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華錄 第二十四章 風雨來

臨近傍晚,滂沱的大雨漸漸停瞭下來,夾道兩岸的玉柳經過甘霖澆灌,染上瞭更濃鬱的翠色。一艘小船搖搖曳曳地靠到岸邊,宋引章在沈如琢的攙扶下鬼鬼祟祟地下瞭船。她一邊擔心地四處張望,一邊對沈如琢說道:“別送瞭,這兒不遠,我自己能走回去。”

沈如琢卻滿不在乎地拉住瞭她的手:“引章,金屋已備,別讓我等太久。”

宋引章心慌意亂地草草點瞭點頭,目送沈如琢乘著小船離開之後,她的笑容漸漸消失,漫步回傢時,沈如琢和顧千帆的形象,不斷交替在她面前浮現。宋引章越想越是混亂,她用力甩頭:“不不不,我怎麼能夠這麼貪心呢?不可以,不可以的……”

正在這時,她的身後傳來趙盼兒焦急的聲音:“引章?”

宋引章倉促回身,果見趙盼兒匆匆奔來。

趙盼兒的臉上寫滿瞭焦急:“你是怎麼回來的?蕭傢的下人跟我說你從側門出去的,你上哪去瞭?”

“我……”一念之間,宋引章突然想到倘若她照實說出自己方才是與沈如琢一同回來,盼兒、三娘她們肯定會拿這件事打趣她,而她暫時還沒考慮清楚她與沈如琢到底是什麼關系,索性改口道,“我被教坊的人接走啦!那兒好多人,我光顧著跑,上車的時候也暈頭轉向的,回過神來才知道上錯瞭車。啊,車裡還有別的教坊的姐妹,我做主先送她回去,所以這會兒才到。”

趙盼兒稍微放下心來,拉著宋引章左看右看:“平安回來就好。剛剛那幫人簡直跟瘋瞭似的,沒傷到你吧?”

宋引章任由趙盼兒上下檢查著,心不在焉地搖搖頭。

趙盼兒看到宋引章懷中的琵琶上柯相題的字,不由贊嘆:“這‘風骨’兩字果然是金鉤鐵劃。”她註意到宋引章有些心不在焉,誤將她的走神歸因於白天獻藝太過疲憊,連忙道:“咱們趕緊回去吧,三娘和招娣置辦瞭慶功宴,你可得跟我們好好講講今天在相府的事……”

宋引章心中仍在天人交戰,並沒聽清趙盼兒的話,隻是暈暈乎乎地跟著趙盼兒朝桂花巷小院走去。

華燈初上,桌上的酒菜已經吃的七七八八,趙盼兒的座位空著,宋引章仍在眉飛色舞地給孫三娘和葛招娣講著自己在蕭府的見聞,絲毫沒註意孫三娘和葛招娣已經有些走神瞭。

這時,趙盼兒端著碗走到瞭桌邊:“來來來,嘗嘗我新做的紅蜜沙冰!”

葛招娣歡呼一聲,搶先嘗瞭一大口:“天氣熱瞭,吃這個最好!”

宋引章被驟然打斷,為瞭緩解尷尬,隻得勉強一笑。

桌子上的盤子太多,趙盼兒將一盤已經吃得隻剩骨頭的蒸魚挪開,在宋引章面前也放瞭一碗沙冰。看著那盤魚骨,趙盼兒突然想起這些天葛招娣一幹完活就偷偷跑去掏藕,便問向葛招娣:“今天的魚,又是你掏藕掙外快的時候帶回來的?”

“是啊。”葛招娣想到掏藕,突然嘻嘻地笑瞭起來。

孫三娘不禁奇道:“你笑什麼?”

葛招娣憋著笑,沒頭沒尾地說瞭一句:“你們知道為什麼陳廉叫陳廉嗎?”

趙盼兒和孫三娘都來瞭興趣:“為什麼?”

葛招娣越想越好笑,先自個兒笑瞭好一會兒才平復下來:“因為他小時候的名字其實是蓮花的那個蓮!他娘不是先生瞭幾個女兒嗎,輪到他,怕養不住,就故意起瞭個女孩兒名,還讓他拜藕老大當幹親鎮著。”

趙盼兒也“噗嗤”一聲笑瞭出來:“難怪他能介紹你去挖藕呢。”

一旁的葛招娣已經笑得直不起腰:“哈哈哈,陳廉竟然被當女孩兒養瞭好幾年呢,下回遇見他,我肯定……”

孫三娘註意到的宋引章的意興闌珊,暗地裡拉瞭一下葛招娣:“剛才引章還沒講完呢,引章,再跟我們講講相府的壽宴吧,你剛才說,連裝菜的盤子都是用的禦瓷?”

宋引章這才來瞭精神,又滔滔不絕地講瞭起來:“裝普通的菜式才用禦瓷,上駝峰的時候,用的是黃檀木雕大盞;顧副使的魚膾,蕭相公特地吩咐用的玉盤……”

趙盼兒和孫三娘小心地交換瞭一個眼神,這已經是宋引章今天第四次提到顧千帆瞭。葛招娣邊聽邊吃著冰沙,聽到這裡突然抬頭打岔道:“哎呀,三娘姐,說到魚膾,你會做嗎?”

孫三娘勝負欲大漲,不以為然地說:“當然會啦,不信明天我也做一回,肯定不比顧千帆的差!”

趙盼兒眼前頓時一亮:“不如咱們趁著這回引章的機緣,在茶坊裡加賣一道魚膾吧?反正最近茶坊的生意因為天熱也有點平淡,這魚膾不用動煙火,又清涼……”

早就因又被岔開話題而不快的宋引章突然開口:“不行!茶坊是品曲賞茗的地方,怎麼能突然改賣起吃食來呢?陽春白雪,下裡巴人,絕對不可能混為一談!”

趙盼兒被宋引章直接駁倒,臉上有些掛不住。

孫三娘察覺屋內的氣氛再度尷尬瞭起來,連忙打岔:“大夥不過是說笑而已,不用那麼較真啊。”

宋引章的倔勁兒突然上來瞭,她將被人忽略的不滿借題發揮瞭出來:“什麼叫我較真?盼兒姐,半遮面講究的就是一個‘雅’字,難道你以前不是這麼說的嗎?當初你們還說,茶坊的經營路子,就是咱們三個裡頭,隻要有一個不同意,就絕對不行,難道現在都全忘啦?”

見趙盼兒、孫三娘和葛招娣都是欲言又止,宋引章感覺自己被排擠在外瞭,她扯出一個生硬的笑容:“總之,我就是這麼想,不早瞭,我先回房休息瞭。”說完,就走回房中,重重地關上瞭門,隻留趙盼兒、孫三娘、葛招娣尷尬地面面相覷。

孫三娘本想去勸,卻被趙盼兒攔住。趙盼兒小聲道:“她心情不好,咱們先別煩她瞭。”

孫三娘點瞭點頭:“你不是還要見顧副使嗎?快去換衣服吧,別讓顧副使等久瞭,剩下的我和招娣收拾就行。”

趙盼兒看瞭看暮色彌漫的窗外,又擔心地看瞭看宋引章緊閉的房門,獨自回自己的房間梳洗打扮起來。

趙盼兒出門後,桂花巷小院徹底安靜下來,房內,隻能聽得見孫三娘洗碗時的水聲和葛招娣收拾桌子的聲音。葛招娣想起剛才慶功宴上的歡聲笑語,竟有瞭一種恍如隔世之感。她忍受不瞭這死一般的沉寂,率先打破瞭沉默:“引章姐剛才是怎麼回事,突然那麼大的脾氣?”

孫三娘方才也在想這件事情,便說出瞭自己的猜測:“估計是咱們總說到別的話頭上去,不高興瞭吧?”

“可她都說瞭一晚上瞭啊,什麼相府的佈置有多好看,相府的客人有多富貴,相府門口擠著看她一眼的人有多少……就連琵琶上那柯相的字,我都看瞭三回瞭。”葛招娣有些委屈地嘟囔著。

孫三娘雖然也覺得宋引章今日氣性有點大,但還是調和道:“她今天難得高興嘛。名揚京城,多威風的一件事啊。”

葛招娣在水盆中洗瞭洗抹佈,故作老成地說:“可威風也不用耍到傢裡來啊。你和盼兒姐也是做瞭一桌子酒菜,好心好意地給她慶功來著。還有啊,她幹嘛那麼翻來覆去地當著盼兒姐的面誇顧副使,也不怕大夥尷尬?”

孫三娘倒是還沒想到這一層,思忖片刻道:“她還不知道他倆的事吧?”

葛招娣脫口而出:“不會吧?連我和陳廉那傻小子都能看出來——”

孫三娘趕緊板起臉來:“她也是你東傢,放尊重點。”

葛招娣撇撇嘴,繼續擦起瞭桌子:“反正,我就是覺得,打她從相府回來,就變得不太一樣瞭。咱們真的不能賣魚膾嗎?果子,點心,不一樣都是吃食嗎?還有幹嘛一定要死扣著茶坊呢,我覺得你做的菜比果子可好吃多啦!”

孫三娘雖然也想過開食店,可實際操作起來哪有這麼簡單?十張桌子的食店,掌櫃不算,光廚子、小工、跑堂的就得各兩個,灶得多添幾口、碗碟得重新配多少隻都要重新考慮。她望向窗外的明月,心裡想著也不知遠在錢塘的傅子方此刻在做什麼,想必也沐浴在同一片月色下吧。

霧氣籠罩的水面上,傳來瞭嘩啦啦的搖櫓聲,趙盼兒和顧千帆正在小舟上相對而坐,小舟上的燈火倒映在河水中,宛若夜幕中的一顆孤星。

顧千帆看著正替自己挑去櫻桃梗的趙盼兒,齊牧的話卻回響在耳邊——“可你若娶趙氏為妻,此生就絕無可能做成清要文官。”“妻室若曾為當壚女,言官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到那時,一個婚宦失類的惡名背上,別說官職,你連你娘的誥命都保不住。千帆,你真的想好瞭嗎?”

趙盼兒素手盈盈,將櫻桃舉到他面前:“沉舟?你怎麼瞭?一直在走神。”

顧千帆吃下櫻桃,斷然道:“盼兒,如果我不想請齊中丞來做大媒,你還願意嫁我嗎?”

趙盼兒愣瞭愣,她本以為顧千帆是在皇城司遇到瞭什麼麻煩事,沒想到他竟然是為瞭這事一直魂不守舍。“當然願意瞭,我要嫁的是你,誰做媒人不重要。”她根本不在乎是誰來做媒,她隻在乎要與她廝守一生的人就是眼前之人。

顧千帆心頭一暖:“謝謝你。”

趙盼兒笑道“光嘴上謝沒用,能不能幫我再做一件事?”

顧千帆想都沒想就應允道:“當然。”

趙盼兒沒想到顧千帆都不問自己要做什麼就敢答應,趕緊補充道:“我想開間酒樓。”

顧千帆一怔。

趙盼兒早料到顧千帆的反應,柔聲道:“別那麼一幅如臨大敵的樣子。來東京這麼久,我也算看明白瞭,一則東京人沒有南邊那麼好茶,開酒樓肯定賺得更多;二則三娘以前開過食店,她做菜其實比做果子更拿手。如今我手上有結餘,又有人願意出不錯的價錢盤下半遮面,既然如此轉行做酒樓,又有何不可呢?”

小舟正好經過一傢雄偉的酒樓,酒樓門前賓客絡繹,高大的牌匾上書有“樊樓”兩字。

趙盼兒指著樊樓道:“我進東京的那一天,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間樊樓,聽說裡頭能坐五百賓客,珠簾繡額、燈燭耀日,每年光是酒曲都要用掉上萬斤,我那會就想,要是也能開一座酒樓,哪怕隻有它的十分之一大,也夠威風啦。”

顧千帆倒不是不願意趙盼兒開酒樓,隻是覺得從開茶坊轉成開酒樓,趙盼兒會更操勞,他忍不住勸道:“還是慎重考慮的好,畢竟來茶坊喝茶的多是文人墨客,去酒樓吃飯的三教九流都有,或許賺得是多一些,但你會更累。”

“可是,如果開酒樓,至少我可以不用天天在外頭忙瞭啊。”趙盼柔聲道“我爹也做過官,我知道官場裡頭的規矩。我也打聽過瞭,賣玉酒的登豐樓,就是江團練母親的私產,朝中後妃外戚的娘傢,也有不少有做食店的生意。”

顧千帆沒想到趙盼兒自己做瞭這麼多功課,不禁大為感動:“你不必為我如此。”

趙盼兒的眼神突然飄忽起來:“誰說是為瞭你啦,我隻是生意做大瞭,現在想躲清閑,不想直接去招呼客人而已。這樣三娘也不用老兼著跑堂的活,專心管後廚就行。而且,既然是夫妻,互相體諒,本來就是正道。”最後幾個字,她說得聲如蚊蚋。

顧千帆握著頭鄭重地說瞭一聲“謝謝”。

趙盼兒想到如果要開酒樓,她們的人手必然不夠,到時候又是一番兵荒馬亂,不禁又嘆瞭口氣:“別謝啦,八字還沒一撇呢。先不說酒樓還沒影,就是引章那裡,隻怕也嫌酒樓不夠清雅,不願意去坐鎮呢。因為這回柯相的題字,她以前身上那種傲勁,好像又有點浮起來瞭。”

顧千帆半開玩笑地安慰道:“就算是親生姐妹,也有嘴唇磕到牙齒的時候。大不瞭我去抓瞭沈如琢威逼利誘,再讓他去勸勸她,多半也就成瞭。”

趙盼兒恭維道:“顧副使威武!”

顧千帆揚瞭揚眉:“過獎。”

霧氣中,顧千帆和趙盼兒心有靈犀地相互湊近,近得足以數清對方的睫毛、情濃之時,兩人的唇就要碰上,突然岸上有人大喊:“不得瞭瞭!帽妖來啦!”顧千帆瞬間直起瞭身體。

顧千帆從船夫手中奪過船槳,迅速地將小舟劃至岸邊,隻見街道上的行人在四散奔逃,驚惶失措。

顧千帆跳上岸,攔住其中一人問:“帽妖在那裡?”

那人匆匆往一個方向一指:“茶湯巷那邊!”

顧千帆向舟上的趙盼兒大喊:“你待在這兒別動!”話音未落,他就向那人所指的方向奔去。

顧千帆一路奔到瞭茶湯巷,在混亂的人群中,果然又看到瞭遠處一頂漂浮在暮色下的“帽妖”正從墻頭上飄落。

顧千帆彎腰檢查地上的屍體,隻見鮮血正從屍體脖頸處的傷口中汩汩流出。

趙盼兒從遠處急急奔來:“千帆!”

顧千帆看到趙盼兒時,眼中閃過瞭一絲驚喜,但那份驚喜很快就被擔心取代:“不是叫你別跟過來的嗎?”

“以前那麼多危險都一起過來瞭,難道還差這一回?”趙盼兒本還不以為意,看著地上的屍體,她倒吸瞭一口冷氣,可她分明記得顧千帆上次已經抓住瞭帽妖,“帽妖不是已經被你……”

顧千帆看著血色一般殘陽,心事沉沉地搖搖頭:“這一次的傷口,和上一次的不同。東京,隻怕又要亂雲叢生瞭。”

趙盼兒不寒而栗地問:“難道還有別的人想借帽妖名義作亂?”

顧千帆做瞭個噤聲手勢,謹慎地說:“今天帽妖既然出現在茶湯巷,那你們也一定要小心。茶坊今日休沐還好說,明日估計來聽琵琶的人不會少……”

趙盼兒不想讓顧千帆為自己分心,忙道:“我已經臨時雇瞭幾個人過來幫忙瞭,也會隨時留意!”

濃濃夜色的籠罩下,一身便裝的齊牧面色沉靜,正一言不發地盯著殿前司崔指揮。偌大的齊府中,僅有最簡單的幾樣傢具以及幾幅字畫,宛若雪洞的佈置處處彰顯著清流的廉潔樸素。

在齊牧不怒自威的註視下,崔指揮已經冷汗淋漓——他最初連同柯政的其他弟子設計帽妖對付蕭欽言,不過是為瞭替姐姐和老師報仇,事實上,他的姐姐就是錢塘案鄭青田的夫人。可後來此事被齊牧知曉,齊牧便將此事嫁禍到安國公身上,以求在傷到蕭欽言時洗脫清流的幹系,同時讓官傢心生警惕,速立太子早定國本。齊牧認為,隻要太子一旦監國,自然就沒瞭婦人幹政的餘地,冰山一倒,蕭欽言這樣的後黨自然就失勢瞭。

然而,這看似滴水不漏的計劃,卻在最後一晚出瞭紕漏。

“此事必有蹊蹺!”崔指揮竭力分辯道,“人犯明明還好端端地待在大牢中,怎會又出現在東京鬧市上?而且,偏偏就在下官準備把帽妖案送到禦前的前一天!”

齊牧用具有穿透力的目光審視著崔指揮:“你在懷疑什麼?”

崔指揮腦中宛若糨糊,慌亂地推脫道:“是皇城司幹的,是顧千帆,他沒聽您的,他怕我們搶功……”

齊牧對顧千帆骨子裡的傲氣非常瞭解,斷然否決道:“顧千帆既然肯把人犯交給你,就不會再幹這種事!”

崔指揮從紛亂的思緒中抓住瞭另一絲靈感:“那就是雷敬!上次我找顧千帆要人,這閹貨就沒怎麼幫忙。今天禦史臺又按您的吩咐,已經彈劾安國公驕奢逾制。這傢夥鼻子最靈,雖然收瞭我們不少賄賂,可最愛兩面三刀,萬一安國公又收買瞭他,再生造出一個帽妖來替自己脫罪呢?”

齊牧眼神一凜,覺得雷敬還真有可能反咬他們一口:“他敢?你去重新安排供詞和證據,到時候告訴官傢,就說最初指使人犯假扮帽妖的,就是皇城司。”

崔指揮遲疑道:“那雷敬萬一把事情都推給顧千帆呢?”

齊牧的目光瞬間變得無比陰冷:“雷敬也好,顧千帆也好,不都是皇城司的人嗎?敢壞瞭我催請官傢早立太子的大計,就別怪我狠心!”

天邊一道閃電閃過,將齊牧的臉照得雪白,宛如夜行的鬼魅。

同樣的閃電也劃過瞭西京的天際,裹著披風的歐陽旭和道童狼狽地滾下驢子,冒著傾盆的大雨連奔帶跑地奔進驛館。

歐陽旭抹著一臉的泥水,對滿臉寫著不耐煩的驛丞吩咐道:“快去弄些薑湯過來!”

驛丞屁股都沒抬一下,打瞭個呵欠道:“對不住,薑剛用完。”

歐陽旭凍得牙齒打戰,有些口齒不清地說:“那就隨便弄碗熱的湯,再來一盆子肉,幾個餅。”

驛丞想都沒想就答:“不好意思,那些也都沒瞭。”

歐陽旭終於覺出一絲不對:“你在故意消遣我?”

“下官哪敢?您不在的時候,靈州那邊來朝貢的使者來瞭好幾十個,他們要吃要喝的,一點東西都沒剩下。哦對瞭,他們人太多,硬生生把您的房間也給占瞭。”驛丞講起話來油腔滑調,一點都不尊重人,他隨手一指角落裡的行李,“您的行李在那。要不,您今晚另找一傢客棧?”

歐陽旭聲音發顫:“大膽!驛館是朝廷開的,我又是來西京公幹的朝廷命官,你想趕我走?”

驛丞忙擺擺手,陰陽怪氣地說:“下官不敢得罪您,可更不敢得罪朝貢的使者啊。您要實在不想換地方,要不就在外頭將就一晚?”

歐陽旭順著驛丞手指的方向看到瞭堂中的春凳,他的面目因為寒冷和極怒猙獰起來:“你等著!我要寫奏章參你!你等著!”

驛丞理也沒理他,就堆笑著給坐在角落的客人添起熱茶來,歐陽旭隻能憤憤地同道童離開客棧。角落裡的客人拉下鬥笠,正是高傢的親隨高福。

高福塞給驛丞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後便起身離開,坐上早已候在外面的馬車,朝歐陽旭離開的方向追去。

歐陽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滂沱的大雨中,手中的油傘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幾乎起不到任何擋雨的作用。道童艱難地牽著兩頭馱著行李的驢子艱難地跟在歐陽旭身後,每走一步都會陷入泥濘中。

不知問瞭多少傢客棧,歐陽旭都無功而返,隨著希望的一次次落空,歐陽旭的情緒徹底崩潰,最後,直接與一店傢推搡起來:“不可能,你們在騙我!怎麼會一間房都沒有瞭!”

道童夾在歐陽旭與店傢之間,手忙腳亂的勸架,然而客棧的幾個小二一擁而上,將歐陽旭和道童一並摔出門外,重重地關上瞭客棧的大門。

道童扶起鼻青臉腫的歐陽旭,擔心地問:“您沒受傷吧?”

歐陽旭奮力爬起,原本英俊的五官已經氣得扭曲一團:“走,我要去府衙告他們,這幫刁民……”歐陽旭話沒說完,卻因站立不穩,又摔瞭一跤。

道童忙上前攙扶:“使尊你冷靜一點!”

可歐陽旭仍舊狂亂地想掙開他,最終,同樣又累又冷的道童實在不想再跟著歐陽旭亂折騰,終於忍不住說出瞭心裡話:“你去瞭也沒用!現在這樣子,連我都知道你肯定是得罪人瞭!有人在故意折騰你,你難道還沒看出來嗎?”

閃電再度亮起,歐陽旭如五雷轟頂,喃喃道:“是誰?會是誰?”

“前面有一座三清觀,先進去避雨再說!”道童一手拉著昏昏然的歐陽旭,一手拉著驢子,艱難地走在雨霧中。

殘破的道觀內,道童正湊近好不容易才生起的火烤身上的衣服。歐陽旭則縮在一邊稻草堆上,仍在神經質地嘀咕著:“難道是高傢……還是趙盼兒……不可能,不對……”

道童正要給歐陽旭遞碗熱水,卻突然被墻上的巨大陰影嚇得丟掉瞭手中的碗,回過頭,卻見高福帶著幾名人高馬大的親隨闖入道觀。

道童掉頭就往觀外奔去。歐陽旭也驚嚇地站瞭起來:“你們是誰?”

高福一把叉住歐陽旭的脖子,又一拳擊在他的肚腹上,歐陽旭痛呼倒地,在雷聲的掩蓋下,他的慘叫聲分外模糊。

高福冷笑一聲:“繼續叫,特意找這兒動手,圖的就是清靜。”他轉頭對其他手下吩咐道:“搜!”

歐陽旭見那群人正在翻看自己的行李,以為自己遇到瞭山匪,虛弱地哀求道:“你們別傷我性命,我、我是朝廷命官,今科進士……”

高福一腳踢在他腿間:“我知道。”

歐陽旭又是一聲哀嚎,他又痛又怕,唯一的念頭就是自己滿腔抱負尚未實現,決不能命喪此處。

“找到瞭!”一名手下激動地將一束用紅絹包裹的書信遞給高福,裡面是一封封書信,上款寫著“旭郎親啟”,下款寫著“慧娘字”,還有一枚玉佩。

歐陽旭恍然大悟道:“你們是高傢的人!”

“真聰明,不愧是探花郎。”高福把歐陽旭按在箱籠上,將紙筆塞進他手中,“寫退婚書。”

“我不會寫的!”歐陽旭拼命掙紮,卻根本掙不脫高福的控制。

高福直接將幾個耳光打瞭過去,威脅道:“你可以不寫,明兒就會有紫極宮醮告副使歐陽旭暴病而亡的消息傳出來。反正讀書人身子弱,淋場雨犯瞭急癥,也是常有的事。”

歐陽旭被打得滿嘴是血、兩眼發直,隻能道:“我寫,我寫就是!”

雷電交加之下,歐陽旭顫抖著寫完退婚書,拿出瞭自己私印,卻四處找不到印泥。

高福粗暴地搶過印章,往歐陽旭臉上還沒幹的血上一蘸,印在瞭退婚書上。高福滿意地檢查著寫好的退婚書,這才讓手下放開瞭歐陽旭。

歐陽旭好不容易掙得自由,恨恨地看著高傢眾人,咒道:“你們今日如此對我,以後一定會後悔!等慧娘知道瞭此事……”

高福譏諷地打斷歐陽旭:“喲,敢情您還在發春秋大夢啊?以為是我傢主人棒打鴛鴦?告訴你吧,這次吩咐我一定要拿回退婚書的,正是我們姑娘自個兒。”

“你,你胡說!”歐陽旭隻覺腦中轟的一聲炸開瞭。

高福欣賞著歐陽旭震驚的表情,快意地說:“我們姑娘已經和趙娘子成瞭好朋友,你之前幹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她全都知道瞭。”

歐陽旭神經質地笑瞭笑,搖頭道:“不可能,以她心狠手辣的性子,怎麼還會讓趙盼兒活著!”

高福聞言勃然大怒:“居然敢侮辱我們傢姑娘!”他手起腿落,對歐陽旭又是一陣毆打,歐陽旭不久便奄奄一息。

“記住瞭,高傢與你再無瓜葛,今晚的事,要是你膽敢再向外頭提到一個字——”高福冷笑起來,閃電之中,那笑容萬分恐怖,“就算高傢願意放過你,皇城司也不會放過你的。”

歐陽旭聽到“皇城司”三字,驚恐之下竟突然力氣大漲,強行抬起半個身子問:“這件事怎麼會和皇城司相關?難道官傢,官傢也知道我毀婚的事瞭?”

高福冷哼一聲:“官傢要是知道瞭,你這會兒早流配崖州瞭。”

歐陽旭這才松瞭一口氣,再度軟倒在地。

高福對歐陽旭的反應很是滿意,他剛才故意把話隻說瞭一半,見歐陽旭放松下來,又補充道:“不過趙娘子她,很快就要嫁給皇城司的顧使尊做夫人啦!”說完,就哈哈大笑著離去。

歐陽旭驚怒交加,在地上爬行:“等等,別走,告訴我怎麼回事?趙盼兒怎麼又要嫁人瞭?”

躲在角落中的道童跑瞭出來,想要扶起歐陽旭。

歐陽旭揮開道童,用力在地上爬著,聲音越來越小:“別走,你們別走……”然而,高傢人早就消失在風雨之中。

一場大雨過後,東京的天氣又比之前更熱瞭幾分。一大早,茶坊院外已經擠得裡三層外三層,全憑幾個壯漢維持著秩序。

葛招娣張開雙臂,擋在院門外大喊:“別擠,別擠啦!”

體胖的濁石先生已經擠得滿頭大汗:“我也不想擠啊!可你能保證我們這些老客今天能聽到宋娘子的琵琶嗎?”

眾文士應和道:“就是,我們都排瞭一上午瞭!”

葛招娣好不容易才壓過眾人的聲音:“可茶坊就這麼一點大,裡頭早就坐滿瞭!”

濁石先生扇著頭上的汗:“難道不能像以前那樣在院子裡加演一場嗎?”

眼看院外的客人們不肯散去,趙盼兒隻能去雅室同宋引章商量能不能臨時加演一場,沒想到她還沒開口,就被宋引章搶先拒絕瞭。

宋引章興致缺缺地說:“我太累瞭,不能再彈瞭。”

趙盼兒柔聲勸道:“我知道你累,可是外頭的都是熟客……”

想到沈如琢提醒她的話,宋引章還是有些不情願:“可是我和以前已經不一樣瞭啊,柯相親口誇過我,若是再為瞭幾百文的茶錢,給這些煩人的酸秀才說加演就加演,還對得起我琵琶上‘風骨’這兩個字嗎?本來,今天我都隻想彈一場的。”

趙盼兒其實早就看出來宋引章自從壽宴獻藝回來,就對茶坊的事很不耐煩,她沉默良久方道:“可沒有這些臭茶錢酸秀才,當初我們在東京,根本就活不下來。”

宋引章也意識到自己說錯瞭話,訕訕地別開瞭目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有些累瞭。”

趙盼兒忍不住提醒:“所謂風骨,在的是心,而不是形。”

宋引章垂下頭,嘴唇微微囁嚅瞭一下,看起來很是委屈:“我知道瞭,我加演就是。”

此情此景,讓趙盼兒感覺自己才是那個壞人,她無奈道:“我也不是逼你,隻是……”

這時葛招娣的聲音從門外響起:“盼兒姐,好瞭沒有,他們又鬧起來瞭。”

趙盼兒抬高聲音對門外道:“讓他們再等一等,說最多半個時辰,我們擺好座椅,馬上就好!”說完,她看瞭看仍然低頭擺弄著琵琶的宋引章:“今天就辛苦你瞭,再堅持一回,我保證,明天一定讓你好好休息。”

宋引章柳眉微蹙,終是不情不願地點瞭頭。

茶坊的院子裡坐滿瞭人,外圈也擠得裡三層外三層。琵琶聲甫一響起,眾人屏息靜聽,或點頭、或暗嘆,俱是享受之極。

雅室內的宋引章越彈越難過,一滴委屈的淚珠終於流瞭出來,她手中手撥弦不停,嘴裡卻喃喃道:“琵琶本來是件雅事,為什麼我現在都名滿天下瞭,卻還得像在瓦子裡的雜耍一樣討好他們,為什麼?”

淒婉的樂聲傳到茶坊外的院子,擠在這裡的百姓文人也紛紛搖扇駐足凝聽,不少還受曲聲感召,抹起瞭眼淚。杜長風正是其中之一,他聽到動情之處,正老淚橫流,手中的眼鏡卻被身邊的另一位抹淚人碰掉在地上。

正指揮著壯漢從車上搬冰桶下來的孫三娘見杜長風狼狽地趴在地上找眼鏡,一會兒被人無意踩一腳,一會兒又碰到瞭柵欄,先是覺得好笑,但慢慢在曲聲的影響下,卻覺得他分外可憐。

猶豫瞭一下之後,孫三娘走上前撿起草從裡的眼鏡,遞還給杜長風:“給。”

“是你!”杜長風戴上眼鏡,認出瞭孫三娘,他有些緊張地說,“謝謝……那些果子,我都收到瞭,挺好吃的”。

孫三娘忍不住翻瞭個白眼:“你一個都沒吃上,全被那幫渾小子搶光瞭,怎麼知道好吃不好吃?”

杜長風一時大窘:“你怎麼知道?”

孫三娘心道,自然是陳廉告訴她的,可她卻決定逗逗杜長風,一邊往車邊走,一邊說:“我都能把你摔進河裡,還能不知道你這點破事?”

杜長風眼見伊人身影漸漸遠去,忙追瞭過去:“等等!高傢、高傢沒再找你們麻煩瞭吧?”

“不用你瞎操心。”孫三娘順手從車上拿出來一小塊冰扔給他,“拿好瞭,趕緊涼快涼快,瞧你一身臭汗,還為人師表呢。”

杜長風捧著那一塊冰,又是清涼又是尷尬,琵琶聲依舊淒涼幽遠,杜長風的心卻暈暈乎乎地飄瞭起來。

不遠處的一傢冰鋪前,池衙內和一幫手下也正駐足凝聽,一曲終瞭,呂五已經一把鼻涕一把淚:“我怎麼想起瞭以前老婆跟別人私奔時候的事……”

何四連忙暗示他別說瞭,指瞭指還在為張好好掉眼淚的池衙內。果然,池衙內吸瞭吸鼻子,便破口大罵:“他奶奶的,是誰彈的這種哭喪曲子?把她給我拎出來,好好教訓一頓。”

呂五附耳對池衙內說瞭幾句,池衙內臉色一變:“什麼,又是那個宋引章?張好好跟我鬧成這樣,也是因為她,果然隻要是趙盼兒一窩的,就沒一個好東西!”

池衙內作勢就要往半遮面沖去,眾手下忙將他攔住。

何四急急勸道:“衙內你別沖動,宋引章前幾天剛在相府出瞭大風頭,那邊現在聽曲的有不少當官的,咱們得罪不起啊!”

池衙內隻得強壓火氣,朝半遮面的方向啐口水:“呸!我再呸,我再再再再呸!”

正在此時,剛給茶坊運完冰的空車在冰鋪前停瞭下來。掌櫃跳下車給池衙內請瞭個安:“衙內萬安!您是來看賬的吧,快請進快請進!實在對不住,剛才去給那個‘半遮面’茶坊送冰去瞭。”

池衙內聞言一愣:“你這車冰,是賣給趙盼兒的?”

掌櫃抹著汗道:“是啊,您也認識趙娘子?”

池衙內突然危險地獰笑起來:“我不但認識趙盼兒,還有仇呢。你聽好瞭,老子現在以東京冰行行頭的身份命令你,以後,一塊冰都不許賣給姓趙的。要不然——”

池衙內的一眾手下同時抱臂向前逼一步,掌櫃嚇得往退縮瞭一步,忙不迭地點瞭頭。

日暮西沉,天色漸暗。酒樓林立的街道上,突有一女子指天尖叫,眾人循聲望去,隻見白墻上出現瞭飄浮的帽妖影子,眾人忙大叫著四散奔逃。

人流之中,一隊便衣皇城司人馬突然現身,當頭之人點燃瞭報信煙花,向空中扔去,一道煙花在東京夜空中竄起,沿著“帽妖”逃竄的軌跡,不斷有報信的煙花竄起,將東京的夜空映得分外好看。

蕭欽言正在河岸的八角亭下負手看著這場煙花。突然,有一人影在他身後落下。

蕭欽言回頭笑道:“你們皇城司放的煙花,還真不錯。”

顧千帆面色如冰地走到蕭欽言身邊,不敢置信地問:“是你幹的?”

蕭欽言卻隻是微笑著欣賞著頭頂絢爛的煙花:“你猜到瞭?我還特意選瞭茶湯巷,這樣也能順手給你那盼兒的對傢們添點亂,我這個未來公爹想得還算周全吧?”

顧千帆一字一頓地問:“為何要如此?”

蕭欽言笑瞭笑,回身看著顧千帆道:“有人想利用帽妖之事來對付我,這不是你警告我的嗎?我自然要還治其人之身。莫非,你還真以背後的主使是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安國公?”

顧千帆的眸子驟然收縮,雖然他已經猜到瞭幾分,可是他實在不願接受這個答案:“不是他,那是誰?”

蕭欽言敏銳地捕捉到瞭顧千帆眼神的變化,反問道:“我說瞭,你就信嗎?”他轉過頭,繼續看漫天的煙花:“不相信?也對,齊牧平時道貌岸然,又對你有知遇照拂之恩,你自然不會相信。”

顧千帆搖頭否認:“不可能是他!清流中恨你的人那麼多,他最多隻是想坐收漁人利來對付你而已。”

蕭欽言搖瞭搖頭,淡淡地說:“我若是因為帽妖案而被官傢猜忌,最得益的是誰?你身在局中,反而看不清瞭。你可別忘瞭,柯政走後,齊牧就是如今的清流首領。再告訴你一件事,你以為齊牧當初接近你,力勸你加入皇城司,是看在和你外祖的交情上?那他有沒有提過,當初和我你娘成婚,他就是男方儐相之一?”

顧千帆臉上露出瞭難以置信的表情。

蕭欽言笑著拍瞭拍顧千帆的肩:“傻孩子,你被他騙瞭。他早就知道你是我的親生兒子。當初之所以誘勸你放棄大好前途,轉任臭名昭著的皇城司,無非就是想挾恩讓你做瞭他的黨羽,順便再報復我這個政敵而已!”

顧千帆驟然向後退瞭一步,他感到自己心中的某一部分似乎永遠的碎裂瞭,一直以來,齊牧都是他追隨的目標,倘若齊牧從頭到尾都知道他是蕭欽言的兒子,那他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你是我的兒子,我沒必要騙你。我也早就知道你這些年替齊牧出生入死是為瞭什麼。”蕭欽言用那雙與顧千帆一般幽暗的眼眸緊緊盯著兒子,“你想早日升上五品,為你娘追封誥命,得朝廷香火,重立墳塋。這些,我都懂。所以我才一直尊重你的選擇。可今時今日,我已正位首相,齊牧卻還要自不量力地來挑撥我們的父子親情,我就不願意再忍瞭。”

顧千帆心緒起伏,但他強迫自己不在蕭欽言面前表露出來,因此良久未動。

蕭欽言見顧千帆久久沒有說話,突然間笑瞭:“剛才你問我這一回的帽妖是不是我安排的?現在我可以說瞭,昨天是,但今天不是。”

顧千帆不禁愕然地看著蕭欽言。

蕭欽言的聲音猶如鬼魅:“我把今晚要微服不帶護衛來河中賞月的消息,透露瞭出去。你覺得,齊牧那些恨不得生啖我肉的手下們怎麼做呢?奸臣初登相位,便死於帽妖天譴,這樣的誘惑,這些清流拒絕得瞭嗎?”

顧千帆心中大震,他是蕭欽言的親生兒子,自然分得清他是否在說謊。他的銳利的目光掃過四周,隨著城中煙花不斷地綻放,裝扮成帽妖的刺客,離江亭越來越近。

蕭欽言轉身向河邊停泊的一艘畫舫走去。月色中,他寬袍大袖的身形遠遠可見。遠處的刺客也看見瞭蕭欽言,他精神一振,向碼頭的方向奔來。

顧千帆連忙追上前去:“你要幹什麼?快停下!”

蕭欽言卻腳步不停上瞭船,站定的那一剎那,回身道:“現在你面前有兩條路,要麼放任刺客來殺我;要麼救我,然後就能奪回被殿前司搶走的功勞,憑著救瞭當朝首相的大功升官。千帆,這一回爹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來幫你,要怎麼選,你自己看著辦!”

“蕭欽言你瘋瞭!”顧千帆本能地邁出瞭一步,但最終沒有踏上蕭欽言的船。

蕭欽言哈哈大笑,他在船頭執壺而飲,曼聲吟道:“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不遠處的刺客奔上河道上的石橋,從紗帽下抽出機弩向蕭欽言發射。弩箭“奪奪”地釘入他身邊的船板上,船夫中箭、應聲倒下,蕭欽言仍然不避不閃。

船頭的燈籠和蕭欽言手中的酒壺被一並擊落,在酒精的助燃下,船上開始起火。

顧千帆見此,心中如天人交戰,他握緊瞭腰間的軟劍劍柄,青筋驟綻。

這時,蕭謂突然從船艙竄出,用劍替蕭欽言打掉飛來的一箭:“爹你小心!”

蕭欽言一愣:“你怎麼在這裡?”

蕭謂臉上全是胡渣,一邊奮力隔擋著到處飛躥的箭矢,一邊大喊:“兒子之前雖然犯瞭大錯,被父親見棄,可兒子沒法眼睜睜地看著您身處險境,所以才悄悄跟來……”

蕭欽言聞言,眼神陡然復雜起來。

刺客見蕭欽言並未中箭,船又已駛近拱橋,便一聲怪叫,飛身而下,直撲船頭。

顧千帆見情況危急,終於一橫心,沿著河岸向已經遠去的船飛奔。

蕭欽言剛才被蕭謂拉倒避箭,此時正揮開蕭謂重新起身,見到顧千帆終於奔來,他的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蕭謂看到瞭父親的表情,又看到瞭正奔來的顧千帆,心中嫉痛交織。

那刺客一落在船頭,立刻用流星錘向蕭欽言發起攻擊,好在顧千帆追上畫舫後,也飛身躍落在瞭船頭,當下護住蕭欽言,與刺客激戰起來。

在險象環生的打鬥中,顧千帆一劍挑落瞭刺客的帽簷,而那帽下竟赫然露出瞭崔指揮的臉!

《夢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