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華錄 第八章 不由己

墓園之內,顧千帆跟在蕭欽言身後,朝一座寫有“故光祿卿蕭顥之墓”字樣的氣派墓碑磕頭。

蕭欽言用清水洗著墓碑,神情中竟有瞭幾分滄桑之感:“父親,兒子帶千帆來看您瞭!您在世之時,總是念叨著我什麼時候成親,如今看見長孫,該寬心瞭吧?您看看他,多一表人才,和我年輕的時候多像啊。”言罷,他將木勺遞給顧千帆:“江南有祭掃洗碑的舊俗,你也為祖父盡盡孝心吧。”

顧千帆沒有接那個木勺,淡淡地說:“在朝廷籍冊裡,我的祖父是禮部侍郎顧審言。”

蕭欽言知道兒子的脾氣,隻能嘆瞭口氣:“好,好。我不勉強你,那你總可以陪我去蕭傢的祖宅看看吧,別說你身上沒流著蕭傢的血。”

顧千帆默不作聲地跟上瞭他,蕭欽言指著湖邊的點點帆影道:“知道你名字是怎麼來的嗎?當初你娘與我同遊太湖,看到這樣的景色,就說瞭句過盡千帆皆不是……”

見顧千帆一直沉默,蕭欽言道:“怎麼?還在擔心皇城司的事?我已經派人去見瞭雷敬,先兵後禮瞭一回,以後那老貨隻會對你客客氣氣的,你以後也不要記恨他下令格殺你的舊事瞭。”

顧千帆眼神一冷,蕭欽言這是要他放過一手釀成楊府慘劇的罪魁禍首雷敬。

蕭欽言猜出顧千帆心中不快活,他向顧千帆解釋道:“你手中並沒有他收受鄭青田賄賂的證據。既然不能一殺必死,不如就先留為己用,日後再慢慢尋他的錯處不遲。恩威並施,才是為官之道。這樣做,我也是為瞭你好。”

若是旁人,恐怕就真信瞭蕭欽言的話,可顧千帆畢竟跟蕭欽言血脈相連,當然知道他本性如何。

顧千帆不帶感情地拆穿道:“隻怕不單是為瞭我好吧?你雖然馬上就要回京任相,但你畢竟已經離開東京三年,所以也會擔心官傢對你的信任是否還一如之前。放過雷敬,你就多瞭一個皇城司的助力,可謂一箭雙雕。”

蕭欽言毫無愧色地笑瞭笑,反而顯得有些自豪:“不愧是我的兒子,就是聰明。怎麼,覺得被我利用瞭?憤怒,委屈?你以為我當年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嗎?我當年也曾自負才華當世無雙,可就因為出身南方,就被柯政那老兒一句‘南人不可信’,足足就在工部員外郎的位置上被壓瞭三年!你以為我喜歡以鬼神之道媚上?我不過是想明白瞭,如果不以最快的速度得到官傢的寵幸,那我滿腹的謀略都無處可使,隻能這在官場的傾軋中浪費半生。”

說到這裡,蕭欽言的眼神緩和下來,有些心疼地看著顧千帆尚未愈合的傷口:“你在皇城司出生入死好幾年,為什麼轉頭就被雷敬賣瞭?因為你隻是個小小的指揮,如果你是我蕭欽言的兒子,如果你做到瞭翰林學士,他怎麼敢對你下手?”

顧千帆固執地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聽得懂。千帆,爹不是要強求你聽我的安排,但至少你要理解爹當年的不得已。不過你我父子的處境其實也沒什麼分別,奸相的名聲固然不雅,皇城司朝廷鷹犬的名聲就好聽瞭嗎?”蕭欽言試圖讓顧千帆接受他的好意,隻要顧千帆點頭,他完全能讓顧千帆從此仕途順暢,接下自己的衣缽。

“我不在乎身外之名。”與其說顧千帆不在乎,不如說他必須不在乎。

“難道我不是嗎?自我入中樞掌管財事,國庫哪年不是年增一成?”蕭欽言拍瞭拍顧千帆的肩頭,“我年少的時候,也像你這樣聽不進父親的話,可等到我也做瞭父親,才明白他當年的心境……”

顧千帆側身避開蕭欽言的手,既然他在他最需要父親的時候義無反顧地離去,那現在他也不需要蕭欽言的示好。

蕭欽言見顧千帆固執己見,終於面露不快:“千帆,這裡隻有我們父子二人,你能不能跟爹交回心,告訴我,你這些年一直執意待在皇城司到底是為瞭什麼?我好幾次想把你調出那個危險的地方,你都不願意。可你是正牌進士出身,為什麼要和一群閹黨武夫為伍?看看你這一身傷,到底是為什麼啊?”

顧千帆看著他,心中突然一空:“原來你一直都不明白。”原來,顧千帆的娘親因背著和離的污點,一直不能入顧氏祖墳,所以他才拼瞭命的要做到五品,為的就是要幫娘親落葉歸根。而蕭欽言並不知道,或者說,他根本毫不在意。

蕭欽言愕然,明顯不知道顧千帆在說什麼。

顧千帆自嘲一笑,情不自禁摸向襟下,突覺得胸前少瞭些什麼,他眉頭一皺,再一探,果然不見瞭那支紅珊瑚釵子。既然蕭欽言不明白他心中所想,他也沒必要再說下去:“算瞭,我掉瞭件很重要的東西,得馬上去找,失陪。”說罷便恭敬地行瞭個禮,轉身離去。

看著顧千帆遠去的背影,蕭欽言重重地嘆瞭口氣。

顧千帆一路搜尋,終於在路邊的草從中看到瞭那隻灰色的錦囊,他連忙拾瞭起來,看到那支血珊瑚釵子還在,顧千帆長舒瞭一口氣。這時,他隱約聽到有人罵瞭句“殺千刀的蕭欽言!”。

顧千帆扭頭看去,隻見幾個人正聚集在他祖父的墳邊扔東西,其中還有一位是讀書人打扮,而祖父的石碑上已滿是菜葉污物。

那名書生邊扔雞蛋,邊破口大罵:“蕭傢從頭到腳,惡貫滿盈!我恩師王狄,就是受那奸相蕭欽言所逼,才憤然投江!子債父償,蕭老兒,我願你九泉之下,不得安寧!”

“沒錯,養出蕭老鬼這種大奸臣的,能是什麼好東西?讓開,我來給他好好洗洗!”一名婦人拿起一桶泔水潑瞭過去,旁邊的人紛紛掩鼻。婦人哭道:“官人,你因為蕭老鬼強征民夫修玉清宮,被垮下來的石頭砸死在河灘,我沒本事替你報仇,隻能這麼替你出口氣瞭!”

不遠處,草叢中的顧千帆聽得微微發抖,他緊緊地握住瞭腰間的劍柄,卻怎麼也拔不出來。

這時,管傢們帶著一幫仆人趕來:“抓住他們!”

在場眾人頓時一哄而散、倉皇奔逃,最後隻有那跑不快的婦人被抓。

那婦人被抓瞭依然掙紮著吐著唾沫:“蕭老鬼不得好死,蕭傢遺臭千年!有本事你們就殺瞭我!”

“打爛她的嘴!”管傢怒極,那張在人前向來低眉順目的臉瞬時變得猙獰。

“住手!放她走。”顧千帆疾步現身,一劍攔住瞭蕭傢仆人的棍棒。

“顧指揮?”管傢沒想到顧千帆會在這裡。

顧千帆雙拳緊握,厲聲喝道:“我說放她走!”

管傢一驚,猶豫之後,隻得揮手放人。那婦人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遠瞭

顧千帆平復瞭一下情緒,語氣平緩地問:“這種事經常發生嗎?”

管傢看出顧千帆其實心中終究是還有蕭傢,低聲道:“也不多,也就是每年清明、中元前後。”

顧千帆眸色深沉,半晌方說道:“打水來。”

管傢命人給顧千帆送來清水,隨後便知趣地退瞭下去,給顧千帆留下足夠的空間。

顧千帆細心地為祖父的墓碑清洗,一絲一寸,皆不放過。待祖父的墓碑重新變得整潔如新,他才輕聲說道:“對不起,可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做您的孫子、這就是我一定要待在皇城司的原因。我是顧傢養大的,我不能再讓顧傢百年清名再度蒙羞瞭,我想讓我娘能有個正經風光的墓葬,我想回報舅舅對我的恩情……爺爺,原諒我,我隻想做個好人!”

遠處,管傢聽到顧千帆的話,終於明白瞭顧千帆的心結所在,不由得為這對父子暗自嘆息。

客棧甲房裡,一滴清淚從趙盼兒臉頰上滑瞭下來。床邊的宋引章正困得打盹,突然間一個激靈醒瞭過來,忙輕輕地用手絹替她抹去,昨晚趙盼兒的病情最是兇險,她和孫三娘輪流值守,一直保證趙盼兒身邊有人照顧。

這時,孫三娘端著藥碗走瞭進來:“怎麼樣瞭?”

宋引章早就等著孫三娘問,一下精神起來,頗有點邀功的意味:“昨晚上我替她換瞭兩次內衫,燒都退瞭。”

“真的?”孫三娘一探趙盼兒的額頭,也松瞭口氣,“那這病就見好瞭。”

想到害趙盼兒生病的罪魁禍首,宋引章咬牙罵道:“歐陽旭這個狼心狗肺的混賬,我這就去高傢,把這件事捅出來!”

孫三娘連忙按住宋引章:“你就別添亂瞭,聽說這門婚事是宮裡頭娘娘撮合的,你去一鬧倒是痛快,可得罪瞭官傢,我們就得吃不瞭兜著走。你看盼兒回來的時候,不也沒哭沒鬧,強撐著跟我們說沒事嗎?她就是怕我們擔心。”

宋引章瞬間就被“娘娘”“官傢”這些字眼給鎮住瞭,但仍然有些不甘心:“那,那我們該怎麼辦?就這麼認瞭?”

孫三娘嘆息一聲,勸道:“一切都等盼兒好起來再說吧。你也熬瞭一夜瞭,趕緊回房去好好睡一覺,白天有我呢。”

宋引章點點頭,起身離去。走進房間,她疲勞地打瞭一個哈欠,卻怎麼也睡不著,索性拿起琵琶彈瞭起來。曲聲幽怨、如泣如訴,彈著彈著,她想起她們這些女子的命運,眼圈也漸漸變得通紅。

這哀婉的曲聲也勾起瞭孫三娘的傷心事,她孤身一人來到東京,也不知道以後要靠什麼過活,想起傅子方,她抹著眼淚,長嘆一聲。這時,孫三娘突然聽到床上有響動。

趙盼兒此前一直在被困在無盡的噩夢中,夢中歐陽旭先對她百般溫存,可轉頭又牽著一位貌美的富傢娘子的手拜堂成親,直到宋引章的琵琶聲響起,她才意識到自己尚在夢中。

孫三娘疾步上前,將趙盼兒扶瞭起來:“你醒瞭?你感覺怎麼樣?餓不餓?”

趙盼兒環視四周,慢慢地清醒起來,虛弱而沙啞地說道:“我不餓,但是我想吃點東西。”

孫三娘臉上帶著喜色,將剛煮好的魚粥遞過去:“我剛借客棧廚房熬瞭魚粥,你嘗嘗!”

趙盼兒在病中也嘗不出什麼味道,她困難地大口咽著,偶爾嗆住,不斷咳嗽,但她動作一點不停,有如身後有虎狼相逼一般。孫三娘替她順著氣:“你喉嚨還腫著吧?慢點吞。”

趙盼兒搖頭,大口大口地咽著粥:“我不能慢,我得多吃點,這樣才能趕緊好起來。我不能讓歐陽旭看我的笑話,以為我會為瞭他要生要死。”

孫三娘聽瞭心疼極瞭,但不知道該怎麼勸她。

“你都知道瞭吧?我一點也不傷心,真的。”趙盼兒勉強扯出笑容,淚水卻不住地滑落。

孫三娘也隻能強笑道:“對,那種畜生,哪值得我們難過?你要趕緊好起來,然後咱們再慢慢想對付他的法子,這件事,可不能就這麼認瞭。”

正說話間,門外有人敲門,隨後響起瞭一陌生男子的聲音:“請問錢塘趙娘子可是住在此處?”

孫三娘開瞭門,門外站著的卻是一位眼生的青衫男子,那男子面上微微有須,看著大抵三十上下,長相倒也算是斯斯文文。

孫三娘警惕地打量著他:“你是何人?”

青衫男子拱手,文縐縐地說:“在下杜長風,受好友歐陽旭之托,特來看望趙娘子,還望得賜一見。”

見他穿著青衫、又是歐陽旭的朋友,孫三娘猜出此人應該是歐陽旭的同科進士。她瞬間就後悔自己開瞭門,翻瞭個白眼道:“賜你個鬼,趕緊滾,這兒用不著你假好心。”

杜長風被孫三娘粗鄙的用語著實嚇到瞭:“你就是趙盼兒?”他湊上來瞇眼一看,又展開手中畫卷對比一番,狐疑道:“不太像啊?”

孫三娘還沒遇見過上來就把臉貼上來瞧人長相的人,她一把將杜長風推到一旁。杜長風一個踉蹌,好不容易站穩,忙從袖中摸出一塊水晶片,舉在眼前看瞭一會兒,終於得出瞭結論:“你不是她!你是誰?”

“你是歐陽旭的什麼人,我就是盼兒的什麼人!”孫三娘懶得理他,想推開杜長風關門。杜長風卻用力抵著門,忿忿道:“你這婦人好生無禮,我要見的是趙娘子,你為何從中阻撓?”

這時,房中傳來趙盼兒的虛弱的聲音:“三娘,讓他進來吧。”

趙盼兒都發瞭話,孫三娘隻得沒好氣地將杜長風放進屋來。杜長風見趙盼兒披衣而下,忙輕咳一聲轉頭回避,他側著身,伸長瞭手臂,把手中拎著的禮物放在桌上:“這是東京向陽樓最知名的果子,還請趙娘子品嘗。”

趙盼兒生怕被杜長風看出她因被歐陽旭拋棄而深受打擊、落人笑話,強打起精神道:“多謝。請恕我尚在病中,衣冠不整。不知杜官人此來,是要替歐陽旭帶什麼話?”

杜長風一拱手,仍然扭著頭不敢看趙盼兒:“反正我也看不清楚,就暫時不非禮勿視瞭。趙娘子,其實這一回我並非是受歐陽所托,而是實在看不下去,才拿著你這幅小像,一傢一傢客棧尋來主動勸說的。請恕我直言,歐陽對你一片深情,你卻心胸狹窄,倨傲無禮,還竟然口口聲聲不願為妾,真是有辱你才情俱佳的令名!”

杜長風話音剛落,孫三娘便大怒:“你放什麼狗屁?!”

趙盼兒卻坐直瞭身子說:“您繼續說,我洗耳恭聽。”

杜長風見趙盼兒並非油鹽不進,心中大喜:“咳,那我就繼續瞭。歐陽才華機敏,又是新科進士,趙娘子能得他青眼,亦是三生有幸。怎能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呢?歐陽不與你計較,那是看在你們多年相處的情分上,但趙娘子,你自己可得知道分寸啊!”

“什麼分寸?”趙盼兒語氣平和,倒像是真心討教一般。

“人貴自知,各安天命的分寸啊!”杜長風越說越來勁,他平日裡在書院教書,那幫學生可不像趙盼兒這般認真聽講,“你既然明知自己是賤籍出身,就應該恭良淑慎,思過常勉,怎麼還能口口聲聲不甘為妾呢?你應該明白,高氏這樣的名門千金,才是歐陽的良配。當然,我知道你自視頗高,可霍小玉乃親王之女,從良之後不一樣都是身居側室嗎?做人吶,可不能太貪心!”

趙盼兒按住已經開始摩拳擦掌的孫三娘,冷笑道:“所以,你覺得我能給歐陽當妾,是榮幸之至;而若我不願意給歐陽當妾,就是不識抬舉?”

杜長風連連點頭,暗道這趙盼兒還真是孺子可教:“不錯。《女誡》有雲,敬順之道,婦人之大禮也。詩經裡的《小星》你讀過吧?所謂夫人無妬忌之行,惠及賤妾,進禦於君,知其命有貴賤……”

杜長風背得正興起,趙盼兒卻已經松開瞭孫三娘:“我耳朵臟瞭,三娘,能幫我弄他出去嗎?”

“好嘞!”孫三娘早就醞釀多時,猛地將杜長風推出門外。這書呆子的絮絮叨叨說瞭半天文詞兒,她一句也沒聽懂。

杜長風猝不及防,一個沒站穩,眼鏡從袖中飛出,直墜樓下。他大叫一聲:“我的吐火羅七寶雪山龍牙琉璃水晶靉靆!”見孫三娘要關門,他連忙一腳卡進門阻止:“你還我靉靆!”

孫三娘既沒看見眼鏡飛出去,也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麼,隻是用力推他:“艾什麼艾,賴什麼賴?趕緊出去!”

杜長風一邊用邊力抵門,一邊氣得發抖:“你還想耍賴?簡直蠻橫無理,粗俗、不知所謂!虧得我還想熱心相勸,如、如今我算明白瞭,歐陽不納趙氏才是好事,哪個男人願意娶你們這樣的潑婦!”

孫三娘被說到痛處:“你再說一次?”她放棄關門,一步步逼近杜長風。但杜長風兩眼茫然,根本看不清她臉上的怒意,他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渾然未覺,傻乎乎地問道:“哪一句?”

孫三娘一直逼到他臉旁:“潑婦那一句。”

杜長風此時才看清孫三娘臉上的山雨欲來,他下意識害怕地瑟縮著身子:“你要幹嘛?”

“叫你見識一下,什麼才叫作潑婦!”言畢,孫三娘一把拎起瞭杜長風,一路拎進瞭院子,杜長風大叫:“放開我,我是進——”未等說完,他已經被孫三娘用晾在院中繩子上的手絹塞瞭嘴。孫三娘又扯斷晾衣繩,把他綁在一塊扔在院子裡的廢棄門板上。杜長風驚駭無比,他用盡全力掙紮仍不能脫身。

院內眾人看著孫三娘拎著一塊綁瞭人的門板輕松走來,無不駭然讓開。

“讀過幾本破書就瞭不起瞭?還進士呢,連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你既然那麼熱心,我就索性讓你冷靜一下,叫你知道做人第一條就是別嘴賤!”言罷,她一把扯掉杜長風嘴裡的手絹,將他凌空扔入河中。因為有門板,杜長風雖然狼狽嗆水,但還是浮瞭起來。

孫三娘朝仍在水裡瞎撲騰的杜長風啐瞭一口:“勸人當小妻,天打雷又劈,一個識文斷字的大男人,這個道理都不懂,還有臉勸我妹子做妾?有本事就讓官府來抓我啊!你不是說讀書人最看中的就是名聲嗎?到時候全天下都知道你被一個女人丟進過河裡,看你以後還怎麼有臉做人!”說罷,她拍拍手上的灰,揚長而去。原本安靜的圍觀百姓,在聽到孫三娘的話後不禁轟然叫好。

杜長風一邊隨河水漂流,一邊狼狽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汴河上的船娘拿起船槳打他,橋上的路人也指著他說笑,杜長風又羞又窘,恨不能立刻淹死,但又實在惜命,仍拼盡全力往岸邊撲騰。

不遠處,雙喜樓的畫舫水榭上,池衙內無比享受地躺在他的相好花魁張好好的膝頭,張好好正拿瞭根挖耳勺給他掏耳朵。這時,張好好的丫鬟興奮喊瞭句:“快看外頭,有人掉水裡瞭!”

張好好一下子來瞭興頭,拔出挖耳勺便往窗口奔。池衙內被猛捅瞭一下,疼得跳瞭起來。張好好卻看著河裡不停撲騰的杜長風樂不可支。

池衙內一臉不快地走到窗邊,看到杜長風斯文掃地的狼狽樣子,也忍不住樂瞭起來:“喲,這不是書院的杜夫子嗎?”

杜長風看見他,連忙呼救:“池衙內,快讓人救我,我給你錢!”

池衙內不高興瞭:“老子是東京城十幾傢行會的總把頭,你算老幾,敢拿錢砸我?”他轉身回瞭房間,悠然自得地吃起瞭葡萄。

池衙內的一眾跟班見杜長風惹惱瞭老大,紛紛用竹竿戳他。

杜長風又嗆又痛,大罵起來:“池蟠你見死不救,算什麼英雄?十三少,十三少!令祖母的,你一輩子都隻配叫十三少!”

池衙內在聽到“十三少”這三個字後,眼光一寒,吩咐道:“把他給我撈起來,好好地招待!”

原來這“十三少”並不是尊稱,相反是諷刺他隻是東京十二傢行會的總把頭。他原本是想叫“十三太保”的,這外號聽起來就夠威風,可不管怎麼花錢,酒樓行會的人就是瞧不起他,說怎麼也不肯推舉他當行會的把頭,還故意給他起瞭個“十三少”的外號。

不一會兒,杜長風已經被池衙內的手下撈瞭起來。杜長風趴在旁邊的石頭上不停地吐水。池衙內冷笑著走上前來,眾手下正想動手,杜長風卻虛弱地:“我可是今科進士,你們想以民犯官?”

池衙內頓時愣住瞭。

杜長風繼續說道:“皇城外頭的官榜還沒撕呢,要不要去看一下,二甲第二十七名,是不是叫杜長風?”

池衙內氣極瞭,但也隻能恨然道:“放開他,走!”

杜長風哈哈大笑,找回瞭些許尊嚴:“多謝十三少!”可沒笑幾聲,杜長風又嗆咳不已,最後,他竟然吐出瞭一隻蝦來!看著掌心裡還在蹦的蝦,杜長風頓時傻瞭眼。

杜長風一路捧著那隻蝦,失魂落魄地叩響瞭歐陽旭的傢門。一見到歐陽旭,杜長風就義憤填膺地把事情的經過給歐陽旭講瞭一遍,待他講完,歐陽旭傢的地上已經被杜長風身上的水浸瞭一圈。

歐陽旭看著杜長風掌心那隻已經幹瞭的蝦,雖然感動於他的兄弟義氣,卻又實在忍俊不禁。

杜長風不快地將蝦放在一邊:“我給你看這個,是為瞭證明我真的被她們弄得很慘,不是讓你來取笑的。”

歐陽旭忙正色起來,朝杜長風拱手一禮:“對不起,杜兄為我著想操勞,我卻連累瞭杜兄,實在汗顏。”

杜長風頹然坐下,擺瞭擺手:“算瞭,你之前都再三阻攔過我,是我自己不聽勸,才惹瞭這一身騷。哎,難怪你要借酒澆愁,這兩個女人還真不是善荏!你當初怎麼會看中那趙盼兒瞭呢?歐陽啊,看在咱們一見如故的份上,聽我一句勸,這種女人別說納來當妾瞭,你最好離她遠遠的,一輩子都別見面才好!”

歐陽旭不想讓杜長風這樣說趙盼兒,忙道:“盼兒是個好姑娘,我是真心喜歡她。不能給她以正室之禮,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說點別的吧,杜兄,扔你進河的那個女子,是什麼模樣?”

杜長風回想瞭一陣那個模糊的身影:“三十來歲吧,說話跟炮仗似的,長什麼樣我還真沒看清楚,隻聽到趙娘子叫他三娘。”

歐陽旭之前已經大抵猜到那個大力娘子是孫三娘瞭,她要是也來瞭東京,那事情就不好辦瞭,孫三娘可不是個好對付的女人。

這時,一小廝入內通稟道:“官人,高娘子來訪。”

杜長風打趣道:“喲,未來娘子來看未來官人瞭啊?”

歐陽旭匆匆整整衣冠,略顯緊張地將杜長風推到屏風後:“勞煩杜兄回避一下。”

不一會兒,長相明艷、語聲嬌縱的高傢千金高慧就由丫鬟奶娘陪侍著走瞭進來。高慧一遍毫不見外地挨個看瞭看墻壁上的字畫,一邊說:“今兒入宮的時候,我從姑母那得瞭一塊好墨,就趕著給你送來瞭啊?瞧瞧,喜歡嗎?”

歐陽旭沒有接高慧丫鬟遞上瞭的墨,躬身道:“勞煩高娘子瞭,不過高妃娘娘的墨,應該是天下罕見的珍品吧?給我這樣的柴門子弟用,實在是浪費瞭。”

高慧滿不在乎地擺瞭擺手:“那有什麼,不過是塊墨而已,等咱們以後……那個瞭,進宮謝恩的時候,找官要討幾塊禦墨來,也不是什麼難事。還有,說瞭多少次瞭,以後別那麼見外,叫我阿慧,記住瞭嗎?”

歐陽旭隻得接過墨,無奈地說:“我還是叫你慧娘吧。”

“也好。”高慧點瞭點頭,沒有多想,“好幾天沒見瞭,你有沒有想我啊?哎,太子也真是的,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等到官傢要給咱們賜婚的當頭就生瞭病,要不然現在咱們早該成親瞭!”

奶娘江氏聽瞭高慧的話,忙輕咳一聲以示提醒。

高慧滿不在乎地擺瞭擺手:“好瞭奶娘,這又沒有外人。說說太子又怎麼瞭,他又不是皇後親生的……”

“姑娘!”江氏怕高慧再說出什麼大不敬的話來,連忙打斷道,“你還是說正事吧。”

高慧突然想起來自己是來幹什麼的,她仔細觀察著歐陽旭的表情,狀若無意地說:“旭郎,我聽下人稟報,前些天,你似乎跟一個小娘子在我們傢門口說話來著?”

歐陽旭渾身一震,支支吾吾地應道:“哪一個?哦,你是說王嫂子啊?我以前賃住過她傢的院子,那日突然在貴府門口碰見瞭,見她犯瞭腰痛病,我自然得送她回傢瞭。”

“哦?”高慧笑瞭笑,不知信也未信,“嫂子也好,小娘子也好,隻要是對你好的人,都是我的貴人。之前訂親的時候我沒來得及說,我絕對不是那種拈酸吃醋的性子,你要是以前有什麼紅顏知己,不妨早些接進京來,以後我和她們姐妹相稱,和睦相處,一起吟詩作畫,研習女紅,豈不是美事一件?”

杜長風聽到此處,不禁大為贊嘆,忍不住清瞭清嗓子要發表意見。

高慧聽到男人的聲音,不由一驚。江氏忙護住高慧,朝屏風後望去:“是誰在那裡?”

歐陽旭忙擋住屏風的方向,高聲道:“不用慌,不是外男,是從小服侍我的管傢德叔。這兩日他得瞭麻疹,我就讓他在耳房養病。”

“麻疹?”江氏聞言更是嫌惡,拉著高慧退瞭一步。

“對,不過不嚴重。”歐陽旭見江氏和高慧都信瞭這話,繼續朝裡面大聲說道,“德叔,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放心好瞭,我永遠都不會忘瞭我們歐陽氏的傢訓,此生絕不納二色!”說完,他又對高慧說:“慧娘賢德,乃我之福,但我之前一心隻讀聖賢書,並無什麼紅顏知己。以後也隻想和慧娘舉案齊眉!”

高慧微微一笑,半信半疑地說:“真的嗎?可之前明明有好多小娘子都愛招惹你。”

江氏似乎是怕待久瞭染上麻疹,突然插口道:“歐陽官人若能說到做到,那是最好。姑娘,咱們該走瞭吧,咸平郡主府上的宴席,一定不能誤瞭。”

“哦。原來都耽擱這麼久瞭啊。”高慧朝歐陽旭嫣然一笑,“那旭郎,我等你後日接我去清暉園賞桃花。”

“一定。”歐陽旭一直保持著躬身的姿態將高慧等人送出門外,等她們二人背影消失,他這才疲勞地坐在瞭椅上。若非他從前留瞭個心眼,恐怕還真會被高慧裝出的那副名門大戶風范給唬住。

杜長風皺著眉從屏風後走瞭出來:“你剛才為什麼要打斷我?你不是剛才還在發愁不能以正室之禮對趙氏嗎?高傢娘子既然都這麼說瞭,你幹嘛不順勢提出讓趙氏以平妻身份進門嗎?”

歐陽旭苦笑著搖瞭搖頭:“別說笑瞭,她怎麼會讓盼兒做平妻?”

杜長風不解地問:“怎麼不可能呢?平妻雖然叫得好聽,族譜上仍是妾。我瞧高傢娘子挺賢惠的。說不定就能同意瞭呢?”

歐陽旭冷笑道:“行瞭,你還當真以為她不妒不忌?”

緊接著,歐陽旭就把他這段時間以來經歷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瞭出來。歐陽旭從前以為高慧隻不過因對他有幾分思慕之情才不時犯些傻氣,可直到他去楊少卿傢赴宴之時,才看清她的真面目。那天,席上三榜蘇行遠的妹子向他送瞭支梅花,在眾士子的哄笑聲中,他隻得回一禮,無奈接過。這一幕正好被高慧看在眼中,高慧當時就面露不快,可即便如此歐陽旭也未曾想到她能有多心狠。三天之後,他無意眾得知,那蘇傢娘子出門時突然跌瞭一跤,左眼從此再也看不到瞭。一開始,他還以為這隻是巧合,可後來在鹿鳴宴上戲言要把小女兒許配給他的校書郎龔老先生,傢裡也出瞭事。

杜長風不敢置信地瞪大瞭雙眼:“不會吧?高娘子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歐陽旭嫉恨交加地攥緊瞭雙拳:“因為她父親是朝中高官,因為她姑姑是官傢寵妃,所以,她理所當然地會覺得全天下的東西就該由她予奪予求!打從定情的那一刻起,我心裡頭就隻有盼兒一個女人。如果不是她,我根本熬不過那些更深夜寒的發奮苦讀,也根本沒有錢財去請教大儒、上京趕考。這些年,我做夢都想高中金榜後,鑼鼓喧天地迎她進門,從此與她弄詩作畫,一世白頭。隻可惜因為高慧,我……”

杜長風驚得說不出來話來,半晌才道:“你真的想娶趙氏為妻?你不在意她之前曾樂籍身份?”

歐陽旭慘笑一聲,坦言道:“如果說全然不在意,那是假的,但如果三年前,她沒把我從西湖的雪堆裡扒出來,如今的我不過隻是一抹幽魂,又有什麼資格去嫌棄她?盼兒的剛直,我早就領教過,可沒想到她的韌性也同樣驚人。之前我讓德叔回錢塘,故意以重金相激,盼她惱羞成怒主動與我斷情,可沒想到,她居然能忍下這大辱,奔波千裡來瞭東京。杜兄陰差陽錯地幫我走瞭這一趟,想必更能讓她激憤。”

杜長風驟然聽到這麼多隱情,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他還沒來得及從腹中搜刮出一些典籍來寬慰歐陽旭,歐陽旭就率先問道:“對瞭杜兄,你看見盼兒的時候,她的氣色如何?有沒有太過傷心?”

杜長風不好意思地撓瞭撓頭:“我這眼睛,離開三尺遠就什麼也看不清。不過她肯定是病瞭,說話都有氣無力的,房間裡也好大的藥味。”

“什麼?”一聽說趙盼兒病瞭,歐陽旭不假思索便欲奔往府外。

杜長風忙攔住歐陽旭:“不能去!你既然想護著她,現在就得忍住瞭,萬一被高傢知道,豈不前功盡棄?再說還有那個三娘在照顧她呢!”

歐陽旭這才漸漸冷靜瞭下來,無奈地走回座位坐下:“你說得對,就算我去瞭,她應該也不會見我的。”說著,他痛苦地捂住瞭臉。

這些年,歐陽旭做夢都想高中金榜後,鑼鼓喧天地迎她進門,從此與她弄詩作畫,一世白頭。隻可惜他遇見瞭高慧,進士的妹子、六品官的女兒她說下手就下手,他一個寒門書生若是敢違背她,會有何結果?她會放過盼兒嗎?不,隻有高慧不知道盼兒的存在,他才能保她平安。

《夢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