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華錄 第三十四章 禦駕臨

歐陽旭拿準瞭官傢會遵從太祖時期就定下的“不殺士大夫”的規矩,有恃無恐地提高瞭聲音:“臣奉召去往西京,青雲觀有一歸塵道長羽化登仙,因其與此臣交好,臨行時便將平生所藏之書畫盡數贈予微臣。此事,抱一仙師也是見證。其中有一《夜宴圖》,乃本朝名傢王靄所作,臣昨日賞玩,不意竟發現其中有莫大秘辛!”

他上前幾步,在案上展開畫卷,指著畫上的一眾女子:“此畫畫的是西川路轉運使薛闕夜宴之景,這是薛闕,而這些,便是薛傢的女樂。官傢請看,這位娘子的面容,可是似曾相識?”

皇帝凝目看去,手微微顫動起來:“不過是相像而已,這就是你的憑據?可知攻訐皇後,乃是不赦死罪?”

歐陽旭這時已經擺出瞭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臣既蒙官傢提拔,便不畏死!官傢,王靄向來愛在畫中為隱語,請看這些女子身上的衣紋,皆是這些傢伎的姓名!”

皇帝看著畫上一執鼓麗人身上浮現出的“劉婉”二字,眼眸中染上瞭一絲晦暗。

歐陽旭將皇帝的眼神變化理解為猜忌,他就是拿準瞭別說是九五之尊,就算是普通男人也容不得這等欺瞞的心理,一鼓作氣地說:“臣前幾日入宮時,無意得見聖人天顏,總有似曾相識之感,後來看到這畫上衣紋上的‘劉婉’兩字,言生疑竇,再經多方查證,方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向官傢揭發此事!官傢,當年先帝冊聖人為皇子側妃時,詔書中明明寫著‘良傢子’三字,可她既為薛闕傢女樂,便當屬賤籍下流,既曾以色事人,何以談清白?既欺君罔上,何以談忠貞?”

皇帝暴怒,將桌上硯臺摔向歐陽旭:“閉嘴!皇後清貞自守,譽重椒闈,德光蘭掖,豈容你這小臣以無據風言侮之!把他給朕轟出宮去!”

“別過來!”歐陽旭大聲喝住正向他走進的侍衛,今日他行此冒險之舉,本來就是為瞭博一個死諫之臣的令聲,此時便擲地有聲地說:“官傢,臣素知聖人與您帝後相得,鶼鰈情深,然臣既蒙聖恩,先為探花,後入察院,便不得犯顏上奏。今日臣為的是一正世間綱常,為是不忍官傢您一再被卑賤女子欺瞞,為禍國朝!臣在朝中,根基全無,回京履新亦不過數日,若官傢覺得臣此舉是故意攻訐國母,臣願以死謝之!”言畢,他脫下官帽,一頭撞向殿中之柱,隨後便向後倒去。

皇帝大驚之下忙上前察看,隻見鮮血從歐陽旭的頭發中滲瞭出來。

歐陽旭奄奄一息地開口:“官傢,正諫如刀,痛之入骨,然古人聖君,無不虛懷以納之。”說完,便昏瞭過去。

皇帝隻得命人將他帶去診治。

禦醫的消息遲遲沒有傳來,皇帝不時揉著鈍痛的額角,聽到簾外的響動,忙問:“怎麼樣瞭?”

一名心腹內侍入門回稟:“禦醫已經診察過瞭,歐陽校勘撞裂瞭頭骨,腦中有淤血,好在性命無礙。”

皇帝長松瞭一口氣,還好歐陽旭沒事,否則,真出瞭死諫的臣子,言官們豈不是個個都要學柯政老兒,拐彎抹角地又要逼著他“遠妖後、親賢臣”?!但無論如何,該給的體面還是得給,畢竟國朝是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啊。

皇帝嘆瞭口氣,支頭無奈地道:“也算直臣,便姑且免去殿前失儀之罪,叫禦醫送他回府吧,賜金一百。要他好好養病,少出門,少說話!”

“是。”那內侍恭謹應下,卻見皇帝的表情越來越痛苦,忙問,“官傢又犯頭風瞭?可要服些丸藥?”

然而皇帝此時突然頭痛欲裂,已經聽不清內侍的話,隻是抱著頭大喊:“朕的頭好痛,傳禦醫來,快傳禦醫來!”

內侍們忙地跑瞭出去。

這下,原本在殿外等著覲見的朝臣們都已經知道瞭皇帝頭痛發作的事情,因為他們雖然候在殿外,卻依然清晰地能聽到皇帝在內殿的陣陣嘶吼。

見此情形,林三司一摸袖中,心中猶豫不絕。突然,突然一咬牙,奔進內殿:“官傢!臣有一物,或能解官傢之苦!”說著,他從袖中摸出一支小巧的葫蘆。

候立在外的齊牧、蕭欽言的四道目光不滿地看著林三司,他們都覺得林三司此舉實在不成體統。

齊牧皺眉指著那個小葫蘆:“這是什麼?可驗過毒——”

然而,未等齊牧說完,皇帝就已經搶過葫蘆,仰頭一飲而盡。

“酒?”蕭欽言猛然聞到瞭一陣酒香。

林三司一邊緊張地看著皇帝的反應,一邊應道:“是,蘇合鬱金酒,蘇合,鬱金,都乃南洋奇香,有活血止痛,行氣解鬱之效。”

皇帝喝幹酒後,仍粗喘著氣。眾內侍忙把他扶倒榻上休息。

良久,皇帝漸漸平復瞭下來,他有些驚異地看著那小葫蘆:“果然有用。”

在場內侍官員這才放下心來,林三司更是長舒瞭一口氣——他賭對瞭!這蘇合鬱金酒,自然便是永安樓的出品。林三司掌著財權,親族自然也多行商事,這兩年沒少受言官彈劾,心中一直惴惴。趙盼兒頗懂人情世故,問他妻弟所開的藥行買瞭不少蘇合鬱金釀酒。今日從天而降一個大好機緣,他既能借此不露痕跡地討好瞭皇帝,又能廣擴財源,真是兩全其美!

很快,一名禦醫匆匆而入,熟練地在皇帝額上紮針。

眾臣見此,齊聲道:“臣等告退,聖上萬安。”

見他們離開,皇帝長松瞭一口氣,總算走瞭!他今日的頭痛,六分真,四分假,為的就是不讓清流們有機會就歐陽旭一事再向他嘮叨。這些大臣,明知道他一直拼命替皇後修飾傢世,可為瞭扳倒皇後,這麼多年瞭,竟然還一直抓著她的出身大做文章,真是讓人無奈!

那心腹內侍輕聲步入殿中,通報道:“聖人聽聞聖躬違和,在外——”

皇帝嘆瞭口氣:“不見,就別讓她煩心瞭。”

盡管皇帝極少將皇後拒之門外,可身在宮中、身為內侍,他早已習慣瞭不聽不看,因此,他隻是原封不動地將皇帝的口信傳瞭出去。

待那內侍返回內殿時,皇帝還地輕咳。他忙問:“官傢可要用些漿水?”

皇帝回味著口中的醇香,用咳得有些沙啞的嗓音說:“不想,你讓林頻把剛才那酒再送些來吧。既香且醇,又可止痛,也不知是他傢所藏,還是在外買來的。”

內侍見那酒對官傢有用,因此已經問過瞭林三司,他立刻回道:“是永安樓的蘇合鬱金酒。”

皇帝有些意外:“哦?就是那個花月宴的永安樓?朕剛才聽宮女們說什麼不做神仙……”

內侍補充道:“不飲一盞,枉做神仙。”

皇帝微微閉瞭閉眼:“有意思,那你去宮外給朕弄些來吧。”

“這個……”內侍面現為難之色,“奴婢剛才也問過林三司瞭,他說這是永安樓千山閣雅間的秘酒,除瞭進店的客人,概不外售的。隻因為他是第二回去,才送瞭他一小壺。聽陳太常也想買,掌櫃趙娘子都說不合規矩婉謝瞭呢。”

皇帝來瞭興致,一下坐瞭起來:“哦,連太常卿都敢拒絕?這間永安樓還真有幾兩骨頭。”

見皇帝感興趣,內侍便多說瞭幾句:“聽說永安樓還有一位東主宋娘子,是教坊的琵琶色色長,當初蕭相公壽宴,柯老相公在她琵琶上親題瞭‘風骨’兩字呢。”

皇帝聞言挑眉:“當真?柯政這老兒惜墨如金,竟然會主動給樂工題字?”

內侍察言觀色著,適時地說:“等官傢身子大安瞭,召她入宮進來獻藝即可。”

皇帝興致大盛:“不等瞭,朕現在就去,看看琵琶,也嘗嘗那個什麼蘇合鬱金酒,是怎麼個不飲一盞,枉做神仙法!”

夜色初濃,池衙內守在永安樓門邊,開心地數著樓外排隊的人數:“二十七、二十八……”

趙盼兒路過時聽到瞭池衙內口中不住地念叨著數字,不禁奇道:“在數什麼呢?”

“數錢啊。昨晚我盤瞭盤賬,攤下來一個人能賺這個數呢。”池衙內眉開眼笑地比瞭個八字。

趙盼兒一哂:“鼎鼎大名的池衙內,不至於為這點錢就這麼開心吧?永安樓這兩天賺的,別說連本錢的一成都不夠,比起你每天花在賭坊裡的,也差得遠吧?”

池衙內嘿嘿一笑:“過賭坊的癮,哪有過這個的癮好玩?我要是隻懂吃喝玩樂,也做不到東京十二行總行頭啊。嘿嘿,現在東京城裡誰不誇咱們花月宴好、畫中遊棒?誰會嫌五十貫一位價格貴?咱們的預定都排到半年後去瞭吧,幹嘛十天才開一次啊,依我看,就該每天都來!”

趙盼兒正色起來:“那可不行。物以稀為貴。花月宴要是每天都開一次,就不會讓名士們趨之若鶩瞭。”

池衙內覺得趙盼兒說得有理,忙點著頭應和:“也對,反正平日裡一元閣的雅間又不是不開,咱們照樣賺錢。對瞭,何四今兒特意去瞭潘樓王樓刺探軍情,說酒樓行會的人,都恨死咱們啦!哈哈哈!”

趙盼兒不禁也笑瞭,頗覺解氣地說:“他們不恨,說明我們還做得還不夠好。誰叫他們立規矩,不許女人當正店掌櫃來著?”

看著趙盼兒難得的笑顏,池衙內驟然失神,他輕咳瞭一聲道:“說得對!不過盼兒姐,我挺好奇一件之事,之前你也沒做過多大的生意,怎麼開起酒樓來,就這麼熟門熟路與眾不同呢?”

換作別人,這番話可能是恭維,可池衙內說得極為真誠,趙盼兒便給他細細地解釋起來:“也不算熟門熟路,隻是因為我身在樂籍時就去過不少酒樓,看得多瞭,想的就會和別人不太一樣而已。尋常的酒樓掌櫃,每一樣都想做得最好。可我是個什麼都會一點、卻什麼都不精的人,所以隻能往巧勁上下功夫。論吃食,潘樓的大師傅肯定比三娘做得好,可我們勝在是江南風味,比較新鮮精致,而且沒有包袱,等大夥吃厭瞭,三個月後再換個西北風味就成;論酒水,我們沒法自己釀,隻能買李慶傢的中等貨,可加上名貴香料,就完全不同瞭;還有引章的琵琶,瓦子的玩樂,都是別人皆有、但不全有之事,我隻是換個模樣把它們呈現出來而已。”

池衙內聽瞭眼前一亮,拍手道:“對對對!我經常跟何四他們說,蹴鞠隊的教頭往往不是腳法最好的那個,但他比別人心裡有數,怎麼佈陣,怎麼攻防,所以才能是整支隊伍的主心骨!”

趙盼兒不禁莞爾,這個比喻也隻有成天想著蹴鞠逗鳥的池衙內想得出來。

池衙內又被她的笑容閃瞭一下,突然間,熱血上腦,他沖口而出:“盼兒姐,你會做生意,我是個總行頭。你蹴鞠築球踢得好,我白打也不賴;你會玩骰子,我跟你棋逢對手。要不然咱們倆就索性一起好得瞭,反正你也跟顧千帆那傢夥——”

見趙盼兒眼神瞬間變得危險,池衙內下意識跳開一步:“你別打我,別生氣啊,我是真心的,不是想輕薄你……我錯瞭!你就當我沒說過好瞭!”說完,看也不敢看趙盼兒,一溜煙地跑瞭。

“等等。”趙盼兒叫住瞭池衙內。

池衙內猛地剎住腳步,險些因為慣性飛瞭出去,他幸福無比地回過頭:“你願意跟我好啊?”

趙盼兒淡淡道:“東傢,你既然這麼無聊,不如去一元閣門口幫著招娣幹活吧。”

池衙內失望地地“哦”瞭一聲,灰溜溜地拿起笤帚往一元閣走去。

一元閣眼下沒有客人,其實早被收拾得窗明幾凈,何四原本正悠然自得地坐在窗邊欣賞河景,見池衙內垂頭喪氣地拎著掃把走瞭進來,忙自覺地搶過掃把:“讓小的來!”

池衙內一言不發地交出掃把,愁容滿面地坐瞭下來。

何四一邊掃著地,一邊問一旁的池衙內:“衙內,有一件事,小的實想不明白。為什麼你以前那麼討厭趙娘子,這會兒又這麼聽她的話啊?”

池衙內不假思索:“我指著她把永安樓弄好啊。”

何四卻不嫌事兒大的說:“可那也不能指使您老幹臟活累活啊。以前好好姐不時也對你發個脾氣什麼的,那會兒你可沒現在這麼好的脾氣。”

池衙內耷拉著眼皮,悶悶地開口:“我樂意,你管得著嗎?”

何四連忙閉嘴:“小的不敢。”

池衙內自己也覺得這件事兒挺離奇的,認真想瞭一會兒方道:“她們完全不一樣,你懂嗎?張好好支使我,是拿喬作怪,老覺得隻有我做低伏小,才叫寵她愛她;可趙盼兒支使我,是真為瞭永安樓幹活——”

這時,一輛馬車駛到瞭一元閣門外,池衙內一個蹦高應瞭出去:“喲,客官來瞭!”

便服打扮的皇帝在內侍的攙扶下走下瞭馬車。

池衙內憑借多年來當綢緞行行頭練出的本事,一眼看出這位眼生中年男子的穿著盡管低調,可實際上用料極為考究、絕非凡品。他趕緊熱情地迎上去問:“請問有預定嗎?”

皇帝沒有開口,跟在他身後的內侍壓著嗓子說道:“沒有,不過我們有林三司的名帖,還請通融一二。”

何四不明就裡,隻顧著按規矩拒絕:“不好意思,要是沒有預定的話,敝店恕不能——”

池衙內卻突然擋在瞭何四前面,緊張地賠笑道:“敝店恕不能為您安排風景最好的東邊雅間瞭,不過其他的雅間還有,您看——”

皇帝原本已經略顯慍色,這時才微不可查地一點頭。

見客人點頭,池衙內忙躬身道:“請。”說完,還在何四驚異的目光下,親自引著那一主一仆進瞭一元閣。

到瞭閣口,池衙內和何四恭謹地退瞭下去,改由幾名唐宮服飾的丫鬟繼續接引。待人走遠瞭,何四頗有些不服氣地問:“就憑一張名帖,您就讓這小老兒進去?”

池衙內一巴掌糊向何四的帽,低聲道:“閉嘴,什麼小老兒,你沒聽剛才那跟班故意憋著嗓子在說話?東京城裡誰需憋著嗓子?隻有——”池衙內往自己下身做瞭個剪刀的手勢。

何四大驚之下低叫瞭一聲。

池衙內既羨慕又嫉妒地說:“還有他傢馬車那馬,比我的大宛馬還好……我瞧這一位,不是郡王,起碼也是個駙馬!”

趙盼兒得到通傳,忙上前迎接皇帝主仆二人上樓:“有失遠迎。”

皇帝因上樓時走得累瞭而微微氣喘,略站瞭一下才隨趙盼兒前行。

趙盼兒敏銳地註意到瞭這個細節,因廊道較窄,內侍又跟在皇帝身後,她便輕輕托瞭皇帝的手肘一下,輕聲道:“員外小心地滑。”

皇帝一愕,內侍也是一驚,但皇帝見趙盼兒態度自然,不像是有其他的企圖,便用眼神制止瞭正要出聲喝斥的內侍。

由於兩人離得太近,趙盼兒隱約聞到瞭那客人衣服上的熏香味兒,那特殊的味道使她眸光微動,但她仍然恍若無事地引著皇帝進瞭雅間。

皇帝入座後,趙盼兒問:“員外想用些什麼?”

坐在正首的皇帝一直揉著額角不作聲,他身後的內侍直接回道:“不用叫看盤,也不用水牌,揀你們花月宴上拿手的菜品,做上三四道即可。還有那蘇合鬱金的神仙酒,來上一壺。”

趙盼兒落落大方地笑道:“原來是行傢啊,沒問題。對瞭,員外想喝什麼茶?”

一直沉默不語的皇帝終於開瞭口:“龍鳳團茶即可。”

趙盼兒點頭記下,又望向那名內侍:“內知您呢?”

“我?”內侍沒想到趙盼兒會問到自己,著實吃瞭一驚。

趙盼兒理所當然地說:“對啊,每位客人的口味都有不同呀。”

內侍有些感動,卻隻擺手道:“我不用瞭。”

趙盼兒早料到他會這樣答,善解人意地說:“這樣吧,我聽您嗓子有些啞瞭,給您上一壺甘草水潤潤喉。還請兩位稍候。”說完,趙盼兒一福身子,便退瞭出去。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那內侍眼神中頗有暖意。

皇帝仔細打量房間中圓窗借景的枯梅插花,以及墻上懸著的字畫,點頭道:“既有禪意,又有人情味,字畫也都不俗,這永安樓果然有點意思。”

內侍迎合道:“官——”

皇帝眼見他要要露餡,忙截斷道:“關關雎鳩。”

內侍回過神來,立刻續道:“在河之洲,這畫好看!”

這時,屋外傳來隱約的琵琶聲,皇帝漸漸閉目欣賞,微微點頭,想必這奏曲之人就是得瞭柯政題字的宋娘子瞭。

不一時,趙盼兒將酒水送進雅間後又輕聲步瞭出來。

葛招娣端著菜盤疾步走來,低聲道:“菜來瞭,按你的吩咐,是三娘姐親手認真做的。”

見趙盼兒仔細地檢視著那幾道菜,葛招娣小心又好奇地問:“是什麼客人,需得姐姐你這麼鄭重?”

趙盼兒深吸瞭口氣,壓下瞭心中的緊張情緒,盡量平靜地說:“不知道,但他衣裳上熏的是龍涎香,我隻在錢王太妃送給引章的香盒裡聞過。”

葛招娣聞言一驚,這時,池衙內匆匆奔來,壓低聲音在趙盼兒耳邊耳語瞭幾句,隨後又叮囑:“一定得招呼好啊,宗室要是也覺得永安樓好,說不定明兒官傢也能來呢!”

趙盼兒道:“我知道瞭。”

趙盼兒親手將那幾盤擺盤極為考究的菜肴一一擺上瞭桌。

內侍從袖中拿出銀筷給皇帝夾菜,確認無毒,才給皇帝食用。

趙盼兒將這一幕看在眼裡,依然恍若未見地在旁輕聲介紹:“這是二十四橋明月夜,用新藕肉泥蒸制;這是海客何處尋瀛洲……”

皇帝什麼山珍海味沒見過,並沒有因為趙盼兒別致的介紹就高看一眼。他嘗瞭一口便道:“確實不錯。可這不就是決明兜子嗎?聽說你們這兒要五十貫一位,怎麼,光起瞭個雅致些的名字,就敢賣這麼貴?”

趙盼兒恭謹地答:“四詩風雅頌,所歌的無非都是相同的人間風物。然而‘雅’是王畿之樂,國之正音,‘風’便隻能是鄉人之曲瞭。”

皇帝聞言略顯意外,抬眸認真地打量瞭趙盼兒一眼:“你還讀過《毛詩》?”

趙盼兒自然地為他斟瞭杯酒:“略知一二。”

皇帝點瞭點頭:“有意思。可這些菜,不是花月宴裡的吧?還有,為什麼不讓你們的宋娘子進來獻曲?”

“被您看出來瞭。”趙盼兒落落大方地回道,“妾身看您總撫著額角,又要瞭蘇合鬱金酒,便猜想您可能身子有些不爽利。所以便擅自做主讓大廚為您做瞭些特色的菜肴,‘二十四橋明月夜’裡用瞭荷葉薄荷‘海客何處尋瀛洲’裡用瞭石決明,都是清火靜心的佳品。配上蘇合鬱金酒,寒熱相濟,恰是正好。”

皇帝不禁一怔:“你倒是細心。”

“員外不見怪就好。”趙盼兒微松瞭一口氣,笑著解釋道,“至於琵琶,也並不是宋娘子憊懶,是妾身猜您喜靜,這才讓她在外頭彈奏,取個借景之意而已。”

“你怎麼知道我喜靜?”皇帝有些意外,若非他確信這掌櫃娘子不知道他的身份,恐怕會以為她買通瞭他的內侍,打探瞭他的喜好。

趙盼兒促狹一笑:“因為妾身頭痛的時候,就最恨宋娘子在我屋子裡練習瞭。那時候也不管她是什麼行首色長,統統打出去瞭事。”

聽瞭趙盼兒的話,饒是素來面無表情的內侍也撲哧一下樂瞭。

皇帝也捋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掌櫃娘子如何稱呼?”

趙盼兒繼續替他滿上酒,自然地說:“妾身姓趙,百傢姓上第一名。”

“巧瞭,八百年前是一傢啊。”因為姓氏的緣故,皇帝看著趙盼兒的目光更加親切瞭些。

趙盼兒聞言睫毛微顫,這客人姓著國姓,身份果然不同尋常。她連忙說起瞭吉利話:“不敢當,員外一看就是多福長壽的貴人,妾身隻是民女,所以隻能在這為您端茶倒酒啦。”

皇帝難得碰上如此靈動的小娘子,一時來瞭興致,繼續與她閑聊下去:“你是哪裡人士?”

趙盼兒一邊給皇帝斟著酒,一邊答道:“妾身祖籍鄧州,但自小在錢塘長大,半年之前才來東京。”

“錢塘?”皇帝突然想起瞭《夜宴圖》也出自錢塘,隨口問,“有位兩浙路轉運判官楊知遠,也住在錢塘,你聽說過沒有?”

趙盼兒一驚,竟險些拿不穩手中的酒壺,這客人姓趙、喜喝龍鳳團茶、用龍涎香、直呼楊運判名諱,更兼穿著不凡,身份簡直呼之欲出!這個猜想令她心如鼓擂,但她迫使自己迅速平靜下來,狀若隨意地開口:“唉,自然知道,楊運判是個好人,可惜英年不永,員外也認識他?以前我還常去他傢呢。”

皇帝奇道:“你怎麼會常去楊傢?”

趙盼兒心如電轉,按說錢塘案早已瞭結,無論這客人是何等身份,都不該一聽到“錢塘”就想到此事,除非那個消失已久的《夜宴圖》又出現瞭,聯系到歐陽旭返京後格外冷靜的作風,答案在趙盼兒腦中呼之欲出。

她貌似隨意地答道:“楊運判喜歡字畫,妾身以前在錢塘開的趙氏茶坊也是個風雅之地,妾身有時候便做個中人,上門薦畫來著。楊運判是位好主顧,當年從妾身那買瞭不少佳作,象荊浩的《雪廬圖》,王靄的《夜宴圖》,懷素的《會棋帖》,可惜,都毀於那場大火瞭……”

皇帝愕然之下停下瞭正在夾菜的動作:“《夜宴圖》是你賣給他的?”

趙盼兒風清雲淡地答道:“是啊。原主是一位薛官人,這畫是他傢傳,寓居錢塘時賭輸瞭錢,就把畫押在妾身的茶坊裡瞭。”

皇帝眼波一閃:“王靄平生畫過不少《夜宴圖》,我就見過好幾幅,你賣的,又是哪一幅?”

趙盼兒知道對方也在試探自己,笑著反問:“您這是故意跟妾身下套吧?王靄一輩子隻畫過一張《夜宴圖》,因為畫成之後,有人說他是效仿顧閎中畫的韓熙載,他一氣之下,就說再不畫瞭。”

皇帝夾菜的手明顯一滯。

趙盼兒又連忙緩解瞭一下屋內的尷尬氣氛,恍然大悟地說:“我知道瞭,您一定覺著我是在吹法螺來著,那我畫給您看!”

說完,她徑直坐在旁邊的小案旁,用茶百戲的手法開始作畫。

皇帝走到趙盼兒身邊,驚奇道:“這就是最近京裡傳遍瞭的茶百戲?”

“是,不過妾身更愛叫它水丹青。”隻見趙盼兒巧手輕移,茶面上隨浮現出相應的線條,“畫長五尺,主人居中,客人在兩邊,這裡是舞樂,這裡還有一輪明月。員外之前見過的,可是如此?可惜這水丹青還不夠精細,畫不出舞娘跳的胡旋舞出來。”

皇帝看著茶面上慢慢浮現出《夜宴圖》一角的輪廓,不由驚艷:“你這一手工夫,練瞭多久?”

“不長,也就七八年而已。”趙盼兒一邊手中不停,一邊又不著痕跡地把話題轉回《夜宴圖》上,一邊,“對瞭,不知員外是何時看過的那幅《夜宴圖》?”

“我也記不得瞭。”皇帝沒有說實話。

趙盼兒極為惋惜地嘆瞭口氣:“唉,那麼多好畫全都燒瞭,實在太可惜瞭。您別怪我心痛,當初妾身請畫館老師傅重裱的時候,可花瞭我不少錢,光裱綾用的綠菱湖錦和檀木紅軸,就花瞭整整一貫呢。請。”趙盼兒把那盞繪有《夜宴圖》的茶百戲奉瞭上去。

皇帝低頭看著那茶盞中幾乎與原畫一模一樣的水丹青,心中的疑惑一閃而過,他分明記得禦案上的《夜宴圖》用的是紫色錦緞裝裱。他接過茶湯聞瞭聞,略點瞭點頭:“不錯。”

“您喜歡就好。”趙盼兒起身一福,“妾身還得招呼其他客人,員外且在這兒慢用。”言畢,她便帶著葛招娣,自自然然地退出瞭房門。

一出門,趙盼兒的笑容便消失殆盡,走到拐角,她才撫著急跳的心,深吸瞭一口氣。

葛招娣也撫著胸:“阿彌陀佛,到底是貴人,那位員外說話聲音倒是不大,可氣勢……”

趙盼兒打斷葛招娣,壓低聲音道:“你現在馬上出去,不管用什麼方法,務必找到陳廉,問他顧千帆現在哪?我有十萬火急性命交關的事,必需當面跟他說!”

葛招娣震驚地張瞭張嘴,她沒有多問,掉頭跑瞭出去。

與此同時,顧千帆正在宮門外檢查守衛的出入登記簿。孔午發現他的腳仍然微跛,有些擔心地問:“您的腳沒事吧?”

顧千帆苦笑著搖頭:“沒事。”

不遠處,陳廉行色匆匆地走進,壓低聲音道:“頭兒,有點不對。日落時分,有輛馬車出瞭拱宸門。車上的陳班直拿瞭官傢賜的腰牌,守門的弟兄按規矩不敢查驗。可剛才下官在禦花園聽到兩個小宮女,說官傢瞭好像微服出宮瞭。”

顧千帆微微蹙起劍眉:“官傢寢宮福寧宮今晚傳膳瞭沒有?”

“沒有。”孔午搖瞭搖頭,神色也凝重起來。

“護衛官傢雖是殿前司之職,但官傢要是在宮外遇到不測,我們皇城司也脫不瞭幹系。”顧千帆凝神片刻,便飛速地部署瞭起來,“分頭行動,我去問殿前司的值官,你馬上通知城中所有察子追查,宮中所有馬匹嚼子都是用的雙環,很容易分辯!”

孔午和陳廉俱是點頭領命,與顧千帆分頭而去。

借著暮色的掩蓋,顧千帆帶著一眾手下在東京街頭巡視,他的雙眼如鷹隼般掃視著路邊酒樓。

不一會兒,孔午急急奔來,低聲稟報:“司尊!陳都頭說在永安樓門口看到瞭那輛馬車,車外頭還守著殿前司好幾個帶禦器械。”

顧千帆原本冷靜的面容驟然變色,他一言不發,策馬而去。孔午等人連忙跟上。

這一邊,永安樓雅間內隻剩下皇帝與內侍兩人,宋引章優美的琵琶聲依舊若有若無地演奏著。皇帝註視著茶湯上慢慢散開的白沫,擊瞭擊掌。旋即便有兩名護衛應聲躍入窗內。

皇帝沉聲道:“傳旨給雷敬,讓他會同你們殿前司速去嚴查趙氏所言是否為真。還有,務必避開皇城司。”

待護衛們躬身而去後,屋內又隻剩下皇帝主仆兩人。此時的皇帝面色平靜,與剛才那位和趙盼兒笑談的和藹中年男子判若兩人。

他長嘆瞭一聲:“萬事難啊,皇後的過去,朕再清楚不過,可百官一直在做文章,朕難受啊”

內侍小心地答道:“官傢寬心。不過,要趙娘子能證實畫是假的,不就立下大功,讓清流沒沒話可說瞭嗎?”

皇帝微微抬眸,似乎要把內侍看穿:“喝瞭她的甘草茶,就為她說起好話來瞭?”

“奴婢不敢!”內侍將身形躬得更低,“請官傢細想,歐陽旭進諫是早有準備。可您來這永安樓,卻是臨時起意呀。要不是您主動提及楊運判,趙娘子後頭也不會說那些話吧?”

“繼續說。”皇帝微微瞇瞭瞇眼睛,顯然是被內侍說動瞭。

內侍小心斟酌著詞句:“聖上雖早知有此畫,但看到實物驚怒自然再所難免。可這一回齊中丞竟然主動回京敬獻祥瑞,事有反常必為妖啊。而且,說句大不敬的話,聖人收養升王之事,本就是奉您的密旨。如今您禦體欠安,聖人要是因為這件事倒瞭……幼主重臣,奴婢可不敢再想下去瞭。”

皇帝臉色微變,取過茶一飲而盡,起身道:“帶上酒,回宮。”

見皇帝下樓,趙盼兒忙上來相迎:“員外怎麼這麼早就走瞭?可是菜色不合口味?”

皇帝略顯惋惜地說:“味道甚好,隻是我頭又痛瞭。”

“小池,去打一壺蘇合鬱金酒來。”趙盼兒隨口支使瞭跟在她身後的池衙內一句,又對皇帝溫柔一笑,“當個添頭送您,隻盼您念著這酒香,以後常來。”

被驟然當成跑堂的池衙內一愕,但很快會過意來,忙忙地去瞭。

“本傢小娘子果然會做生意。”皇帝任由趙盼兒相送。

趙盼兒微微笑道:“我爹以前累瞭,也常頭痛來著。要不您回去試試用滾薑湯浸瞭絹子熱敷,沒準有用的。”

皇帝見趙盼兒的年紀的確可以做自己的女兒,加之她又姓趙,心中不由生出一絲慈愛之情:“好,回去就試試。你們這永安樓收拾得挺不錯。能不能告訴我,你一個女人傢,怎麼就想起開酒樓來瞭呢?”

“因為妾身不服氣。”趙盼兒仍在溫婉地笑著,語氣中卻有一絲堅決,“剛才您見過的那個小丫頭叫招娣,我叫盼兒,意思都是一樣,爹娘希望我們是男兒,這樣才能承傢立業。可是我們其實不比男人差啊,為什麼天生就該被看低一頭?酒樓行會不許女人做正店的掌櫃,我便偏要做,而且,還一定要比他們做得好。”

皇帝見趙盼兒一談起做生意時眼中掩飾不住的神采,不禁回憶起皇後年輕時的樣子。他目光望向遠處,輕聲說:“我以前認識一個小娘子,口氣也和你差不多。”

趙盼兒眸光更亮,忙問:“是嗎?那她現在做成什麼事業沒有?”

皇帝的眼神漸漸地柔和下來,臉上的疲態也一瞬間消失瞭不少:“她幫我掌管著一大傢子的傢業,做得很好。”

趙盼兒也笑瞭,狀若無意地說:“原來是員外娘子啊,那您可要千萬再護著她些。女人當傢不易,但凡管傢的,總會得罪不少人。”

這話說中瞭皇帝的心事,他不想正面回答,便反問:“那有人護著你嗎?”

趙盼兒眼神一閃,低聲道:“以前有過,現在沒瞭。”

“那他肯定是個混賬。”皇帝的語氣斬釘截鐵,顯然站在瞭趙盼兒一邊。

可趙盼兒卻仿佛已經釋然:“也許吧,不過,他之前對我好過,至少不計較我曾入賤籍,願意娶我為正妻。所以,我總是不想恨他。”

皇帝聞言一愣:“你也是賤籍放良?”

趙盼兒敏銳地註意到皇帝用瞭個“也”字,微笑著點頭:“是呀,看不出來吧?所以呀,我沒事就求老天多保佑咱們官傢康健福樂,要不是他老人傢廣開恩旨,我哪有機會上東京來見識這滿城煙火、人間繁華啊,更別說當上這麼大酒樓的掌櫃啦。”

皇帝瞬間覺得心中像灌瞭蜜糖一般,笑道:“可不是嗎?”

這時,池衙內捧著一大壺蘇合鬱金酒跑瞭過來,“本店特產,蘇合鬱金酒!來,您拿好。”

剛才站在一旁的內侍笑吟吟地接過酒,隨著皇帝一同告辭。

趙盼兒保持著微笑,目送著皇帝上車離去,一直到馬車轉瞭彎,她才揉瞭揉快笑僵瞭的臉,轉身走到樓內。

池衙內興高采烈地跟在趙盼兒身後:“你剛才那麼叫我,怪好玩的,小池。要不以後都這麼叫吧?”

趙盼兒心中有事,無暇理他。剛關上大門,葛招娣就迎瞭上來,壓低聲音道:“我剛出去沒多遠就遇到陳廉瞭,他帶著皇城司的人遠遠盯著,說來的人,是官傢。”

站在一旁的池衙內倒吸一口冷氣,趙盼兒反手按住他馬上就要出聲的嘴,繼續問:“顧千帆呢,陳廉說他在哪瞭沒有?”

葛招娣看瞭眼窗外:“陳廉說官傢是悄悄出宮的,顧皇城帶著人在東華門那邊找,這會兒應該已經接到他的報信,往這邊趕瞭。”

趙盼兒一邊急速思考,一邊用極快的語速說:“跟著官傢來的不是皇城司,那就一定是殿前司。這附近說不定還留有他們的人,你趕緊悄悄告訴陳廉,讓他帶人馬上撤,不能讓官傢知道皇城司知道他今晚來過這兒!”她轉頭對池衙內說道:“借你馬車一用,我得想法子半路去截住顧千帆!”

池衙內知道一定是發生瞭什麼要緊的事,也難得地嚴肅起來,點頭道:“好!你告訴車夫走上土橋,從東華門過來那條道最近,最容易堵住他。算瞭,我自己送你去,這樣驚動的人最少。我去駕車,你去小門等我!”

見四下無人註意,趙盼兒迅速上瞭掛著“永安樓”燈籠的馬車。

“坐穩瞭!”池衙內嫻熟地躍上馬車,揚鞭催馬而去。

馬車在大街上疾馳,轉彎避人如魚得水,倒像是行人和房屋一見馬車就會主動跳開似的。池衙內得意無比地回頭炫耀:“不是我吹,全東京城駕車比得我的,就沒幾個!”

趙分兒見他一手執鞭,一手還拎著個食盒,奇道:“你拎個食盒幹嘛?”

池衙內頗為得意:“我的馬車太招搖瞭,好多人都認得。大晚上在東京城跑這麼快,萬一有人起疑心瞭怎麼辦?所以我靈機一動,掛個燈籠,拎個食盒,別人最多以為我是送索喚的。”

若是池衙內不提,趙盼兒幾乎忘瞭他這輛車鑲著多少名貴珠石,她不禁佩服地說:“你想得真周到。”

池衙內猛然開心瞭起來:“是吧,趕緊誇誇我!”

趙盼兒無奈誇道:“衙內您真行,不愧是十二行總把頭。”

池衙內樂得長不著北,但還不忘謙虛瞭一把:“還得你多幫忙,我才變成‘十三太保’。哎,你待會兒見瞭顧千帆,一定隻說正事啊,千萬別心軟,別給他機會,不然回頭又得傷一回心。”

趙盼兒並沒有正面答應池衙內,而是掀起車簾的一角向外看去:“他肯定騎馬,我看右邊,你盯著左邊,千萬別錯過瞭!”

“好咧。”池衙內雖被無情忽視,卻樂觀地權當趙盼兒不反對就是贊同,“反正你記著就行!駕!”

池衙內的馬車在東京寬闊的大道上飛馳,街邊的路人都已看呆,一武將艷羨地看著馬車疾馳而過留下的飛塵:“嚯,大宛馬!”

夾道各傢酒樓的賓客也紛紛探出瞭頭,其中一傢王樓上,賓客們站在窗邊指點:“瞧,永安樓居然用那麼好的寶馬香車送索喚,真正的東京城獨一份兒!”

王樓老板王豐聞言暗氣,咬牙切齒地吩咐手下:“趕緊去置辦幾輛上好的馬車,明兒我們也要這麼送索喚!”

接近橋頭時,趙盼兒扒著車簾探頭提醒池衙內:“這兒人多,你慢點!”

“好!”池衙內話音未落,馬車瞬間慢瞭下來。

人流如織的街道上,趙盼兒打量著每一個騎馬之人,突然,她晃眼看到一人,想也沒想就跳下車去。

“顧千帆!”趙盼兒奔向那人,但奔到一半,那人回過臉來,原來是她認錯瞭。趙盼兒失望之極,她左右四顧,隻見處處都是陌生人面,卻無一人相識。

一陣突如而來的情緒襲來,趙盼兒索性長聲喚道:“沉舟,顧沉舟!顧沉舟!”

突然,趙盼兒猛地一震,遠處似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那分明是顧千帆的聲音。

“盼兒!”那個聲音再一次傳來,趙盼兒來不及多想,驀然回首,便往聲音的方向奔去。

趙盼兒提著裙子奔上燈火闌珊的州橋橋頭,橋的另一側,顧千帆也穿過人群奔來。最終,兩人在橋中央相逢。

“盼兒!”顧千帆急切地將她拉走,“跟我來!”

橋邊,池衙內剛停好車從人群裡擠出來,便看到瞭兩人在橋頭攜手而行一幕。一時間,河間清波、岸邊石榴、橋上錦燈,配著宛如雙璧的一對男女,如詩如畫。

池衙內先是看呆瞭,隨即才一拍大腿道:“這殺千刀的小木頭,拉著盼兒姐手的,明明該是我才對嘛!”

“讓一讓!”池衙內奮力往橋上擠,偏偏有一擔著竹竿的人擋住瞭他的去路,他隻能跟那個貨郎老鷹捉小雞似的互相躲閃,待他再抬頭望去時,趙盼兒和顧千帆已經被淹沒在瞭人群中。

一直奔到橋下的僻靜處,顧千帆才停下來:“你還好嗎?”

趙盼兒隻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要跳出胸腔,她強迫自己相信這單純是因為剛才的疾奔才導致的心跳加速。她倏地抽出瞭手:“我沒事,但《夜宴圖》又出現瞭。”

顧千帆臉色立刻一寒,時間緊迫,他隻能暫時咽下他對趙盼兒的滿腹思念,聽她把事情從頭道來。

聽到一半,顧千帆便心中大急:“歐陽旭那張《夜宴圖》是真品?你怎麼這麼大膽,當面騙官傢說那是假的?”

趙盼兒早料到顧千帆會是這樣的反應,解釋道:“事出緊急,沒別的法子瞭。我之前跟歐陽旭提過皇城司在找畫,他多半也早就知道瞭你和我的事。萬一他成心報復,硬在官傢面前說你投靠後黨,意圖替皇後隱瞞怎麼辦?你說過皇城司隻能是官傢的純臣,不能涉入任何黨爭。所以我隻能從綾裱的顏色入手,讓官傢相信他手中的那幅畫是歐陽旭偽造的!反正楊傢已經燒瞭,死無對證;反正他也不知道我已經猜到瞭他是皇帝,兩份相反的證據,一個出自處彈劾他皇後的妃子娘傢女婿,一個出自他碰巧遇見的陌生人,換瞭你,你會更相信誰?”

顧千帆急瞭:“就算如此瞭,你也太冒險瞭,這其中的漏洞太多……”

趙盼兒打斷他:“有些險值得冒。我著急見你,也是因為那些漏洞隻能由你出手才補得上!以後的事情就交給你瞭,總之,一定別讓官傢發現你知道他今天微服來永安樓的事。”

顧千帆隻得把話說得更明白:“你已經把自己給陷進去瞭,你知道嗎?你知道那麼事情,你就不怕官傢把你滅口啊!你怎麼這麼傻啊?”

趙盼兒怎麼會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她一字一句地道:“因為皇後一旦被定瞭罪,必死無疑;可我也曾在賤籍,知道什麼叫身不由己;還因為我雖然恨你,但卻不想你出事。”

“盼兒!”那聲“恨他”以及“不想他出事”使顧千帆如遇重擊。他突然想起孔午曾說烈女怕纏郎,要想得到娘子的原諒,就得變著法地讓她為他擔心,她隻要心裡有他,苦肉計就百試百靈。

想到這裡,顧千帆突然一個踉蹌,撞在欄桿之上,發出瞭一聲悶響。

《夢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