口。”

顧千帆皺眉看瞭趙盼兒片刻,終是不再言語。見顧千帆轉頭大步而去,轉瞬沒入黑暗,趙盼兒捂住傷口,幾乎脫力地順著樹幹滑坐於地,放在從前,她絕不會想到,“活下來”這件事竟能讓她倍感慶幸。

大雨滂沱,趙盼兒按著手臂,掙紮著走回馬車旁,艱難地爬瞭上去。她撕下一截衣衫,正準備包紮,耳畔突然想起顧千帆的警告——倘若被人發現她曾去過楊府,那行兇之人必會殺她滅口。思及此處,她放棄瞭包紮,此時已近天明,盼兒決定等待天亮後城門一開再回去。

天色由昏黑至月白,像是誰不斷地向濃墨中註瞭水,最終暈染上朱砂,直到旭日東升,朝霞瑰麗。趙盼兒狼狽地單手趕著馬車行至城門,亂發糊住瞭她的面孔,一見守城士兵,便滾下馬車求救,哭訴道:“官爺,請問城裡哪有大夫?雨太大,奴傢的車翻瞭……”

守城士兵看著趙盼兒血跡斑斑的手臂果然不疑有他,將她放進城內,為她指瞭路。脫離守城士兵的視線後,趙盼兒終於長舒瞭一口氣。

趙盼兒強撐著回到自傢附近,正要推開院門,突然有一個聲音遲疑地在她背後響起:“趙娘子?”

“德叔?”盼兒認出瞭這個聲音,不敢置信地回首,來者果然是歐陽旭的傢仆德叔。

德叔有些驚訝地看著渾身狼狽的趙盼兒,他剛才險些沒敢認。“老奴拜見娘子,娘子這是怎麼瞭?”

趙盼兒的疲憊瞬間消失,她胡亂整理瞭一下自己,便激動而興奮地說:“我沒事,隻是跌瞭一跤。德叔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就你一個人?歐陽呢?”她臉上的神色漸漸變得緊張:“他不會出事瞭吧?還是——他這回又落第瞭?”

“怎麼可能!”德叔的臉上寫滿瞭自豪,“老奴回來,就是來報喜的,蒙官傢集英殿禦筆親點,少爺他如今已經是今科的探花瞭!”

趙盼兒身子一晃,好容易扶著馬車才站穩,臉上的笑容如陽光一樣明媚,喃喃道:“中瞭,真的中瞭……”她見德叔還背著沉重的包袱,忙推開門將他引進院內,嘴裡根本停不下來:“德叔你快進來,從頭到尾好好地把他在東京的事都跟我說一說!哎呀,他也真的是,為什麼不寫信過來,倒讓你來回跑上幾千裡來接我進京?不過有你幫忙也好,歐陽的書那麼多,我一個人也帶不瞭那麼多箱籠。對瞭,咱們去東京,是走水路好呢,還是走陸路好?”

見趙盼兒如此,德叔不知接下來的話該如何開口,但為瞭少爺的前程,他必須要說出來。

趙盼兒對德叔的尷尬渾然未覺,依然一臉興奮地邊走邊說:“我知道他擔心什麼,不就是覺得我不該再做生意瞭嗎?放心好瞭,茶鋪正好出瞭點事,我索性關門就是瞭。對瞭,這一大早的,你用過飯沒有?”

德叔插不上口,隻得道:“吃過瞭。”

趙盼兒點點頭:“那你在正房裡稍坐,我先去換件衣裳。”

德叔決定還是盡快把事情說清楚:“趙娘子……”

偏偏這時,孫三娘的聲音也響瞭起來:“盼兒!”她匆匆奔進院來,還是那般風風火火。“我擔心死瞭,你怎麼一晚上都沒回來?剛才我一出院門,看見馬車就……”孫三娘被趙盼兒的樣子嚇瞭一跳,以為她跌進瞭泥坑。

趙盼兒卻滿臉激動:“三娘姐。歐陽中啦,還是探花!”

孫三娘高興得差點跳起來:“真的?太好瞭太好瞭,恭喜恭喜!我就說你天生就是個進士娘子的命嘛!那你幾時進京,我來幫你收拾行囊!”

見她兩人越說越歡喜,德叔急瞭,大聲道:“趙娘子!”

趙盼兒和孫三娘愕然看向德叔。

德叔期期艾艾,終歸還是狠下心來:“孫娘子也不是外人,老奴索性就直說瞭吧……趙娘子,老奴不是來接你進京的。官人他幸得宮中賢妃賜婚,等過瞭谷雨,就要和高觀察傢的千金成親瞭。”說到這裡,德叔臉上難掩得意,歐陽旭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如今少爺金榜題名、又喜得高觀察青睞,這仕途馬上就要平步青雲,不是一個小小茶鋪老板配得上的瞭。

“賜婚……”趙盼兒眼前的世界一下隻剩黑白兩色,她耳邊嗡嗡直響,隻見到德叔的嘴唇不斷開合,卻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接著,她驟然暈倒在地。

恍惚間,她仿佛又回到瞭她送歐陽旭進京趕考的那天,錢塘難得下雪,那一日的雪景卻格外好看。大雪紛飛中,歐陽旭執著她的手鄭重發誓:“此番我若能高中,定要以三書六禮迎你入門。”

趙盼兒倚門目送他遠去,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巷口卻突然漫起一層迷霧,趙盼兒奮力揮開:“歐陽,歐陽,你小心些!”

但迷霧散去後,前方卻露出身著新郎禮服的歐陽旭與另一女子的背影。

趙盼兒大駭:“歐陽!”她猛然直起身來,這才發現自己置身於床榻之上,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她依稀聽見孫三娘和德叔在簾外的爭執。

“你們想逼死盼兒嗎?”

“主人說趙娘子聰慧,必能體諒他的不得已……”

“得瞭吧,我傢祖上也是做過官的。就算是宮中賢妃,也沒有隨便賜婚的道理!難道在那之前,她沒有問過歐陽是否有婚約嗎?”

“問是問過,可趙娘子和主人之間,一無父母之命,二無媒妁之言……”

孫三娘忍不住破口大罵:“狗屁!你,還有引章,還有我們一傢三口,都知道歐陽旭和盼兒訂親的事!”

“那不過是口頭約定而已,沒有三書六證,怎麼能叫婚姻?更何況,趙娘子的出身畢竟不好,若是沒人註意還混得過去,可要是讓賢妃知道官人為瞭一個賤籍女子,拒絕瞭她的親侄女兒……”

聽到這些,趙盼兒猛然間顫抖起來,仿佛身處數九寒冬一般,牙關咯咯直響。她抹幹眼淚想起床,但剛剛站起卻,卻雙腿一軟,跌倒在床前的腳踏上,劇烈的疼痛從眉心擴散到四肢百骸。

孫三娘聽到聲音奔入房內扶起趙盼兒,一縷鮮血從趙盼兒磕破的眉尖流瞭下來。

趙盼兒不顧傷勢,掙紮著走到簾外,一字一句地說道:“就算是官傢,也不會縱容外戚奪臣妻室!而且,我早就不是賤籍瞭,我遇見他的時候,是良傢子!”

孫三娘大急,忙找來絹子,替趙盼兒止血。

德叔嘆道:“趙娘子何必如此?誰不知道士農工商裡面,商字排最後,在貴人眼裡,隻要是做生意的,就算是潑天富貴,都還是不入流。”

“呸!負心薄幸,毀婚不娶,還有臉頭頭是道!咱們這就去告官,縣尊鄭青田肯定能幫你做主!”孫三娘說著就準備出門上訴。

德叔攔住孫三娘:“縣老爺本事再大,能比得過高傢,比得過官傢?趙娘子,這事要是掀出來,傷瞭賢妃的體面,官人固然要被罪,那你呢?你想這事鬧得到天皆知,你想人人都知道你做過官伎嗎?”

孫三娘聞言大怒,正要開口,卻被趙盼兒推到一旁。

“什麼都別說瞭”趙盼兒的身子如風中枯葉一般劇烈顫抖,“你們早就知道我最在意這個,所以才偏要用刀子一刀刀剜我的心!好,我認命就是。”

德叔松瞭一口氣,忙送上包袱:“主人自知對不起您,隻能用這八十兩黃金聊表心意。對瞭,官人應該還有一塊同心佩留在您那裡。您看……”

趙盼兒慘然道:“當年他落第流落杭州,是我置辦田產替他立瞭主戶,讓他可以改籍在兩浙參試。他辛苦攻讀三年,而我不單白天做生意,晚上還要幫他點校文章。他身上的每一件衣衫,都是我一針一線縫出來的。他上京趕考的路費,也是我用一盞一盞茶換來的。可惜,原來我三年深情,在他眼裡就隻值區區八十兩金。想拿錢買我的真情,可以,但這點錢不夠!你告訴歐陽旭,想要同心佩,可以,再拿五百金過來!我趙盼兒對天發誓,隻要錢貨兩訖,我就和他永為陌路,恩斷義絕!”

言罷,趙盼兒轉身歪歪斜斜地走進珠簾。轉身的那一瞬間,她再度淚流滿面。陽光透過珠簾斑駁地灑在她的臉上,襯得臉色愈加蒼白。趙盼兒用手按著傷口,血淚相和,從指側滲出,但她卻一聲也沒有哭出來。

刺目的陽光下,顧千帆一身漁人打扮,頭戴鬥笠,手拿魚簍,正遠遠地跟著運送屍體的衙役車輛。

待幾名衙役走開後,顧千帆偷偷潛入殮房,一個個翻查著屍體。最終,他找到瞭一人,那已經熏得漆黑的面目上,眉間的痦子仍然清晰可見,那正是老賈的屍身。顧千帆扯下老賈的獅頭腰牌,默立片刻,隨後用匕首挖開瞭他中箭的傷口,將那枚折斷的箭頭起瞭出來。

這時,門口傳來響動,顧千帆迅速躲在門後,趁仵作進門,閃身而出。

那名仵作對此一無所知,哼著小曲兒依次察看著屍體。突然,他在一具屍體的大腿內側看到瞭象征著皇城司身份的雕青刺字,瞬時大驚失色。

衙門內,一名外表溫文的中年男子焦灼地踱著步,他正是孫三娘口中的錢塘知縣鄭青田。

“皇城司出動這麼多人馬來這幹什麼?難道他們也和楊知遠一樣,查到市舶司的事瞭?”鄭青田腦內飛速遠轉,隨即又否定道,“不,不會的。他們隻是來查皇後讖言的事情,跟楊傢扯不上關系。”想到這裡,他突然停住腳步,看向站在自己對面的縣尉魏為:“楊知遠的書房都燒幹凈瞭?”

魏為臉上有一道新傷,那是他昨晚與顧千帆交手時留下的。“燒幹凈瞭,卑職親手燒的。”

鄭青田松瞭一口氣:“那就好。反正沒留活口,就算是皇城司的人,也是死無對證。還是按照原來計劃,把事情都推到和楊知遠有舊怨的寧海軍那邊!”說到這裡,鄭青田又想起瞭什麼:“讓你留在楊傢的寧海軍雲紋手刀,你沒忘吧?”

“您放心,都辦好瞭。就連昨晚那皇城司也以為咱們是禁軍。”魏為遲疑片刻,繼而說道:“隻是,殮房裡有具屍首身上的箭頭突然不見瞭。屬下隻按您的吩咐換過刀,沒換過箭頭……”

鄭青田大怒:“箭頭都是各縣自鑄的,隻要仔細核查,必然能查出來源。你不是說所有人全都死透瞭嗎?那偷箭的是誰?如果東窗事發,你我都得株連九族!”

魏為回憶起昨日與顧千帆交手的畫面,他似乎並未發現那人的屍首:“屍首裡頭好像少瞭一個人,我聽過有人叫他指揮。”

“皇城司指揮?”鄭青田癱坐下來,他沒想到自己如此倒黴,竟動瞭活閻羅的人,為今之計就隻有魚死網破。想到這裡,他面露狠色:“去找人畫他的像,發海捕文書!傳我命令,昨晚有海盜闖入楊傢放火劫財,凡縣內各關各哨,都要嚴加盤查!凡有男子非本地口音者,都要全數扣押,一一審驗!敢反抗者,格殺勿論!”

魏為心中一凜,領命退下。

與此同時,相比正在緊鑼密鼓地制作海捕文書的衙門,趙盼兒傢中此時卻安靜的可怕。

孫三娘走到趙盼兒身前,她萬萬沒想到盼兒就這麼沒福氣,好不容易要熬出頭來,卻又遇人不淑:“德叔已經走瞭,他說他回去再勸勸歐陽。”

趙盼兒嘶聲道:“三娘,你也回傢吧,我沒事,待會兒我要雇條船,自己去東京。我和歐陽好瞭三年,他絕不是那種負心薄幸之人。就算他真的迫不得已要另娶他人,至少也該給我一封書信說清緣由。萬一有人故意使壞,買通瞭德叔,硬要給他栽上一個薄情之名,壞瞭他的仕途呢?又或許那高傢的確看中瞭歐陽,但歐陽一再拒絕,他們就背著歐陽,威逼利誘德叔,想先從我手裡騙走那塊同心佩,再騙歐陽說我已經變瞭心?”

孫三娘心疼地摸瞭摸趙盼兒的額頭:“盼兒,你發燒瞭。”

趙盼兒避開三娘的手:“我說的不是糊塗話!我故意說還要五百兩黃,為的就是穩住德叔。反正茶鋪的生意現在也不做瞭,德叔以為我傷心欲絕閉門不出,多半也不會懷疑。對瞭,你還得幫我演個戲,每天都裝成來看我的樣子。等到德叔真的覺得不對,我早就到瞭東京。德叔不是說他們在谷雨之後才會成親嗎?隻要在那之前見到歐陽,一切就能真相大白瞭!”

孫三娘知道趙盼兒的倔勁兒又上來瞭,勸道:“那要是真有這回事呢?錢塘離東京上千裡,你現在病成這樣子,連路都走不穩,能挺得過去嗎?”

“就算病死在半路,我也不後悔。”趙盼兒堅定地回答。她不相信自己看男人的眼光竟會錯到如此地步,除非見到他本人,別人傳的話,她一個字也不信!從錢塘縣到東京至多花十二三天,她一定要在谷雨前趕到東京。

孫三娘知道自己拗不過趙盼兒,眼下趙盼兒發著燒,她不放心趙盼兒一個人走太遠的路,便扶著趙盼兒去瞭碼頭。一路上,桃花開得比昨日還要嬌艷,可昨日還英氣勃勃的趙盼兒如今整個人都形銷骨立。心事重重下,趙盼兒竟沒有發現如今街頭巷尾都貼滿瞭繪有顧千帆畫像的海捕文書。

到瞭碼頭,兩個人問瞭一圈,還真的問到瞭一艘去東京的商船,可那船老大非得說商船有規矩,帶女人不吉利,愣是不肯讓趙盼兒上船。

趙盼兒把自己預備好的錢袋塞給船老大,哄勸道:“這運河上跑船的女人也不少,規矩不規矩,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

船老大掂量著錢袋,心頭有些松動,可他猶豫瞭一下,還是咬牙把錢袋推瞭回去:“這回真不行。昨晚出瞭命案,聽說死的是個大官,縣太爺剛派人過來貼瞭告示,所有商隊船隻都不許夾帶外人,被查出來,那是得坐牢的!”

這時,正好有人在船上招呼船老大,船老大忙借著這個由頭抽身走開瞭。

趙盼兒想去追,但一陣眩暈襲來,她險些站不穩,幸而被孫三娘扶住瞭。可這一扶,就牽扯到瞭趙盼兒肩上的傷口,她忍不住輕聲呼痛。

孫三娘這才發現瞭趙盼兒衣下的繃帶,驚訝地問:“你這裡怎麼也受傷瞭?”

趙盼兒擔心被人聽見,確定身邊無人註意,才用極小的聲音說:“是在楊府出的事,剛才船老大說死瞭的大官,就是他。記住,我昨晚去楊府的事,你千萬別跟任何一個人提,連子方也不可以。”

孫三娘震驚之餘,險些叫瞭出來,她連忙捂住自己的嘴,鄭重地點頭道:“那現在怎麼辦?你這又是傷又是病的,又找不到船,要不就先別去瞭吧?”

趙盼兒咬瞭咬牙,倔強地說:“不,我一定要去。讓我想想,一定有法子的……”正在此時,她看到正要上船的船老大和一位打扮艷麗的女子在打招呼,突然眼前一亮。

不一時,船老大哼著小曲兒從船上走瞭下來,見趙盼兒還抱著雙臂站在那裡,有些尷尬地說:“趙娘子?你怎麼還沒走啊?”

趙盼兒看似純良無害地笑瞭笑:“陸爺在紅香樓認識很多小姐吧?好巧,我也認識不少。我聽說啊,兩個月前,有人在那兒上賭輸瞭兩百貫錢。唉,也不知道他傢娘子知不知道這件事。”

見船老大刷地變瞭臉色,趙盼兒知道自己押對瞭寶,她語氣堅決地說:“陸爺,我有重要的事,一定要去東京。一定要。若是去不瞭,我連性命都不想要瞭,別的事自然也就不會有什麼顧忌。”

船老大臉色變幻,片刻間就堆起瞭笑:“趙娘子想搭船,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你要不嫌時間緊,正好有艘船一個時辰過後就出發,我親自押船。”

《夢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