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聲已過五更,宋引章為趙盼兒姐留的廊燈,卻依然沒有等來主人。
宋引章知道她今天去瞭哪裡,作為一個成年女子,她更清楚,為什麼盼兒姐沒有回來。
濃稠如墨的夜空之下,宋引章走出小院,來到瞭燈火闌珊的河邊,靜靜地看著水中搖動的燈影。宋引章從袖中拿出那串紅珊瑚墜子,定定地看瞭看,爾後果斷地丟入水中,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東京城中最驕傲的琵琶行首始終仰著頭,讓那串為瞭姐姐幸福而笑的淚水,沒有落下來的機會。
水面的漣漪一圈圈散開,那抹紅色漸漸地沉入水底,最終徹底消失在與夜色融為一體的河水中。
清晨,啁啾的鳥鳴聲響起,永安樓的小廝幫傭們有的聚在桌邊吃早餐,有的在忙著搬運蔬菜,葛招娣咬著包子打開窗戶,讓陽光透進永安樓大堂。
伴著驟然照亮堂內的陽光,神清氣爽的趙盼兒走進永安樓,與一眾手下互相問好。葛招娣敏銳地發現趙盼兒的衣衫與昨日不同,鮮亮的顏色襯得她桃腮微紅,看起來氣色極佳。
昨夜與舊時自己正式告別的宋引章,更是一眼看見瞭趙盼兒頭上重新出現的珊瑚釵,她一把將趙盼兒拉瞭過來,低聲問:“老實交代,昨晚上哪去瞭?”
葛招娣也拿著包子靠近,一副探究模樣。
趙盼兒伸出手,輕輕地在宋引章和葛招娣的腦門上一人敲瞭一下:“別想那些有的沒的,我隻是去瞭一趟他傢,怕時辰太晚打攪你們,這才沒有回來。”
葛招娣賊賊地笑道:“顧皇城終於肯帶你去他傢啦?連陳廉都不知道他住哪呢。”
宋引章卻低聲調笑:“那你幹嘛要換衣裳?你們又幹什麼瞭,才會弄到時辰太晚回不來?”
趙盼兒臉上微紅,卻仍然一副光風霽月的樣子:“隻是在聊些傢常的事,衣服臟瞭,自然就去成衣鋪子裡買瞭一件。”
宋引章意味深長地“哦”瞭一聲。這下趙盼兒隻能作勢要去擰宋引章的嘴:“敢取笑我?不怕我扣你工錢?”
宋引章笑著左右躲閃:“我的工錢是池衙內發的,又不是你。哎呀。”宋引章覺得自己踩到一個東西,回頭一看,原來在她退後時,不小心踩到瞭池衙內的腳。
池衙內臉上的表情極為復雜,痛心疾首地問:“你、你、你昨晚在顧千帆傢?”
葛招娣順勢便把包子塞在瞭池衙內嘴裡,怕他說出什麼胡話。池衙內大受打擊,含糊不清地說:“你不能這樣,不能……”
“東傢早安。”趙盼兒忍著笑朝池衙內問瞭聲好,隨後又轉向招娣,“三娘呢?”
一提這個,葛招娣就犯愁,她還是頭一回碰到比她弟弟還嬌縱的小孩,她略顯不滿地答:“在灶房,還被傅子方磨著呢。”
“他怎麼也來這瞭?”趙盼兒一皺眉,便往後院走去
“纏著三娘不放唄。”葛招娣跟在趙盼兒身後匯報著,“剛帶回小院的時候還好,給什麼用什麼,可晚上就開始嫌我拿舊衣裳給他穿瞭。今早上聽說三娘要上工,說什麼也不放。”
“對瞭,告訴你一件事。”葛招娣附耳在趙盼兒耳邊說瞭幾句。趙盼兒臉色一變,加快瞭去往後院的腳步。
待趙盼兒和葛招娣走得沒影瞭,池衙內還伸著手站在原地。
一旁,宋引章歪著頭看他:“看著你這樣子,我心情好多瞭呢。”
池衙內從嘴裡摳出包子,形象頗為不雅,威脅起人來也沒瞭氣勢:“琵琶精,你欠收拾瞭是吧?信不信老子還能把你嚇哭一回?”
宋引章滿不在乎:“你嚇呀,我要是受瞭驚,你的花月宴就別想開瞭。”
池衙內滿肚子的牢騷一時都被噎瞭回去。
“活該,自傢那麼多鋪子不去,偏偏要天天來永安樓找不快活,明知道盼兒姐不可能瞧上你。”宋引章的語調像唱歌一樣,聽起來快活極瞭。
池衙內悲憤地捶著胸:“憑什麼?我才貌雙全,既有趣還有錢,哪比顧千帆那活閻羅差啦?”
宋引章的聲音陡然冷瞭幾分:“你是什麼人我不清楚。可我隻知道一點,盼兒姐絕對不可能喜歡一個曾經逼著她下跪跳軟舞的爛人。”
池衙內大受打擊,愣瞭半晌,又委屈地開口:“可我也跪過瞭她,扯平瞭啊?大不瞭我也給她跳唄?三首賠她一首,總夠瞭吧?”
宋引章在翻瞭個白眼,徑自離開。
“喂,你別走啊……”池衙內好不容易逮著個能說話的人,連忙追瞭過去。
灶房裡,孫三娘忙得腳不沾地,傅子方則一直跟在她身邊,好奇地打量這兒打量那兒。趁孫三娘與手下說話的空當兒,傅子方往一盆面粉裡倒瞭點水。
孫三娘用餘光看到瞭這一幕,心提到瞭嗓子眼:“傅子方,你幹什麼呢?”
傅子方根本沒意識到自己闖瞭禍,隨口答道:“我在幫你和面啊,你待會兒是要做果子吧?我想吃椒鹽味的。”
“誰讓你亂動的?”孫三娘一把搶過盆子,把傅子方嚇瞭一跳。她轉手把盆子交給手下,吩咐道:“拿去扔瞭。”
傅子方的眼圈一下子紅瞭,震驚不已地後退一步:“娘,你嫌我不幹凈?”
孫三娘嘆瞭口氣,語氣軟瞭幾分:“怎麼會呢?娘心疼你還來不及,可這裡的東西你不能亂動……”
“你昨天明明還說要陪著我,今天就變卦瞭,我好心想幫你忙,你還罵我嫌棄我!你和爹一樣壞,嗚嗚,可憐我走瞭上千裡,一路討著飯來找你……”說著,傅子方便號啕大哭瞭起來。
孫三娘一邊哄他,一邊頭痛不已,對這個兒子,她總是沒辦法。
突然,一隻竹枝重重地敲在瞭灶臺上,傅子方嚇瞭一跳,順著竹枝望去,望見瞭在別人眼中美麗能幹、在他眼中兇神惡煞的趙盼兒。
趙盼兒拿著竹枝指向門外:“這不是你瞎鬧的地方。出去。”
傅子方哪裡肯依,求援地看向孫三娘。
趙盼兒又是重重一揮竹枝,打在瞭傅子方身旁的糧袋上:“給我出去!”
傅子方看瞭看趙盼兒,又看瞭看孫三娘,隻能灰溜溜地走瞭出去。
“盼兒……”孫三娘有些心疼,畢竟傅子方近來吃瞭不少苦,他剛才和面也不是出於壞心。
趙盼兒卻不給孫三娘溺愛孩子的機會,朗聲道:“別怨我多管閑事,論公,我不能放任一個外人隨意進出永安樓最重要的灶房;論私,我還記得是誰害得你跳江自盡,差點做瞭水鬼。雖然那時候我勸過你,說子方還小不懂事;可現在,不管他多可憐,為瞭他的將來,都必須得有人教一教他做人的道理。”
孫三娘先是愣住瞭,而後抹掉瞭眼淚:“你說得對。你放手去做吧。之前是我慈母多敗兒,以後,不能再在這樣瞭!”
得瞭孫三娘的首肯,趙盼兒決定借此機會好好教育教育傅子方。她找到躲在走廊偷聽的傅子方,拿著竹枝,對著他的手心就是一記。
傅子方從沒被人這麼打過,不由惱羞成怒:“你憑什麼打我?你又不是我娘!我娘的地方,我為什麼不能進?”
趙盼兒嚴厲地說:“憑我是這永安樓的掌櫃,憑三娘讓我放手管你!”
又是“啪啪啪”三記打在臀上,傅子方吃疼欲跑,卻被葛招娣擰著耳朵堵瞭回來。
“我,我錯瞭。”傅子方見趙盼兒和葛招娣都是吃軟不吃硬的,立刻服軟求饒。
可趙盼兒是看著傅子方長大的,因此一眼就識破瞭他的小心思:“你隻是順口認錯,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讓我告訴你吧,你錯在貪心不孝,為瞭一點蠅頭小利就不認親娘,硬生生逼得三娘跳瞭江;錯在耍弄心計,明明走到東京沒吃太多苦,卻還要在三娘面前裝可憐,好讓她對你心懷愧疚,加倍補償……”
傅子方聽到這裡可不幹瞭,大聲否認:“我沒有!”
葛招娣一把將他拉過來,卷起他的袖子露出他幹凈的手肘:“你要是真一路討飯過來,這兒還能這麼幹凈?昨天幫你換衣裳的時候我就看出來瞭。沒想到吧?我才是真正討過飯的!”
傅子方的臉迅速漲紅瞭,一時啞口無言。
趙盼兒拿著竹枝,最後一次發問:“說,到底怎麼來的東京?”
傅子方知道自己騙不瞭趙盼兒,隻得將實情和盤托出:“我,我的錢,確實被人騙瞭,也確實討瞭幾天飯,可後來,有個進京看親戚的老丈知道我讀過書,就讓我做瞭他的書童……”
趙盼兒替傅子方把話說瞭下去:“所以你是到瞭京城,打聽到瞭三娘在永安樓,這才故意扮成乞兒的樣子進來的?”
“我,我怕我娘還生我的氣,我怕她也像我爹一樣不管我瞭……”傅子方羞愧交加地低下瞭頭,“盼姨,我錯瞭,以後我再不敢瞭!”
趙盼兒見傅子方的確有瞭改悔之意,稍微放柔聲音道:“子方,其實盼姨知道,你獨自上京非常不容易,就算做瞭人傢的書童,也肯定受過不少委屈。可是,既然你已經進學瞭,就得明事理。在東京,你娘不僅是你娘,還是我們永安樓的大廚,所以她不可能隻圍你一個人團團轉,更不可能放任你把灶房當成你傢隨便玩。她要管很多人,要為永安樓的每一道菜負責,你幫著和面,說起來是好心,可是你的手洗過嗎,你懂和面要和到幾分才是最好嗎?要知道,連官傢都來過永安樓,萬一他吃瞭你碰過的吃食,生病瞭怎麼辦?那可是殺頭的罪名!”
傅子方不敢置信地問:“連官傢也來過永安樓?”
“對!以後還敢犟嘴不?”葛招娣在一旁叉著腰,看起來很有派頭。
傅子方狂搖頭。
趙盼兒又問:“這回能真心認錯嗎?”
傅子方猛點頭。
趙盼兒滿意地收瞭竹條:“那就好,今天本來該罰你十記竹鞭,餘下七記就暫且記下。以後不許你再打擾你娘瞭。”
傅子方慌瞭,拉住趙盼兒的袖子哀求:“盼姨,你們別不要我。”
“誰說不要你瞭,你還是住在小院,晚上和休沐的時候,一樣能見到你娘,隻是平日得去書院讀書,你娘還為你請瞭今科的進士做夫子。你要是不努力上進,哼,這竹鞭我就送給夫子瞭。”趙盼兒把明明幾句話前已經就來瞭,但一直站在一旁沒說話的杜長風拉到傅子方面前,“還不見過杜夫子?杜夫子可是今科的進士,真正的文曲星!”
“杜夫子萬安!”傅子方從來不是討夫子喜歡的好學生,見瞭杜長風就有些緊張。
“子方,你也萬安。走,夫子帶你去書院。”杜長風和藹地拉起傅子方的手,他察覺傅子方有些害怕自己,又寬慰道,“放心,隻要你認真進學,夫子會好好對你的。”
傅子方鼻子一酸,他已經許久沒有得到父執輩的溫暖瞭。於是,傅子方任由杜長風拉著他的手,將他帶出瞭永安樓。
“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陣陣背書聲整齊地從京華書院中傳來,傅子方坐在一眾少年之間,也搖頭晃腦地背誦著。
孫三娘在窗外看得熱淚盈眶,她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而是走到角落抹著眼淚。杜長風將一方手帕遞瞭過去,見孫三娘不接,索性自己替孫三娘抹起眼淚來。
“我不是個好娘親,我沒教好他,反要盼兒來替我當惡人……”孫三娘泣不成聲。
杜長風見四處無人,索性鼓足勇氣擁住她:“沒事瞭,以後我會教他的,我不就是做夫子的嗎?”
“可我還是難受,就算知道他一路上京沒受太多罪,我也不該在母子相見的第二天,就把他扔到這來,自己忙著永安樓的事……”為著傅子方,孫三娘難得地露出瞭脆弱的一面。
杜長風故作嚴肅地說道:“他要是三歲奶娃娃,你自然得管他。可他現在已經快十四啦,過幾年都該成丁交稅瞭,老粘著娘,會被同窗們笑話的。而且什麼叫扔到這來啊?我可是全東京鼎鼎大名的杜夫子,多少士大夫求著把孩子送進書院讓我教,我還沒答應呢。”
孫三娘頭一回看到杜長風這樣自誇,頓時忍俊不禁:“真不害臊。”
“三娘,你兒子就是我兒子,以後,我保證盡力教養他成材。”杜長風的神情依舊無比認真。
“說話算話?”孫三娘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個小混世魔王,她可害怕杜長風會反悔。
“要獎一個才說話算話。”杜長風把臉湊瞭過去。
孫三娘笑著拉過杜長風的領子,杜長風緊張地吞瞭口口水,彎下瞭身,然而還沒等得到預想中的吻,孫理突然從屋後繞瞭出來。
孫理擠眉弄眼地說:“夫子,那我們以後是不是也能走個後門,進花月宴看看花魁姐姐們啊?”
話音未落,另外幾個曾被孫三娘收拾過的少年也都從拐角處探出瞭頭。
這邊,杜長風已經漲紅瞭臉,孫三娘卻大方地說:“得叫師娘才行。”
眾少年立刻捧場地叫道:“師娘好!師父好!”
孫三娘清脆地“哎”瞭一聲。
杜長風心裡美得不得瞭,但仍板著臉道:“趕緊回去上課,要不然我讓師娘把你們也扔到河裡頭去!”
孫理扮瞭個鬼臉,拉著其他人一起跑開瞭。
終於,院中隻剩下孫三娘和杜長風二人。孫三娘無比真摯地看著杜長風:“長風,謝謝你。我現在終於覺得,能來東京,能自己開店和能遇到你,是我活瞭三十多年,做得最正確的三件事。”說完,孫三娘將唇印在瞭杜長風的唇上,兩人終於唇齒相接。
書院的花窗外正是街道,趙盼兒也含笑看著這一切,她轉身剛走瞭幾步,卻被從身後突然出現顧千帆嚇瞭一跳。。
趙盼兒嗔道:“怎麼神出鬼沒的?這會兒不在衙門,上這來幹嘛?”
顧千帆拉住趙盼兒的手,雙眼灼灼地落在趙盼兒的臉上:“想見你,就過來找你瞭。”
趙盼兒臉色微紅,小聲道:“明明才分開兩個時辰不到。”她心裡暗自懊惱,呵,以前怎麼沒發現顧千帆竟生瞭一雙桃花眼,日頭底下,竟然有幾分勾魂奪魄。
看著心上人羞澀的樣子,顧千帆沒來由得覺得自己白日裡或許能占點上風,便握著趙盼兒的手,低聲道:“早上陪你完買衣衫,我覺得那邊鋪子裡東西挺多的,想起你昨天說的話,就順便買瞭一點其他的,讓他們送去傢裡瞭,你晚上要不要去看看?”
趙盼兒搖搖頭:“今天不行,今天肯定得回小院,要不然三娘引章她們該笑話我瞭。”
顧千帆現在是一刻也不想與趙盼兒分開,他懊惱地抱怨著:“要是我們已經成親瞭,也許就不會這樣瞭。”
趙盼兒忍不住取笑道:“是誰昨晚上還在那口口聲聲說‘我不能’的?”
顧千帆輕咳瞭一聲,這下輪到他臉紅瞭。
趙盼兒得意瞭:“啊,有人臉紅瞭!”
顧千帆的臉這下徹底熟透瞭,但他很快就鎮定下來,反擊瞭回去:“是啊,因為我剛才看你教訓孩子挺利索的,忍不住想遠瞭點,所以就臉紅瞭。”
“你!”趙盼兒一時噎住,嗔道,“呵,你就慢慢樂吧。我現在隻是重新和你好而已,我可沒說要嫁給你。我在永安樓忙得很也快活得很,沒準那天就對你厭瞭呢。”
顧千帆突然想到瞭什麼,垂眸問:“池蟠哄得你很開心吧?”
“是又如何?”趙盼兒挑眉問道。
顧千帆卻若無其事地說:“很好啊。我這人平日裡寡淡無趣,皇城司的事務又太忙,有個人陪著你解悶,我開心還來不及。”
趙盼兒聽出瞭他強壓的醋意,眼珠一轉:“哦,是嗎?”
她輕笑道:“你就不害怕……”
顧千帆終於忍不住瞭,咬牙切齒道:“我最討厭這隻爛桃子!我從來沒把他當成過對手,就他還配跟我爭?!”
他見趙盼兒笑得古怪,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馬上又換柔語氣:“當然,我知道你也不可能瞧得上他。對不對?”
趙盼兒眉眼盈盈:“繼續說啊。”
顧千帆無奈,半晌方道:“其實盼兒,不管你現在嫁我也好,以後嫁我也好,或是一輩子不嫁,我都願意等你。因為我知道你雖然大度地放下瞭仇恨,可心裡多少還會有陰霾。而我,會用時間幫你慢慢沖洗掉所有的痕跡。”
這些深情而真摯的話,讓趙盼兒的笑容漸漸消失瞭,她眼睛一酸,轉頭輕地應瞭一聲。
顧千帆緊張起來:“又哭瞭?”
趙盼兒借顧千帆的衣襟掩飾自己微紅的眼圈:“沒有,我現在很幸福,怎麼會哭呢?”
顧千帆知她心情,隻是默默與她相依,半晌見她情緒平穩,方低聲道:“其實我來找你,還有一件事。《夜宴圖》的事有結果瞭,官傢隨意找瞭個理由,讓齊牧出知宿州瞭。”
“這算是外放貶官瞭?”趙盼兒心中一陣唏噓,“那歐陽旭呢?”
顧千帆頓瞭頓才道:“改任新州通判。”
趙盼兒心下微驚:“隻是平調,沒有貶官?歐陽旭也算始作俑者瞭吧,官傢怎麼會這麼放過他瞭?”
顧千帆微微瞇起眸子,官傢對歐陽旭的從輕處理的確令他略感意外,所幸歐陽旭此番離京就再難回來,從此也不會再與他們產生瓜葛,大抵他根本不知道趙盼兒在其中起到瞭什麼作用。顧千帆把自己近來查到的關於歐陽旭的消息一一轉告給趙盼兒,兩人一邊沿著河岸散步,一邊絮絮地交談瞭起來。
與此同時,歐陽旭正坐在自己空蕩蕩的房間中,眼下他的宅院已經幾乎搬空瞭,比顧千帆雪洞一樣的宅子還要空曠。
他眼神空洞地註視著手中的幾張地契,最終把它們和著桌子上一堆盒子一股腦地推給道童:“都拿走吧。”
道童難掩驚訝地問:“全賣?”
然而歐陽旭臉色陰沉、不再說話,道童隻得抱著東西默默退下。
突然,德叔破門而入,他搶過那張地契一瘸一拐地奔來:“主人,這不能賣!這些祖宅,是歐陽傢最後的傢底瞭啊!”
然而歐陽旭卻硬是奪回瞭地契,塞給道童:“我必須賣!你知道新州是什麼鬼地方嗎?那是嶺南,瘴濕炎熱的化外之地,我好不容易才從窮鄉僻壤裡掙出前程來,如今又要我從館閣清要職位轉任回那裡,簡直就是要我去死!一定又是齊牧和顧千帆害的我,那天官傢明明都沒有再生我的氣瞭……”
德叔哀慟不已地勸道:“可是,就算是今科的榜眼,也都是出任一州通判之職啊!”
可歐陽旭根本聽不進德叔的話,狀若癲狂地說:“我不管!我就是不想再外放,不想再受西京那樣的罪,我隻想留在這錦繡繁華的東京!所以我必須趁著出京前這最後的十幾天去通門路找機會,我需要很多的錢!德叔,你別攔著我!隻要能留下來,別說是祖宅瞭,就算是命,我也要賣!”
道童被歐陽旭兩眼血紅的樣子嚇得往後一縮,而一旁的德叔已是老淚縱橫。
傍晚時分,永安樓內已經客座滿堂,宋引章抱著琵琶穿過二樓走廊,突然,她看見瞭一樓窗邊一個男子自斟自飲的背影,臉色頓時一變。
宋引章走到那人身邊,男子聽到足音回首,正是一身青衫的歐陽旭。
此刻的歐陽旭眼神澄澈,似乎又變回瞭那個在錢塘為趙盼兒所救的潦倒書生。他禮數周到向宋引章打著招呼:“引章,好久不見。”
“這裡不歡迎你。”宋引章的語氣冷得足以凍住七月的汴河。
歐陽旭自知不受歡迎,苦笑瞭一下:“不用這樣如臨大敵,我已經被貶官瞭,很快就要離開東京。今晚來這兒,隻是想見見盼兒,想當面對她說聲對不起。”
“盼兒姐不在,她也不想見到你。”宋引章根本不為所動。
歐陽旭並未生氣,隻是不無遺憾地輕嘆道:“我猜到瞭,那麼,請你把這封信轉交給她好嗎?告訴她,我違誓移情,已經受到瞭上天的懲罰,今後,唯有在嶺南荒野,遙祝她平安喜樂,歡悅無限。”言罷,他起身深深一禮,爾後離開。
一直站在不遠處的葛招娣看著歐陽旭蕭瑟的背影,若有所思:“原來他就是歐陽旭?壞歸壞,可確實是一表人才,難怪盼兒姐以前會……”
宋引章面無表情地打斷葛招娣,一指桌上的酒菜:“他結賬瞭沒有?”
“結賬!”葛招娣忙收回思緒,匆匆追瞭出去。
猶豫再三,宋引章還是回到二樓,把信交給瞭趙盼兒:“別怪我自作主張沒叫你下來,我隻是直覺,你和他越少瓜葛越好。”
“當然。”趙盼兒伸手拿信,宋引章卻又突然把信抽瞭回去。
趙盼兒隻是笑吟吟地看著宋引章,也不催促。最終,宋引章還是把信遞給瞭趙盼兒。
趙盼兒展開信,隻見信中並非書信,隻是用寥寥幾筆勾勒出瞭著西湖的斷橋與雷峰塔影,還有一男一女的背影,旁邊題著兩句詩“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宋引章瞧見瞭,狠狠地啐瞭一口:“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呸,他配嗎?”
趙盼兒合上信紙,深吸瞭一口氣:“他這樣做,無非是害怕千帆和我對他再雪上加霜,想挾舊情示弱悔過而已。”
宋引章警惕地看著趙盼兒:“你還肯相信他嗎?”
趙盼兒淡淡一笑:“高慧說他已經如約給瞭她切結書,今天他又這副心灰意冷的樣子,應該是改瞭吧?不過我早當他已經死瞭,所以無論他怎麼做,心裡也不會再波瀾。下午我和千帆也聊過這事,其實這一次歐陽旭回京進獻《夜宴圖》,其實隻是想黨附齊牧,並不是針對我們,他應該也不知道我在這件事情上到底做過什麼。所以青雲路斷,對於他而言,已經是最好的懲罰瞭。”
說著,她便將圖畫撕碎,揚手扔到窗外。信紙的碎屑如飄雪般落下,一如趙盼兒與歐陽旭初見的當初那場飛雪,一陣風吹過,所有的恩怨過往都隨著搖落的雪花四散消逝。
此時,歐陽旭府中正彌漫著一股肅殺之氣。當歐陽旭發現道童賣瞭他全部傢當,竟然隻換瞭四百貫,便認定他貪瞭自己的錢,便一改在宋引章面前裝出的淡泊、悔過的模樣,瘋狂地打著道童的耳光,而德叔也是一臉驚懼、不敢插話。
道童驚恐地閃避著:“主人饒命,我沒有貪錢,我沒有!”在後退的過程中,道童不小心踩到瞭自己的衣服,一個跟頭跌坐在地,一時爬不起來。
歐陽旭重重地一腳踩上道童的臉:“還敢說沒有?這麼多東西,才賣瞭四百貫,你貪瞭多少?”
道童哭著指向德叔:“是德叔,他不讓我賣,隻許我去當,所以錢才沒那麼多。”
被供出來的德叔臉色一白,隻能硬著頭皮道:“主人,老奴是不該自作主張,可老奴都是為瞭您和歐陽傢好,留著當票,總有機會贖回來,可是要賣瞭,歐陽傢的祖宅就沒瞭啊……”
“把當票給我!”歐陽旭一步一步逼近德叔,他面孔猙獰、兩眼迸出火光。
德叔仗著自己在歐陽傢服侍瞭大半輩子,梗著脖子道:“不,老奴不會交出來的!老主人要老奴看好歐陽傢,老奴就算拼瞭這條命……”
歐陽旭見他滔滔不絕,瞬間火上心頭,他瘋狂地拿起凳子砸打德叔:“我讓你交出來瞭!”
德叔被歐陽旭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來,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流瞭出來。道童被這幅景象嚇壞瞭,上前抱住歐陽旭的手臂央求:“主人!別打瞭!”
歐陽旭手中不停,一把甩開道童,“我忍你很久瞭?我都給你說瞭需要錢去想法子留在京城,你憑什麼老是自作主張?要不是你當初沒看住趙盼兒,她怎麼會跑到東京來?!要不是你背著我拿《夜宴圖》當賀禮送人,我現在怎麼會如此狼狽?!現在就連我要賣房子,你也要擅自做主?歐陽傢到底你是主子,還是我是?”
起初,德叔還在痛苦地喊痛求饒,漸漸地,他隻能發出微弱地嗚咽聲,最終不再動彈。道童想逃,可他早被嚇軟瞭腿,因此隻能站在原地,哭都不敢哭出聲來。而歐陽旭還在發泄式地將凳子不斷砸向已經斷瞭氣的德叔。
不知過瞭多久,歐陽旭終於脫力一般丟下凳子,屋內頓時陷入一片死寂之中,隻餘燭光在夜色下無風自搖。
第二天,趙盼兒一得空就去瞭顧千帆傢。而顧千帆一早就等在大門外,他已經等不及要讓趙盼兒看到自己昨天忙碌一天的成果瞭。趙盼兒不禁註意到,顧千帆臉上的表情像極瞭傅子方等待誇獎時的樣子。
院門一開,趙盼兒幾乎以為自己走錯瞭門,她目瞪口呆地看著一院堆積如山的東西:“這就是你說的,順便,買瞭的一點?”
妝臺、屏風,書架,衣箱、秋千、花木……那些物事,幾乎塞得房門也進不瞭。
顧千帆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沒想到,一買開來,好像就有點收不住。你別擔心收拾啊,孔午傢一會就能派兩個能幹的丫頭仆役來。啊,對瞭。你昨兒說喜歡但沒買的紫灰縐紗滾邊的窄袖褙子,我也買瞭,還有幾件——”
趙盼兒看著那一箱子的衣服,頭痛地打斷顧千帆的話:“打住!拿來。”
“什麼?”趙盼兒的話沒頭沒尾,顧千帆一時沒反應過來。
趙盼兒攤開手:“錢箱的鑰匙啊。要再讓你這麼敗傢下去,非出事不可!”
這時,陳廉興沖沖地走進院內,懷中還抱著一隻毛茸茸的小奶狗。顧千帆有些尷尬地移開瞭目光。
“頭兒,盼兒姐!”陳廉邊摸著懷中小毛團邊說,“這是孔午按您的吩咐,特意在他傢小狗裡挑的最聽話最可愛的一隻。”
小狗歪著頭,用那雙圓溜溜、亮晶晶的大黑眼睛好奇地看著趙盼兒和顧千帆。向來眉目清冷的顧千帆一看到小狗,眼神一下子寫滿瞭柔和,顯然他也覺得,這小狗可愛極瞭、聽話極瞭。
正在此時,那小狗突然從掙脫瞭陳廉,往屋外跑去。“哎喲,別跑!”陳廉忙追瞭出去。
趙盼兒歪頭看顧千帆:“你還要養狗?”
顧千帆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怕你悶嘛。”
“有你在,我氣都氣死瞭,怎麼會悶?”趙盼兒雖然嘴上說著生氣,可看著顧千帆時,她嘴角分明掛著抑制不住的笑意。
顧千帆溫柔地抱住趙盼兒,他頭一次感覺到,有一個傢是多麼的幸福:“盼兒,以後我們的傢,什麼都要有,要熱熱鬧鬧,滿滿當當的,好不好?”
趙盼兒心裡也無比幸福,甜蜜地答:“如君如願。”
她主動吻上瞭顧千帆的嘴,不遠處,陳廉忙不迭地遮上瞭自己總是無意目睹親熱的可憐眼睛,而肉滾滾的小狗撲著院中的蝴蝶歡快地跑遠,
回到永安樓,趙盼兒又是一陣忙碌。
眼見天色已晚,她好不容易得瞭點空床。顧千帆卻又打發人送瞭封信過來。趙盼兒拆信一看,一邊情不自禁地微笑,一邊又頭痛不已:要是以後顧千帆都變得這麼離不開她,可怎生是好?
突然,她感覺有人正在看著自己,一扭頭,果然發現池衙內正窺視自己。
“你幹嘛?”趙盼兒忙把紙條藏瞭起來。
“我都瞧見瞭,還躲什麼躲。”池衙內卻已經瞥見瞭字條上的話,酸溜溜地問,“約你去大相國寺,想幹嘛?”
趙盼兒皺眉道:“這是我的私事,你管不著。”
池衙內急赤白臉地說:“這怎麼能算私事呢?我請你當掌櫃娘子,跟你簽瞭一年的契,要是突然嫁人跑瞭,不就坑瞭我嗎?”
趙盼兒篤定地答道:“放一百個心,我不是那種為瞭情愛就放棄生意的女人。不幫你把永安樓做成東京一景,我絕不中途撒手不管。”
池衙心中重新燃起希望:“你又跟小木頭掰啦?”見趙盼兒舉手要打他,忙跳開一步,給自己找瞭個臺階下:“沒掰也沒關系。反正你隻要不著急嫁他就行。對瞭,你明兒也沒時間跟他去大相國寺瞭!”
說著,他從袖中掏出一張請帖:“酒樓行會的人總算是醒過神瞭,知道現在東京的香料都是咱們傢的,明兒初一,他們正好要商量明年榷酒買撲的事,他們把頭——也就是潘樓的老板,就下帖子請永安樓啦。”
趙盼兒有些不信:“咱們是腳店,哪有資格榷酒買撲?”
池衙內卻得意忘形地說:“行會明擺著想招攬咱們,沒準哪傢就願意把撲戶資格讓出來瞭。哈哈,想想,一年之內,永安樓就能腳店變正店,你掐一下我,簡直像在做夢啊!”
趙盼兒也不客氣,重重地掐瞭池衙內的手臂一下。
“啊!你真掐?”池衙內不敢置信地看著趙盼兒的手,他敢肯定,她剛才一定一點力氣也沒留。
“是你讓我掐的。”趙盼兒一幅渾不在意的樣子,“你明天自己去吧,忙完今晚的花月宴,我想好好歇歇。”說著,就準備往屋外走。
池衙內立刻慌瞭,他可是好不容易找到瞭一個跟趙盼兒獨處的機會。但他很快急中生智,又說:“別啊!你想想,他們不是老說不許女人當正店掌櫃的嗎?你要是要去瞭,他們可不得氣死嗎?”
果然,聽瞭這話,趙盼兒終於提起瞭興致,停住瞭腳步。池衙內見狀也暗暗松瞭口氣,他知道,明天趙盼兒準會前去。
次日一早,池衙內那輛風光張揚的馬車就停在瞭桂花巷口,不僅如此,池衙內還給他本就氣派非凡的大宛馬換上瞭新轡頭,毛也給刷得鋥亮,足見他對與趙盼兒的這次見面的重視程度。
至於池衙內本人則穿瞭一身新衣,擺出瞭一個自認瀟灑風流的姿勢,倚在裝飾一新的馬車邊,慢悠悠地揮著扇子,以便能在這次“約會”中給趙盼兒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您至於這樣嗎?”看著自傢衙內花枝招展的樣子,被拉來駕車的何四都不知道一會兒要怎麼面對趙盼兒瞭,萬分後悔沒有找個由頭把這活兒推給呂五。
池衙內對著馬轡頭上的一小塊金屬反光理瞭理頭發:“至於,這算是我跟盼兒第二回單獨出門呢,當然得好好打扮。”
有行人路過,何四忙用手擋住自己的臉:“可是趙娘子不是都已跟顧皇城……”
被戳中痛處的池衙內氣得跳腳:“顧千帆他就不是人,他是塊冰,是個閻羅爺,哪個女人能跟他長得瞭?這回他能哄好盼兒,下回呢?我才不信他們以後能長久!哼,隻要鋤頭揮得勤,不怕墻角挖不倒!”
正在此時,趙盼兒和一身便裝的顧千帆從小院中並肩走瞭出來。隻見顧千帆褪去瞭皇城司沉悶的黑色制服,換瞭身與趙盼兒的白色羅裙極為相稱的淺色衣服,兩人站在一起如謫仙一般,高山白雪、清夜無塵。
池衙內回頭望去,正好看到趙盼兒含笑為顧千帆摘去肩上的落葉的一幕,他的雙眼頓時瞪得如牛鈴一般,心一下子碎成瞭兩半。
坐上馬車後,趙盼兒和顧千帆坐在一側,特意打扮瞭一番的池衙內獨自坐在對面,反而顯得與一身素雅的顧千帆、趙盼兒格格不入。池衙內圓瞪雙眼緊盯著顧千帆,而顧千帆倚在車壁上,也抱臂斜瞟著他,兩人正在無聲中互相較著勁,象當年一樣玩著“誰先眨眼誰就輸“的幼稚遊戲。
池衙內強睜著酸痛的眼睛,沒好氣地問:“我和盼兒有正事,你摻和過來幹什麼?”
顧千帆也不肯松懈,瞪著眼反問:“她是我未來的娘子,我休沐,順便陪陪她,不可以嗎?”
“不可以!你想陪可以坐別人的車,別坐老子的!”這話幾乎是池衙內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偏不,我就是坐瞭,你能拿我怎麼樣?”顧千帆絲毫不肯退讓。
“小木頭,信不信我能把你的老底全翻幹凈?”池衙內氣壞瞭,但也不敢做出什麼大動作,生怕一眨眼就輸瞭。
顧千帆立刻反唇相譏:“池桃子,想不想手下都知道你多大瞭還在穿開襠褲?”
趙盼兒原本不想搭理他們,眼看事態愈演愈烈,她實在看不下去瞭,打斷道:“行啦,你們倆加起來快十歲瞭吧,一個總行頭一個皇城使,可真夠成熟穩重的!”
然而池衙內和顧千帆依然互相瞪著眼,不肯就此認輸。
“不許再瞪下去瞭!”趙盼兒伸手擋住顧千帆的眼,對池衙內道,“我要跟你商量正事。”
池衙內懈瞭力,揉著猩紅的眼睛道:“說吧。”
趙盼兒知道池衙內肯定不願意聽到她接下來馬上要說的話,頓瞭頓才說:“我昨晚想好瞭,不管行會那邊的人願不願意讓咱們永安樓參加明年的榷酒買撲,咱們都最好謝絕。”
“為啥!”池衙內差點蹦瞭起來,“能參加買撲,咱們就成瞭正店啦!”
趙盼兒耐心地解釋:“正店隻是名頭聽起來大,做起來未必實惠。我做永安樓才上手,太大的攤子,一時支應不開。咱們又沒一個懂釀酒的,還得請師傅、酒工,一不小心就把牌子砸瞭。商場如戰場,不能一味直突猛進,得講究一張一弛。永安樓出瞭這一個月的風頭,已經夠惹人紅眼瞭。”
趙盼兒的分析確實極有見地,池衙內聽得心服口服,而在趙盼兒說話的過程中,顧千帆也一直不掩欣賞地看著她。
這時,馬車突然開始減速,漸漸停瞭下來。何四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前頭橋上有車翻瞭,咱們過不去,得繞上土橋走。”
趙盼兒探頭向外看去,卻見一輛牛車橫在橋中間,車上的貨物麻袋散落一地,橋下的車輛都無法通過,隻有行人還能通行。車主正一邊賠禮,一邊指揮人奮力搬開貨物,而他們的馬車之前,也堵著不少改道欲繞行的馬車。
趙盼兒縮頭回來,與池衙內和顧千帆商量著:“看樣子馬車一時半會兒動不瞭,就算繞上土橋也來不及。行會會館不就在過橋小半裡外嗎?索性走過去得瞭。誤瞭帖子上的時辰,被行會的人覺得咱們拿架子就不好瞭。”
池衙內有些不情願地看瞭眼車外,別別扭扭地說:“可我的新靴子……”
不等池衙內說完,顧千帆已經抓緊這個甩開池衙內的機會搶先出車,將趙盼兒扶瞭下去。池衙內無奈,隻得跟瞭下去。
趙盼兒一行人在一條狹窄的街道內穿行,不遠處,有幾個工人正在維修街旁的一處高閣,眼下他們正準備把沉重的寶頂用繩子拉上去。
趙盼兒不斷說著一會兒的應對方案,然而池衙內忙著心疼自己原本雪白的鞋底,對趙盼兒的話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還不時地“嗯啊”地應上幾聲。
高閣上的一位工人看到他們三人,一咬牙,手中暗暗發力。高閣突然垮塌,上面的工人站立不穩,那數十斤沉的寶頂竟直沖著三人砸來。
“小心!”顧千帆反應最快,他一把將池衙內推開,同時將趙盼兒護在身下,自己生生地扛下瞭整個寶頂的沖擊力。良久,煙塵散去,現出下意識抱頭滾到一邊的池衙內。
街道正中,趙盼兒勉強抬起頭來,她被半昏迷的顧千帆緊緊抱住,僅僅腿上受瞭點傷,他們身側是已經砸扁的寶頂。
池衙內奮力想爬起,但手足癱軟、動彈不得,他張大嘴,卻怎麼也叫不出聲,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趙盼兒心急如焚地連聲呼喚懷中的顧千帆,又拖著一瘸一拐的腿過來查看他的情況。
確認池衙內無事,趙盼兒又回到顧千帆身邊,一面呼救,一面抽出顧千帆腰間的匕首,防備地警惕著周圍。突然,雙眼一直失神微張的顧千帆突然暴起,手中石塊飛出,精準地擊中一潛行而來的刺客的太陽穴,使那刺客應聲倒地。一直等到那人不再抽搐,顧千帆緊張的身體才猛然間軟倒,真正昏迷過去。
“千帆!”趙盼兒朝顧千帆撲瞭過去,然而顧千帆早已失去瞭意識。
此時此刻,孫三娘、傅子方、葛招娣正齊聚在宋引章的房間裡,頭挨著頭、圍著一盞油燈聽陳廉講今天上午顧千帆、趙盼兒被寶頂砸傷的驚險遭遇。大傢連個大氣兒都不敢喘,生怕漏過任何一個細節。
“後來呢?顧叔叔有沒有死?”傅子方屏住呼吸問道。
孫三娘照著傅子方的後腦勺輕敲瞭一下:“呸呸呸,什麼死啊活的。他沒事,你盼姨倒是傷瞭腿,不方便挪動,所以才留在顧傢養傷。”
傅子方地揉瞭揉腦袋,邊比劃邊問:“可我聽說那寶頂有這麼大,十幾丈高砸下來,怎麼可人沒事啊?”
傅子方一會兒“死”、一會兒“不可能沒事”的話,令葛招娣有些不愛聽瞭,她也伸手敲瞭傅子方的頭:“他是活閻羅啊,小鬼哪敢收他啊?”
“那隻是個外號,怎麼能當真?”傅子方覺得跟葛招娣說不通道理,轉頭又去找宋引章的支持,“宋姨,你怎麼看?”
宋引章若有所思地托著腮,幽幽地開口:“人生無常,變故實多,我經常嘆惜自己好似身處一出戲中,而雜劇裡頭的正末,大多都是歷遍九九八十一難也沒事的。顧皇城,可能就是那個正末吧。”
葛招娣也覺得顧千帆吉人自有天相,點瞭點頭又問:“那池衙內呢?他不是沒事嗎?怎麼好幾天都沒在永安樓見著他瞭呀?”
陳廉撓瞭撓頭:“估計是因為不好意思吧?我們頭兒不顧自己護著盼兒姐,他卻滾到一邊去瞭,後來開封府的人趕到的時候,他還嚇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是自慚形穢……”一直站在眾人身後屏息細聽的杜長風忍不住評論道。
傅子方原本也點著頭,這時突然警醒過來,疑惑地回頭:“對瞭,杜夫子,你剛才著急過來,是找我娘有事嗎?我最近在書院沒淘氣啊!”
杜長風知道傅子方肯定還不知道他和孫三娘的事,嘴笨老實的他一時也編不出什麼好借口,求助地看瞭一眼孫三娘。然而孫三娘為瞭不在兒子面前露餡,小心地避開瞭杜長風的目光。
陳廉最先反應瞭過來,眼珠子滴溜一轉,煞有介事地拍瞭拍杜長風的肩:“是我找杜夫子有事,外頭現在不太平,索性就約在這兒。”
事情就這樣圓瞭過去,見傅子方沒有起疑,杜長風和孫三娘這才微松瞭一口氣。
葛招娣用放在身後的手悄悄掐瞭陳廉一記。陳廉的表情依舊嚴肅,眼裡卻不自覺地染上瞭笑意。房間中的每個人都心事重重,根本沒人察覺這對剛剛言歸於好的小情侶的小動作。
畢竟眼下不是玩鬧的時候,陳廉很快又正色起來,對孫三娘和宋引章說:“盼兒姐的腳傷雖然不重,但這案子其實挺復雜的,刺客都死瞭,先到場的又是開封府的人,所以皇城司管不瞭,就因為這個,頭兒才一定要把盼兒姐留在身邊,以防萬一。盼兒姐讓我帶話,說三娘姐管後廚,前頭的大小事務,就隻能托付給引章姐瞭。”
宋引章先是一愕,她沒想到盼兒會把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自己,但她很快鎮定下來,深吸瞭一口氣道:“你讓她放心。”
又是一夜華燈初上,永安樓依舊座無虛席,唯一不同的是,宋引章正站在原來趙盼兒的常站位置招呼著客人。以前她還覺得在茶坊雅間裡彈一天琵琶辛苦,現在才知道原來當掌櫃更苦。她表面上談笑風生、長袖善舞,將這份工作完成得出奇的完美,可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臉早就笑得失去瞭知覺。
“不好瞭!不好瞭!”葛招娣上氣不接下氣地奔瞭進來,臉上寫滿瞭驚慌。
宋引章嚇瞭一跳,忙把葛招娣拉到一邊:“出什麼事瞭?”
葛招娣緩瞭幾口氣,一手扶著桌子,一手指向門外:“剛才長樂郡主府叫瞭一桌席面,是何四帶人送過去的。結果沒多久,那邊就說那道蟹釀橙是壞的,蟹肉都臭瞭。何四剛爭瞭兩句,就被人捆住綁在瞭郡主府後門外,硬說他不敬宗室,現在一大堆人正圍著看呢!”
聞聲而來的孫三娘先是一驚,但很快便冷靜下來——永安樓的食材絕不可能有任何問題,趙盼兒遇險的事在酒樓行會中傳得沸沸揚揚,肯定是那些眼紅永安樓的人趁趙盼兒不在,伺機陷害她們。
宋引章焦慮地捏緊瞭手絹,心中飛快地盤算著:“會不會是二廚他們做壞瞭菜?”
“不可能,我們這就沒有死蟹!”孫三娘斬釘截鐵地否決瞭。
確定問題不會出在永安樓,葛招娣略微松瞭一口氣:“那怎麼辦?要不要我去找盼兒姐幫忙?”
宋引章緩緩走到窗邊,望著窗下熙來攘往的禦路虹橋,又望向頭頂星月交輝的夜空,突然間,她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正激蕩在她的胸腔之中。她原本就懷疑過趙盼兒受傷一事可能是酒樓行會的人心存嫉妒、買兇殺人,就算他們沒有行兇殺人的膽子,她也敢保證,蟹肉這出一定是行會的人在搗鬼。
宋引章回眸看向眾人:“找盼兒姐就是找顧千帆,要什麼事都要動用到皇城司,那我這個代掌櫃,豈不白做啦?”
看著宋引章那副神采奕奕的樣子,孫三娘感覺自己仿佛看到瞭一個從未見過的宋引章。宋引章那胸有成竹的神情讓孫三娘和葛招娣的心中都有瞭底,她們互相對視一眼,鄭重地點瞭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