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日不如撞日,趙盼兒決定還是得盡早把茶坊籌備起來,因此在列好瞭采買單後,就拉著陳廉一起去瞭集市。待他們將桌椅、杯盞買回來,已然是夕陽西下。三女聚在燈下低頭算賬,陳廉則坐在一邊據案大嚼。
趙盼兒放下計簿,心算瞭一會兒,有些惆悵地說:“錢去如流水,沒開張呢,就已經花掉好幾十貫瞭。”
孫三娘突然想到瞭什麼,抬起頭問:“對瞭,歐陽旭給你的八十兩金子還埋錢塘你傢床底下呢,不會被人偷瞭吧?”
陳廉想起趙盼兒還不知道顧頭兒讓他找人看管茶坊,忙道:“不會,顧頭兒早讓我安排好人手瞭。茶坊、盼兒姐傢、引章姐傢全都有有人看著,一分一厘都跑不瞭!”
趙盼兒一怔,顧千帆竟然無聲無息地為她做瞭這些,竟也不讓她知道。孫三娘不動聲色地看瞭趙盼兒一眼,愈發篤定趙盼兒跟顧千帆之間一定有問題。宋引章卻沒多想,隻顧著高興:“真的?太好瞭!”
趙盼兒想瞭想道:“既然如此,能不能讓你那邊的人再多幫一個忙?除瞭床底下的金子之外,我還在灶房南墻根的地底下挖瞭個暗洞,洞裡頭有兩個箱子,你把大那個拿出來,裡頭放著我這些年的積蓄,還有房契店契,除瞭字畫之外,能不能全數幫我都變賣瞭,換成飛錢,和字畫一起送到東京來?”有這些錢打底,不但還顧千帆的錢夠瞭,她們的本錢也能充裕些。
陳廉細細記下後,忍不住好奇地問:“那小的那個箱子呢?”
“那是引章的。”趙盼兒看瞭眼宋引章,見引章愣瞭一下,趙盼兒又道,“你的錢都好好的。我那會兒硬拘著不給你,隻是不想你被周舍騙。”
宋引章既感動又難過,想起自己當時竟然在周舍的挑唆下懷疑盼兒姐要吞她的嫁妝,她的聲音帶瞭哭腔:“我明白!那會兒都是我自個兒犯傻。”
趙盼兒知道宋引章當時也隻是情急之下昏瞭頭,她握住引章的手柔聲安撫道:“都過去瞭。現在你若是覺得放在身邊才踏實,也可以請陳廉的朋友一起換瞭飛錢帶回東京。”
宋引章忙點頭道:“我換!多一份本錢也好。”
“確定啦?一分不剩?不後悔?你們不準備留點在錢塘,當條退路?”陳廉仍然覺得趙盼兒的做法過於冒險。
趙盼兒眼中閃過瞭堅定的光芒,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後悔,買定離手,落子無悔,我在哪兒,我的背後就是退路。”
陳廉看著趙盼兒倔強的眼神,心底生出瞭由衷的敬佩,盼兒姐有著這般的豪情,不愧是能降住顧頭兒的女子。
暮色漸濃,趙盼兒把陳廉送出小院後,非要把陳廉找人幫她去錢塘取錢的使費付給他。陳廉連連推拒著:“別別,我可不收你的使費啊,你把我當外人瞭不是?再說,錢塘那些兄弟們都知道我跟瞭顧頭兒,顧頭兒又剛升瞭官,他們巴結還來不及呢。”
趙盼兒一聽顧千帆升遷瞭,忙關切地問:“他升瞭什麼官?”
陳廉挺起胸膛,仿佛顧千帆升官自己也有份,驕傲地說:“西上閤門使,副使!皇城司除瞭雷司公,就屬他說瞭算!還能穿大紅衣裳,帶小銀魚!”
趙盼兒聽後又驚又喜地說:“看來官傢很看中他啊。你傢顧頭兒年未而立就五品在望,你真是跟對瞭人。”
“那當然,我的眼光多好啊,選上司從來就沒錯過。”陳廉洋洋得意地拍瞭拍胸脯,隨後又瞟瞭一眼趙盼兒,嘀嘀咕咕地說,“說句討打的話,至少比盼兒姐你選男人的本事強。”聽到陳廉的打趣,趙盼兒的笑容變得有些暗淡:“你說得沒錯,希望我以後運氣好些吧。”
陳廉卻朝皇城司的方向揚瞭揚眉毛,意有所指地說:“不用以後,眼前就有啊。”不想這番話竟逗樂瞭趙盼兒,剛剛的陰霾一掃全無,她笑著打量著陳廉:“你?你才多大點啊,別跟人亂學著油嘴滑舌。”陳廉本來想說的是顧千帆,見趙盼兒誤會,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解釋道:“不是,我不是……”
這時兩人已經走到瞭院門口,趙盼兒也沒把陳廉的話放在心上,便道:“好啦,趕緊回去吧。托你的事越快越好。不過茶坊的事,先別告訴你顧頭兒。”
陳廉不解地問:“為什麼?”
趙盼兒眼神中露出一絲狡黠,“因為我總覺得他多半會反對。所以這幾天啊,你就跟他說我們這一切都好。等木已成舟瞭,他就管不著啦。”
陳廉吃驚地張瞭張嘴,似乎覺得這樣做有些不妥,可一看趙盼兒的表情,他就知道他肯定說不動她。最終,陳廉隻得咬牙點瞭頭,轉身走入巷中。
送走陳廉後,趙盼兒疲憊地走回房間,看著發白的月亮漸浮天際,她嘆瞭口氣:“官場如海,起伏不定。他升瞭官,歐陽,那你可滿意現在的官職?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把你變成瞭現在這般面目全非,不過,我一定會祈求九天神佛保佑你一輩子官運艱難,萬事坎坷。直到你還肯歸你欠我的東西為止。”
高府正堂之內,高鵠的面目有些猙獰,在燭火的映照下,他雙眼發紅、似要噴出火來,最終他“啪”地一個耳光狠狠地打在瞭歐陽旭臉上,他高傢的顏面算是被歐陽旭丟盡瞭。
歐陽旭惶然垂首,用受傷的語氣分辯著:“嶽父息怒!當時官傢有意,小婿哪敢二言?向來探花榜眼授九品大理評事,我這著作佐郎卻是正八品,小婿全是為瞭迎娶之時慧娘的面子……”
“別叫我嶽父!”高鵠隻覺氣血上湧,怒不可遏地說,“我高傢可高攀不起你這種借鬼神晉身的能臣!竟然做出這種讓天下士人恥笑的事情出來,你和慧兒的婚事,就此作罷!”
正在此時,高慧卻突然推門闖入:“不!爹你不能這麼做!我一定要嫁歐陽!”她那張嬌艷欲滴的臉上此時寫滿瞭驚慌,她身後還跟著剛才沒來得及攔住她的乳母江氏。
原本已經徹底絕望的歐陽旭見高慧依然對他不離不棄,感動之餘,心中一計頓生。
高鵠皺著眉對高慧的乳母江氏吼道:“把她拉下去,哪有外男在此,女眷擅出的道理?”
江氏忙招呼丫環將高慧拉走。可高慧被拉走前還在不停抗議:“爹,我就要嫁他,我也隻嫁他!”
大門忽地關上,高慧的叫喊聲被徹底隔絕在外,可歐陽旭心中卻踏實瞭不少。
高鵠敏銳地看出瞭歐陽旭眼中的賊光,怒斥道:“別以為迷惑瞭慧兒,你就能翻天。識相的話,就在三個月之後找個理由,主動讓媒人來取消婚約。若是在我頭聽到一丁一點有關慧兒的非議——”高鵠冷哼一聲,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陰鷙,“唰”地抽出案上陳列的寶劍指向歐陽旭:“滾!”
歐陽旭知道高鵠會說到做到,隻得失魂落魄地離開高府。他本以為宮觀官怎麼也是個八品官,可那些個清流大臣,最恨迎合聖上,最恨修道封禪。在他們眼中,他就是甘與蕭欽言那樣的後黨為伍的的佞臣。如今,他的青雲路算是毀瞭。想到這裡,歐陽旭不禁慘笑,心說:“趙盼兒,我欠瞭你三年深情,一紙婚書,可如今我已用大好仕途相抵,這下,就算兩不相欠瞭!”
自從被高鵠攆出來後,高慧一直房中哭鬧著,無論江氏怎麼勸,高慧都不肯安生。
此時,丫鬟春桃來報:“姑娘,歐陽官人求見。”
高慧一下子直起身子,想也沒想就往外奔去。
“姑娘!”江氏忙上前阻攔。
高慧不管不顧地甩開江氏,江氏一個沒拉住已經阻止不及。高慧抹掉眼淚,奔出屋外:“歐陽!”
歐陽旭松瞭口氣,從懷中掏出一個蝴蝶玉佩:“你終於來瞭,剛才門房不讓我進府,還是春桃說情才……慧娘,太晚瞭,我不方便多打擾。這是當初咱們訂親時你送我的,我得親手還給你才放心。”
高慧接過那隻蝴蝶玉佩,眼圈驀然紅瞭:“歐陽,我真的不是……”
歐陽旭擔心時間久瞭被高鵠發現,他沒讓高慧繼續往下說,而是佯做深情地說道:“我明白,但是你得體會令尊那一片愛女的拳拳之心。我現在已經是全京城的笑柄瞭,隻是、隻是我實在放不下你。你是那麼的天真、善良,也從來沒有嫌棄過我的貧寒出身……”
高慧從認識歐陽旭那天起,還從未聽過他向她表露真情,聽瞭這話,她欣喜地撲到歐陽旭的懷中,嬌滴滴地喚道:“旭郎!”
江氏此時終於趕瞭過來,一把拉開高慧,怒斥道:“歐陽旭,你瘋瞭!”
歐陽旭卻大聲對高慧說:“歐陽旭此生唯有兩件幸事,一是得官傢禦筆點為探花,第二件,就是遇到瞭慧娘你。奈何我福輕澤薄,又為賤人所害,此生也隻能與你情深緣淺瞭!這或許是我們今生最後一面。雖然官職輕微,身無長物,但我仍願以一片真情禱告上天,願慧娘你早日得嫁貴婿,一生幸福美滿!就此別過!”說完,他長揖在地,掉頭而去。
高慧心痛萬分,飛也似的追上歐陽旭:“旭郎,你聽好瞭,我誰也不嫁,我隻會在這裡等著你!你一年不回來,我等你一年。十年不回來,我等你一輩子!若違此言,有如此玉!”說著,她猛然將玉佩砸在地上,那玉裂為兩半。高慧隻來得及撿起一半玉佩,就被人高馬大的江氏拉到一邊。
“以後不要再來瞭!”江氏牢牢地制住高慧,惡狠狠地對歐陽旭說。
歐陽旭卻撿起瞭另一半玉佩,眼含熱淚發誓:“慧娘!我會回來的!這一生,我永不負你!”
待高慧一步一回頭地被拖回房間,歐陽旭轉身便離開瞭高府,一出府門,他臉上那深情的表情就漸漸消失,最終轉為冷冽。
打著夾板的德叔一瘸一拐地走瞭過來,面露欣慰:“主人做得對,隻要高娘子忘不瞭你,這門婚事就還有希望,少爺也能早日回到京城。”
歐陽旭淡漠地說道:“我還用你教?我走之後,你記得不時上高傢門口站站,務必讓她看見你,說一句‘老奴隻想替主人看看您’就行。”
“老奴一定做好。”德叔暗慨主人經瞭這一劫,終於有瞭城府,可他仍覺得就這麼放瞭趙盼兒太過便宜她,便小心地試探道,“那趙盼兒那邊呢?她把您害成這樣……”
歐陽旭隻是陰冷一笑:“她既無情,我也不必有義。剛才我已經在話裡留瞭個結子瞭,有心人自然會記在心上。”
與此同時,江氏正滿臉慈愛地拍哄著高慧入睡:“睡吧,放心,老奴不會把你那些糊塗話告訴主人的。”突然,歐陽旭剛才說過的一句話從她心頭閃過:奈何我福輕澤薄,又為賤人所害,此生也隻能與你情深緣淺瞭!
江氏突然明白瞭過來,暗暗罵道:“賤人!”見高慧已經哭累睡著,江氏走出屋,向屋外的幾個下人吩咐道:“好好給我查一下那天在府門外頭和歐陽旭拉拉扯扯的那個女人。”
在燭光的照射下,南衙始終恍如白晝,蠟油不住地流下,凝固在燭臺之上。顧千帆去錢塘的這段日子裡,皇城司積壓瞭不少待處理的公務,因此等顧千帆走出南衙正堂時,月已上中天。忽然,他耳動一朵,厲聲道:“誰?”
一紫袍長須、舉止儒雅的中年官員從暗處現身,他正是朝中清流的代表——右諫議大夫、禦史中丞齊牧。按說朝中清流絕不會和顏悅色地與皇城司中人說話,可齊牧卻頗為慈愛地看著顧千帆說:“聽說你回京瞭,老夫索性就趁著夜深人靜來瞧瞧你。”
“齊世叔?”顧千帆忙拱手為禮,“怎敢勞您大駕?千帆原本想按約定的日子前去拜見……”
齊牧擺擺手,不讓顧千帆再說下去:“老夫向來視你如子侄一般,知道你這回受傷不輕,已經是急得不得瞭,哪還能等得到三日之後?放心,我讓人都探察過瞭,整個南衙就隻有你一人留在這裡挑燈夜戰。”
看顧千帆較從前有幾分清減,齊牧眼神中流露出關切之色,問道:“傷在哪裡?好瞭幾分?弄得這麼晚,可是為瞭和大理寺那邊交割鄭青田的案子?事情是做不完的,身子才最重要,你得自己善加珍攝,別仗著年輕就不當一回事。若是傷瞭本原,叫我如何得對得起故去的顧侍郎?”
“是,您的話,我一定記在心上。”顧千帆明顯流露出瞭在蕭欽言面前從未展現的孺慕之情,他突然想起瞭什麼,又說,“對瞭,這次江南查到的東西千帆已經整理出來,正好交給您。”
顧千帆帶著齊牧走進衙內,他按開一個密格,拿出一個匣子,鄭重地遞瞭過去:“雷敬與江南官場勾結的證據都在裡面,憑著它們,您定能將雷敬拉下馬。”
“不錯,朝廷幸得有你為臣,老夫幸得有你為侄啊!”齊牧看完證據之後,並沒有像顧千帆想象中那般欣喜,他話鋒一轉,“可現在還不是動手的時候。雷敬服侍瞭官傢三十多年,聖眷尚可,情分猶在。此次鄭青田的案子,官傢已經處置瞭不少人,應該不想再行擴大瞭。如果此時把雷敬抖出來,未必能一擊中,所以不如留待他日。”
顧千帆心下一陣失望,但仍然應道:“全聽您的安排。”
齊牧知道顧千帆對這一處理不滿,勸道:“別灰心,老夫當初就跟你說過,既然選擇瞭隱清為濁這條路,就得耐得住寂寞。你年少英才,難得的是二甲出身,文武雙全。當初安排你轉武職進皇城司,確是有些委屈瞭。可我們清流要想對付朝中蕭欽言這媚上欺下的五鬼之輩,就不得不往皇城司這個探查偵輯的利器裡埋釘子。這些年你也的確沒有辜負我當初的期望,雷敬至今也不會想到,他手下的活閻羅,就是我們清流佈下的暗樁!”
顧千帆在聽到“活閻羅”三個字的時候,表情微變。齊牧敏感地察覺出顧千帆的情緒變化,安撫道:“這名聲是太不好聽,可為瞭朝廷、為瞭我大宋,些許虛名又算得瞭什麼呢?”
顧千帆聞言忙正色道:“千帆從未後悔過。”
齊牧滿意地點點頭:“蕭欽言又要回京為相瞭,雷敬最近很是巴結他,一個鷹犬頭子、一個後黨奸首,勾結起來之後,不知要搞出多少禍國殃民的事情,你務必要留意探查。”
顧千帆掩下眼中的情緒,應諾下來。
齊牧拍瞭拍顧千帆的肩:“好好幹,老夫盼著你真正升上五品。到那時,老夫一定頭一個上書為你姑母請封命婦誥命。”說到這裡,齊牧也是一陣唏噓:“唉,你爹也是,就這麼一個妹子,怎麼就能讓她隨便和離瞭呢?到最後弄得連顧傢的祖墳都進不瞭,倒要你這個當外甥的費心費力替她延請誥命。”
顧千帆沉聲道:“在我心裡,姑母和親娘沒什麼分別。當年我之所奉您的命令來皇城司,也是因為您說過,太平年月,隻有這兒升官最快。”事實上,他名義上的姑母正是他的親娘,可他為瞭跟蕭欽言撇清關系,他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認不瞭。
齊牧見顧千帆情緒不高,便鼓勵道:“如今你已是皇城司副使瞭,隻要再立下幾回大功,等到雷敬這閹黨敗落,何愁正使之位?到那時候,老夫也多半已經宣麻拜相,保舉你改任一州之牧,也不是什麼難事。”
顧千帆一揖到底:“多謝世叔抬愛!”
霞光初升,城門開啟。從郊外掃墓歸來的顧千帆在城門口處下馬入門,守門兵丁見到他紅色官服,忙急急讓開,驚詫道:“這麼年輕的五品官兒?”
旁邊的一輛驢車連忙避到一邊,車中坐著落魄離京的歐陽旭。聽到士兵的話,歐陽旭忙推窗一望,認出瞭那緋服官員就是昨日和他在宮中擦肩而過的人。顧千帆察覺到歐陽旭的目光,回望過來,兩人的眼神下意識地撞在瞭一起。
那一瞬間,歐陽旭被晨光那鮮亮的紅色官服耀花瞭眼,他猛然拉好車窗,坐回車中,自己身上那黯淡的青袍,瞬間讓他自卑不已。歐陽旭握緊雙拳,喃喃道:“有朝一日,我必定會像他那樣風風光光地回來,必定!”
晨光也照耀著昨日趙盼兒看過的那片老舊店鋪,經過瞭一整天的忙碌,一間與錢塘趙氏茶坊相似的簡單建築已初露雛形。
一邊的牛車旁,孫三娘正指揮著卸貨的人運下各色桌椅。宋引章則監督著移著花盆的花匠,空地上,已經有蘆葦種下,在卵石和石燈籠的映襯下,頗有幾份禪意。
幾個穿著書院制服的少年貪玩地撥弄著蘆葦,見宋引章發現瞭他們一哄而散。趙盼兒卻將他們及時叫住,打開盒子分發起瞭果子:“這是我們茶坊自己做的飴糖,嘗嘗看。”
少年們一吃,全都驚喜不已,你爭我搶地說:“真好吃!我也要!”
趙盼兒笑著將點心一一分瞭出去:“別著急,都有!回去多告訴別人,明兒我們茶坊開張,隻要前兩日隻賣六成價,憑著你們手裡的糖紙來,不單下回還有糖吃,價錢還更減一成,隻要一半錢,就能吃到上好的江南果子!”
少年們高興地歡呼起來。
待到夕陽西下之時,工人已將茶坊搭建完畢。宋引章敲著腰走進茶坊,疲憊地說:“原來監工居然比彈琵琶還累。”
趙盼兒正在桌上鋪著字筆,沒有抬頭:“所以你那會兒說要端茶送水,我都沒作聲。兩隻盤子四個碗,就有小兩斤重。”
宋引章連忙放下捶腰的手,鼓著腮幫子說:“我抱得動琵琶,也肯定得拿得動茶盤!”
孫三娘湊到趙盼兒跟前,好奇地問:“你要寫什麼?”
“招牌啊,不過不是我寫,你來。”說著,趙盼兒給孫三娘騰出地方,示意她過來寫招牌。
孫三娘指著自己的鼻子,驚異地說:“我?我哪會寫字?我認得的字才百來個……”
趙盼兒硬把筆塞給孫三娘:“咱們這個東京茶坊走的就是鄉間野趣路子,越是像孩子寫的招牌,就越是對那些文人墨客的胃口。來,試一試嘛。”
孫三娘戰戰兢兢地寫瞭幾筆,不太好意思地問:“這樣成嗎?”
趙盼兒看著圓圓鈍鈍的“趙記茶坊”四字,不禁嫣然一笑:“天然無琢,大巧不工!咱們的茶坊,就此開張啦!”
次日一早,孫三娘寫的那幾個字已經被刻在一張天然的木板上,懸上瞭門楣。趙盼兒在門口招呼著客人:“新開張賤賣五成,您進來坐坐,嘗嘗味道好不好,不好吃不要錢。”孫三娘把寫有“不好吃不要錢”的牌子掛在樹上,引來瞭百姓們的圍觀。不一會兒,茶坊內就坐滿瞭客人。
茶坊中懸著各色水牌,座中人頭湧動,趙盼兒拿著銀瓶,給諸位客官表演瞭她的看傢本領“銀龍入海”,隻見她一個優美地背身,銀瓶中的沸水如銀箭一般射入客人面前的茶碗中,那茶粉立刻上下翻滾。眾茶客被她的神技所撼,紛紛鼓掌。到瞭最後,客人們紛紛發出瞭“江南的茶坊茶好喝、果子好吃、人更美,果真和東京不一樣”的感慨。
與此同時,南衙卻是一片寂靜,連滴漏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正在伏案辦公顧千帆將一份寫好的公文遞給陳廉:“把這份公文發下去。”
然而此時陳廉卻盯著銅壺在發呆,嘴裡喃喃:“快點快點,放衙放衙。”待顧千帆一敲桌子,陳廉才猛然省起:“啊,我在!”
“怎麼老是魂不守舍的?”顧千帆眉心微蹙,他適才就察覺陳廉今天狀態不對,隻是沒有多問。
陳廉忙打起精神,幹笑著撓瞭撓後腦勺:“沒什麼啊。我平常不都這樣嗎?”
“一定有事。”顧千帆愈發狐疑,審視地看著陳廉,“我這幾日在司裡分不開身,叫你查的歐陽旭的事呢?”
“我都寫好條陳瞭的啊!”陳廉眼神飄忽,心虛地指著顧千帆一疊卷冊最下面的地方,“喏,就在那裡。”
顧千帆抽出那張被藏在最下面條陳看瞭看,語氣冰冷地問:“宮觀官?”
陳廉知道事情瞞不住瞭,垂死掙紮式地辯解道:“我提醒過你的,是你太忙瞭沒功夫看。”
顧千帆知道趙盼兒一定背著他做瞭什麼冒險的事,他臉色漸沉:“你寫得語焉不詳,又故意拖延讓我看到。說,趙盼兒到底做瞭什麼,歐陽旭怎麼會突然被嚇破瞭膽,拼著前途不要,也要避出京去?”
陳廉腦內飛速盤算著搪塞之語,但顧千帆冰冷的目光射來,他不禁一寒,隻能將之前去和趙盼兒嚇唬歐陽旭的事和盤托出。
不知過瞭多久,挨瞭一頓痛批的陳廉垂頭喪氣地牽著馬走過街角。皇城司副都頭孔午看見他,眼前頓時一亮,湊過來邀功道:“陳廉,你要我辦的事差不多瞭。最多三天,飛錢就能從錢塘到東京。”
陳廉拼命向他使眼色,孔午猶自未覺,滔滔不絕地說:“你介紹的那間茶坊,味道真不錯,特別是那掌櫃的趙娘子,簡直是人間絕色!往櫃臺後頭那麼一站啊,簡直就象話本裡說的那個賣酒的卓文,文,文什麼來著?”
“卓文君。”剛從南衙走出來的顧千帆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瞭陳廉和孔午的背後。
“沒錯!”孔午興奮地回過身,準備與顧千帆擊掌,待他看清來者是顧千帆,頓時嚇得面無人色,“顧、顧副使?”
“飛錢,茶坊?”顧千帆的目光冷冷地掃向陳廉。
陳廉委屈巴巴地耷拉下瞭腦袋:“是你讓我要對盼兒姐有求必應,她不讓我告訴你,我哪敢啊。”
日影西斜,茶坊已經臨近關門,茶客們也已經陸續離開,趙盼兒將前來捧場的何四送瞭出去:“慢走,有空再來,上回的事拖累你瞭,以後你的兄弟過來,我全都隻收九成價。”
一個玉石般清冷的聲音從趙盼兒身後響起:“生意不錯啊,趙老板。看這樣子,待會兒還要開晚市?”
趙盼兒回首看見顧千帆和他身邊一臉垂頭喪氣的陳廉,馬上猜到瞭一切,她淡淡一笑:“今兒就不瞭。頭一天開張,沒想到來瞭這麼多人,東西全賣光瞭,得趕緊打烊補貨去。”
顧千帆打量著這間與錢塘趙氏茶坊頗為相像的院落,能在幾天之內做成這樣,趙盼兒果真有本事。他掩飾住心中的欣賞與贊許,冷冷地問:“你好像還很得意?”
趙盼兒站到顧千帆身邊,從他的視角望著夕陽下的茶坊,成就感十足地說:“當然啊。你看這茶坊,多漂亮啊,從我們打定主意做生意,到開張迎客,一共才三天。我自個兒都覺得自個兒挺有本事的。說起來,還要多謝你勸我留在東京,這兒的客人可比錢塘多多瞭。”
顧千帆低頭看著盼兒,逆光下,他連她臉上細小的絨毛都看得清楚,他心中倏然一動,別開目光道:“別跟我繞圈子瞭。你不是挺聰明的嗎?怎麼不想想把歐陽旭逼出京城之後,還這麼高調地地拋頭露面,一旦被高傢發現瞭,會對你如何?”
“他們能對我怎麼樣,難道我不是被歐陽旭毀婚的苦主嗎?為什麼因為害怕高傢,我就要躲一輩子?高傢總不能不講道理吧?”趙盼兒抬眸看著顧千帆,語氣倔強地說,“歐陽旭就是篤定瞭我們三個女的在東京待不長,才刻意用這個法子暫避出京,我偏不叫他如願。”
趙盼兒滿不在乎的樣子使顧千帆隻覺心中鬱結,他著急地說:“是不是不管我說什麼,你都有一百句頂回來。我讓你留在東京,不是要你們開店做生意的!”
趙盼兒模仿著顧千帆的句式反問道:“是不是我不論怎麼解釋,你都會認定我們開店是錯的?就知道你會這樣,所以我才讓陳廉瞞著你。不做生意,我們三個怎麼養活自己?怎麼付賃房的錢?難道坐吃山空嗎?”
顧千帆想到趙盼兒能把開店的事告訴陳廉,卻單單瞞著自己,不禁脫口而出:“難道我會讓你們沒錢用嗎?當初在江南,你說要幾百貫,我還不是說給就給!”
趙盼兒的心異樣地一跳,她深深地凝視著顧千帆:“我們住你安排的房子,用你的錢,那別人會怎麼看我們?我算是什麼人,你的外室?”
顧千帆一怔,耳朵瞬間就紅瞭,忙佯怒掩飾:“一派胡言!誰敢這麼胡呲,我剝瞭他的皮!”
趙盼兒伸出手,掌心向上:“你自然不會吝嗇,可我若問你要錢,手心向上,自然就矮瞭三分,一次兩次,你還肯幫我,那十次百次千次呢?”
“就算千次萬次億次,我也願意!”話一出口,顧千帆便覺得有些不對,似乎被自己無意之中表露出來的心意嚇瞭一跳。
趙盼兒張瞭張嘴,終是沒有應答,她怕自己會習慣在危險之時有顧千帆伸以援手、怕自己會再一次淪陷在情感之中、也害怕歐陽旭一事重演、怕自己再次受到傷害。
聽到瞭兩人全部對話的陳廉在一邊張大瞭嘴巴,他看看兩人,貓著腰悄悄地溜進瞭茶坊,抖瞭抖渾身的雞皮疙瘩。
“陳廉,你怎麼才到啊?快過來,特意給你留的。”孫三娘打開藏在櫃臺裡的點心盒子塞給陳廉。
陳廉兩眼放光,拿起點心便狼吞虎咽地往嘴裡塞,連聲說著“好吃”。孫三娘看著陳廉狂吃的樣子,突然想起瞭傅子方,憐愛地說:“慢點,別噎著。我傢子方也最喜歡吃這個,每回吃的時候,都跟你一樣饞。”
陳廉嘴裡滿是點心,含糊地問道:“子方是你兒子?他現在在哪?”
孫三娘渾身一滯,勉強笑瞭笑,假裝突然想起有事情沒做,到一邊忙瞭起來。
這時,宋引章揉著酸痛的肩膀走瞭出來,她一眼看到瞭顧千帆,欣喜地就要往外迎:“顧指揮?他也來瞭!”
陳廉忙一把抓住宋引章,阻攔道:“別去,他們正吵架呢。”
宋引章聽瞭這話反而更急瞭,探著腦袋向外張望:“好端端地怎麼就吵起瞭?”
陳廉聳聳肩,咽完瞭最後一口糕點:“顧頭兒不高興你們在這兒開店。”
宋引章愕然地望向窗外,可她卻聽不清趙盼兒和顧千帆在說些什麼。
院中,趙盼兒和顧千帆兩人相對而立,在顧千帆說瞭“千次萬次也願意”之後,他們兩人之間的氣氛似乎有瞭微妙的變化。半晌,趙盼兒終於低聲開瞭口:“我之所以開店,其實隻是想留在這兒守株待兔,等著歐陽旭回來,問他要回那張《夜宴圖》。”
顧千帆也放緩瞭聲音:“那張畫隻是公務,要不回來就算瞭,我隻是不想你再出事。如今我的公務比以前多瞭許多,萬一個錯眼沒護住你……”
趙盼兒搖頭打斷顧千帆,堅定地說:“我不需要別人護著我,我可以自立。”
“我也是別人?”顧千帆著重強調瞭“別人”二字。
趙盼兒怕被人聽去,往茶坊屋內看瞭一眼,小聲道:“你明明知道我說的這個別人不是那個別人。”
趙盼兒的回答使顧千帆很是受用,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揚瞭一揚,又繼續勸道:“一個還沒授實職的歐陽旭,就能把你弄得那麼慘。你現在生意是好,萬一有人看瞭眼紅,要找你麻煩呢?就算高傢不出手,找幾個地痞夠你受的瞭。”
趙盼兒知道顧千帆在擔心她,隻是他忘瞭,她原先靠著自己也好好地過瞭二十餘年。她耐心地說:“我們認識之前,我在錢塘就已經開瞭好些年店瞭。做生意的麻煩我都明白。行頭那邊我交過錢瞭,裡正那兒我也打點過瞭。你還沒回東京的時候,我們已經自己對付過地痞,而且全贏瞭。你放心,三娘發起狠來,連你都能打暈呢。”
顧千帆張口欲言,最終頹然道:“反正你總有道理。”
趙盼兒嘆瞭口氣,雖然她最初決定留在東京的原因有五成都是在城門那裡受顧千帆所激,可自打前些天開始籌備茶坊,她就發現,在她拿起算盤、拿起茶壺的那一刻,那些一直縈繞在她心裡的委屈和憤怒,突然開始漸漸消散瞭。
趙盼兒指著繁華寬敞、綠樹成蔭的街道:“東京這麼美,這麼繁華,既然容得你們,一定也容得下我們。我有預感,趙氏茶坊在東京,一定比在錢塘,能更上一層樓。”
顧千帆並不認為趙盼兒在錢塘的經驗可以直接挪用到東京,他一直勸阻,也隻是怕趙盼兒吃虧。“有一句話叫‘淮南為桔,淮北為枳’。你以為在錢塘生意做得不錯,就也能在東京把茶坊開好?”
趙盼兒頗不服氣地指著還未及收拾地桌椅茶盞說:“這麼多的客人,已經是答案瞭吧?”
顧千帆知道要想說服趙盼兒,隻能用事實說話,他提議道:“不如我們就來打個賭,一個月之後,要是你沒虧本,我以後就不會在這件事上多說一個字。可要是虧本瞭——”
趙盼兒的好勝心被激起,眼中閃著自信的光芒,“就全聽你的安排!你說往東,我決不往西!要不派個賬房來查賬啊?”
“不用,我信你。”顧千帆目光定定地看著趙盼兒。他眼眸深邃,認真地盯著趙盼兒時,險些讓她直接陷入那幽黑的眸子之中。
正在此時,宋引章從屋內跑出來擋在瞭趙盼兒面前,焦急地說:“顧指揮,求你千萬別生盼兒姐的氣!是我不聽她的好言規勸,跟著周舍偷跑,才惹出這麼大一樁彌天大禍;是我不懂事,成天鬧著脫籍,才連累她得罪瞭歐陽旭。就連這間店,我先鬧著要開店的,千錯萬錯,就怪我好瞭……”說著說著,宋引章就哭瞭起來。
見宋引章突然哭瞭,趙盼兒不由尷尬至極,宋引章總是能在莫名其妙的時候冒傻氣。
顧千帆看瞭一眼趙盼兒,他既然喜歡趙盼兒,就得與她的姐妹們搞好關系,他盡量放柔聲音安慰宋引章道:“我沒有生她的氣,你也不用什麼都歸罪於自己。不要哭瞭。聽你盼兒姐說,你身子一直比旁人柔弱,要想在東京做出一番事業,以後就得多保重,多努力,更堅強一些。想一想,如果下回再遇歐陽旭那樣的事,除瞭怨自己無能,你還能做什麼?”
宋引章先是愣瞭愣,隨後漲紅瞭臉,又用力地點瞭點頭。
顧千帆走後,夜幕已經降臨,孫三娘和趙盼兒卻正仍在忙裡忙外,宋引章生疏笨拙地洗著碗,喃喃道:“顧指揮,我也想努力,可是,我能做什麼呢?……如果再遇到歐陽旭的那樣的事,你是想告訴我,高傢以後說不定也會報復我們嗎?可高傢連你也得罪不起……”
電光火石之間,張好好驕傲的面容閃現在她眼前。她突然想起張好好曾說過,她才二十三歲,官傢和娘娘就親口誇瞭她兩回。宋引章心頭猛然一震:“官傢!天下比高傢更厲害的人,就是官傢!我隻要能像張好好一樣……”她的眼神中瞬間燃起瞭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