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慧原本正在房中插花,聽到外面的一陣騷亂,不禁皺起瞭眉。
“你不能進去!”院中,春桃正奮力阻攔歐陽旭。
房門被猛地推開,高慧走到門前,冷聲道:“讓他進來。”
歐陽旭的目光冷冷地落在高慧明艷的臉頰上,從他身上根本尋不出一絲從前的情意。
房門一關,午後的暖陽被徹底阻隔在外,昏暗的光線下,歐陽旭的臉色看起來更加灰敗瞭。他舉著手中的絹帕,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這是你安排的?”
高慧語氣平靜如水,“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歐陽旭情知高慧在裝傻,面色一陣青白變幻,沉默片刻後,他果斷朝高慧深深一禮,“高娘子,歐陽旭自知無德,不堪匹配柔儀,願意再次解除婚約。”
高慧還是雲淡風情:“什麼叫再次?我手裡隻有你親筆在西京寫下的一封退婚書,不記得和你訂過第二次親啊。”
歐陽旭懶得跟高慧打啞謎,直接將肚兜掏瞭出來,“高娘子,事已至此,明人就不要再說暗話瞭。隻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可以馬上把這玩意交給你。”
高慧看到肚兜,這才有點慌亂,下意識地想要奪回,卻被歐陽旭靈敏地避開瞭。
高慧力持鎮定:“你還敢跟我談條件?難道你還以為,拿著半張市面上處處都有的絹帕所改的肚兜,就能威脅我?”
歐陽旭冷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一回你若是肯幫我,你我便再無瓜葛;但如果你想像你爹那樣袖手旁觀,我敢保證,就算你以後嫁瞭人,也終身不得寧日。”
高慧恨得咬牙,她要拼盡全部理智,才能忍住不對他惡語相向。
歐陽旭見高慧仍不入套,便又往火裡加瞭把柴,低聲威脅道:“官傢從不殺言官,所以這一回我最多流放,死不瞭。要是有朝一日我把你身上的那些私隱告訴你夫君,他會如何想?”
高慧身體微微一顫:“你想要什麼?”
歐陽旭不急不緩地說:“請宮中高妃助我盡快面見官傢,陳情求恕。”
高慧似乎有瞭一絲松動,但最終還是冷靜下來:“我不信你會遵守諾言。”
一味激怒高慧並不是辦法,歐陽旭又適時展現出瞭自己的誠意,“我可以寫下切結書,隻要你助我見到官傢,我可以保證今生今世不再為難你和高府,如違誓約,我以命相賠!”說著,他將寫好的切結書和肚兜交給高慧。
高慧想盡快瞭結此事,粗粗看瞭一遍,便道:“可以,蓋手印吧。”
歐陽旭卻狡猾地搖頭:“現在不行,隻有等你助我見到官傢之後,我才會用印。”
高慧心中冷笑不已:“放心。明日是鄂國長公主二十歲生辰,官傢疼愛幼妹,一定會出宮微服去公主府賀壽。我和公主交好,用不著宮中姑姑出手,也能幫你要到一份請帖。”
歐陽旭盤算瞭一會兒,點瞭頭:“好。那就靜候佳音。”
高慧本以為歐陽旭該說的都說完瞭,正準備吩咐春桃送客,歐陽旭卻突然朝她一拱手:“高娘子好心計,若是我沒猜錯,這一切都是你自己安排的,而非令尊吧?沒能娶到娘子,實乃歐陽旭之幸也。”
“是嗎?我也覺得。送客。”高慧眼皮都懶得抬,背過身去,不再理他。
歐陽旭對高慧輕慢的態度有些不滿,但也隻能跟著春桃走瞭出去。
送走瞭歐陽旭,春桃匆匆而回,卻見高慧站在走廊上,她腳邊火盆中,那半隻肚兜正在熊熊燃燒。
春桃試探地問:“要不要告訴主人?”
而高慧嗅著空氣中樹木的清香,笑著搖瞭搖頭:“不必瞭,他現在惶惶不可終日,估計正絞盡腦汁想著怎麼不被歐陽旭連累呢,又怎麼會關心我的婚事?”
春桃猶豫瞭片刻,終究還是禁不住好奇,“那些絹帕真是姑娘你自個兒安排的?你這幾天都沒出府,什麼時候做下這等大事,奴婢竟然都不知道……”
“不是我,我隻是很幸運,遇到一個很好的朋友而已。”說著,高慧抬起腳,從火盆上跨瞭過去。
與此同時,永安樓一間雅閣內,池衙內正在趙盼兒面前邀功。
“怎麼樣,你第二個願望,轉眼就實現瞭吧?三天之內,全東京城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是。不過你幹嘛要做那麼多的絹帕啊?”見趙盼兒不答,池衙內在她面前揮瞭揮手,“哎,回魂啦!”
趙盼兒正忙著看手中的一冊冊邸報,頭也不抬:“我隻是單純想幫一個人而已,因為她也曾經主動幫過我。一共花瞭多少錢?我給你。”
池衙內豪情萬丈:“我缺錢嗎?我是行頭,弄幾匹一模一樣的湖絲,你繡幾個破字,算啥啊。”
“行,那過幾天,我一定再幫你再賺一大筆,就當是謝禮瞭。”趙盼兒隨口道。
池衙內馬上靠近套近乎:“我不要謝禮,你隻想你安慰安慰我。哎喲,你不知道,剛才我被三娘澆瞭那一頭菜,多沒面子,多狼狽,可全酒樓的人沒一個人關心我,全在那感嘆他們母子相會有多不容易。”
趙盼兒冷冷地瞟瞭他一眼,池衙內心知不妙,立馬就來瞭個急剎車,拿起她面前的冊子看瞭一眼:“邸報?你找袁屯田要的?老看這個幹嘛?”
趙盼兒將那冊邸報搶瞭回來,遮掩道:“查件事,沒什麼。”
池衙內不開心瞭:“別騙我瞭,你今天一直把自己關在這兒,要真沒什麼,你至於連下樓看一眼孫三娘的兒子的時間都沒有嗎?是不是和顧千帆有關系?”
“跟你沒關系。”趙盼兒不想多談。
池衙內不自覺地升高瞭語調:“我就知道要壞事!早知道那天晚上就不該讓你們見面!你可千萬別覺得他可憐就軟瞭心……”
趙盼兒煩瞭,用力將池衙內推出門去。
池衙內極沒面子,也不開心瞭:“開門!趙盼兒你別整天對我這麼甩臉子,泥人也有三分火性,用完瞭人轉頭就不理,你簡直是無情無義,始亂終棄!”
門內傳來瞭趙盼兒的聲音:“我是沒空理你,你以為其他酒樓會眼睜睜地看著永安樓一鳴驚人,自己卻什麼事都不做?”
池衙內聞言一愣,氣焰頓時低瞭:“哦,原來你在琢磨這個啊,嘿嘿,對不住啊,不打擾你瞭,你忙,千萬別生氣啊。”
半晌,趙盼兒也未答話,池衙內將耳朵緊貼在門上,可屋裡再沒瞭聲音。池衙內自覺沒趣,往樓道裡走瞭幾步,想瞭想卻又訕訕地走瞭回來。
他隔著門,甕聲甕氣地問:“盼兒姐啊,能不能給我幾角蘇合鬱金酒?現在這酒在東京可出名瞭,畢竟官傢都喝過瞭嘛。好多生意場上的朋友都問我要,我畢竟是十二傢行會的總把頭……”
趙盼兒終於答瞭話:“你找招娣去領吧,她管著酒水這一塊。”
聽到趙盼兒的聲音與平常無異,池衙內終於松瞭口氣。
聽到門外再無人聲,趙盼兒總算松瞭口氣,她揉瞭揉幹澀的眼睛,又繼續看起邸報來。她用手指著冊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仔細地辨認著,唯恐有所疏漏——自那晚詢問過陳廉庫帖之事後,她就有瞭一個清晰的直覺:能讓顧千帆如此糾結痛苦、想見她卻又百般畏懼的事情,除瞭他的生父蕭相,就隻能是和他們的婚事相關瞭。婚姻是結兩姓之好,而她早就和顧千帆互相坦承過關於感情的過去,那麼,問題隻能出在兩人的傢世上!
一想到當年全傢遭難的淒慘,饒是趙盼兒摸清頭緒,也一時不知該如何下手,倒是三娘和杜長風看出她情緒不對,婉轉詢問。趙盼兒想起杜傢乃是京中大族,才語焉不詳地請教杜長風遇到這情況該怎麼辦。杜長風情知事關重大,便替她尋來詳錄朝中事務的邸報,盼兒便在永安樓的經營空暇,見縫插針的查閱起當年的往事來。這一查,便是整整數日,但趙盼兒卻始終沒看出個究竟。
趙盼兒邊看邊喃喃:“阿爹抗命,明明就是景德元年的事,怎麼可能沒有記載呢?”
冊子上的字越來越模糊,趙盼兒疲勞地閉上眼睛,往事情不自禁地掠過心頭——她想起幼時父母對她的憐愛,想起親眼父親領軍出城時的威風凜凜、獲罪受杖時血肉橫飛,更想起自己開設茶坊後遍查刑律,結交官員雅士,想設法為父親鳴冤,最終卻從多番渠道證實當年之事系出黨爭、翻案無補的認命與沮喪,以及此後漫長歲月中的自我和解……
忽然,窗口吹來一陣疾風,將桌上的書頁吹得嘩嘩作響,趙盼兒忙去關窗,回座後正欲把書頁翻回原來的頁數,卻陡然發現頁邊的一行小字:去歲臘月二十七日,都巡檢史趙謙信抗旨擅啟東光縣城門,殺北人劫掠者。左司諫蕭欽言以禍亂兩國和議彈之。上諭交大理寺審理。
趙盼兒指著那行字的手指迅速地顫抖瞭起來。隨後,她捂住瞭臉,淚水一滴滴地從她的指縫裡掉瞭出來。原來如此,果然如此!她終於找到瞭顧千帆與她突成陌路的原由,但這原由,卻重如千鈞,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也不知過瞭多久,幾聲敲門聲響起,宋引章走瞭進來。趙盼兒忙抹掉瞭眼淚。
起初,宋引章並未註意到趙盼兒抹淚的動作,急匆匆地說:“姐姐。子方來東京瞭,三娘很歡喜,但晚市還得招待客人,離不開,我想讓招娣送子方回小院先住,你看可好?”
“好。”趙盼兒一愣之後,隨口應下。
“哦,對瞭。”宋引章有些孩子氣地撇瞭撇嘴,恨恨地說,“王樓和潘樓也開始賣蟹釀橙瞭,比咱們這便宜三成。聽說他們還抄瞭蘇合酒的方子。”
“讓他們去吧。”趙盼兒尚在情緒之中,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這一回,宋引章敏感地察覺到趙盼兒的反常,便走到在她面前蹲瞭下去,一邊仰頭觀察著她的神情,一邊小心地問:“姐姐,你是不是又遇到什麼為難的事瞭?”
趙盼兒表情木木的,點頭道:“我突然知道瞭一些事,心很亂,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
自從永安樓開業以來,宋引章從未看過姐姐如此低落,一陣心痛閃過心頭,她伸手握住趙盼兒手,輕聲道:“那就出去走走,別悶在這裡一個人瞎想。我從林三司傢逃出來的時候,和你現在一模一樣。那會兒我也不知道該往何處安生,既不敢回來找你們,也不敢去教坊,就這樣在廟裡頭想啊想啊,頭都快想破瞭,卻仍然沒有結果。後來天亮瞭雨停瞭,我索性就離開廟裡,隨便亂走,可越走心境卻越是開朗。再後來,我就走到瞭碼頭,重新遇見瞭你們……”
“可你要是選瞭另一條路,或是沒有遇到我們,怎麼辦呢?”趙盼兒下意識地問。
宋引章似乎已經將一切都看開瞭,豁達地說:“那就再想辦法唄,總之天無絕人之路。換個地方,總會有不一樣的風景。反正,再差也比待在原地好。再苦,能難苦過我被周舍栓狗繩關柴房?”
趙盼兒眼中閃過瞭一抹光,她緩緩站瞭起來:“你說得對,我是該換個地方好好想想。可應該去哪呢?”
宋引章一時也回答不出,她皺著眉想瞭想,這才一指窗外一座高聳的佛塔:“那兒!”
仿佛回應她的話一般,“當當”的佛寺晚鐘聲,響瞭起來——那是開寶寺靈感塔的佛鐘,先帝特在此塔供奉吳越國所獻的舍利,正是在這東京城中,三姐妹極少能見到的錢塘風物!
鐘聲不斷,趙盼兒快步奔走在通往城東北開寶寺的街道上,每一記鐘聲,都打在她的心上。奔進佛寺的大門,暮雲已起,巍峨的靈感塔便在眼前。趙盼兒飛快地拾級而上,因為跑得太快,她感覺自己的肋部隱隱作痛,可她卻仿佛跟自己較上瞭勁,一定要趕在最後一聲暮鐘敲響前登上塔頂。
“當!”最後一聲暮鐘響畢,趙盼兒終於喘息著登上瞭佛塔。
此處視角極好,往下望去,就可以俯視東京的人間煙火。此時正值傍晚,夕陽金輝如同一層金紗般,鍍在瞭繁華的禦道上。
塔下,僧人的誦經聲幽幽傳來:“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
漸漸的,趙盼兒的心靜瞭下來。又不知為何,她突然間熱淚盈眶。
一位仙風道骨的高僧出現在她身後,朝她一禮:“阿彌陀佛,女施主。”
趙盼兒回以一禮:“大和尚。可否請教,若有一段緣,怎麼能知道它是良緣,還是孽緣?”
“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所以是良是孽,在於施主你如何想,而不在於緣分本身。”高僧一指塔下的東京紅塵,聲如鐘磬般深沉幽遠:“此刻塔下世人如抬首,隻會覺得我等如螻蟻般細小;而我等俯看東京眾生,又復如何?
一聲輕響似乎在耳邊響起,趙盼兒知道,是自己胸中的那片薄冰被擊碎瞭。剛才,她其實早已隱約理清瞭思緒,高僧的這一句話,更是讓她徹底撥雲散霧——早就清楚父親獲罪真實原由的她,剛才尚且如此痛苦,那驟然得知兩人之間竟有父怨的千帆呢?十餘年來,始終掙紮於皇城司泥淖,卻依然心向光明的他,那時該有多絕望,多恐懼?
趙盼兒再度抹去眼角的淚水,盈盈一禮:“有勞大和尚解惑。今日多有打擾,不知如何感謝才好。”
高僧報以一笑:“不難,隻要下次多佈施幾盒素果子就行。自從‘半遮面’歇業,老衲可是許久都沒有嘗到君子餅的味道瞭。”
趙盼兒一愕,隨即也笑瞭:“果然是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
高僧也笑瞭。在這笑聲中,趙盼兒回首再度看向塔下,街道上,行人來來往往、穿梭如織,而她頭一次將人生看得這般清明。
金光褪去,夜幕初臨,這正是永安樓最熱鬧的時段。掌櫃的忙著招呼客人、跑堂的忙著傳菜,四處人來人往,一派熱鬧景象。
趙盼兒踏入永安樓,看著這熱氣騰騰的生活氣象,深深吸瞭一口氣。
葛招娣首先發現瞭她:“趙娘子回來啦。”接著,客人們也紛紛向她打起瞭招呼。
趙盼兒微笑著一一回應,一會兒跟客人談笑兩句,一會兒叫住跑堂的,要他整理腰間的手巾,又恢復成瞭以往那個長袖善舞的掌櫃娘子。
葛招娣松瞭一口氣,招手叫過一侍女,滿臉喜色地說:“快去千山閣告訴引章姐一聲,就說盼兒姐這邊雨過天晴瞭。”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陣哀嚎,何四扶著鼻青臉腫的池衙內走瞭進來。趙盼兒嚇瞭一跳,忙將池衙內拉進雅間,免得打擾樓裡的客人。
進瞭雅間,池衙內疼得齜牙咧嘴,卻不忘向趙盼兒邀功——原來他之前是為蘇合酒的事兒跑去找王樓的掌櫃王豐打架去瞭!
不一會兒,葛招娣給池衙內拿瞭藥來,宋引章樂意看池衙內吃癟,說什麼也要來看熱鬧,因此便形成瞭趙盼兒、宋引章、葛招娣都在一旁圍觀何四給池衙內上藥的局面。
人一多起來,池衙內便愈發喊得誇張,不時痛呼:“輕點!”
“好端端地,你跟人傢打什麼架呢?”趙盼兒抱著雙臂,顯然覺得他純屬自找苦吃。
池衙內覺得自己的傷比剛才更疼瞭,齜牙咧嘴地說:“你能忍得下這口氣,我可忍不瞭!他們搶的哪是方子啊,是錢!是活生生的錢!”
一直悶聲不響地坐在旁邊的宋引章一邊吃著蜜餞,一邊慢條斯理地問:“你平日裡不是口口聲聲說自己不在乎錢嗎?”
“說和做能是一回事嗎?老子戒賭還戒瞭快十年瞭呢!”池衙內快被她們氣出內傷,哀怨地掃視著眾人,“你們有沒有良心啊,我都這樣子瞭,還在那笑話我!”
趙盼兒聞言揚眉:“何四,你來說,你傢衙內受的這趟罪,活該不活該?”
“活該!”何四重重地點瞭點頭。
“你這吃裡扒外的混賬!”池衙內氣得一把推開何四的手,結果不小心碰到傷口,他一聲哀嚎,又消瞭氣焰。
何四嘿嘿一笑:“稟衙內,七天之前,趙娘子早讓我把東京市面上的鬱金和蘇合香料全買下來啦!其他酒樓買得越多,咱們的藥行就越賺錢!”
“啊?”池衙內懷疑自己的耳朵被打壞瞭。
孫三娘見池衙內傻呆呆的,便用輕快的語氣說:“還有蟹釀橙用的江南蟹,咱們也早把今年的貨都買斷啦。王樓那些地方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用的是普通的溪蟹,最多再過兩天,溪蟹肉一老就會發苦,這菜也就毀啦。”
趙盼兒意味深長看瞭池衙內一眼:“做生意要想長久,不光要靠菜色好,點子多,還得緊緊地把住貨源,自從經過茶湯巷鬧事和買冰的事情後,我就深深地記住瞭這個教訓。不在這上頭狠狠地賺一筆,拿什麼去貼萬水閣的便宜菜錢?”
池衙內聽到“買冰”二字後,眼神明顯飄忽瞭一下。
宋引章看池衙內如此反應,更加快樂瞭,她難掩自豪地說:“隻要萬水閣來的人越多,永安樓在東京的名聲就會越響,連帶著讓千山閣也成瞭士大夫的必訪之地。”
葛招娣也補充道:“永安樓也不會指著蘇合鬱金這一種賣,明後天就會出丁香琥珀酒啦。當初茶坊都有那麼多種味道飲子,咱們一樣一樣的換,別傢就隻能一次一次地跟!”
池衙內感覺口中發幹,趕緊咽瞭咽唾沫:“丁香和琥珀,你不會也都買斷瞭吧?”
趙盼兒點瞭點頭:“誰叫你有錢,讓我隨意從賬房裡支銀子呢?”
“能賺多少?”池衙內的語氣有些發抖,雙手也捂住瞭胸口。
“不少。”趙盼兒眼中盛滿笑意,“在你還沒當上酒樓行頭之前,沒準就能幫你弄個香藥行的副行頭當當。”
池衙內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下瞭:“盼兒啊,你就嫁給我吧!咱們兩口子以後聯手在東京做生意,保證大殺四方!”
眾人先是一陣靜默,隨後,除瞭池衙內,所有的人都樂瞭。
葛招娣在旁嘖嘖稱奇:“這是歡喜瘋瞭。”
趙盼兒也笑著吩咐何四:“你傢衙內傷瞭頭,趕緊扶他下去歇著。”隨後便拉著宋引章走瞭出去:“我送你回一元閣。”
走出老遠,趙盼兒和宋引章還能聽到池衙內大喊著“放開我,放開我!我沒說胡話!我清醒得很!”的聲音。
宋引章笑瞭好一陣,才道:“下一場花月宴,已經準備得差不多瞭。這次演《洛神賦》,除瞭素娘,還請瞭教坊的幾位舞姬。”
“自從官傢來過永安樓,她們都爭著來瞭吧?”前幾日,官傢雖是微服私訪而來,但這逸事早就經由林三司“不經意”地泄密,因此永安樓現在早已成瞭東京文人墨客們趨之若鶩的必訪之地!
宋引章正色起來:“不單是為這個,以往她們這些行首按制去別的酒樓應召侍宴,雖然面子上風光,可做的仍舊是陪笑的勾當,就連休息的時候都隻能擠在後面的小雜間。可咱們永安樓不但份子錢多,招待得更是細心,不少士子還為著每半個月一次的評詩來討好她們。這些尊重雖然算不上多,但也已經讓她們覺得安慰瞭。”
趙盼兒停下腳步,心生感慨:“這些都多虧你考慮周到。”
“因為我經歷過,所以才明白她們到底想要的是什麼。”在燭光的倒映下,宋引章的雙眼含光。
趙盼兒知她心意,握住她的手,輕聲而堅定地說:“一步一步地來,總有一日,賤籍這兩個字,不再會成為我們的心魔。”
宋引章也認真地點瞭點頭,她相信那個日子一定會到來。
此時已經到瞭一元閣門外,進門前,宋引章有些遲疑地問:“姐姐,你……真的不考慮池衙內?他畢竟挺有錢的,還願意為你做低伏小……”
趙盼兒搖瞭搖頭:“我也是到瞭現在才明白,原來真正喜歡一個人,不會去想自己能得到什麼,而隻是會去想能為他再多做些什麼。”
宋引章知道趙盼兒的“他”指的是誰,可那註定不是一條容易的路。“那你要為他再做些什麼呢?”
趙盼兒仰起頭,目光篤定地看著窗外的璀璨繁星:“逼他走出自己的世界,到我的世界來!”
月上柳梢,才是顧千帆和眾手下的下衙時分。一行人走出皇城司,顧千帆還在細細吩咐:“明日官傢駕幸鄂國長公主府,務必要多派些人手。孔午,我讓你問大理寺要的……孔午?”
孔午隻顧著看皇城司外墻,有點走神,此時忙應道:“下官在!”
“你怎麼瞭?”顧千帆狐疑地打量著孔午。
孔午指著外墻上的蔓藤,臉上寫滿瞭疑惑:“我就是瞧著這裡有點古怪,這花什麼時候開出來的?早上我來的時候還沒有啊。”
顧千帆放眼看去,隻見司外的一墻蔓藤上,竟然密密麻麻插滿瞭黃花!他心中巨震,未及多想,身體已經率先做出瞭反應,他奪過手下的馬匹,如離弦之箭般沖瞭出去。
“頭兒!”孔午和陳廉驚愕地對望一眼,然而,街巷中早已不見瞭顧千帆的蹤影。
顧千帆一路風馳電掣,隻用瞭平日一半的時間便到瞭半遮面。茶坊中一燈如豆,映出一女子的側影,蝕骨的思念席卷而至,顧千帆想也沒想,便顫抖地推門而入:“盼兒!”
雅室中,趙盼兒有如玉人一般靜立。
顧千帆想奔向她,但最終卻遲疑卻步:“盼兒,你想見我瞭?”
趙盼兒回過身來,燭火映照下的她美得幾乎不似真人。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可顧千帆卻近情情怯,不敢再近一步。兩人就這樣,隔著重門,相對而立
趙盼兒輕聲道,“顧千帆,上回你說要我給你一次機會,我給你。”
顧千帆身子一震:“盼兒。”
她對著天地說:“現在這裡隻有天地、你我兩人,所以,我才敢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驕傲,再問你一次——你到底還願不願意娶我?”
顧千帆如遇雷擊,不由得上前:“我願意,無論任何時候你問我,我都願意!可是,”顧千帆遲疑瞭一下說,“你不會原諒我的……”
趙盼兒不禁上前幾步,聲音中透著酸楚:“為什麼?呵,為什麼?難道就因為你是蕭欽言的兒子?因為你爹是彈劾我爹的禦史?因為他是害得我父母雙亡,早早淪入的賤籍的元兇?”
“你全都知道瞭。”顧千帆的眼眸中寫滿瞭震驚,良久,他低下頭,苦澀地承認,“是,正因為我們永遠也邁不過這道血海深仇的深淵,我才不配和你在一起。”說完,他整個人陷入愧疚自責的情緒裡,不能自拔。
“隻是你邁不過而已。”趙盼兒眼眶泛紅,聲音卻幹脆果決。
顧千帆抬起頭,語氣中滿是不敢置信:“盼兒?”
趙盼兒一行清淚落下:“蕭欽言彈劾過我爹,可就算他現在是奸臣,當初那道奏折也是他身為言官的職責所在。讓我淪入賤籍的,不是官傢,也不是蕭欽言,而是我爹當初的選擇!他明知當時開城是違旨抗命,可他還是做瞭,因為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北人殺大宋的百姓不管!後來,副將大叔來贖我時告訴我,臨終之時,我爹一直說對不住我娘和我,可是他不後悔。而我是他的女兒,顧千帆,你記得嗎?我跟你說過,無論何時,我也都不會後悔!”
顧千帆聽完趙盼兒話大受震動。若換瞭別人,或許就會拉住她的手,就勢與她和好如初。可顧千帆知道,這一切並不是盼兒一句“言官職責所在”的大度便可就此揭過的——她並不知道蕭欽言為瞭上位而借黨爭讒害忠良的細節,但他卻早已從各種蛛絲螞跡中拼湊出瞭當年的不堪真相,他不可以自欺欺人,更不可以再欺騙這個為瞭拉出溺水的他,而不惜揭開自己最痛楚的傷疤的女子。於是,他生生地停下瞭自己差一點就要移動的腳步:“但我始終是蕭欽言的兒子。”
趙盼兒淚眼婆娑,反問顧千帆:“那又如何?你現在姓顧,不姓蕭!你害過我爹嗎,你見過我娘嗎?二十年以前,你根本就不認識我,我們倆之間,哪來什麼血海深仇!”
“別說瞭!”顧千帆眼眶一熱,但他很快便克制住瞭自己,沙啞著聲音說,“你知道我現在有多想一把把你抱進懷裡嗎?可我不能!這件事太過沉重,就算你現在能放下,可往後幾年,幾十年呢?它始終會是一道一碰就流血的傷痕,所以,我才不能因為自己的沖動和私欲,就害瞭你的一生!”
趙盼兒不禁苦笑:“害我的一生?你以為我是因為沖動,才跟你說這些的嗎?”激動之下,趙盼兒的聲音有些顫抖,“不是,我在樂營那十年,見過無數悲歡離合、人間慘劇。所以我早就明白一個道理:莫問前塵,隻看來路!你已經因為這段父子孽緣蹉跎瞭前半生,現在還想拿自己的後半輩子獻祭嗎?”
趙盼兒的話使顧千帆深受震動,他張口欲言,可趙盼兒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隻聽她語聲淒切:“千帆,你之前對我確實很好,可當你一個人藏起來舔傷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們之前風雨同擔的誓言?有沒有想過你的避而不見傷我有多重?顧千帆,現我可以告訴你,以前就算歐陽旭那般對我,我也從沒有想過死。可那一天,當大風把這裡刮得什麼都不剩,而我卻一直找不到你的時候,我真的想過要從汴河的橋上跳下去!”
“盼兒!”顧千帆再也不忍聽下去瞭,倘若她真的出瞭什麼事,他也斷活不下去。但即便如此,他的腿也似有千斤,始終讓他無法邁出一步。
趙盼兒嘆瞭口氣,主動穿越重門走到顧千帆跟前。她從袖中摸出那隻火珊瑚釵,看著顧千帆,輕聲道:“這是你送我的,你看好瞭。”
在顧千帆錯愕的目光下,趙盼兒奔出門外,把珊瑚釵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從地上撿起一塊鋒利的石塊高高舉起:“我不想再浪費時間瞭,我再重復一次,我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驕傲,隻會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究竟願不願意放下過去,重新和我在一起?我隻數三聲,一,二!”
趙盼兒決絕地轉身,將石塊砸向珊瑚釵。
顧千帆的腦子嗡嗡作響,那一瞬間,所有的理智與顧慮都離他而去。是,永陷阿鼻對他不算什麼。大不瞭,一切沉淪盡毀便是瞭。但這一刻,他卻無比想捉住那曾與他暢快甘霖的垂柳楊枝!於是,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顧千帆沖上前劈手奪過瞭珊瑚釵,一把擁住瞭她。又過瞭良久,他方吐出那三個字。“我願意。”
一時間,趙盼兒被顧千帆身上那令她熟悉的氣息所包裹,她閉上雙眼,淚水早已滾滾而下:“顧千帆,你真的是個懦夫。”
顧千帆擁著趙盼兒,這一刻,他終於實實在在地感受到瞭她的溫度與顫抖。
“你說得對,所以,我會用後半生一直愛重你、呵護你,這樣才能贖清之前我所有的罪責。”顧千帆把珊瑚釵重新戴在瞭趙盼兒的頭上,他的手有些顫抖,神情卻又無比地堅定。
趙盼兒伸出手,撫上瞭顧千帆近來瘦削瞭不少的臉頰:“你沒有罪,也沒有責。我們兩個,以後隻需要為自己,而不是別人的人生負責。”淚水流滿瞭她的臉頰,但她知道,她的這場豪賭終於成功瞭瞭!這一刻,她救的不僅是深淵中的顧千帆,也救瞭對他難以割舍的自己,以及他們同樣被父輩牽扯撕裂的人生。
烏雲離開瞭原本被遮蔽的圓月,月光同時映亮瞭他們兩人的眼眸。顧千帆俯下身,與趙盼兒長久地擁吻在瞭一起。
躲在角落地偷看的陳廉將這一幕盡收眼底,而葛招娣也在他的身旁。兩人屏聲靜氣,看著兩位老板冰雪盡消,春風復來,看著他們相依相攜而去。月光下,他們的背影猶如一對玉人。
笑容在這對少男少女的臉上浮現,陳廉試探地輕碰葛招娣的手,葛招娣身子一顫,連忙站開,但不知為何,她笑得更開心瞭。
無邊的黑暗如同幕佈一般將東京城徹底籠罩起來,然而鄂國長公主府上依舊燈球燦彩、羅綺爭馳。大廳正中燃著百炬紅燭,照得府中恍如白晝,放眼望去,席間客人俱是朝中權貴,正如高慧所言,素來疼愛幼妹的皇帝果然微服赴宴。
酒過三巡,皇帝象征性看瞭會兒歌舞,便在數名內侍的陪同下悄然離席,走到相對清幽些的湖邊賞月。
湖面在夜風的吹拂下輕輕漾動,沿路的燈火映在水面中,使得水面如銀河般星漢燦爛。
皇帝在湖邊一嶙峋的怪石邊坐定,他吩咐近旁的內侍:“朕酒勁上來瞭,你去告訴皇妹,讓他們年輕人自己高興,不用管朕。”
正在此時,靠著高慧拿到宴會請帖的歐陽旭不知從哪個角落裡鉆瞭出來,躬身道:“罪臣歐陽旭恭請聖安。”
陪侍禦前的一眾內侍陡然失色,大呵:“大膽,竟敢驚擾聖駕!”
皇帝揮手讓內侍稍安,看都沒看歐陽旭一眼,隻是輕蔑而疲憊地問:“怎麼,一個膽敢攻訐皇後的無恥小人,居然還有臉來見朕?”
歐陽旭做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滿臉慚愧地說:“罪臣受人蒙騙,誤參聖人,實有大錯。但罪臣腔中,絕無無恥之心,唯有忠君熱血。禦醫可以作證,那日殿上撞柱,臣並未留分毫餘力。”
皇帝臉色稍緩,但依舊不願看歐陽旭:“那今晚你特意尋到公主府來,是想朕饒瞭你嗎?”
歐陽旭言辭懇切:“並非如此,臣有錯,便該罰,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隻想求官傢切勿遷怒高觀察,因為罪臣擅入宮中覲見之前,並未向他透露過一絲一毫。高觀察雖好字畫,但畢竟是武將出身,誤判《夜宴圖》為真,情有可原。”
聽瞭歐陽旭的話,皇帝對他的印象稍有好轉:“你倒孝心不錯,知道為你嶽傢分辯。”
“罪臣與高傢娘子,早在西京之時便已解除婚約。回京後臣雖去過幾次高府,也僅僅是為瞭退還訂物,並無他事。”歐陽旭適時地撇清瞭與高傢的關系。
正如歐陽旭預料中的那般,皇帝果然追問瞭下去:“為何退婚?”
歐陽旭佯裝沉痛地答:“那時臣是宮觀官,自知仕途無望,便不想再耽誤高娘子。可就算如此,這一次,臣還是連累瞭她。”
“你倒是個多情人。”皇帝並未懷疑歐陽旭的話,嘆息道,“當時朕派你去西京,也是有些不妥,倒耽誤瞭你的探花好出身。也罷,朕不會和高傢計較此事。”
歐陽旭當即跪下,重重磕頭:“官傢聖明!”
皇帝生性仁厚,見歐陽旭尚未痊愈的額頭又已然磕出血來,終是不忍:“平身吧。剛才你數次說自己被人蒙騙,到底是怎麼回事?”
歐陽旭從表情到語聲都透著無限委屈,便是瓦子裡的藝人也無法比他把“無辜”二字詮釋得更加形象。隻聽他言辭淒切、幾近涕零地說道:“臣已是入彀之人,自身尚處迷霧重重,又哪敢有所定論?但臣敢以歐陽傢十世先祖發誓,臣確實是在西京拿到的那幅《夜宴圖》。官傢,臣隻是個不入流的微末小官,在西京窮到連房宅都賃不起,隻能雇個道童當下人,哪有膽子和財力去偽造名傢之作?微臣至今都覺得西京的日子是一場夢,原本尋訪仙師數月而無果,可突然之間卻風雲變幻,不但很快便見到瞭仙師,還得以拜見久已聞名的齊中丞,後來更是得到瞭歸塵道長遺贈書畫,本已羞澀的宦囊一下子豐厚瞭許多……”
皇帝敏銳地捕捉到瞭歐陽旭的話中暗含的信息,皺眉打斷道:“等等,你在西京就見過齊牧?”
歐陽旭做出一副懵懂單純的表情:是啊。中丞不是奉旨返鄉休養嗎?他是士大夫領袖,罪臣自然要去恭敬拜見才是……
“行瞭。”皇帝站起身來,不無地遺憾地搖著頭,“朕當初怎麼就點瞭你這個呆書生做探花呢?”此時他已經無心賞月,也不想再與歐陽旭多費口舌,便頭也不回地帶著內侍離去瞭。
“恭、恭送官傢!”歐陽旭俯伏在地,猶作迷蒙震驚狀,待得皇帝走遠,他才長舒瞭一口氣,臉上的表情,既有計已得手的慶幸,也有劫後餘生的後怕。
經過他這一番挑撥,皇帝定會以為他獻圖一事是被齊牧利用,由此一來,皇帝定會對清流一派失去信任。歐陽旭的臉上牽出一個猙獰的笑容,既然齊牧妄想棄卒保車,推他做替罪羊,那也就別怪他歐陽旭不義。
與此同時,皇後寢殿中,劉後正坐在鳳座上,聽內侍回報公主府發生的事情。
“做得好。不枉吾特意讓公主府的女官幫他一把。”事實上,若非她暗中相助,歐陽旭就算進瞭公主府,也絕無可能見到官傢,在今晚的這場大戲中,誰是螳螂、誰是黃雀,又豈是歐陽旭這等小卒子能料到的?她巴不得讓小狗和老狗咬得再厲害些,也讓官傢對清流的信任再少些。
鳳座上繁復的裝飾在她的臉上投下瞭巨大的陰影,隔著層層珠簾,皇後輕啟檀口:“今日辛苦你瞭,你的侄兒,吾會讓國舅在軍中好好照顧的。”
內侍向皇後深深一禮:“謝聖人。”
“你的謝,是真心還是假意?你服侍瞭官傢多年,當真不惱吾扣住瞭你傢侄兒當質人?”皇後的笑意未達眼底。
內侍依舊將身子躬得極低:“臣隻知道,聖人手段越是高明,將來輔佐新皇臨朝聽政就越能一言九鼎。臣也知道,聖人始終不勸官傢立太子,是擔心太子監國後,就會去失去批閱奏章之權。”
皇後微微斂目,從她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良久,她淡淡地說:“官傢是位仁君,也是位好官人。可惜,他護不住吾一世,吾隻能設法自保,如此而已。”
溶溶月色之下,趙盼兒和顧千帆手拉著手,走到一處大門禁閉的宅院之前。可到瞭門口,顧千帆卻露出瞭猶豫之色:“這雖然是我的宅子,但我一直都住在皇城司,已經好幾個月沒回來瞭,下人也隻是過來偶爾收拾打掃。你真的要——”
“我要。”趙盼兒的眼神堅決而坦然,“千帆,既然你想和我重新在一起,那就從現在開始,就讓我真正地進入你的生活,真正地瞭解你,感受你。”
顧千帆一咬牙,推開瞭門,院子中空落落的,一處宅邸在黑暗中猶如古墓,磚縫裡的雜草也長出瞭老高。穿過寬闊的院落,顧千帆領著趙盼兒進瞭自己的房間。
點燃蠟燭後,趙盼兒就著燭光環視著這間簡單素凈如雪洞的房屋,隻見裡面唯一桌一椅一榻,床榻桌椅倒還潔凈,但墻上的藏書滿滿卻頗有些灰塵。趙盼兒取下一本古書翻瞭翻,立刻就被灰嗆得打瞭個噴嚏。顧千帆在旁邊尷尬至極。
趙盼兒將書放瞭回去:“你沒有別的傢人瞭嗎?”
“他們都不在瞭。”顧千帆有些黯然:“我娘去得早,舅父和舅母後來也……”
看到趙盼兒心痛的表情,顧千帆連忙補充,“但是現在有你。”
趙盼兒沒有說話,隻是上前牽住瞭他的手,一時間,顧千帆突然覺得宅子裡曾經讓他害怕的空寂都全部消失瞭。
看到架子上的撥浪鼓,趙盼兒微微一笑,她將其拿瞭下來輕輕地轉動著:“這是小時候娘用來哄你的?”
回想起娘親尚在時的日子,顧千帆的聲音突然有些更咽:“嗯。”
趙盼兒裝作沒註意到顧千帆的更咽,隻是溫柔地笑道:“那咱們一定要把它擦幹凈瞭,好好的保存起來。”
“我去打水。”為瞭掩飾自己這一刻的脆弱,顧千帆轉頭去拿銅盆,好在旁邊蓋著蓋的木桶中還有水,他便舀瞭一些出來。可就在他端起盛滿水的銅盆的那一剎那,腕上一痛,銅盆登時墜地。
“怎麼瞭?”趙盼兒連忙奔來,一眼看到瞭顧千帆正想捂住的腕上傷口。
“你在哪受的傷?”她拉過顧千帆的手腕仔細查看,“不,這個位置,難道是你自己?”
看著那道猙獰的傷口,顧千帆渾不在意地點瞭點頭:“我之前並不知道令尊的事,蕭欽言想不動聲色地拆散我們,所以刻意流露消息讓我看到,我就是這個時候才不敢見你的。後來我知道瞭他的算計,就割血還瞭他,瞭卻瞭父子情緣。”
他想起上次在橋頭趙盼兒戳穿自己裝瘸的事情,忙,急切地解釋道:“我不是唱苦肉計,隻是剛才一下子脫力……”
趙盼兒心痛地撫摸著那剛長出一點新肉的傷口:“傻子,割得這麼深,以後拿不起劍怎麼辦?”
顧千帆想逗笑趙盼兒,故意滿不在乎地說:“拿不起劍,我就去做文官,要是連筆也拿不動瞭,就靠你養活唄。”
孰料趙盼兒卻給當真瞭,含著自信地說瞭聲“好啊,我養你”。
顧千帆愣瞭半晌,最終把趙盼兒緊緊摟在懷裡,他實在想不通自己此前怎麼舍得對她避而不見;也想不通自己何德何能,怎麼有幸能遇到這般好的女子。
月上中天,聽到打更聲,依偎瞭許久的兩人這才發現已然過瞭午夜,如此一來,趙盼兒再回桂花巷小院就太招眼瞭,她素來灑脫,與顧千帆重新互明心意後,更是不再把俗禮凡規放在心上,當下便也再不提走字;顧千帆此時也放下瞭初初重逢時的忐忑,明明美人在側意馬心猿,面上卻要裝作完全風清雲淡的樣子,眼睛更是絕不往銅壺滴漏的方向看去。
趙盼兒懶懶地指著屋中的事物規劃道:“傢具全要重新修理刷漆,書要找人來全部曬過。這裡,我要添一張梳妝臺。還有這,要做一排架子,放你的各種武器。”
顧千帆過慣瞭簡單的日子,從未覺得自己的宅子有哪裡不妥,聽瞭趙盼兒的描述,想象瞭一下這屋子裡擺一個武器架子會是什麼樣,一時有點不適應。
趙盼兒回過頭來:“怎麼瞭?”
顧千帆遲疑地說:“墻上釘個釘子不就能掛劍瞭嗎?”
趙盼兒好氣又好笑地反問:“每天吃米飯也餓不死人,可是為什麼連皇帝也要來我的永安樓呢?”
顧千帆不由愣住瞭,他不得不承認,趙盼兒說得很有道理。
趙盼兒一指窗外:“你難道不想一進傢門,就看見聞見很多香氣撲鼻的花草?你難道不想多個櫃子,裡面放滿瞭我幫你裁的合身衣衫?咱們倆晚上並肩吃飯的時候,難道不可以有一張雅致一點的桌子,用著天青如玉的瓷碗,烏木鑲銀的筷子?床邊難道你不想添置幾個暖暖的熏籠?”
顧千帆的眼神隨著趙盼兒的述說,一點點亮瞭起來,他起身推窗望去:“嗯,其實我一直都想在外頭裝一架秋千,可外公一直不讓,池蟠傢有一架,也不讓我玩!”他的語聲越來越孩子氣:“呵,我索性弄上個十架,早上玩一架,晚上再晚一架,等我老得玩不動瞭,就讓咱們的孩子玩!對瞭,除瞭你的梳妝臺,還得有屏風,我進宮的時候看過,那種螺鈿的,你一定喜歡——”他正說得興致勃勃,驀然回首,卻見趙盼兒不知何時已伏在榻上,累得睡著瞭。
顧千帆靜靜地看著趙盼兒沉靜的睡顏,走到榻邊也倚柱合上瞭眼睛。他淺淺地做瞭一個夢,夢中有五光十色,幻彩旖旎,美好得幾乎不敢讓他呼吸。於是,他又突然睜開眼,當確定趙盼兒還在身邊時,他不禁微微一笑,而那一笑,有如冰雪消融。
顧千帆輕輕地吻在瞭趙盼兒的額上。
盼兒醒來:“呵,我怎麼一下就睡著……”
但她的話音很快便因他的動作而支離破碎。
燭光明滅,顧千帆一些斷續的語音也隱隱約約:“你的琵琶好象也彈得不錯,什麼時候我們傢也添一面……記得嗎?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後綠腰……
盼兒已然面若桃花,卻不願被他占瞭上風,挑眉道:“我自然記得,你真的要聽?”
有重物似乎撞擊到瞭木頭上,顧千帆一聲壓抑不住的輕呼響起:“啊。”
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以及佈料摩擦的悉索聲,在安靜的夜色中都分外的清明。
突然,紗帳掀起,顧千帆霍地坐起,他盡力深呼吸地平復著自己:“不行。我們還沒成親,我不能……
但顧千帆回頭的一剎那,卻看到瞭榻上被瑩瑩月光籠罩著的趙盼兒,她有如前朝志怪小說裡的妖仙,就那麼似笑非地看著他,如夢,似幻。
他沉溺在這抹笑容中。輕風拂動紗帳,而那些皇城司裡折磨他的血腥夢魘,那些世仇的負罪與背德,那些曾經讓他如墜深淵的糾結與苦痛,也都象一層薄霧般,被輕風吹去,再無蹤影。
他禁不住握住瞭她伸向他的手,低聲道:“盼兒,你真的是我這一世的顛倒夢想,究竟涅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