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千帆背著一捆高高的柴火,借著一輛柴車的遮擋,低頭前行。不遠處,幾名衙役正牽著獵犬拿著海捕文書到處查問。突然間,獵犬朝顧千帆所在的方向狂吠起來,顯然是嗅到瞭他身上的血氣。
“站住!不許動!”魏為帶人將顧千帆包圍。
顧千帆微微抬眸,衡量瞭一下對方的人數,認為硬碰硬不是最好的辦法,佯做乖順地原地站定。
魏為翻身下馬,手持鞭子走向顧千帆:“你是誰?在哪兒沾過血?”
顧千帆一臉驚恐:“啊?小的,小的隻是剛幫張屠戶扛過豬。對,他剛還給瞭我一串豬肝呢,不信你看!”他作勢放下柴火彎腰取東西,卻突然一個閃身,眨眼間繞到魏為背後,並將匕首橫在瞭他頸上。
“都別動!”顧千帆瞬間變臉,氣場變得無比強勢。
眾衙役大驚,魏為回過神來,認出顧千帆後,他如見厲鬼。
“所有人都解開褲腰帶,把你旁邊的人手綁上!”見眾人面面相覷,顧千帆將匕首往魏為頸中又一勒。
魏為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大叫起來:“聽他的,趕緊解!”
眾衙役隻得聽從,紛紛解起褲腰帶,場面竟有幾分滑稽。見眾人已經綁好瞭手,顧千帆繼續下令:“全部蹲下!”
“哪個衙門的?你們在楊傢大開殺戒,究竟為何?”顧千帆眸光陰冷,問向魏為。
脖子上涼意襲來,魏為眼珠子一轉,按照原定計劃扯起謊來:“小的是、是寧海軍的都頭。我們楚知軍私下同北邊的胡商做茶葉生意,被楊運判發現瞭,楊運判寫瞭劄子要彈劾他,將軍就逼小的燒瞭楊傢,不讓劄子送上去……”
顧千帆瞇起雙眼,刀尖收緊。
魏為頭冒冷汗:“小的所言句句是真,您要是不信,我這兒還有楚知軍的親筆令書!”魏為作勢從懷中取信,卻突然撒出一把暗器,趁顧千帆吃痛松手,魏為顧不上那群蹲在地上的手下,匆忙縱馬逃走。
顧千帆捂著腰側的傷口,苦笑一聲,這人竟用他才用過的伎倆將他擺瞭一道,倒是他輕敵瞭。不過他原本也隻是想拖延時間、伺機找到脫身機會,倒並未指望真能從對方口中問出什麼來,趁眾衙役尚未反應過來,他便朝與魏為相反的方向跑去。
眾衙役們匆忙起身追趕,卻被滑在腿間的褲子絆倒,待他們穿好褲子再要追捕時,早不見瞭顧千帆的蹤影。
盡管已經服過退燒藥,可趙盼兒還是燒得滿臉通紅、咳嗽個不停。她推開船艙的窗子,略帶寒意的夜風灌滿瞭她的衣袖,可那涼絲絲的感覺卻讓渾身發熱的她感到舒服。
趙盼兒註視水面,明月倒映在夜間的江面上,別添幾分淒清。水面上漸漸幻化出她往日與歐陽旭相處的場景,她緊緊握住瞭手中的同心佩,喃喃道:“歐陽,你說過此生必不負我。請你,別讓我失望。”
次日一早,太陽還未完全升起,略顯憔悴的趙盼兒走下瞭甲板,商船要在白沙鎮停半個時辰,她要抓緊時間下船采買些幹糧果蔬。路過告示欄,隻見幾人正圍著海捕文書議論紛紛,她上前一看,卻發現告示上顧千帆的畫像上寫著“海盜”字樣,她強掩震驚,看來官府已經決定釜底抽薪,隻希望顧千帆能順利離開錢塘。
“心裡不踏實,就該去月老廟求個簽,這男女的事,不就歸那管嗎?”
趙盼兒無意中聽到瞭兩個婦人的交談聲,看著不遠處那座陳舊破敗的廟宇,她猶疑瞭一下,還是輕輕地走瞭進去。
躲在角落裡的顧千帆聞聲驚醒,他警惕地握住瞭手中的劍,昨晚,他為瞭躲避官兵追捕,不得不躲在這間破廟中過瞭一夜,眼下他又累又餓,腰間的傷口僅經過瞭簡單的包紮,顯然快要發炎瞭。
“神仙在上,小女子跪求您保佑我盡快順利趕到東京,保佑我郎君歐陽旭不貪富貴,未變真心;小女子不貪圖進士娘子名頭,隻願兩不相負,白頭始終……”
顧千帆輕輕挑起瞭供桌帷幕的一角,隱約中隻見一女子正跪在月老像前祝禱,而那個聲音分明是——“趙盼兒?”
趙盼兒被嚇得渾身一激靈,卻見顧千帆從供桌的帷幕下鉆瞭出來。她驚道:“你怎麼在這裡?”隨即,她發現瞭顧千帆身上已經幹涸的血跡:“你受傷瞭?是官兵們幹的?”
顧千帆暗中咬牙,恨道:“打獵的讓鷹給啄瞭眼而已。”與此同時,他察覺趙盼兒臉色極差,與和昨日判若兩人,聯系起她方才的祝禱,他隱約猜出瞭事情原委。
幾乎是一瞬間,趙盼兒便做好瞭決定,她把籃子塞給顧千帆:“這裡頭有吃的,你先繼續躲著,我去給你買身衣服換上,馬上回來!”
“你什麼都不問,就要幫我?”顧千帆對趙盼兒的反應很是意外,他此前對她態度如此惡劣,甚至還用暗器傷瞭她,可她竟然願意冒險救他。
趙盼兒以為顧千帆又在懷疑她,急急說道:“我看到海捕文書瞭。論私,楊府那些人的冤,我還盼著你來洗。論公,你是朝廷的皇城司指揮,我幹嘛不幫你?”說完,也不等他回答,轉頭就奔出瞭廟。
顧千帆看著手中裝滿食物的籃子,眼中忽起波瀾。他靜立瞭好一會兒,才重新走入黑暗中的角落。
不知過瞭多久,趙盼兒擔著擔子匆匆到瞭月老廟外,卻見幾個衙役打扮的男子下瞭馬。見那些衙役一時半會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她心中自是焦急不已。思索瞭一陣後,她突然想起來顧千帆在楊府時對手下說的暗語。她徑直走到廟門前,放下擔子後走瞭進去。
顧千帆躲在神像後,透過縫隙,他看到神像前正忙著求簽幾個女人,回首看看後窗透出來的天色,他開始有些著急。
這時,趙盼兒走進廟中,大聲道:“雨!雨!外頭下瞭好大的雨!”
求簽的婦人們看著廟外的刺眼的陽光,面露疑惑。
顧千帆卻突然意識到什麼,不禁一怔。
趙盼兒繼續對著月老像高聲祝禱:“神仙啊神仙,外面的雨太大瞭。求您保佑我傢裡的蛇趕緊都鉆出來,爬到後頭的田裡去,我等著,一定一定啊!”她特意在幾個字上加重瞭音,她端端正正地拜瞭拜神像,便唱著小曲出瞭廟。
在場的婦人們隻覺得遇到瞭瘋子,議論紛紛地走出月老廟。顧千帆卻隻是凝眉深思瞭一瞬,便趁此機會擊碎瞭已經被白蟻蝕爛瞭的後窗木框,閃身而出。
行至一片綠油油的田地邊,顧千帆果然看見瞭正挑著擔子四處張望的趙盼兒。他躲在暗處,朝趙盼兒身旁扔瞭顆石頭。趙盼兒轉頭看見他,松瞭一口氣,故作悠閑地走到他的身邊,放下擔子做休息狀,從而擋住行人的視線。她將一頂帽子和一件衣裳遞給顧千帆,低聲道:“換上,我帶你離開這個鎮子!”
顧千帆匆忙換衣,卻聽到趙盼兒撕心裂肺的咳嗽。他低聲問:“你病瞭?”
趙盼兒略沒好氣地答:“還不是你害的。”顧千帆這才想起來昨夜他把趙盼兒丟在大雨中的場景,知趣地沒再繼續這一話題。
在趙盼兒的掩護下,顧千帆扮成運貨的腳夫混到船上,趁沒人註意,他閃身潛入趙盼兒租住的後艙。趙盼兒將房門緊緊插好,又從籃子裡的找出一串風鈴,掛在門框上。
趙盼兒扶著桌子匆匆交代道:“這商船拿的是倉司發的茶引,盤查的人少。你就暫時躲在這裡吧,船上的人不會隨意來後艙,有人偷偷闖門,風鈴也會響。你想在哪下船,隨便。”
正在此時,船身一個顛簸,趙盼兒站立不穩,顧千帆眼疾手快地接住瞭她。趙盼兒發現自己置身於顧千帆懷中,這姿態顯然曖昧之極。她忙尷尬起身:“多謝。”
顧千帆毫無旖旎之念,隻顧著盯著從盼兒肩頭滲出的血跡:“你肩上的傷口也出血瞭。”
“你還好意思說?”趙盼兒沒好氣地走到角落,“可能是剛才挑擔子壓到瞭傷口。我要上藥,轉過頭去,不許看我!”見顧千帆依言背過身去,趙盼兒拉下衣襟,艱難地為自己止血上藥。
顧千帆不小心從銅盆的反光處看到瞭趙盼兒雪白的肩頭,眼神一閃,趕忙移開眼神,略顯刻意地找瞭個話題:“你怎麼知道皇城司的暗語?”
“雨和蛇?”趙盼兒不假思索地答,“我記得那天在楊府,你好像這樣跟手下說來著。當時我覺得古怪,所以就記住瞭。剛才廟外頭都是官兵,我一著急,就胡亂試瞭試。雨就是遇敵,蛇就是藏起來。我猜得沒錯吧?”
“瞞天過海,喬裝逃竄,這一套你倒是挺熟。”顧千帆語氣平淡,心中卻想,這皇城司暗語竟被趙盼兒輕易識破,看來也該改改瞭。
趙盼兒上完藥,攏好衣襟走到銅盆處洗著沾血的血絹,諷刺道:“沒錯,當歌伎的時候練就的本事,專門幫著躲債的潑皮逃債,顧指揮滿意瞭?”
顧千帆不禁反問:“做過歌伎,怎麼還敢肖想做進士娘子?哪個士大夫會娶這種出身的女人?”察覺到趙盼兒震驚而受傷的目光,顧千帆意識到自己所言不妥,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一時失言。”
趙盼兒見他臉色蒼白,將手中的手絹丟回水中:“算瞭,你的傷也不輕,懶得和你計較。”她指瞭指桌上的藥瓶:“識字吧?哪些藥能用,自己挑。”
見顧千帆面露不快,趙盼兒冷哼道:“怎麼,隻許你明著戳我的肺管子,就不許我暗著損你?我太知道你們這種人瞭,嘴上說聲失言,心裡照樣還是看不起人。你後悔的,隻是覺得不該把心裡話說出來而已!我當過歌伎又如何?總比你們皇城司的名聲好些。都是半斤八兩,就別老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也不想想,剛才還是我救的你!”
“我又沒要你救我!”顧千帆脫口而出。
“那你現在下船啊!”趙盼兒不甘示弱。
顧千帆與趙盼兒四目相對,眼中火花四射。趙盼兒卻又咳瞭起來,不一會兒就上氣不接下氣。顧千帆將茶遞給她,沒有說話。良久,趙盼兒才緩瞭過來。
船艙中陷入一陣尷尬的寂靜,顧千帆覺得無趣,主動提議:“就此休戰,如何?”見趙盼兒不睬自己,他又說道:“我至少要過瞭秀州才能下船。這兩天就以桌為界,你左我右,互不相幹。”說著自顧自地解開衣衫,困難地扭著腰上著藥,卻因手臂上有傷,失手將藥瓶掉在瞭地上,那藥瓶咕嚕嚕地滾到趙盼兒面前。
趙盼兒嗤笑一聲:“喏,那這藥現在滾到我這地界來瞭,你是不塗瞭怎麼著?”
顧千帆一時語塞,恨恨地盯著那個藥瓶,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藥瓶長瞭腿投瞭敵。
趙盼兒看到瞭顧千帆鮮血淋漓的傷口,頗為不忍。她撿起藥瓶走瞭過去,放柔瞭聲音道:“什麼你左我右,這艙房都是我租的,明明整個都是我的。手臂伸直,讓我看看。”說著就將頭湊瞭過去。
顧千帆大吃一驚,拽起衣服,連連後縮。
“別動。”趙盼兒強勢地拽起他的手,仔細查看他手臂上的傷口。
不知為何,顧千帆沒有掙開趙盼兒拉著自己的手。
“裡面有膿,得弄出來,匕首給我。”趙盼兒朝顧千帆伸出手。
顧千帆猜出趙盼兒的意圖,看瞭眼趙盼兒帶血的傷處,搖頭拒絕:“不用瞭,你肩上也有傷,我怕你手不穩。”
趙盼兒卻一把將匕首搶瞭過來,她把匕首在蠟燭上烤瞭烤,看著那血肉模糊的手臂,趙盼兒深吸瞭一口氣:“忍著點兒。”說著,便伏首挑開瞭他的傷口。
眼見趙盼兒的發絲就在自己身側拂動,顧千帆卻神色未動,隻是垂目任由趙盼兒施為,不一會兒已是冷汗如雨。
趙盼兒不禁為他的堅強動容,她撒上藥粉,包紮好之後方道:“別扮關公瞭,我又不是華佗,這沒別人,不用繃著。”
但顧千帆卻仍舊一動不動。趙盼兒伸手一推,他竟然應聲倒在瞭床上,原來他竟然早已疼暈瞭過去!趙盼兒忙探手摸瞭摸顧千帆的鼻息,先是因他身上發燙的溫度吃瞭一驚,接著才為他還喘著氣兒松瞭一口氣。見床單已經被他的汗水弄濕瞭一大塊,趙盼兒無奈地一邊咳嗽,一邊幫他擦拭起來。
趙盼兒解開顧千帆的衣襟時,一卷薄佈從他裡懷落瞭出來,趙盼兒看到最外面幾行寫著“運判楊知遠”的字,心頭猛地一震,她將薄佈原樣卷好,放瞭回去。她撐著病體又忙碌瞭好一會兒,終於支持不住。然而床鋪已經被顧千帆占去,她隻能艱難地靠著床沿溜坐到地板上,靠在床邊,昏睡瞭過去。
顧千帆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夢境中,年幼的自己被母親牽走,他哭著回頭,聲嘶力竭地喊著:“爹!”可那個被他稱之為爹的男人依舊毫無留戀地背身離去。畫面一轉,卻是楊夫人指著他的鼻子大罵:“栽贓陷害,黨同伐異,和你爹一樣不是個好東西!”。他試圖上前解釋,楊夫人又幻化成瞭老賈的樣子,老賈嘴角流血、眼睛漸漸失去瞭神采……在不斷快速變化的畫面前,顧千帆頭暈目眩,不能站立。這時候,有一雙堅定的手扶住瞭自己,迷蒙之中,荑手芊芊,皓齒紅唇,溫柔地抹去他額上的汗水。
顧千帆猛然睜眼,第一反應便是確認皇城司獅頭金牌還在。他警惕起身,隻見趙盼兒趴睡在對面,鬢發散亂,一臉憔悴,在燈下顯得楚楚可憐,額頭上的花鈿也已歪在一邊,露出眉間傷口。
顧千帆看瞭她好一會兒,才伸手一推:“哎,上床去睡。”
趙盼兒一個驚醒,下意識地防備起身,見是顧千帆才放松下來,睡眼惺忪地問道:“你醒瞭?”
顧千帆問道:“我睡瞭多久?”
“一天多吧。船傢在塘棲又停船幾個時辰上過貨,你都一直沒醒。”趙盼兒站起身來,揉瞭揉昏昏脹脹的前額,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
顧千帆看瞭看自己身上,遲疑道:“你幫我擦洗過?”
“怎麼,我不該未經允許碰您的貴體?”趙盼兒絲毫不掩飾語氣中的譏諷之意。
顧千帆故作隨意地聳瞭聳肩:“無所謂,反正我又不會吃虧。”
趙盼兒氣結,指瞭指床頭的碗:“床頭是我熬的煮玉粥,你自己喝吧。”
顧千帆發現粥上蓋著蓋子,揭開時還冒著熱氣,忙捂著傷口湊過去,端起粥碗喝下一口。卻聽趙盼兒忍不住嗆道:“我在粥裡下瞭瀉藥。”
顧千帆手中一頓,眼露深意地看瞭趙盼兒一眼,兀自喝瞭起來,溫粥下肚,顧千帆頓感周身妥帖,竟也難得調侃:“是嗎?你果然已經好得差不多瞭,既不發燒,也不咳嗽,還有力氣下藥,待會兒記得把我那雙靴子也刷瞭。”
趙盼兒懶得理他,緩緩爬上床,伸直瞭身子躺在床上,忍不住舒爽一嘆。一室靜謐中,趙盼兒盯著墻上油燈照出的顧千帆的影子,思考著該如何把話題引到那卷薄佈上去。
顧千帆率先打破瞭房中的寧靜,盡量不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像是在關心她:“你眉間的傷是怎麼回事?我記得我沒傷到你那。”
趙盼兒下意識地一摸眉間,意識到傷口露瞭出來,忙扶好花鈿:“沒什麼,我倒是想問你,追殺你的那些官兵,和在楊府裡殺人的,是一起的嗎?”
顧千帆點頭:“嗯。”
趙盼兒試圖不留痕跡的轉移話題:“你那天為什麼一定要找那幅《夜宴圖》?又怎麼能一眼就斷定那幅《夜宴圖》是假的?”
顧千帆眸光一冷,猛然抬眼望去,見她仍背朝自己而臥,仿佛真是閑談,便道:“與你無關。要想活命,最好少管。”
趙盼兒再也忍不瞭顧千帆這陰晴不定的態度瞭,她負氣地轉身一口吹熄蠟燭,重新躺下。但顧千帆還是在月光中不緊不慢地喝著粥:“味道不錯。”
趙盼兒被顧千帆故意弄出的碗勺之聲擾得心煩,忿忿道:“給錢!”
“沒錢。”顧千帆喝完瞭粥,悠然自得地放下碗。
趙盼兒心生唾棄:“無賴!”
“吝嗇。”顧千帆反唇相譏。
趙盼兒頓瞭頓,又道:“陰險!”
“刻薄!”顧千帆積極應戰。
趙盼兒聞言,頓覺一股怒火沖上心頭,她坐起身來,沖口而出:“你才刻薄,你還惡毒小氣、蠻不講理、心狠手辣!你無行無德、負心薄幸、始亂終棄,你們皇城司、你們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
月光下,趙盼兒的身體微微的顫抖,顧千帆眼中閃現難見的憐惜之情,由著她宣泄出情緒,良久方道:“這些都是你想對他說的吧?既然罵出來瞭,心裡有沒有好受一點?”
趙盼兒一怔,隨即抱住肩膀哭瞭起來,那哭聲先是啜泣,後面卻是被刻意壓抑成小聲的撕心裂肺。顧千帆靜靜地等她哭完,才默默拿起水盆邊上的絹帕遞給她。趙盼兒捏著那塊絹帕,良久,悶悶地說瞭聲對不起。
“同是天涯受傷人,不必客氣。就當是飯錢好瞭。”顧千帆搬瞭兩張凳子搭成床,徑自躺瞭下去。
趙盼兒一愕:“你居然會說笑話?”
“就算皇城司裡都是閻羅惡鬼,也是有七情六欲的。”說這話時,顧千帆的聲音聽起來依然不帶什麼情緒,可眼中卻閃過一抹自嘲自厭。
趙盼兒趴在床頭,烏發散亂,一臉罕見的脆弱。她聽到顧千帆這話,卻是輕聲感嘆:“你不是閻羅惡鬼,你是人,而且是個好人。”
顧千帆身子一震,他轉頭看著趙盼兒月光下清麗的側影,雙手情不自禁地緊握緊,小心翼翼地問她:“你才見過我幾回,就斷定我是好人?”
“我就是知道。”趙盼兒輕聲回答,目光看向虛無,卻是溫柔而堅定。
四周俱靜,顧千帆卻分明聽到瞭自己的心重重一跳。
夜半,趙盼兒被一陣細微的聲音驚醒,睜眼後,她發現顧千帆已經坐瞭起來,雙手緊緊地扣著凳沿,渾身大汗地抵禦著痛苦。
“痛醒瞭?”趙盼兒強忍困意坐起身來。
顧千帆不肯承認:“還好。”
趙盼兒起身替他抹汗:“這種時候別強忍。三娘給我的藥裡沒有能止痛的,早知道就該在白沙鎮買一些。”
顧千帆忍痛問道:“三娘是誰?”
“我有兩個好朋友,跟親姐妹似的,一個是她,一個是引章。”說到這裡,趙盼兒突然想起瞭什麼,好半天終於翻找出一個香袋。趙盼兒把香袋裡的東西倒瞭出來,細細的挑揀:“這香袋是前陣子引章生辰的時候我配的,和她一人一個。那會兒香料鋪子裡剛到一批上好的沒藥和乳香,以前這可是稀罕貨,我就買瞭些放在裡頭。這兩味藥都能鎮痛,試試看。”
顧千帆接過藥聞瞭聞,趙盼兒的一言一行都如此與眾不同,令他生出瞭幾分好奇:“你怎麼會懂這些?而且不管見到死人還是傷口,你似乎都很鎮定?”
趙盼兒苦笑道:“是啊,被沒為官奴之前我坐過牢,替很多人換過藥,後來到瞭樂營做官伎,就更沒少挨打受傷瞭,習慣成自然瞭。”
顧千帆猶豫片刻,還是說出瞭早前的猜想:“當初在茶鋪,你一聽我是皇城司,態度立刻就變瞭,莫非……”
趙盼兒心中一酸,垂下眼簾道:“沒錯,就是因為皇城司的人抓走瞭我爹,我才變成瞭你鄙夷輕視外加嘲笑的賤籍歌伎。”
顧千帆沉默瞭一會方道:“那會兒我其實並不是看不起你,我隻是對歌伎都……”
趙盼兒早已習慣瞭別人因她的出身就對她冷眼相待,比顧千帆還過分的人她都見過,若是每次她都放在心上,她早就被打垮瞭。她半開玩笑地問:“怎麼,以前被哪個花魁騙過?”
顧千帆拿藥的手頓瞭頓:“不是我,是我爹。”
趙盼兒聞之一怔,她方才那句本是為瞭分散顧千帆的疼痛才說出的玩笑之語,這會兒倒頗為尷尬。
顧千帆放下藥碗,看向窗外:“艙裡太悶,我出去透口氣。”言畢,他閃身從艙窗裡竄瞭出去。趙盼兒阻止不及,一咬牙也從艙窗裡跟著鉆瞭出去。
趙盼兒好不容易找到在船後方靜立的顧千帆,壓低聲音道:“你不要命瞭?要是被船上的人看到瞭——”
“隻有一個在掌舵,其他人都睡瞭。”顧千帆指指自己的耳朵,“我聽得到。”
“太好瞭,我在艙裡也快憋瘋瞭。”趙盼兒面露欣喜,卻又突然想起來剛才自己似乎戳中瞭顧千帆的隱痛,現在露出笑臉有點不近人情。她遲疑地說道:“剛才,我不是故意提花魁……”
顧千帆打斷她:“那你就當沒聽過好瞭。”
兩人間靜默瞭一會兒,趙盼兒抬頭看著天上的殘月:“還有八天就能到東京,這樣谷雨之前,我還有五天時間。”
“你想趕在谷雨之前到東京,是為瞭你那個叫歐陽的情郎?”顧千帆低頭看著趙盼兒。
“有心思問這些,看來你也已經快好瞭。”趙盼兒模仿著顧千帆剛才損她的句式,顧左右而言他。
顧千帆一怔,活動活動手臂,果然未覺得特別疼痛:“好像是。”
趙盼兒眼神一亮:“看看,我的藥管用吧?以前歐陽總誇我——”意識到自己說瞭那三個字,她生生咽下瞭嘴邊的話。
“要是實在太難受,你可以再罵出來,或者跟我說說也行。就當是皇城司在審問你好瞭。”顧千帆心生不忍,想給趙盼兒一個發泄的機會。
趙盼兒起初猶豫,最終在顧千帆的鼓勵下絮絮地說瞭起來,不知不覺中天邊已經微亮。
顧千帆聽完瞭趙盼兒所講,細細為她分析:朝中官員,大致分為四派。一派是清流,以柯老相公及禦史中丞齊牧為首;一派是以迎合攀附為進位之階的幸臣,後黨首領使相蕭欽言是其中領袖;這兩派文官在朝中長年暗爭暗鬥,互為死敵。第三派是內侍和皇城司,算是官傢親信;第四派則是外戚勛貴,他們大多是武官出身,大宋向來重文輕武,所以他們多半也是隻安心尊榮,鮮少亂惹是非。而高傢便是勛戚中的名門,高觀察高鵠身居步軍副都指揮使,高妃又有賢妃之號,他們姐弟素來行事還算謹慎,隻是這些年一心想由武轉文,所以才會有心招士子為婿。高鵠隻此一女,挑的女婿更是要四角俱全。所以,歐陽旭九成九不是被逼婚,而是變瞭心,主動隱瞞瞭自己已有婚約的事實而已。
“你沒見過歐陽,他不是那種人。”趙盼兒忙反駁道。誠然,聽聞顧千帆所介紹的朝中形勢,她確實對歐陽旭所面臨的的情況有瞭更深入的瞭解,可她卻不認同顧千帆的結論。
顧千帆沒想到自己說瞭這麼多,她卻還是執迷不悟,真是白費瞭他的一番苦心。“你隻是不願意承認自己被拋棄而已。趙盼兒,你為人驕傲自信。雖然不幸落入賤籍,也沒有自視輕賤。可男女之間如果發生瞭無法確定的變故,那麼實際情況多半是最壞的那種。”
趙盼兒固執地發問:“你成親瞭嗎?有相好的小娘子嗎?”
顧千帆看瞭趙盼兒半晌,最終搖瞭搖頭。
“既然都沒有,那你怎麼說得那麼頭頭是道?我相信自己的眼光。”趙盼兒仍然堅持地相信歐陽旭,至少,她現在必須這樣想,因為隻有這樣想,她才能支撐下去。
見趙盼兒執迷不悟,顧千帆難免怒其不爭:“那你昨晚發火的時候,為什麼要罵他負心薄幸?在你內心深處,也對他沒有信心吧?”
趙盼兒被問住瞭,咬唇轉頭看著江面,一時想不出反駁的話。突然,她發現水中漂浮著一名扒著木頭的女子。趙盼兒急於救人,卻擔心自己要是喊人來會暴露顧千帆,忙道:“你先躲起來。”
就在這時,女子抓住的枯木被一波大浪打到離船極近的位置,在初升的陽光下,趙盼兒赫然發現,那竟是孫三娘。她失聲道:“三娘!三娘!”
顧千帆吃瞭一驚:“你朋友?給你藥的那個?”
趙盼兒慌忙點頭,正想抱起一塊木板扔下水,說時遲,那時快,顧千帆先已飛身躍出船外。隻見他一手拉住船尾的纜繩,如蜻蜓點水般在河上浮木上借瞭一下力,又躍向孫三娘。
剎那的驚愕後,趙盼兒迅速跑向前甲板呼救:“船傢,停船,有人落水啦!”
船老大慌亂地跑瞭出來,向水中望瞭一眼,忙大叫起來:“泄帆!停船!”船上頓時一陣混亂。
此時顧千帆已經接近瞭孫三娘,但他一臂有傷,難以拉起孫三娘,便隻能換另一隻手。偏偏此時船速已減。顧千帆抱著孫三娘,被河水一帶,竟然要撞向船身!
“小心!”趙盼兒在船上看得驚心動魄,不由高聲提醒。
危急時刻,顧千帆扔掉手中的韁繩,用傷手用力在船身上一撐,這才蕩開一段距離。船上的人連忙扔下另一根韁繩,顧千帆咬牙抓住,一點一點接近,最終被船工們合力拉上來。
一上船,顧千帆便脫力跪倒,臂上又已是殷紅一片。趙盼兒扶住顧千帆,焦急問:“你怎麼樣?”顧千帆忍痛搖頭,示意無事。趙盼兒連忙又去察看孫三娘,可一探鼻息,卻發現孫三娘竟已呼吸斷絕,她不禁腿一軟,坐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