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招娣送杜長風上瞭馬車後,突然用餘光看到墻角似乎有個黑影。她暗自警惕,厲聲道:“誰?”
“是我。”陳廉從暗處走瞭出來。
葛招娣許久未見陳廉,隻覺得他的個子似乎比之前又竄瞭竄,一貫嬉皮笑臉的神態也不見瞭。好半天,她才生硬地發問:“你在這幹什麼?顧千帆讓你來的?他沒臉見盼兒姐,可又擔心她,自個兒不敢來,就派你來當報耳神?”
陳廉卻像聽不見葛招娣的話似的,隻是愣愣地問:“我走瞭這麼久,你還好嗎?”
“我好不好關你什麼事?”葛招娣負氣道。
陳廉忙放軟瞭語氣:“那天你娘的事,是我錯瞭。我也是出瞭京才想明白,每個人的前塵往事都不同,我不該拿我的喜好去要求你。對不住。”說著,還朝她拱手作瞭個揖。
葛招娣避開一步:“我不過一個丫頭片子,哪當得起陳都頭您如此大禮!”
陳廉急瞭,追上前拉住她的手:“招娣!我一直都很想你,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說話嗎?”
“不能,我跟著我傢盼兒姐,你跟著你傢顧頭兒,咱們倆,水火不容。”葛招娣用力甩開他。
陳廉就怕顧頭兒和盼兒姐的事情影響到他和葛招娣,急忙解釋道:“顧頭兒其實也想盼兒姐來著,可他前些日子因為北邊使臣的事受瞭重傷,剛醒沒多久,今天還在吐血,實在是沒法過來……”
陳廉說這些話的時候,葛招娣便一直冷冷地盯著他,陳廉越來越尷尬:“反正,那個池衙內不是什麼好人,你們一定要小心。”
葛招娣忍不住冷笑一聲:“再不是好人,也比你們顧頭兒好!我隻知道他臨陣脫逃,連句話都沒有,害得盼兒姐得跪下來求人傢借錢才能翻過這個坎!”
陳廉吃瞭一驚:“這中間肯定出瞭什麼岔子!我前陣子幫頭兒賣瞭兩處莊子籌錢,他怎麼會故意不給盼兒姐呢?他也不是故意不見盼兒姐的,事關北地使臣的國傢大事,朝廷下瞭封口令,不許我們往外說。頭兒現在病得很厲害,天天喝藥……”
葛招娣毫不留情面地打斷他:“喝藥很稀奇嗎?盼兒姐也喝,她天天得靠著蟬蛻湯才能睡覺。什麼實在沒法過來,他要真有心,托你跟盼兒姐帶句話,說聲有事不方便說很難嗎?反正說出大天來,顧千帆就是個不敢露臉的孬種!”言畢,她拂袖而去。
陳廉情急之下拉住葛招娣的袖子:“其實頭兒他昨天晚上還來偷偷看盼兒姐來著!”
“什麼?”葛招娣有些震驚,如果顧千帆是因為不想給盼兒姐出錢買酒樓才玩失蹤,這種夜探香閨的行為又是何苦來?
陳廉賭咒發誓:“是真的,還有,歐陽旭的事情,你們不用擔心,自打他進京,顧頭兒就派人盯著他瞭。他要是敢為難你們,不會有好果子吃的。還有這個,是我自己親手做的,你拿著吧。”
陳廉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物件,匆忙塞進葛招娣手中,隨後就飛快地跑遠瞭。
葛招娣一邊走,一邊看著手中那個手工打磨、看起來不怎麼美觀的摩喝樂,突然間鼻寶寶一酸。她用勁抹瞭抹眼淚,快步跑向小院。
趙盼兒房間裡,葛招娣正把陳廉的話一五一十地轉告給她聽。
“陳廉真這麼說的?”聽完瞭葛招娣的話,趙盼兒不由自主地捏緊瞭手中的賬簿。
“我一個字沒改。”葛招娣輕聲道,“盼兒姐,其實我之前也覺得這事有點古怪,陳廉不會在這種事上騙我,可能就是因為北地使臣的事,皇城司才守口如瓶,沒跟你泄露他的任何消息。”
趙盼兒眉心緊鎖:“可那一天,他明明在就在車中,為何不肯見我?”
葛招娣被猛然問住瞭,這也是她一直想不明白的一點。
趙盼兒自嘲地笑瞭笑,淡淡地:“謝謝。你趕緊睡吧,過幾天酒樓就要重新開張瞭,還有得忙呢。”
葛招娣也不知道還能再說點什麼,便點頭去瞭。
趙盼兒轉頭看著窗外的月光,顧千帆的面容便無比清晰地浮現在他的眼前,似乎隻要她伸出手,就能摸到他高挺的鼻梁和俊逸的眉眼,也不知他是不是又因為忙於公務、來不及打理自己,長出胡茬瞭呢?她百感交集地閉瞭閉眼睛,迫使那幅畫面漸漸消散,而後果斷起身,從廚房取瞭一碗細細的面粉,撒在瞭自己的窗外——倘若顧千帆再來看她,第二天,她一定能發現他留下的腳印。
是夜,趙盼兒睡的並不安穩,夢中,她仿佛看到瞭窗外有一個影子出現在她的榻邊,不是顧千帆,又是誰?
她欣喜地的攬枕而起,與他緊緊相擁。兩人就那麼甜蜜地親吻著,似乎一切的誤會和冷漠都從未存在。
可突然間,顧千帆又消失瞭。她追到窗邊,顧千帆果然就在窗外。他面容清瘦、愁思無限,趙盼兒叫著他的名字,他隻是回首片刻,卻仍堅定離開。
趙盼兒正想追出去,卻不小心跌倒。她猛然坐起,卻發現這一切隻是南柯一夢。
趙盼兒走到窗邊,天色已經微明,窗外空無一人,但窗前的面粉上,確實有一個淡淡的足跡。
兩行清淚驀然滑下,但又被趙盼兒迅速擦幹。她猜得到,顧千帆一定是有瞭極大的苦衷,才會如此行動反復。可她也早已與顧千帆約定,兩個人在一起,就要一起承擔所有風險、直面所有困難。如今顧千帆既然選擇對她隱瞞,便是拿她當外人,她又怎麼能做到全無介懷?她隻能告訴自己,三日後就是永安樓的開業大典,這是她留在東京的最後機會,一定不能有任何閃失,這期間,她一定不能被不值得的人擾亂瞭心緒。
事實上,這件事情並沒有困擾趙盼兒多久,隨著永安樓的開業籌備進入最後階段,趙盼兒每天忙得焦頭爛額,腦子沒一刻是能閑下來的,根本無暇考慮顧千帆的事。
盡管開業當晚的流程永安樓上上下下其實早已演練過無數次,但隻要沒到最後一刻,趙盼兒就總也放心不下。這些天裡,孫三娘也在反復檢查著後廚的食材佐料都有沒有備好,就連素來嘻嘻哈哈沒個正形的池衙內、葛招娣這幾天也分外嚴肅。反倒是宋引章出奇地冷靜——重新回到小院後,她似乎讓找到瞭最適合自己的節奏,除瞭不時上教坊公務之外,每日隻是有條不紊地指點著眾人排練,還有閑情逸致幫忙插花。
到瞭開業那天的傍晚,西沉的太陽墜入汴河,將河水染成瞭緋色,漸漸地,濃鬱的夜色湧入水中,慢慢暈染開來,直到最後一縷緋色也被染上瞭玄色,整個東京徹底被夜色籠罩。突然間,夜空中升起一道焰火,隨之,張燈結彩的永安樓成瞭夜幕中最亮眼的所在。
在噼啪響個不停的鞭炮聲和歡快的異域音樂聲中,池衙內、趙盼兒、宋引章、孫三娘、葛招娣等人依次走出永安樓,喜氣洋洋地迎接著紛至沓來的男賓女客。
大堂內,數個天竺打扮的女子正姿態妖嬈地隨樂起舞。她們的輕紗紅唇,蛇腰蓮手,讓濁石先生看得目瞪口呆。他結結巴巴地問:“這,這是什麼?”
宋引章清冷的聲音地從濁石先生身後響起:“西州天女舞。天竺傳說裡有乾達婆率眾神以舞禮佛,天花四墜。我們這舞便是取其意境。”
話音剛落,欄桿上,便有侍女撒下花瓣,讓一眾賓客看得如癡如醉。
在場的賓客早就聽說瞭半遮面的高價,一看這永安樓的排場比半遮面高瞭不知多少倍,便小聲嘀咕著:“這麼好看的舞,這永安樓,我們還吃得起嗎?”
這話正好落在瞭趙盼兒的耳中,她微微笑道:“放心。永安樓有三閣,一元閣招待貴客,千山閣豐儉由人,若是喜歡耍樂的,還可以去那邊的萬水閣,那裡設有瓦子,各色表演,日日不同。”
穿著粗佈衣的百姓們一下子來瞭興趣:“瓦子?酒樓裡頭還能開瓦子?”
趙盼兒示意他們往右邊走,袁屯田與百姓們一起隨著趙盼兒向萬水閣蜂擁而去。
此刻的萬水閣已被改裝一新,回字形的四層回廊將天井舞臺圍繞在中心,回廊上設著各色桌椅,中間以竹簾斷隔。舞臺中央,有兩人雜耍,一人正表演吐火,另一人則踩著高蹺頂碗。眾人紛紛入座,不時鼓掌叫好。
永安樓原本的掌櫃也一改從前萎靡不振的狀態,麻利地給正看得入迷的袁屯田送上水牌:“可要用些酒水小菜?”
袁屯田隻顧目不轉睛地看著表演,隨口應道:“撿你們拿手的,隨便送兩樣上來。”
“好咧!”立時有小二送上菜肴。
袁屯田的註意力全在表演上,看都看沒就隨意夾起一筷,結果剛入口便震驚不已:“這、這是什麼?”
掌櫃就等著看袁屯田的這個反應,但他面上卻保持著鎮定,似乎這些佳肴再尋常不過。他笑容可掬地給袁屯田一一介紹著:“這叫玉棋子,這叫群仙羹。一個是用糯米粉裹瞭鮮蝦肉蒸制,一個是用各色山珍吊出來的鮮湯,請慢用。”
臺上的表演者又吐出一口火來,一時間,臺下掌聲如雷、叫好聲不停。
離開萬水閣,趙盼兒又行至千山閣招呼客人。閣內的十數張桌椅已經坐滿,品嘗菜肴的賓客們不時點頭,顯然對孫三娘的手藝極為滿意。
一名搭著手絹的小二麻利端著幾盤菜,上給窗邊的客人:“來嘍,您點的煎鵪子、炒蛤蜊,決明兜子,兩熟紫蘇魚!”
濁石先生指著蛤蜊問:“什麼叫炒?”
趙盼兒上前介紹道:“這是揚州那邊時興的新式做法,用猛火熱油在鐵鍋上把食物弄熟,和煎菜有點相似,但比煎菜更香。”
“真的?”濁石先生明顯對此存有懷疑,卻被池衙內惡狠狠地剜瞭一眼。
“那麼多廢話幹嘛,吃!”池衙內把筷子硬塞進濁石先生手裡。
見趙盼兒用比他瞪濁石先生更狠的眼神瞪著自己,池衙內頓覺壓力陡增,忙放柔語氣:“客官你嘗嘗不就知道瞭嗎?”
濁石先生將信將疑地拈起一口菜,入口那一瞬間,他猛然間如同被定住一般。
滿屋的客人都緊張地問:“怎麼樣?”
趙盼兒也握緊瞭手,把炒菜引進東京多少冒著些風險,好瞭就是一樁創舉,萬一不好,可就砸瞭永安樓的招牌,因此,濁石先生的評價可是至關重要。
濁石先生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又細細地咀嚼瞭兩口:“這、這真是難以——”
見濁石先生停住話頭,趙盼兒的心一時提到瞭嗓子眼。
鄰桌客人急壞瞭,忍不住幫他找合適的詞匯:“難以入口,還是難以形容?”
在眾人緊張的註視下,濁石先生將那口菜咽下瞭去,回味無窮地說道:“難以相信,世間還有如此獨特的味道!香、濃、軟、滑……”
不待他說完,與他同桌的客人也紛紛取筷搶食。片刻之後,他們個個都是一副心醉神迷的樣子。
池衙內喜笑顏開地拍瞭拍濁石先生的肩:“剛才叫你少說話趕緊吃,沒錯吧?連本衙內都贊不絕口的菜,能差得瞭嗎?”
濁石先生不停點頭,連連往嘴裡塞著菜,含混不清地問:“如果連大堂的菜都這麼好吃,那雅間的呢?”
趙盼兒在心中暗自為孫三娘叫著好,面上卻波瀾不驚:“雅間在一元閣中,自然要更上一層樓。”
“那我們能不能——”
趙盼兒早有準備,淡淡一笑:“抱歉,今晚一元閣暫時不開放。”
“為什麼?”眾人都十分不解。
大傢的反應正中趙盼兒的下懷,她就是要吊起所有人的胃口:“因為永安樓一元閣的首批客人,隻準備邀請十二位東京城中最受人尊敬的文人雅士。我們會用最好的時令食材,打造一席‘花月宴’,到時,宋娘子也會在宴中以清曲數支,與君佐肴。”
濁石先生小心翼翼地問:“不知是哪十二位士大夫,有此殊榮呢?”
池衙內神秘地一指窗外:“明天自然有畫舫將請帖‘花月箋’送到。”
與此同時,窗外汴河上的一艘畫舫突然亮瞭起來,那畫舫船艙中雪亮,兩側艙壁各寫著“永安樓”字樣,在夜色中猶如一隻巨大的燈籠。而艙外的一前一後兩隻桅桿,也是高高地懸起瞭兩串燈籠,一串寫著“借問誰為意”,一串寫著“花月共永安”。船首,還站著兩位樂人,一彈琵琶、一奏簫管,悠悠揚揚的音樂聲在河面上響起。
東京城的百姓們紛紛湧上虹橋,你推我搡地看著這難得一見的盛景。虹橋正中,顧千帆也遙望遠處的永安樓,他的目光死死地鎖在正在千山閣遙望河景的趙盼兒身上,然而她的身邊,還站著正得意忘形地說著什麼的池衙內。
這個畫面深深地刺痛瞭顧千帆,良久,他走下虹橋,夜風吹得他衣袂翻飛。此時的顧千帆渾身冰冷,一顆心卻如在阿鼻焦熱地獄——他原以為,自己孤獨多年,沒有趙盼兒的日子雖然難熬,但終會過去。可直到看到她與另外的男子並肩站在一起的情景,他方才知道,如果一個人已經嘗過這世間最香醇的美酒,便再不會想回到平淡如水的現實!
可是,如今的他,又還能做些什麼?這樣自問的顧千帆,像一個孤獨的幽魂,最終消失在熱鬧的街巷中。
送走瞭最後一批賓客,喧囂瞭一整晚的永安樓陷入瞭寧靜,池衙內、宋引章、孫三娘、葛招娣圍在千山閣的櫃臺看趙盼兒寫“花月箋”。
池衙內狗腿地給趙盼兒打著扇子:“盼兒姐可真是厲害,咱們永安樓這回也算是一炮而紅瞭吧?”
趙盼兒嘴角難掩笑意,卻依舊淡定地道:“新店開業哪有那麼順利?能不能成還得看明晚的花月宴。”
“五十貫?”孫三娘看著趙盼兒寫下的定價,還以為自己眼花瞭,忍不住揉瞭揉眼睛,重新看瞭一次。
宋引章和葛招娣也覺得趙盼兒定價太貴瞭,五十貫在東京城都能租上半年的宅子瞭。
趙盼兒卻格外堅決:“新店向來引客流難,咱們如今可不能走茶坊減價的老路。就是要足夠貴,才能吊足瞭全城胃口。”
孫三娘有些犯愁:“可我得做出什麼樣的金貴菜才能值那麼多錢啊!”
趙盼兒笑著擱下筆,賣瞭個關子:“單是吃食,咱們誰都做不出來。可咱們這花月宴,得讓他們花瞭錢,還得說值!”
次日正午,濁石先生與袁屯田在街上迎面相遇,寒暄瞭幾句,袁屯田便忍不住問:“濁石先生,你收到‘花月箋’瞭嗎?”
濁石先生滿面憂愁地搖著頭:“怕是隻有柳九官人那樣的大才子,才有此殊榮瞭吧?”
正說著,一名小廝打扮的青年朝濁石先生狂奔而來:“主人!永安樓送花月箋來瞭!”
濁石先生大喜回頭,從奔來的小廝手中接過一請帖,那請帖乃深紅色、隱隱有花瓣的薛濤紙,雅致之極。展開請柬,隻見箋上用金墨畫著花、月、琵琶等圖形,寥寥幾筆,便有無比風致,上用飛白體寫著數字——“鈞臺雅鑒,永安樓頭花月今宵,十二雅饌,酉末相候。”而這一筆飛白,沒幾十年功力可寫不出。
袁屯田眼巴巴地看著那花月箋:“能給我看看嗎?”
濁石先生正要給他,可看到箋上那“五十貫”的小註,想起這老友近來手頭頗緊,便突然收手:“不給!這上頭又沒有姓名,萬一你看瞭不還給我怎麼辦?”他倒退幾步,邁著醉酒般的步子走入巷中,手中揚著花月箋:“哈哈哈!我有瞭!我有瞭!”
是夜,一元閣大門洞開,十二名拿到花月箋的賓客得意地走進來,為首的是正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大才子柳九官人和計相林三司。相比昨夜的人聲鼎沸,永安樓今日靜的有些詭異。
林三司疑道:“怎不見迎客之人?”
眾人見屋裡空空蕩蕩,不禁面面相覷,這時,大門突然關閉,閣內一下陷入黑暗之中。
“這是怎麼回事?”
“咱們是不是來錯地方瞭。”
“來人啊!放我們出去!”
十二位客人都擠在門邊敲門呼救,然而根本無人應答。
忽然,燈光突亮,仙樂驟起。客人們驚愕回頭,這才發現閣中竟有一隊麗人分花拂柳而來!她們翩翩起舞,飄然若仙,客人們頓時看得呆瞭。
三聲雲板響後,一張長方形的絹卷降下,絹佈下幾個宮裝女子做唐時打扮,手執素絹,正在搗練。
柳九官人一眼認出這群女子儼然把前唐張萱大師的名作《搗練圖》復現瞭出來。
正在眾文士交口稱贊之時,突然,燈光唰的一下全都滅瞭
很快,燈光再起,絹佈又換瞭另外一幅,而畫下,又有宋引章領頭所扮的數位唐裝仕女,正執拂塵引狗為樂。
池衙內躲在舞臺一側,抱著一大捧剛采回來的花瓣猛搖扇車,頓時有無數花瓣飛向畫中,飄舞而下。
“簪、簪、簪花仕女圖!周昉所畫!”眾人無不震驚。
濁石先生興奮得就差手舞足蹈:“是耶?非耶?如真,似幻?”
林三司哈哈大笑:“永安樓竟能幻畫為真,大善!大善!”
“今晚這五十貫花的真值啊!”濁石先生揉瞭揉眼睛,隻恨不能再看得更清楚一點。
林三司也捋須大贊:“值!太值瞭!便是花上一百貫我也要再來一回!”
這時,幕佈再度暗瞭下來,在場賓客都屏住呼吸,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畫面,場上鴉雀無聲,就連一根針落下,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就在這一片靜謐之中,宋引章的琵琶聲響起,隨著樂聲漸強,場上的燈光重新亮起,舞臺上又有一群美人起舞翩翩,眾賓客兩人一案,各自就座欣賞,盡皆沉浸其中,如癡如醉。
不一會兒,樂聲漸歇,永安樓小廝給各桌上瞭兩壺美酒。這時,又有一扮成楊玉環的畫中美女走近,隻見她輕啟檀口,舉杯道:“三郎上朝去瞭,良宵花月,願與眾君共醉。”
眾文人連忙舉杯一飲,濁石先生定睛一看,卻發現那豐腴的美人竟然是厚厚的塗瞭粉、穿著袒胸襦裙的何四。濁石先生咂瞭口酒,笑問:“好香。敢問仙子,這是什麼仙釀?”
這時,換瞭一身唐裝打扮的趙盼兒輕移蓮步,從屏後轉瞭出來。她頭上插著三對兒金釵,發髻正中簪著一朵牡丹,與烏裊裊的鴉鬢相得益彰,那一襲紅裙襯得她凝脂般的肌膚幾近發光,有如洛神現世。她用唱腔般的調子婉轉地念道:“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此乃鬱金蘇合酒,雨過天青瓷。”
林三司品過瞭那鬱金蘇合酒,猶在閉著眼睛細細回味:“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妙!此酒不飲一盞,枉做神仙!”
待場上賓客都品過蘇合酒,同樣唐裝打扮的葛招娣敲瞭三下雲板,立刻有一眾仙女般的侍女捧著餐盤而至,將盤中四色菜肴一一擺好。
葛招娣常做男裝打扮,在半遮面的時候也向來素面朝天,頭一次穿上這樣一襲紅裙,就連濁石先生都差點沒認出來她。
趙盼兒一揚首,身段婉約,她優雅地向賓客報著著菜名:“一獻,雪泡菊酒,香藥脆梅,蜜煎雕花,水晶涼果。此謂寶瑟常餘怨,瓊枝不讓春。”
眾人品嘗,人人如夢如癡。一時用畢,又有侍女換下餐盤,更上新菜。
趙盼兒又道:“亞獻,西施舌膾,江瑤清羹,四腮美鱸,蓮花畢羅。此謂清娥畫扇中,春樹鬱金紅。”
濁石先生抹瞭抹眼角的淚:“感時花濺淚……太好聽,太好吃瞭!”
眾賓客見狀,紛紛笑瞭起來。
雅閣一側,同樣扮成唐裝美人的宋引章面色沉靜,錚錚地彈著琵琶,素娘等樂伎各執樂器與之配合。七位女子坐在一處,隻見點絳朱唇、額間花鈿、色如朝霞;桃腮杏眼,皓齒蛾眉,傾人傾國,好一幅盛唐氣象。
樂聲如水,正在眾人聽得神馳心迷之時,隻聽趙盼兒再一次開口:“終獻,荔枝白腰,青梅湯餅,蟹釀金橙,杏仁玉羊……”
良久,林三司放下箸筷,回味無窮地長嘆一聲:“人生極樂,不過如此!這花月宴真是值啊!”
其餘的賓客也紛紛附和。
“何需此嘆?且觀雲外紅塵。”趙盼兒的嗓音縹緲溫柔,令在場眾人恍惚中隻覺身處瑤池瓊林。
順著趙盼兒目光,隻見窗外夜空之中,數道煙花劃破天際,一時間,火樹銀花,美不勝收。參宴眾人在窗邊觀看焰火,如在夢中。
趙盼兒走到林三司旁邊,輕聲道:“那日太真仙子在貴府誤撞上安祿山私會梅妃,略思薄懲雷霆,計相想必不會見怪吧?”
林三司一愕,隨即反應過來趙盼兒是指宋引章、沈如琢一事。他大笑道:“不會、不會,安祿山這殺才,本就該罰!”那日收到花月箋,他便覺趙盼兒姐妹還算懂事,知道借這全城知名的宴席向他賠罪。如今趙盼兒又用這半真半假的戲語親來致歉,素來附庸風雅的他,隻覺面上光彩之極!
他舉杯看向趙盼兒和宋引章:“諸位仙子,都是妙人啊。佳肴舉世無,花月宴無雙。如此‘畫中遊’,真是前所未見,林某願以這神仙酒,賀永安樓永安無央!”
在林三司的帶領下,眾賓客舉杯齊飲,窗外的煙花變得更加絢爛。
汴河之上停著一艘精巧的畫舫,艙外的煙花從汴河永安樓上拔地而起,艙內顧千帆與蕭欽言兩父子相對而坐。
蕭欽言給顧千帆倒瞭杯茶:“你眼光不錯啊,趙氏果然長袖善舞,居然把一傢酒樓的開業弄出瞭元宵人日的繁華。你的傷也好得差不多瞭吧?準備什麼時候辦婚事呢?”
茶香入鼻,顧千帆立刻便聞出,這是蕭欽言所監造的貢茶龍鳳小團。他的思緒突然漂浮到他與趙盼兒初次見面時,趙盼兒試圖用龍鳳茶和碧澗豆兒糕害他腹瀉的情景。隻是如今,茶猶在,人已非。
然而,他隻是盡可能平靜地說道:“我和她很久沒見面瞭。”
蕭欽言微微揚眉:“怎麼瞭?難道你們——”
顧千帆雙睫微顫,不發一言。
見顧千帆不答,蕭欽言復又笑道:“吵架啦?這有什麼害臊的,少年情侶,哪有不起爭執的呢?但是聽爹這個過來人一句勸,不管有什麼誤會,總歸要當面說清楚的好。有的時候,等待和猜測,反而比爭執來得更傷人。我和你娘,就是如此。”說到這兒,蕭欽言不禁嘆息一聲。
顧千帆心中一動,但仍冷冷道:“不必瞭。”
“好,我也不多問。”蕭欽言做出一副很開明的樣子,考慮片刻,又道,“往後還是多安排你見些淑女才媛吧。放心,我絕不幹涉你的選擇,隻是為你多創造一些機會。”
“你當然不會幹涉,隻是出現在我面前的,隻能是你看中的名門世傢而已。”顧千帆淡淡道。
蕭欽言聞言一滯。
顧千帆語聲中不帶一絲感情:“我不敢見她的原因,你心知肚明。因為任何一個女人,都不能願意嫁給自己殺父仇人的兒子。蕭相公又何必那麼情真意切地勸導我呢?是你以為這樣就不會讓我生疑,還是每個人在你眼中都隻是棋子而已?”
蕭欽言沒想到顧千帆已經知道瞭,眼神中閃過瞭一絲尷尬:“你別誤會,我怎麼可能——”
顧千帆冷漠地打斷他的話頭:“我是管著天下偵緝訪察的皇城使,在我眼中,沒有誤會,隻有事實。上次帽妖案,你以我為刀,狠狠捅瞭齊牧一記。但那已經是最後一次瞭。蕭相公,我不會娶你安排的高門淑女,不會回歸蕭傢認祖歸宗,更不會讓我自己和皇城司,成為你爭權奪利的工具。”
蕭欽言盯著顧千帆半晌,終於不怒反笑:“為什麼?難道我沒有助你升官,讓你實現你一直以來為你娘遷墓的願望嗎?難道你的身體裡,流的不是我的血?難道你用你自己手中權柄,幫一幫自己的親生父親都不可以?”
顧千帆眼若寒潭,一字一句地說:“不可以。因為皇城司是國之鷹犬、民之爪牙,它不應該,也絕不可以再成為大臣黨爭的私器。”
蕭欽言聞言一怔,若他知道“國之鷹犬、民之爪牙”是趙盼兒對皇城司的定義,他臉上的表情隻會更精彩。
“至於你的血——”顧千帆信手砸碎茶盞,往腕中一劃,“我還你就是。”霎時間,汩汩鮮血不住地落入空茶盞中。
蕭欽言大驚,上前欲捉顧千帆的:“你別犯傻!”
顧千帆避過:“不必驚惶,我並非尋死。聽說人一身的血有十盞。我在畫舫替你挨瞭刺客一劍,失去兩盞;發現你設計構陷盼兒父親之事嘔血,又失兩盞。如今再還你一盞,父子情緣,就此勾銷。”
“千帆!”蕭欽言看著碧血涓涓落下,又是震憾又是痛心。
“不必擔心我,擔心你自己吧。你今天約我到此,不就是為瞭擔心齊牧此番不惜毀掉他最在意的清流氣節,也要回歸東京,一定是必有所圖嗎?我可以提醒你一下,他的新親信歐陽旭,很快就要再做高鵠的女婿瞭。”
說話間,一盞血滴滿,臉色蒼白的顧千帆飛快地點瞭自己的穴道,將那盞血推到蕭欽言面前。
“請。”顧千帆語氣平淡得仿佛那隻是碗尋常的茶水,也不管蕭欽言做何反應,整瞭整衣袖,隨後便起身離去。
顧千帆上岸時,永安樓的煙火正到盛處。
一直候在碼頭的孔午連忙跟瞭上來,見顧千帆眼色微動,孔午便明白他是想知道趙盼兒那邊的情況,但又開不瞭口。
孔午隱晦地說道:“永安樓陳廉那邊一切都好。”
顧千帆點點頭,突然間,他眼前一陣發黑,踉蹌瞭幾步,重重地撞在瞭碼頭的圍欄上險些跌倒,幸而被孔午眼疾手快地扶住。
孔午這才發現顧千帆腕上有傷,顯然是因為失血過多才行走不穩。
孔午實在看不下去:頭兒,屬下也多一句嘴吧。不管怎麼樣,你都得去見一回趙娘子,否則,你和她都會一輩子後悔的。
顧千帆有些恍惚,良久,他方低聲道:“好。”
孔午沒想到顧千帆會一口答應,懵瞭。
顧千帆卻自顧自往前走,喃喃道:“他雖然滿口謊言,但至少有一點提醒得對,誤會還是得當面說清楚的好。等待和猜測,反而比爭執來得更傷人。我不能重蹈他的覆轍,不能。”
船艙中,蕭欽言原本無言地註視著那一盞鮮血,聽到顧千帆撞上圍欄的那一聲巨響,及他遠去的腳步聲後,他一拂案幾,茶盞摔碎,鮮血流瞭一地。
窗外又是一蓬煙花炸開。
夜已闌珊,桂花巷小院內依舊燈火通明,過瞭好一會兒,葛招娣打著哈欠離開孫三娘的房間:“三娘姐你也別忙瞭吧,我也累死瞭,盼兒姐到傢就倒在床上睡著瞭。”
“好。”屋內傳來孫三娘的疲憊的聲音:“對瞭,昨兒讓你放的東西你放瞭沒有。最近傢裡名貴香料多,可不能都給禍害瞭。
葛招娣:“早放瞭。”
她們兩人窗中的燭火很快熄滅。
不一會兒,宋引章打著哈欠執燭經過廊下,見趙盼兒的窗戶沒有關好,下意識地便想上前。可馬上,她便看到窗外地上的那一層薄薄的面粉。
宋引章一怔,馬上便想起那日葛招娣所說顧千帆不時常深夜前來窺探之事。她眼波一閃,轉身輕輕地把某樣東西踢到瞭窗下。
夜深瞭,萬物俱靜,一個黑影出現在趙盼兒的窗外,可就在一瞬間,突然傳來一聲重響,那人“啊”地痛呼瞭出來。
隨即,葛招娣飛一樣地竄瞭出去,操起房門口的一桶水就往他身上潑去:“有賊!”
燈火漸次亮起,趙盼兒也推窗察看,然而窗外那一身水跡、無比狼狽之人分明是顧千帆,而他腳上夾的,竟然是一隻老鼠夾!那正是宋引章剛才踢到窗下的物事。
顧千帆事先沒有心理準備,吃痛後用力地掰開腳下的老鼠夾:“盼兒,這裡為什麼有個老鼠夾子??”
趙盼兒也是意外之極,但隨即一眼便看到瞭匆匆趕來的孫三娘和宋引章。後者一副難掩雀躍又小小心虛的樣子——打小幹瞭壞事之後,她一直就是那個樣子。
趙盼兒無奈,掃瞭一眼那並無什麼鋸齒的鼠夾後,她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回答顧千帆,隻能淡淡道:“因為總有老鼠在外頭亂竄。”
顧千帆尷尬之極,偏生孫三娘還叉腰質問道::“顧皇城半夜私入民宅,想幹什麼?
顧千帆隻得低聲道:“我有話想和盼兒說。”
宋引章從孫三娘背後探出頭來:“喲,想仗著臉熟,討花月宴的帖子啊?告訴你,沒戲!”
顧千帆求救地看著趙盼兒:“盼兒。”
趙盼兒沒有說話。
孫三娘見此,使瞭個眼色,拖走瞭宋葛兩人,但三人隻是遠遠站在院中,並未離開。
趙盼兒:“現就說吧。”
顧千帆看看遠處的三女,又看看趙盼兒,張瞭幾次口,半晌卻也隻說出一個“我”字——直到割血還父以後,他才有勇氣來見趙盼兒。來的路上,他也想過很多要說的話,但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難以啟齒”這四字的含義。
趙盼兒卻再也受不瞭他的猶豫,她閉瞭閉眼:“行瞭,夠瞭。”
她轉身拿出一個錦囊,裡面正是顧千帆此前給她的房契和鑰匙:“你的東西,拿走。”
“盼兒!”顧千帆這下徹底急瞭。盼兒還給他這件東西,無異於舉慧劍斬情絲!
趙盼兒將錦囊強硬地丟給顧千帆,忍住眼淚,盡量冷冷地道:“招娣,送客。”說完,便用力關上瞭窗子。
“顧皇城,請。”葛招娣朝滿臉震驚無奈的顧千帆做瞭個送客的動作。
趙盼兒將窗子推開瞭一條縫隙,遠處,顧千帆的身影越來越遠,他身上的披風如蝶翻飛,終於,他的身影沒入到黑暗之中。趙盼兒突然無力地趴在窗戶上,眼中終於泛起淚光。
葛招娣訕訕地陪著顧千帆走著:“不好意思,弄濕瞭您的衣裳。可我真以為是賊,這招還是跟陳廉學的呢,有水跡,才好找賊逃到瞭哪裡。請。”
顧千帆自從被趙盼兒下瞭逐客令便一直沒作聲,這時終於忍不住問:“她為什麼又瘦瞭那麼多?這些天為瞭永安樓的事,她很勞累嗎?”
葛招娣詫異地:“顧皇城,你以為你現在還有資格關心這件事嗎?”
顧千帆聞言如遇雷擊,靜立半晌後,他跛足走向院門。
宋引章註視著他的背影,忽然唇邊微微一勾——如果說很久之前,她還對顧千帆有過那麼一點綺思,可現在他這副狼狽的樣子,可對她再無一點吸引力瞭!呵,管他哪個男人,隻要敢讓盼兒姐這麼傷心,都得付出代價!
正午的陽光炙烤著內殿前的青磚,就連花壇中的石榴花都倦憊地低著頭,相比正在殿內小憩的官傢,殿外當值的小宮女們就隻能趁內侍不註意的時候躲在屋簷下避暑。見內侍走開,她們對視一眼,玩心大起,開始用墻上的影子打架。
實際上,正在殿內禦榻上假寐的皇帝並不似那群小宮女的想象中那般享受,飽受頭疼折磨的他臉現痛楚,正在他忍無可忍之時,一雙女子的手開始輕輕地給他揉著額角,暫緩瞭那斧鑿般的刺痛。那女子與《夜宴圖》所繪的女伎甚是神似,正是當今皇後劉氏。
一眾宮婢欲給皇後問安,皇後卻瞟瞭眼榻上的皇帝,做瞭個噤聲的手勢。
皇帝以為給他按摩的是哪個近前服侍的宮女,便繼續閉著眼睛:“還是痛,你再重點兒。”
劉皇後笑道:“再重就要破皮瞭。損傷龍體,乃是大罪呀。”
聽出瞭皇後的聲音,皇帝嘴角噙瞭笑,但他依舊沒有睜眼,隻是撫著她的手道:“你是皇後,與朕本是一體,誰敢治你的罪?”
皇後蝶翼般的長睫微微顫瞭顫:“以前的柯政,現在的齊牧,這些清流,個個總覺得我牝雞司晨,恨不得除之以後快。”
皇帝自然知道清流們平日裡都是如何非議皇後的,但他依舊耐心地開解道:“言官不總是這個樣子嗎?當初柯政進諫,連口水都快噴到朕臉上來瞭,忍忍就好。他們明白是朕頭風發作,才要你代批奏章的,所以,你就當他們罵的是朕好瞭。”
“你是我的夫君,我可舍不得。”說這話時,皇後的臉上竟帶瞭幾分小兒女情態。
皇帝笑瞭,將皇後的手放在臉邊、此時窗外有嬉笑聲傳來,皇帝支起身來,見窗外兩宮女背對著他們,正玩得開心。
皇後下意識就要上前訓斥:“這幫丫頭,居然在這肆意喧嘩——”
皇帝不想讓皇後離開自己,便按住她的手:“算瞭,她們也就比咱們的升王大上四五歲,何必拘著呢。看著她們,倒讓朕想起幾十年前剛遇到你的時候瞭。”
想到與官傢年輕時的恩愛畫面,劉皇後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開瞭,是啊,宮中難得有這般的生氣,她一時也不想破壞這份美好,便與皇帝十指相扣,回憶著兩人初遇時的場景,耳中不時傳入殿外小宮女的議論聲。
“你看那石榴花,真紅。哎對瞭,你知道永安樓一道菜叫踏雪尋梅嗎?石榴子嵌在酸酪糕裡,紅白交加,又香又甜,別提多好吃瞭。”
皇帝正把案上的一朵石榴花插入皇後發間,聞之不禁一笑。
很快,小宮女們便議論得愈發入神,幾乎忘瞭自己身處何處,音量也逐漸增高。
“你吃過嗎?我隻聽說他們的花月宴,滿城的名士都去瞭。”
“我沒有,可尚食局的女官昨兒出宮采買時吃過,她都誇好呢。聽說這幾天,光在永安樓外排隊的人都快有半裡瞭,花月宴雖然每十天才開一次,可是萬水閣裡的瓦子也好玩啊,聽說還有女相撲,等我休假出宮時,一定要去看看。”
“反正今早林三司候見的時候,不住口地跟王都知誇那兒的酒好喝,說什麼不飲一盞,枉做神仙……”
遠處想起瞭一名內侍的咳嗽聲,兩宮女忙肅立。一時間,空曠沉悶的大殿又變得靜悄悄的,唯有香爐中的升起的煙霧仍在變幻著莫測的形狀。
劉皇後有些惋惜:“呀,沒滑稽戲聽瞭。這什麼永安樓,真有那麼好?”
“林頻做官不怎麼樣,聲色犬馬倒是一流。他誇好的東西,一定不會差。待朕這一段身子好些瞭,就帶你出宮去嘗嘗鮮去。”話沒說完,皇帝便不住地咳嗽瞭起來。
“那妾就先謝過官傢瞭……怎麼又咳起來瞭?”劉皇後難掩關心地替皇帝拍背順氣。皇帝的病總是反反復復,她真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皇帝擺瞭擺手:“不妨事。隻是有點夏熱,朕傳瞭抱一仙師來講經,聽聽就心靜自然涼瞭。”
不一會兒,就有宮女在外通稟:“官傢,抱一仙師在外候見。”
皇帝步入外殿時,已經換瞭一身衣服,他的目光掃向階下,卻發現除瞭抱一仙師外,歐陽旭也在旁躬身行禮。
跟從前比,歐陽旭雖然樣貌沒怎麼變,最多因為在西京風餐露宿看起來消瘦瞭些,可周身的戾氣卻使他仿佛換瞭個人,隻不過在禦前,他自是要壓下那份怨毒和野心。
近來那個顧千帆擔心他對付他的寶貝心肝兒趙盼兒,派瞭不少察子守在他傢附近監視,他自然不會坐以待斃,所謂的看淡前塵隻是哄哄杜長風的鬼話罷瞭,他不僅要與高慧成親、鉆營仕途,還要有冤報冤、有怨報怨,趙盼兒和顧千帆,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歐陽旭斂下眼中的怨毒,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下,突然撲通一聲跪瞭下去:“臣有罪,未得宣召便擅自隨仙師入宮。但臣確有要事相奏,事關社稷,又頗緊急,無奈之下,隻得從權,還望官傢恩恕!”
皇帝不快地盯著匍匐在地的歐陽旭,前朝官員可不比小小宮婢,他心情好瞭或許可以容忍小宮女們疏職玩耍,可這並不代表他能允許官員無詔入宮。他緩緩坐在龍椅上,不滿地問:“哦?那你說說,有什麼事關社稷的大事?”
“請官傢屏退左右。”歐陽旭幾乎把頭低得要陷進地裡。
皇帝本皺眉欲斥,但見歐陽旭竟然不要命似的不住磕頭,隻得揮手讓眾人離開:“起來說吧!”
“謝官傢。”歐陽旭舉起手中畫軸,滿臉正義凜然地說,“臣欲參中宮聖人欺君瞞上,竊居後位!”
皇帝原本正在喝茶,一驚之下直起腰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