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賜轎 第六章 傾雪流玉轎

盛秋,一班火車開進隆平火車站。車上走下來的男人穿著質地極好的灰色長袍,嘴角噙著似笑非笑的一抹弧度,玳瑁眼鏡的銀色鏈子在夕陽下淌著流光,正是清平廣記轎行的老板杜望。有人遠遠地迎向他,伸手幫他接過箱子:“杜老板一路辛苦,姑爺陪著大小姐呢,您這就隨我過去吧。”

隆平是北方大城,比起南方清平的文人雅致,別有一番恢弘氣度。黑色汽車在一個幾進的大院裡停下,管傢指引杜望走進一個暖香融融的廳室,自己在門外稟告:“姑爺,杜老板來瞭。”

穿著一襲白色襯衫的男人自內室走出來,屏風的側影掩住瞭他的小半張臉,但仍能看出來人眉飛入鬢,唇線堅毅,出奇英俊,隻因侍疾多日,臉上頗有疲憊之色。

他走向茶案:“杜老板,請坐吧。”

這麼一動,杜望才看見他方才藏在陰影裡的半張臉上覆著一張皮質面具,不免顯得有些古怪。

未及寒暄,裡面忽然傳來女子夾雜著咳嗽的惶急呼喊:“漁言!漁言!”

那男子匆匆繞進屏風:“我在這裡,阿雲。”

直到女子重又睡下,他才得以抽身,從屏風裡走出來歉意一笑。杜望點頭致禮:“都說萬幫幫主同夫人伉儷情深,果然不是虛言。”

萬幫幫主眉宇間盡是茫然若失的神情:“輕雲有肺疾,醫生說左不過就是這兩月的事情,因此我有事情不得不辦。”他抬起頭,望著杜望,伸手慢慢將左邊臉上的面具摘下——那是半張慘不忍睹的臉,皮肉仿佛在溶化般地潰爛。更古怪的是這半張臉不僅是皮相,似乎連骨相都與右邊的臉不同。

即便閱歷豐富如杜望,此時也輕輕瞇起瞭眼睛。萬幫幫主手指撫上自己右邊的臉:“世人隻道我是隆平萬幫大小姐萬輕雲的乘龍快婿萬漁言,連我之前數年也一直是這麼覺得。”手指慢慢跨過鼻梁撫上自己左邊的臉,“直到這半邊臉開始變瞭模樣,我才覺得那原先的容貌是屬於另外一個人的。非但如此,我還想起許多不同以往的事情,就像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親身經歷的一樣。”

他伸出手,平攤的手掌上放著一面玉質的轎牌,上面勾著“傾雪流玉”四個篆體字。但這塊牌子卻被人剖開,缺瞭半面,沒有對應轎子的樣子。杜望伸手一招,從皮箱裡的轎盤裡悠悠浮出另外半張轎牌,數月前,他正是收到這半張轎牌才千裡迢迢從清平趕到隆平。

兩張轎牌殘片在杜望手中合攏:“我要知道給你這轎牌的人是誰?在哪裡?”

那人卻將面具掩回臉上,利落出挑的半張臉唇角微動:“不如先生先告訴我,我究竟是萬幫姑爺萬漁言,還是松梧堂少主——陳秋梧。”

二十年前的隆平,並不像如今這樣太平。

隆平是毗鄰火車線路的交錯點,地處北方平原,物運繁華。自古有官的地方就有匪,昔年隆平數一數二如日中天的江湖幫派當屬松梧堂,表面上也做著貨運馬幫生意,實際上絲綢、瓷器、鴉片、走私無一不做。松梧堂大當傢的陳青松膝下隻有一個獨子喚作秋梧,自小羸弱多病,在江南老傢調養,十九歲剛接回隆平,就在路上被萬幫大小姐萬輕雲劫走瞭。

萬幫不大,但幫主萬揚卻是個剛在江湖上聲名鵲起的狠辣人物。昔日他為瞭創立萬幫叛出松梧堂被卸掉瞭一條胳膊,江湖明面上巧意逢迎,私底下白道黑道搶生意斷人財路的事情卻也沒少幹。

陳秋梧對江湖事全然不知,他懵懵懂懂被人關押在地窖裡,聽黑影裡萬輕雲的聲音清凌凌地響起:“你父親既然卸掉我父親一條胳膊,那我要你一隻耳朵喂狗也算不得過分吧?”

身旁有獵狗粗重的喘息,甚至還能感覺到那垂涎的惡臭。陳秋梧又驚又怕,說到底他隻是個少年,未幾便掉瞭眼淚。那一瞬,地窖外搖晃的天光掠過少女圓潤的下頜曲線,連眉梢眼角掛著的鄙夷之情都瞧得清楚:“沒出息!枉你還是陳青松的兒子!”

一陣眩暈,陳秋梧本以為是自己激憤所致,但很快意識到是地窖在劇烈搖晃。外面守著的萬幫屬下拼命吆喝:“大小姐,快出來!地裂啦!”

萬輕雲反應很快,她一揚手割斷秋梧的繩索,率先向窖口爬去。土塊和石塊不斷砸下來,差點要把好不容易攀上來的萬輕雲悶回去。還好一個年輕人擋住窖口,頗為利落地撐住身體,伸手將萬輕雲和陳秋梧拉瞭上來。

兩人前腳剛出地窖,後腳地窖便半塌瞭。輕雲的獵狗兩隻前爪本已經扒上瞭窖口,又被磚塊砸瞭下去,方才還兇狠的惡犬悲戚地“嗚”瞭一聲便沒瞭聲音,隻胸腹起伏,眼神裡透出絕望。

萬輕雲含著眼淚看瞭看身邊的屬下,終究是下不出讓人冒險救狗的命令,於是掏出手銃,想要給它一個幹凈利落,免它骨斷筋折之苦。

剛才拉他們上來的人卻按下萬輕雲的手,矯健地重新潛入地窖,將狗抱瞭上來。萬輕雲抱著愛犬激動萬分,這才想起來。抬起頭詢問那人的姓名。

那人一抱拳:“屬下漁言。”一張年輕的臉縱然蒙著塵土,仍然顯得分外俊朗。

萬輕雲的臉微微紅瞭,然而少女含羞的目光跳到陳秋梧身上時又換作瞭鄙夷。陳秋梧一條腿被地窖的坍梁砸中,鮮血淋淋。萬幫的人多有身手,頂多蹭得灰頭土臉,再多幾條刮傷擦傷,他是唯一受重傷的一個。

萬幫以陳秋梧為質,得以從松梧堂水陸兩道貨運生意中分得一杯羹。交易達成,萬輕雲奉父命送陳秋梧回松梧堂。那日萬輕雲穿著一襲紅色裙裝,仿佛尋常大戶人傢的氣派小姐。她從黑漆小轎車裡跳下來,打開門,沖陳秋梧一笑:“到傢啦,陳少爺,咱們這也算不打不相識。江湖路遠,可別記恨我呀。”

萬輕雲很少對他展露笑顏,陳秋梧心裡一空,撐著拐杖跳下車。他自小沒有母親,被陳青松扔在山清水秀的老傢長大,生就一副敏感纖細的心思。長這麼大,萬輕雲是第一個同他相處時間如此之長的女孩,何況……何況又長得那樣好看。

在地窖坍塌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沖上去幫萬輕雲擋下瞭坍塌的木梁。可惜他保護的女孩並不知道,也不可能領他這份情,隻當他是自個沒出息弄傷瞭腿。她的視線從那天開始,就一直停駐在那個叫作漁言的萬幫新秀上瞭。

陳秋梧從車子裡走下來,欲言又止,話到嘴邊隻剩下一句:“萬小姐,再見。”

萬輕雲笑著打量他:“再見?莫非還要再被我綁一次?”

他知道她慣會開玩笑,自從萬幫利用他談成瞭生意,萬輕雲其實對他挺好的。往來見面挺客氣,也常開開玩笑,但這種玩笑往往藏著一種不可言說的輕慢。陳秋梧知道,她這些玩笑話對著漁言是很少說的。那時她會顯得嫻靜,帶著一種女兒傢都知道的甜蜜的憂愁。

平時他不苛求那麼多,他甚至喜歡她說那些玩笑話時既俏皮又高傲的微笑。但唯獨不是在告別的時候,他希望有一個鄭重的、讓彼此都能記住的、充滿離愁別緒的告別。

因此他有些執拗地沉默著。萬輕雲剛開始有些訝然,但隨後那訝然潮水一樣地退去瞭。“還是再別見瞭,陳公子。”她輕輕地,不失冷靜地這麼說。

事有難料,萬輕雲回到汽車上命令司機開車回萬幫,司機面露為難之色:“大小姐,陳青松之前向幫主提親,幫主已經答應瞭。我此行既是送陳少爺,也是送您。”

松梧堂雖然陰溝裡翻船,但陳青松多年的江湖地位也不容許他如此折面。他對萬揚放出話來,要插手隆平的生意可以,但需萬揚將自己的獨生女兒嫁給自己的兒子做妾,也算彌補瞭松梧堂大公子被一個黃毛丫頭綁去的恥辱。

一個女兒換得隆平水陸兩道的貨運生意,萬揚沒有道理不答應。

陳青松揉著手裡的核桃走下樓來,相較於萬輕雲的怒形於色,他顯得老謀深算:“萬小姐數日相陪,犬子不勝感念,自當迎娶小姐才不傷你清白名聲。以你的身份雖然不能做我陳傢的長媳,但今後在陳府外買個院子養著還是使得,縱使梧兒今後娶瞭正經夫人,我們松梧堂也不會薄待你的。”

不顧陳秋梧在身後追趕請求,陳青松自顧自地出門處理事務,一眼也沒有看這個兒子。松梧堂的打手幫眾守在門外,縱使一隻鳥兒也飛不出去,何況是沒有翅膀的萬輕雲。

陳秋梧想要回身勸萬輕雲莫急,徐徐圖之,迎面卻是一記響亮的巴掌。

萬輕雲的雙眼被怒火點燃,臉色氣得青白:“陳秋梧!我真瞧不起你!”

倘若是養在深閨偷偷讀《西廂記》《牡丹亭》的姑娘,不會不對陳秋梧這樣的清俊書生動心。可惜對方是萬輕雲,自小隨著幫眾出生入死遍識風浪,她憧憬和喜歡的永遠是比她強悍的英雄,而並非用下作手段把她囚禁在金絲籠子裡的陰詭之徒。

松梧堂大少爺納萬幫小姐做妾的消息在隆平浩浩蕩蕩地傳開。雖然是納妾,陳青松卻為瞭一雪前恥並不操辦婚事,而是直接把兩人鎖進瞭洞房。

陳秋梧砸不開門,轉身看見萬輕雲面若冰霜地坐在床邊。盡管她面無表情,但陳秋梧伸手去夠床上的枕被時卻仍然能感覺到她緊繃的身體和急促的呼吸。

陳秋梧嘆息一聲,抱著被子轉身離開,隻說三個字:“你放心。”

萬輕雲的眼圈猛地紅瞭,她將磨快的餐刀藏在袖中,已將手掌都劃破瞭。她抬眼望著陳秋梧慢慢走到不遠處,俯身將被子鋪在地上,他的腿已經拆瞭夾板,但骨傷嚴重不可能恢復如初。原本也是剛剛及冠的翩翩公子,卻註定要一輩子微跛。萬輕雲瞧不起陳秋梧的羸弱,但確實是因為她綁架瞭陳秋梧才讓他遭此劫難。

納妾不過半月,陳青松便為陳秋梧張羅迎娶商行傢的女兒做正房夫人,在隆平鋪陳十裡紅妝大張旗鼓,還特地請瞭萬揚前來赴宴。那還是輕雲被送入松梧堂後,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趁著堂上的賓客都隻顧著恭賀新郎新娘,她走到父親身邊欲言又止。

但萬揚看著她的表情卻毫不憐惜,伸手將她遞過來的茶水打翻:“真不懂規矩,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日子,你又是什麼身份,居然穿紅!”

一壺燙茶潑在瞭萬輕雲手上,登時便灼出泡來。往來的丫頭看見不由得驚呼:“姨奶奶!你的手!”

陳秋梧在堂上如同行屍走肉一般陪著新娘敬茶,聞言推開眾人將萬秋雲擋在身後,對和父親平分秋色的黑幫頭子萬揚怒目而視:“你做什麼?”

陳青松聽見動靜也慢悠悠走過來,聲調拿捏得高高在上:“萬兄這又是做什麼?”

萬幫雖然從松梧堂的手裡掏得瞭生意,但兒女親事這一出實在讓萬揚在隆平大大地折瞭面子。獨生女兒沒有婚儀進門做妾不說,不過半月陳傢就大張旗鼓娶瞭新婦,擺明是將萬幫的面子裡子都扔在地上踩瞭兩腳。但江湖上混出來的萬揚深深懂得做低伏小的本事,他恭敬一禮:“陳兄太嬌慣阿雲這孩子瞭,左不過是一個妾,怎麼能在太太面前穿正紅色呢?”

萬揚身後的萬輕雲,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倏地滅掉瞭,灰燼一樣的慘淡。

陳秋梧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淒楚的溫柔來,他喜歡的姑娘這樣不幸,同他一樣不過是父輩爭權奪勢的工具。這股子柔情讓他倏地在父親面前生出勇氣,伸手抓住萬輕雲的手:“阿雲穿紅色好看,我就要她永遠穿下去。”

一場鬧劇結束,但萬輕雲的手依然冰涼。陳秋梧想要多攥一會兒,直到幫她暖熱為止,卻聽見萬輕雲冷冰冰的聲音:“放手!”

他下意識地松瞭手,卻對上輕雲一個淒涼的笑容:“你喜歡看我穿紅色?”

她那樣熱烈的女子,本就是最艷的顏色才能配得上她。陳秋梧怔怔點頭,卻看輕雲的嘴角浮上嘲諷的弧度:“我永遠也不會再穿瞭。”

再好的顏色,他喜歡,就糟蹋瞭。

那一晚,陳秋梧沒有同新娘圓房。對方枯坐一晚,眼淚打濕瞭喜帕,讓他愧疚得倉皇躲到庭院,卻無意在假山後撞見瞭萬輕雲同一名男子私會——正是趁亂潛伏進松梧堂的漁言。陳秋梧站在山石後,靜靜地讓露水沾濕瞭喜袍。

“幫主犧牲小姐不過是因為萬幫如今還不夠強大,若萬幫能取代松梧堂在隆平稱霸,小姐自然能夠回傢。”

萬輕雲喜歡漁言,從她的眼神裡就能看出來。她不說話,但看著他的眼睛裡是全然信任的光芒。漁言微微一笑:“若我能讓萬幫在半年之內稱霸隆平,小姐可願意嫁給我?”

萬輕雲有瞬間的驚慌,但她很快地鎮定下來,“好!”

吐出的這個字伴隨著如花笑顏在萬輕雲臉上綻放,是恰如其願,是全心信任。

“如先生所見,如今的隆平隻知萬幫而不知松梧堂瞭。”萬漁言從漆皮小盒裡拿出雪茄磕瞭磕,禮貌地讓瞭讓杜望後點燃,“方才跟先生所講的,有些是隆平眾所周知的,有些是我腦子裡陳秋梧的記憶。昔年陳秋梧大婚不過半年,隨陳青松在去洛陽辦事時火車出軌,整車人都死瞭。樹倒猢猻散,松梧堂在隆平很快敗落,我便如願娶瞭阿雲。原本以為陳秋梧和他父親一起死在瞭火車上,但幾年後他又潛回隆平要重振松梧堂的名號。”他深深吸瞭口雪茄,在煙霧迷蒙中神情落寞,“我奉老幫主的命令去刺殺陳秋梧,貨倉被他藏瞭炸藥要與我同歸於盡。但最終我活下來,他死去瞭。”萬漁言頓瞭頓,又自失一笑,“其實這一段我都不記得瞭,全是別人講給我聽的。”他猛地抬頭直勾勾地望向杜望,“我想知道,從那場爆炸中活下來的這個我,究竟是萬漁言還是陳秋梧!”

杜望靜靜傾聽,視線跨越萬漁言望向屏風內:“最熟悉你的莫過於枕邊人,難道尊夫人從來沒有給過你答案?”

“阿雲……”萬漁言的聲音不自覺放輕,他伸手將臉埋進兩隻手裡,任夾著的雪茄燒到瞭修長手指,“我不敢,我怎麼敢在她面前成為陳秋梧?”

他記得,萬輕雲是討厭陳秋梧的。她很少對陳秋梧笑,總是冷冰冰的神情,嘴角掛著嘲諷的弧度。更多的時候不等他走近,她就抽身離去,隻留給他一個冷漠的背影。而如今的阿雲不僅會笑,還會照料他,會為他下廚,會依偎在他懷裡說些傻傻的情話。阿雲愛他,愛這個被喚作萬漁言的他。

半年前,他臉上出現奇怪的潰爛,古怪可怖。與之洶湧而來的是那莫名其妙的屬於陳秋梧的記憶。他每想起一分萬輕雲對陳秋梧的冷漠,就更懼怕一分可能存在的真相。阿雲對他很好,甚至對他的臉傷也毫不介懷。但他卻在鏡中自己的潰爛臉部看出瞭陳秋梧的五官特征,他隻能拿皮質面具將那半張臉嚴嚴實實地遮蓋起來,再不對阿雲揭開。

“我並不明白。”杜望笑瞭,“先生願意做萬漁言,盡管去做就是,何必還要苦尋一個答案?”

萬漁言將手放在心口:“阿雲就要死瞭,這裡有個聲音告訴我一定要知道自己是誰。有的時候看著阿雲,我的心情會變得很奇怪。我明明那樣愛她,然而那些陳秋梧的記憶,會讓我……”

杜望嘆瞭口氣:“既然你已經下定決心,我便不妨告訴你,你那完好的半張臉長得極似我的一個故人。應是他篡改瞭你的記憶,變換瞭你的容貌。”杜望頓瞭頓,“幻術潰散和傾雪流玉轎的轎牌破裂有關,待我幫你修復,你自然就能清楚一切。”

堂內一片寂靜。管傢輕輕叩響瞭門扇:“杜老板,有位姑娘找你,姓謝。”

暖閣裡,謝小卷正滿嘴塞著馬蹄糕,抬頭看見撩袍子邁進來的杜望就是一噎。杜望仿若沒看見謝小卷一樣,自顧自在桌旁坐下倒瞭盞茶水。謝小卷歡欣地去接,卻眼睜睜看著杜望一仰脖自己喝瞭個幹凈。

謝小卷愣住瞭,滿嘴點心渣子眼淚汪汪地看著杜望,拼命順下去嗓子眼裡的點心,癟嘴已經帶瞭哭腔:“杜望你個大壞蛋!你一聲交代也沒有,就把我扔在瞭隋安!你知不知道我錢袋都被偷瞭,我連飯都吃不起,客棧都住不起,車票都買不起。我堂堂謝傢大小姐,淪落到去扒火車。我這裡,還有這裡都刮傷瞭,你都不知道!不關心!不在乎!”

杜望哀嘆一聲:“你爹派人從清平一路找到隋安,你未婚夫齊馮虛也回部隊瞭,婚事也黃瞭,你不回傢還跟著我幹嗎?”

謝小卷又是一噎:“我要去英國!我才不要回傢!”

杜望終於毛瞭,“這裡是隆平!是內陸!你去英國跑這兒來坐船嗎?”

謝小卷也委屈:“跟你說過船停運瞭呀。我除瞭跟著你還能跟著誰?我誰也不認識啊。”她見好就收,搬著凳子坐近瞭點,“我都聽管傢伯伯說瞭,原來你從清平大老遠來隆平就是為瞭他們傢主人。聽說還有個白色牌子的信物,是不是轎牌,拿出來看看。”

杜望順瞭口氣,這才把傾雪流玉轎的轎牌拿出來:“這張轎牌原本不在我的箱子裡,在我的……故交手裡。我來隆平,本以為能見到故人,沒想到他卻用這張轎牌把此間主人幻成瞭自己的模樣。”

謝小卷聽完來龍去脈,頗為稀罕地望著兩個各為一半的轎牌:“原來傾雪流玉是易容的啊,可是轎牌為什麼會裂開呢?”

杜望摸索著轎牌上的紋路:“它被那人拿去已經有幾百年瞭,幾百年沒有轎盤所寄,靈力早已經所剩無幾,難以維持。想要讓陳秋梧恢復容貌,還要先修復轎牌喚出轎子才行。”

杜望取出轎牌,將傾雪流玉的兩塊殘片嚴絲合縫地對好擺放在轎盤上,手上輝光一現,已有法印在轎牌上熠熠生輝。杜望有些恍惚:“幾百年後才回到該回的位置上,它們也生疏得緊,隻怕需要耗費些工夫才能修復。”

他回頭正撞上謝小卷怔怔瞅他的目光,覺得有些好笑:“怎麼瞭?”

謝小卷低頭悵然一笑:“沒事兒,即便我問你究竟是什麼人,你也不會老實回答我吧。”

謝小卷從沒有害怕過杜望的神秘莫測,若說害怕,也隻是害怕這樣一個讓她捉摸不定的人有一天會突然消失,讓她無從尋找。之前是她走運,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謝小卷別過頭去,她忽然想哭瞭。

七日後,白玉轎牌修復如初,在轎盤上閃著溫潤的光。池塘旁的花廳上,杜望將它托在手掌,微結法印,一乘通身潔凈的雪白轎子出現在杜望面前,繡著雪花的轎簾上甚至還散發著微微的寒氣。

萬漁言獨自走來,走路的樣子卻有些微奇怪。謝小卷伸手拽住杜望的衣袖,小聲地問:“咦,他怎麼變得有些跛?”

“陳秋梧本來就有腿傷,傾雪流玉當年的幻術坍塌,便連掩飾的腿疾也顯露出來。”杜望輕描淡寫,對走過來的萬漁言點頭一禮,“當年那人不僅改瞭你的容貌,也清去瞭你的記憶。我這裡沒有幫你恢復記憶的法子,但幻術本來相通,說不定你看到屬於自己的臉,也能多少想到一些。”

萬漁言點頭:“待我知曉一切,也自然會告訴你這轎牌的來歷。”

他挑起轎簾,凝滯一會兒,終究還是彎腰走瞭進去。

幻術散去,傾雪流玉轎消失在空中,重歸成杜望手中一張瑩潤如玉的轎牌。

萬漁言跪伏在地上,雙手掩著臉,慢慢打開來。潰爛消失,池塘的水裡映出一張完全不同的清俊臉孔,縱然隨著歲月流逝微顯滄桑,卻分明是陳秋梧的形貌。

他,確然是陳秋梧,而不是萬漁言。

陳秋梧虛空描摹著自己的五官,兀地蒼涼一笑:“原來……原來我煞費苦心恢復這張臉,是自己一直不甘心。我要用這張臉站在萬輕雲面前,親口告訴她,她一直傾心相愛的枕邊人是她最瞧不起的最厭棄的窩囊廢。”

提及萬輕雲,他的眼睛再無先前的柔情,轉而換上瞭難以言喻的痛苦。

新婚半年,陳青松要去洛陽辦事,陳秋梧隨行。火車出軌是萬幫設下的局,不惜搭上整車人的性命也要殺瞭陳青松。彼時秋梧與父親爭吵得厲害,中途下車。誰知道火車剛開出去沒多久就在曠野裡轟然翻倒。

秋梧在廢墟中刨出老父,而陳青松的身子早已經被變形的車皮攔腰截斷。他滿臉是血,仍然抬起手摸著自己獨子臉上的淚:“若想自由,勿要報仇。”

陳青松在最後的一刻給瞭他自由,然而這句話卻忽然點醒瞭秋梧,如同冬日裡的一桶雪水兜頭潑下,讓他情不自禁顫抖起來。他想起在後花園撞見的漁言和萬輕雲,那個人的臉上帶著什麼都不在乎的笑意:“若我能讓萬幫在半年之內稱霸隆平,小姐可願意嫁給我?”

稱霸隆平!稱霸隆平!呵,隻有這樣下作的手段才是最快捷的吧。

而萬輕雲答應得如此輕易:“好。”

陳秋梧不顧松梧堂其他人的勸說,拼瞭命潛回隆平,一定要知道個清楚明白,卻正趕上陳府被當作無主之宅被萬幫買下,而萬傢入住的第一件喜事就是操辦萬輕雲的婚事。姑爺正是在萬幫聲名鵲起,立下汗馬功勞的新秀。彼時他欣然同意入贅,喚作萬漁言。

萬傢舉辦的婚禮是西式的,陳秋梧躲在人群中看著萬輕雲穿著一襲潔白的西式婚紗款款走在紅毯上,美好純潔得仿佛是清晨的一顆露珠。

他忽然想起萬輕雲說過的話:“你喜歡我穿紅色?我永遠也不會再穿瞭。”

她對他的厭惡與憎惡從來不加掩飾,乃至轉頭就毫無悲傷地另嫁,連嫁衣都不願再選紅色。

他如此恨,如此不甘。終究是背棄瞭父親的囑托,同松梧堂的舊部一同潛到漢興、隋安一帶,以圖重建松梧堂。秋梧本身聰慧,幾經波折早已經洗去身上的稚氣與柔情。仇恨能夠輕易改變一個人,他漸漸變得殺伐果斷,高深莫測,十年後重回隆平的時候身上已然帶有瞭當年陳青松的影子。

萬揚已經去世,整個萬幫全由姑爺萬漁言把持。陳秋梧不惜以自身為餌設計讓萬漁言來貨倉刺殺他,刻意在貨倉上埋下炸藥,意圖同歸於盡。然而在轟然的爆炸聲後,他卻喪失瞭所有的記憶,搖身一變成瞭萬漁言。

這一切都太荒謬瞭,他頂著仇人的面貌以仇人的身份活瞭整整十年。而那個厭惡、鄙夷他的狠心女人卻轉而變成瞭柔情似水的枕邊人。

“姑爺。”管傢突然闖瞭進來,陳秋梧下意識地抬起頭,管傢看見那張完全不同的臉愣瞭愣,卻依然平靜:“夫人怕是不行瞭,大夫讓你快些過去。”

陳秋梧捏著手上的半張面具笑得淒涼:“這是天意,趕在此刻讓我恢復面貌,也是我復仇的最後一個機會瞭。”

平日的小徑顯得十分漫長,謝小卷走到管傢身邊,語帶好奇:“管傢伯伯,你就一點也不奇怪麼?”

管傢一笑:“五年前整個隆平鬧災荒,姑爺下令開倉放糧,救瞭我全傢的性命。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對老仆而言都是一樣的。相較於十年前,如今的姑爺這樣溫柔慈和才是我們真正的主子。”他看著杜望和謝小卷探究的眼神,“杜老板是高人,想必早已經得知。老奴一直覺得以前的姑爺有些不尋常之處,他十年來容顏都沒有變化。雖說人從二十歲到三十歲的容貌變化並不大,但也不應該連一絲兒皺紋也不生,一點兒滄桑也不染。”

謝小卷忽然愣瞭一下,她下意識地看瞭一眼杜望。他……

管傢嘆瞭口氣:“這樣的人是異數,不能在一個地方長久待下去。他卻又不是平頭百姓可以隨心所欲,是跺跺腳整個隆平都會顫三顫的萬幫首領。若要走,想來也要找個替身才行,隻是沒有想到這個人會是陳公子。”

謝小卷心裡猛地生瞭驚慌,她下意識拽住杜望的袖子:“這些不過是你猜的吧?世上怎麼會真有人長生不老?”

管傢笑瞭笑:“姑娘不信我也沒有法子,但在十年前我曾經無意聽到大小姐和姑爺的談話。大小姐說:‘海棠不及君顏色,漁言,這十年我都老瞭,你居然還一如往昔。’當時姑爺笑著扯開瞭話題,然而不出三日,就有瞭這出李代桃僵。”

謝小卷看向杜望,然而他的神情卻在黃昏彌漫的霧色中掩去,也藏去瞭他的所思所想。

萬輕雲靠在靠枕上,依然美貌的臉上透著回光返照的病態嫣紅。珠簾“嘩啦”一聲響瞭,她迫不及待地勉力探起身子:“漁……言?”

他半張臉戴著面具,另外半張臉匿在光影暗處,看不清晰。輕雲已經不大說得出來話,但望著他的目光依然是溫柔的牽絆的。那暗影裡的人沉默片刻,終於抬腳邁出瞭一步。萬輕雲像瀕死的人抓到瞭稻草,伸手握住對方的手指,對方被她拉近瞭一步,陰影在臉上瞬間退去,他修長的手指慢慢拿下臉上的面具。

萬輕雲的瞳孔猛地睜大,喉嚨裡傳出微弱的聲音:“你是?”

陳秋梧慘笑瞭:“你驚訝嗎?憤怒嗎?你十年柔情以待的並不是你心心念念的丈夫,他早就在十年前扔下你消失瞭。”他緊緊握著萬輕雲的手指,聲音嘶啞得仿佛是鐵石磨礪出來的聲音,“我原本想要看你痛苦的表情,想要你也嘗嘗被背棄的苦痛。萬輕雲!你可曾有一時一刻疼惜過我!同情過我!想念過我!”

陳秋梧反手攥住萬輕雲的肩膀,然而她卻沒有力氣再回應和質疑半分瞭。她閉上眼睛,眼淚大滴大滴地落,急促的呼吸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旁邊守候的大夫推開陳秋梧。陳秋梧神魂俱失地走出屏風。管傢走過來,聲音低沉:“姑爺,小姐方才過世瞭。”

陳秋梧覺得膝蓋一軟,像是被抽去瞭渾身的力氣。窗外的夕陽倏地一下沒於樓宇之間,萬籟俱寂。

這就是他想要的最後的報復,讓那個人帶著滿滿的遺憾、質疑,甚至是憤怒離開人世,再沒有挽回的機會。

這世上,再也沒有那個讓他愛之入骨恨之入骨的姑娘瞭。

周身突然一片寒冷,抬頭卻不是輕雲的房間而是花園的小徑。杜望站在他面前,手指尖上的微弱術光散去:“方才隻是幻境,人死不會復生。但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如此選擇麼?”

太陽已經落下瞭,萬輕雲的房間裡沒有點燈,濃濃暮色帶著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溫柔。陳秋梧輕輕走過去握住瞭病榻上萬輕雲的手。她輕輕睜開眼睛,因為房間的昏暗茫然捕捉著他的方向,嘴角染上疲倦的笑意:“漁言,為什麼不點燈?”

陳秋梧在她床榻旁俯下身子,將她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臉上,眼淚慢慢濡濕她的指縫:“我們就這樣說會兒話,好不好,阿雲?”

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重來一次的機會,他抱著她,想要讓她安心走完這一生。頂著別人的身份陪伴著她,到死都不告訴她。

萬輕雲輕輕閉上眼睛笑瞭:“漁言,我困瞭,你先去忙,待會再來陪我說話。”

“好。”他的嗓子裡哽咽著淚意,放下她的手,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親,“我待會再來看你,阿雲。”

那個吻同平日並不一樣,他第一次以陳秋梧的身份吻她,嘴唇戰栗且冰涼。他起身向屏風外走去,萬輕雲在他身後慢慢睜開眼睛,在黑暗中捕捉到他的微跛的背影。她以為是幻覺,又閉上眼睛,嘴唇間輕輕溢出一聲呼喚:“秋梧……”

陳秋梧腳下一頓,卻終究沒有回頭。他在萬輕雲的目光中慢慢走出屏風,淚流滿面。

萬輕雲有個秘密,同誰也不曾講過。

她的父親萬揚生平最大的痛事就是在陳青松手裡折瞭一條胳膊。當年一條胳膊的萬揚猶如喪傢之犬,用獨臂抱著她在隆平摸爬滾打創立萬幫。她睡在冰冷的橋洞下撫摸著父親殘缺的傷口,將這一切不幸都算在瞭松梧堂的頭上。她綁架瞭陳秋梧,見到他的那一瞬間她是詫異的。陳青松的兒子,怎麼會如此不沾染絲毫江湖血腥氣息,矜貴、文弱、善良,甚至單純。

她不能容許自己對仇人的兒子有絲毫動心,但在窯口坍塌的瞬間,那個文弱公子居然為她擋瞭那根梁,落下瞭終身不愈的腿疾。她不能多想,隻能裝作不知,故意將所有的目光都投註在那個十分出眾的漁言身上。

她以為兩人今後必當再無交集,誰知道自己卻被敬愛的父親抵作犧牲品。她惶惶無依來到松梧堂,無名無分,被仇人折辱。她如此高傲,斷不容自己低頭,即便是陳秋梧的柔情也不行。她隻能一遍遍告訴自己她是恨陳秋梧的,恨整個松梧堂的,這樣想著想著,仿佛一切都成瞭真。她迫不及待答應漁言的求婚,也是如此。

再後來,松梧堂覆滅。她聽聞陳秋梧死於火車出軌,在房間裡枯坐一整天。那是萬幫的仇人,自然也應該是她的仇人,她告訴自己不應該覺得痛苦,但當漁言為她披上頭紗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開口:“你……喜歡我什麼?”

萬漁言笑瞭:“你長得很像我前世的妻子。”

她以為對方是說笑,日子久瞭卻發現漁言有些時候看著她望著她的時候,當真極像是透過她看著另外一個人。但她卻不覺得氣惱,她這一生的愛戀都已在不知不覺中湮於塵煙,與漁言更像是塵世間相攜的旅伴。隻是沒想到再十年,當她笑言漁言未曾顯老後,漁言卻又突然像是換瞭一個人。

說不出來哪裡不一樣,但彼時的漁言卻總是讓她想起那個溫柔慈和的少年,總是溫文爾雅,卻能在她遭受親生父親非難的時候把她拉到身後:“阿雲穿紅色好看,我就要她永遠穿下去。”因著這一句話,她連另披嫁衣都不敢選紅色,生怕觸及一眼就會忍不住逃離。

她知道那一定是錯覺,卻感念這錯覺給瞭她真正的十年繾綣。

隻是沒想到在這最後時刻,她看見萬漁言離開的背影,還是會想到那年的陳秋梧。

他抱著錦被一步一步遠離枯坐在婚床上的她,背影如此蕭索,因她而受過傷的腳一跛一跛,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瞭她的心上。

此生,總歸是她欠他的。

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杜宇聲聲不忍聞。

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

萬幫大小姐過世,裡裡外外都掛上瞭喪儀。陳秋梧仿佛一夜之間老去十歲,他留書將幫派事務交托給萬傢旁支子侄,準備隻身返回江南老傢。

“在我這張臉剛剛開始潰爛的時候,我在隆平附近的秋溪遇見一位老者。他受人之托將這裂成兩半的轎牌給我,指點我找尋清平杜望。”他忽地一笑,“說來你們可能不信,我總覺得托付老者的人就是真正的萬漁言,除瞭他,還有誰知道這件事情呢?更何況連杜老板也說瞭,萬漁言正是他的故人。”

杜望不置可否:“多謝。你自己一路平安。”

謝小卷倒是熱情大方:“秋溪反正也順路,你不如跟我們一起?”

陳秋梧望著謝小卷怔瞭一下,面帶苦澀欲言又止地擺擺手,走出去兩步,終究還是轉過身來:“謝姑娘可知道,你笑起來很像阿雲?”

《請君賜轎(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