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華錄 第十一章 東京居

宋引章看著一桌熱氣騰騰的菜肴,還沒來得及坐下就直接動瞭筷子:“太好瞭,居然有酥黃獨!”

孫三娘如今是徹底看出來顧千帆和趙盼兒之間有點什麼,意味深長地說:“他可真費瞭心思。”

趙盼兒還未及回答,宋引章卻把剛吃的那口酥黃獨吐瞭出來。宋引章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塊酥黃獨:“怎麼會是這個味道?”

“不好吃?”孫三娘有些意外,她夾起一塊嘗瞭嘗,也皺起瞭眉,“芋頭太老,煎得也不酥軟,外頭的香榧粉一股澀味。東京就是這麼做江南菜的?”

“不會吧。”趙盼兒知道顧千帆一定是揀好的買的。她嘗瞭一口,隻得承認:“倒不難吃,但也談不上多好吃。”

孫三娘也嘗瞭嘗其他的菜,有些得意地說:“剛才那店小二還說他傢越州樓是東京七十二正店之一,不是一般的腳店,沒想到居然這麼點本事,還不如我做得好呢。”

宋引章雙眼一亮:“我有個自立的主意瞭!客棧的人都那麼愛吃三娘姐做的點心果子,可其實她做的菜比果子還好吃!要不然咱們索性在東京開個店算瞭,盼兒姐掌櫃,三娘姐掌廚,我呢,彈幾曲子琵琶招攬客人,養活咱們三個肯定沒問題。”

孫三娘覺得這回宋引章說的還真有道理,眼睛也一下亮瞭起來:“這主意好,這兩回你在客棧彈琵琶,哪回不是一大堆人聽?”

趙盼兒強迫自己從顧千帆看她肩上傷口的畫面中抽離出來,故作輕松地說道:“好啦,咱們人生地不熟的,開店哪那麼容易?趕緊吃吧,我呆會兒還得再去找一回歐陽旭。”

孫三娘、宋引章兩人同時驚問:“你還要再去?”

趙盼兒卻胸有成竹地站起身來,安撫道:“放心,我有陳廉陪著。《孫子兵法》上說出奇不意,歐陽旭今天趕瞭我們出京,這會兒多半正高興著呢,我就要給他來個措手不及。”

皎潔的月光倒映在粼粼的河面,河岸邊,趙盼兒口中“多半正高興著“的歐陽旭正低伏著腰畢恭畢敬地送準嶽父高鵠下船,他剛跟高鵠赴宴歸來,整場宴會上,他都如坐針氈,根本適應不瞭那些官場老油條之間的吹捧客套,變成瞭個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的啞巴。

高鵠坐上馬車後略帶不滿地開口:“你剛才的腰,太低瞭。”

虛坐在一旁的歐陽旭心中一震,忙道:“請泰山大人指點。”

高鵠一邊閉目養神,一邊不帶感情地解釋著:“你是今科探花,以後是要奔著館閣之職去的,凡清要之臣,最重風骨。但凡媚上阿諛之人,都會被人輕視。我今晚特地帶你到太常卿府中赴宴,就是為瞭教你這些人情事故。”

歐陽旭試圖解釋:“小婿不過是一片孝心……”

“我還沒說完。”高鵠突然睜開眼。歐陽旭連忙噤瞭聲。

高鵠又輕輕閉上瞭眼睛,他的語氣與其說是交談,不如說是命令:“風既能起於青萍之末,些許小節也能讓人蹉跎官場。馬上就要回朝為相的蕭欽言,雖然深得官傢信任,卻一直在朝中風評不佳,就是因為當初對柯相公太過卑恭之故。我高傢又是外戚,在這方面更要加倍小心。等你陛見授官完畢,宮中娘娘也就該請旨賜婚瞭。婚期就定在下月十六,吉日,宜嫁娶,令尊令慈都已見背瞭吧,那就在京中請個同族的長輩代為高堂。對瞭,按慣例,一甲進士多授大理評事寄祿,通判某州,你想去哪裡,不妨跟我直說,我自會去吏部打招呼。”

歐陽旭之前一直連連應諾著,聽到這裡,他猶豫瞭一下,最後還是恭謹地說道:“小婿年少,自然是全聽您的安排。”

高鵠一直閉著眼睛,並沒察覺歐陽旭的遲疑,點頭道:“那就拱州吧,那裡離東京近,慧兒自小在東京長大,自然是不能跟你去任上吃苦的。你這些年就辛苦多跑幾回,等三年期滿回京再轉任京官,就可長久團圓瞭。”

歐陽旭眼中閃過一絲不滿,但仍馬上應下。

馬車在歐陽旭傢附近停下,歐陽旭下瞭車,微微弓身肅立,目送高鵠的馬車繼續駛遠。他身後的德叔不快地說:“高觀察也太不尊重您瞭!哪有女方自己就定瞭婚期的道理?官職的事,也根本不和主人您……”

歐陽旭目光陰鶩地橫向德叔,冷冷地問:“你嫌我今晚的受的氣還不夠多嗎?”

近來歐陽旭的情緒一直陰晴不定,德叔識趣地閉瞭嘴,默默都跟著歐陽旭走向宅院。這時,趙盼兒卻突然從陰影中走瞭出來。德叔下意識擋在瞭歐陽旭面前。

陳廉一個健步上前,拎走德叔:“狗仗人勢的就是你?來來來,把這口狗糞含穩瞭,跟我去那邊樂呵樂呵。”說著,陳廉一把將一團黑色的東西塞進德叔口中,勒住他的脖頸將他拽走。

趙盼兒鄙夷地盯著驚魂未定的歐陽旭,聲如冷冰地說:“想用威逼恐嚇的法子把我趕出東京?你未免也太天真瞭。你有靠山,我也有。你有狠辣手段,我加倍奉還。我今晚來,隻是念在你還有那麼一點良心的份上,最後再警告你一回,那幅《夜宴圖》和最近江南官場的潑天大案有關。三天之後,你要還是交不出那幅畫。歐陽官人,我保證,你這探花很快就會做到頭瞭。”

“什麼大案?”歐陽旭被她逼得倒退一步,他明日未時入宮就要入宮面聖授職瞭,什麼差錯也出不得。

趙盼兒不屑與歐陽旭廢話,轉身問向陳廉:“好瞭沒有?”

“好瞭!”陳廉拖著渾身青紫、奄奄一息的德叔走瞭過來,隨手往地上一扔,接著又吹瞭聲口哨,一駕華麗的馬車立刻從暗處駛出。陳廉咧牙向歐陽旭一笑,接著恭敬地扶趙盼兒上瞭車,不等歐陽旭反應過來,馬車已經揚長而去。

那輛馬車最終在桂花巷小院之外停瞭下來,陳廉將趙盼兒扶下瞭車。“我這主意不錯吧?那傢夥肯定嚇破膽瞭!”陳廉邀功地說道,活像一條搖著尾巴的小狗。

趙盼兒必須承認自己解氣極瞭,可她還是有些擔心會給陳廉惹上麻煩:“多謝陳軍頭瞭。不過真的不會讓你惹上麻煩?”

陳廉拍胸口保證道:“放心,揍那老傢夥的時候用的都是暗勁,表皮上一點也看不出來。您叫我陳廉就行,這樣我也不跟您見外,叫您一聲趙姐姐瞭?”

趙盼兒不由被陳廉想展現自己的靠譜偏偏又很孩子氣的表現逗笑瞭。

陳廉眨巴著眼睛,那對兒比女人還長的睫毛乎閃忽閃的。他滿懷希望地說:“盼兒姐,你要是覺得今晚我幹得還不賴,就幫我多在指揮面前說點好話唄。畢竟我還是個皇城司的新人,顧指揮又是那副脾氣,您人又美心又善,千萬一定必需得幫我啊。”

趙盼兒察覺陳廉提到顧千帆時打瞭個寒顫,不由奇道:“可我也沒覺得你以前有多怕他啊?”

陳廉的臉瞬時間垮瞭下來:“那是我強裝出來的勇氣。我也是這幾日問瞭同僚才知道,要是皇城司是人間陰曹,那顧指揮就是個活閻羅!手上的人命啊,比我的頭發還多……”說到這裡,他突然發現趙盼兒臉色微僵,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我媽是正聽說書的時候生的我,所以我嘴巴老不把門,您可別當真!”

趙盼兒想瞭想,點點頭:“要是你幫我把今晚的事瞞著顧千帆,我就幫你。”

陳廉的嘴一下子咧到瞭耳朵根。

陳廉走後,趙盼兒獨自走進院子,看見整潔的房舍和石桌上放得整整齊齊的食盒,她不禁喃喃道:“你究竟做過什麼,才會讓別人這麼看你呢?”她撫著自己肩頭,突然回想起顧千帆今日為她上藥、又查看她傷疤的種種畫面,她猛然捂臉,強硬地對自己說道:“停住,別再想這些有的沒的瞭!趙盼兒,想清楚自個兒的身份,你隻是一個寄人籬下的流民!找回《夜宴圖》,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次日清晨,初升的陽光斜照在皇宮的重樓飛閣、雕梁繡柱之上,身著青服的新科三甲懷著緊張與激動的心情候在大殿之前。歐陽旭心神不安地站在狀元、榜眼身後,百級臺階之上便是他們朝思暮想的朝堂,他寒窗苦讀多年為的就是陛見授職的這一刻,然而他心中卻毫無喜悅之情,趙盼兒昨夜的威脅回響在他耳畔,那憤恨的眼神令他膽寒。

“歐陽官人?”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

歐陽旭回過神來,隻見狀元、榜眼已經登梯而上,一名內侍正示意他跟上隊伍。歐陽旭如夢初醒,忙歉然一笑,快步跟上前去:“有勞中貴人,宮城雄壯巍然,我一時走神瞭”

幾人正氣喘籲籲地爬著臺階,卻見身旁一頂青轎行過,轎中一位道士端坐。見三人面露好奇,內侍好心解釋道:“這是承天觀的通玄仙師,深得官傢尊崇,宮中特賜輿轎。”

歐陽旭眼現羨慕,他們這些讀書人尚要一步一步地走上來,可那個道士卻能在皇宮內乘轎。

待他們終於走到大殿門口後,內侍獨自進殿通報。宮門打開的那一瞬間,歐陽旭聽到瞭皇帝的怒聲:“朕是不殺士大夫,但絕不會任他們妄為!傳朕旨意,凡勾結錢塘知縣鄭青田者——”

宮門又被極速關上,殿內的聲音頓時被阻隔,歐陽旭等三人難掩驚懼,互相對視。趙盼兒昨夜的威脅頓時又回響在歐陽旭耳邊,這《夜宴圖》他拿不回來,萬一被人發現,早晚要查到他的頭上,介時他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弄不清。

這時,宮門重開,隻聽內侍高喊:“宣今科一甲進士沈嘉彥等三人覲見!”

歐陽旭等三人入內,他們各自心懷忐忑,誰也不敢直視九五之尊,一齊躬身對丹陛行禮:“聖上萬歲萬萬歲。”

皇帝的聲音中難掩之前對鄭青田一案的餘怒,不是很有耐心地說:“既然都是飽讀詩書的青年俊才,朕也不想考較你們的學問瞭,各自說說有什麼擅長的閑趣吧?”

在狀元和榜眼紛紛說著自己的愛好時,歐陽旭卻借著這個空檔悄悄地打量著殿中的擺設,見案上有一張墨跡未幹寫著“三清沖霄”四字的禦書,四處散落著香爐和道卷,還有符籙等物,歐陽旭不禁心中一動。

“探花郎,朕聽高妃提起過你,你平日裡都喜好什麼?”皇帝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傳到歐陽旭耳中時,已經顯得有些縹緲。

而幾乎在頃刻之間,歐陽旭做好瞭決定,咬牙道:“回官傢,微臣平日別無所好,唯喜誦讀三千道藏,研習黃老之術。”

歐陽旭話一出,身旁的狀元與榜眼用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看著他,仿佛對於他們而言,與這種諂媚之徒同科及第都是一種屈辱。反而,皇帝卻顯然來瞭興趣:“哦?你最喜歡哪些經書,說來聽聽?”

歐陽旭此時已是箭在弦上,他隻得盡量得體地答:“微臣最喜《大洞玉經》與《太上玄都妙本清靜身心經》兩本。此外,微臣也還記得官傢封禪泰山時,王相公所撰之行狀:前祀之夕,陰霧風勁,不可以燭,及行事,風頓止,天宇澄霽,燭焰凝然……”

“不錯,總算來瞭個懂得道法妙義的年輕人。”皇帝臉上陰霾盡掃,身子略略前傾,“朕來考考你,朕要為西京新造的紫極宮賜匾,欲召抱一仙師為宮主,但還少一份敕書,該如何擬旨啊?”

歐陽旭深知自己的前程就在此一舉,他躬身一禮,破釜沉舟式地說:“請官傢賜筆墨。”

皇帝聞言興起,微不可查地點瞭點頭。內侍立刻給歐陽旭拿來筆墨。

歐陽旭深吸瞭一口氣,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懸梁刺股才練就的文筆,最後竟要用來阿諛逢迎。他冥思片刻,拼上畢生才學,大筆一揮、片刻寫就,當他重重地勾下瞭最後一個筆畫,他已經知道,自己從這一刻起就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歐陽旭瞭。

“仙師棲身巖壑,抗志煙霞,朕奉希夷而為教,思得有道之人,訪以無為之理……不錯,文彩斐然,果不負探花之名!”皇帝讀著由內侍呈上來的稿紙,最後竟激動地站瞭起來,走到瞭歐陽旭面前問,“你欲往何處為官啊?”

歐陽旭掩飾著身體的顫抖,盡量沉下聲音:“昔有容成子追隨軒轅黃帝,今臣亦欲效之,凡官傢所遣,無有不從。”

皇帝對他的回答極為滿意,點頭道:“那朕就冊你為著作佐郎,紫極宮醮告副使,代朕去西京召請抱一仙師出山。”

歐陽旭長舒一口氣,高聲叩謝:“臣定不辱命!既忝為天使,願明日即出京赴任,為官傢效犬馬之勞!”

從大殿出來後,歐陽旭順著長階疾步而下,陽光刺目,如狀元、榜眼聽他以道法阿諛媚上時震驚而鄙夷的目光般刺得他兩眼生疼。

與此同時,兩名內侍恭敬地引導著一名勁裝官員拾階而上,那男子劍眉星眸,正是顧千帆。歐陽旭雖不認識顧千帆,卻不由自主地為他的氣勢所懾,微微側過身子讓他先行,兩人就此交錯而過。

大殿內香霧繚繞,階下臣子甚至無法看清那金漆龍寶座上的龍顏。皇城司使雷敬正滔滔不絕地向皇帝陳述著顧千帆此番立下的大功:“此次顧千帆不畏生死,不僅將編造皇後讖言的狂生妄人一網打盡,還單人獨騎,偵破江南私舶弊案,為我大宋整紛剔蠹,實乃皇城司之能將也。”

顧千帆安靜地立於雷敬身後,他面色平靜,仿佛雷敬口中大力稱贊之人並不是他。

皇帝頗為滿意地放下奏折,目光向顧千帆看去,問道:“確實做得不錯。是哪裡人氏,何時入的皇城司?”

顧千帆認真地回稟道:“臣世居京城,祖禮部侍郎顧審言,父洛苑使顧明敬。臣為己酉年二甲第五名進士,初授大理評事,通判吉州。後改入皇城司。”

皇帝沒想到竟會有進士出身的文官之後供職皇城司,不禁奇道:“你是顧審言之孫,還是正牌子科舉出身?怎麼棄文從武,入瞭皇城司?”

顧千帆不卑不亢地答:“臣父曾任北面緣邊都巡檢使,故子隨父業。”

雷敬正想在顧千帆目前表現表現,好安安蕭欽言那尊大佛的心,忙道:“官傢有所不知,乙卯年四月那場驚動天下的開封府縱火案,也是顧千帆偵破的,因功方升為任指揮。”

“大善,大善!”皇帝聽聞龍心大悅,贊道,“文武雙全,棟梁之才,無怪乎蕭相也在奏折中對你多有誇獎!此番你立下大功,有何心願?”

顧千帆聽到“蕭相”二字,身子微顫瞭一下才回道:“全賴雷司使指揮得當,臣不敢居功。惟有皇城司親從官十二人,因忠殉職,若蒙加恩,遺族眷屬,必感激悌零。”

皇帝聞言更是欣慰,不住點頭:“手足之情,袍澤之義。擬旨,贈皇城司此次陣亡之人以大名府軍巡判官之職,恤撫從優。”

雷敬、顧千帆同時叩謝道:“官傢恩德!”

皇城司立下如此大功,僅僅追封殉職從官自然不夠,皇帝繼續說道:“有罪必究,有功必賞。雷敬著晉為密州刺史,入內侍省押班,仍勾當皇城司。顧千帆,晉西上閤門使,皇城副使,許借緋,賜銀魚袋!”

雷敬、顧千帆再度叩首:“聖上萬歲萬萬歲!”

待兩人回到皇城司地宮內後,雷敬反復欣賞著嶄新的聖旨,不禁笑道:“某傢如今也五品遙郡瞭,這回可全虧瞭你啊!”

換瞭一身緋袍的顧千帆神情淡漠地站在一旁,沒有接雷敬的話,對於不久前要取他性命的人,他隻恨不能以牙還牙。

雷敬有些尷尬地輕咳瞭一聲:“那些小人挑撥之事,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個中緣由,某傢都已親筆向蕭相公解釋過瞭。”

“司公所言之事,下官全不知情。”顧千帆的語氣比往日還要疏離。

雷敬一愕,忙笑道:“那是自然。總之,你如今已經特旨晉升,既是武臣中最清要的閤職,又是本司副使。既然如此,司中偵緝探察這一塊的事情,就全交與你統管,你看如何?”

顧千帆冷冷地應道:“是。”

見顧千帆沒給他臺階下,雷敬依然掛著勉強的笑容:“你已是一司副使,身份尊貴,像江南這種以身赴險之事,以後千萬要少做,不要總讓我們這些師長擔心。對瞭,以後南衙就撥出來給你辦公。”

“是。”顧千帆不給雷敬再往下說的機會,道,“下官告退。”

雷敬的笑容有點發僵,可看在蕭欽言的面子上,也隻能任由顧千帆離開。

一到南衙,早就得瞭消息等在那裡的陳廉繞著顧千帆看瞭又看,還沖動地伸出手摸起他的官袍來。陳廉喜氣洋洋地問:“紅色的官服!我第一回摸!這銀魚袋也真可愛,以後我也能跟您一樣,我娘和三個姐姐還不得高興死?指揮,不,副使,您估計我多久能穿上?”

顧千帆後退一步,無情地打破陳廉的幻想:“軍頭無品,不賣命的話,按部就班遷轉,也就三四十年吧。”

陳廉轉眼變成瞭霜打的茄子,癟著嘴說:“那我還是不賣命算瞭。反正跟著您,也吃不瞭虧。”

顧千帆星眸一暗,低聲道:“之前跟著我的手下,都死光瞭。”陳廉聽後不禁愕然。顧千帆見此嘴角微微一勾。

陳廉見顧千帆笑瞭,才恍然道:“破天荒瞭,您居然也會故意嚇人?看來您升瞭官,心情不錯啊?”

顧千帆坐到居中的案幾後,不以為意地說:“借緋而已,又不是真的五品,我為瞭這條路,已經走瞭十年,未來還長著呢。”

陳廉有些意外:“敢情您那麼拼命,就是為早日升上五品啊?為什麼呢?就為瞭五品能上朝?能領遙群?還是能封贈女眷誥命——”說道這裡,他突然一拍腦門:“啊,我懂瞭,難道你是為瞭盼兒姐……”

“不得胡說。”見陳廉越說越離譜,顧千帆連忙打斷,“昨天她們安頓得如何?可有什麼事情發生?”

陳廉有些心虛,要是顧千帆知道他昨晚和盼兒姐幹瞭什麼大事,還不知道他這條小命還能不能保得住。他盡可能地用隨意地語氣答:“挺好的啊,什麼事都沒有。大夫的脈案我也都看過瞭,沒什麼大事,就是受瞭驚嚇和皮肉傷,得靜養。”

顧千帆點點頭:“你替我去司計那裡代領這兩個月的俸祿和津賞,你傢院子的租金和她們的開銷,以後就一應從我這裡支取。”

“可是盼兒姐昨晚上已經硬塞給我瞭……”陳廉支吾著低下頭,偷偷瞄著顧千帆的臉色,“您知道,她連您都不怕,我哪個說不字啊。”

顧千帆倒是不太意外:“一點情都不願意欠,果然挺會做生意的。總之你代我領瞭就是,她們三個都是女子,平日總有些需要錢的地方。這幾日我都沒空去看她們,你記得盯著察子調查歐陽旭的事。”說著,便拿起手邊的公文看瞭起來。

陳廉心裡藏著事兒,不敢在顧千帆面前多待,得著這個機會就連忙應諾著離開瞭南衙,結果到外面一查,卻驚訝地得知歐陽旭竟去做瞭宮觀官。陳廉知道此事必然與昨夜他和趙盼兒威脅過歐陽旭有關,連忙去給趙盼兒報瞭信。

夕陽籠罩下的桂花巷小院裡,趙盼兒、宋引章和孫三娘聽瞭陳廉的匯報,開始面面相覷。

“公公官?”孫三娘壓下聲音,忍著笑神秘兮兮地問,“歐陽旭做瞭內侍?”

宋引章終於有瞭表現的機會,頗為神氣講解道:“不是公公官,是宮觀官。就是管道觀宮祠的官兒,平日裡隻寫個青詞,整理道藏什麼的。”

孫三娘不禁奇道:“你怎麼知道?”

“錢塘也有啊,錢王太妃府裡開宴,我就見過一兩個,是最被人瞧不起的那種,隻能坐側席,正席都上不瞭。”宋引章想到歐陽旭以後就要過上那樣的日子,語氣都輕快起來。

陳廉一拍大腿:“沒錯!這歐陽旭的腦子一定是進水瞭!”

之前一直沒有說話的趙盼兒此時幽幽地說道:“他不是糊塗,是實在怕得狠瞭,所以才不得不兵行險著。昨晚他見我再度出現,又驚又懼。既怕我把他毀婚之事抖出去,毀瞭他的官途和大好姻緣。又因為實在拿不出欠我的那幅《夜宴圖》,擔心真的會象我威脅的那樣,被扯入鄭青田的案子。所以,三十六計走為先。”

孫三娘有些吃驚:“他當這個公公官就是為瞭賴賬?”

趙盼兒點頭,以她對歐陽旭的瞭解,他也在賭她不敢把此事鬧大,畢竟他們之間既沒寫借條,也沒有正式的婚書。官傢崇道,就算她真有什麼瞭不得的靠山,告發瞭官傢新選中的醮告使,也得冒著得罪官傢的威險。而她們三個如今雖然憑著一口怨氣留在瞭東京,可畢竟是女人,不太可能再跋涉千裡追到西京去。

陳廉終於想明白瞭歐陽旭為什麼要去做宮觀官,心有戚戚地說:“他這個宮觀官不是地方官,不講什麼兩年三年任期的,估計是打定主意覺得你們三個女人,無親無眷的,又沒個營生依憑,在東京無法立足。他隻要打聽到你們離開東京,再找自己丈人跟官傢說說好話,不就又調回來繼續升官發財瞭嗎?哎喲喂,盼兒姐,這人這麼有心機,你怎麼當初就豬油蒙瞭心,瞧上他瞭呢?”

孫三娘和宋引章都對他怒目而視,意識到自己失言的陳廉忙輕輕給瞭自己一嘴巴。

“那我們怎麼辦?”宋引章一時間又沒瞭主意。

趙盼兒想瞭想,眼神漸漸堅定起來:“對弈之道,在於堅持自己的棋路,不為對手的攻防所擾。歐陽旭不過就是覺得我們身為女子,不可能常居異鄉。可要是我們偏偏就不讓他如願呢?”

孫三娘眼睛一亮,拍手道:“好主意!我們索性就留在東京不走瞭,有本事,他就一輩子別回東京!”

宋引章也興奮起來:“那不如就按昨晚商量的辦吧,盼兒姐掌櫃,三娘姐掌廚,我來打雜!我手上還有周舍賠我的錢,可以全出拿出來當酒樓的本錢!”

趙盼兒想瞭想,搖頭道:“那不行,酒樓太大瞭,你又是個勞累不得的燈籠美人。咱們啊,還是幹回老營生吧。”

陳廉一時沒跟上她們的思路:“等等,你們到底想幹嘛?”

趙盼兒眼神中露出瞭興奮的光芒:“你不是說女人沒有營生依憑,所以難以在東京立足嗎?那我們索性就把趙氏茶坊給重開起來!之前我們既然可以在錢塘名噪一時,那以後,沒準一樣也能在東京風風光光!”

孫三娘早前就想重操舊業,甚至已經暗中相看的地方,趙盼兒同意留下,一切都好辦瞭。她興奮地一拍手:“茶坊找片地方就能開,盼兒管茶水,我管做果子點心。咱們在錢塘都能養活自己,難道來瞭東京,還能餓死不成?”

宋引章也連連點頭:“沒錯,開茶坊比開酒樓省事,還沒有煙薰火燎,這樣我端茶送水也輕松些。”

趙盼兒拿過一張紙,開始計算起瞭開茶坊的費用:“一開始做小點也沒關系,也不用租什麼亭臺樓閣,弄個小攤子,更見野趣,不過是搭個棚子,幾張桌椅板凳的事,費不瞭多少錢。”

孫三娘更是個急性子,直接站瞭起來:“今天我在附近看過,馬行街那一塊就不錯,離咱們這不算遠,街上也沒有別的茶坊,來來去去的人也不少。”

陳廉被她們熱火朝天的勁頭弄懵瞭,再一次打斷道:“等等等等!你們到底想幹嘛?”

三位女子齊聲道:“開茶坊啊。”

陳廉瞬時頭大瞭,無奈地說:“喂,這裡可是東京,你們幾個女人開茶坊有那麼容易嗎?”

三女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轉身回瞭屋裡,一會兒又重新出現。

宋引章抱著琵琶坐在一旁,飛快地掄指撥弦,她一雙素手晃出瞭虛影,悠揚的曲調在院中響起,那曲聲時如遊龍戲水、時如驚鴻穿雲,令陳廉如聞仙樂、恍入仙苑。

“這是我做的香飲子。”趙盼兒輕移蓮步、款款走來,用舞蹈般的身姿給陳廉倒瞭一杯茶,正是“遏雲歌響清,回雪舞腰輕”。陳廉隻覺一陣香風襲來,他的眼睛在茶水入口的那一瞬間睜得老大。

孫三娘端來一盤做得無比精致的點心,她拿起其中一個塞入陳廉的嘴中:“這是我做的果子。”

陳廉的眼睛一時睜得更大。

一曲終瞭,宋引章問道:“現在你覺得,我們能開這個茶坊嗎?”

陳廉終於從恍惚中回過神來,他拼命點頭,吞下口中食物後,意猶未盡地看著那盤點心問:“還能再吃一個嗎?”

趙盼兒笑道:“隻要你肯幫忙就行。畢竟東京我們還不熟,選地方,買茶團,置辦傢夥事,都得靠你指路呢。”

《夢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