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賜轎 第七章 丹心澄明轎

隆平初冬的夜,沉得像一汪靜靜的水。謝大小姐睡覺素來不老實,自己把被子踢掉,冷得拽不上來,一個噴嚏就把自己給驚醒瞭。入眼是客舍的木頭橫梁,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不是在清平的傢裡。更糟糕的是,她和杜望下榻客舍的時候隻剩下瞭最後一間房。杜望將簾裡的床讓給自己睡,自己還驕矜地不肯同意,說他小瞧自己,硬抱著被子睡到外間的竹榻上。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豪放的睡姿,有沒有被簾子裡的杜望看到。

壓抑著亂撞的心跳,謝小卷支起身子往珠簾裡面看去。奈何夜色濃重,隻看見蒙蒙的一層珠白。

那個人平日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也不知道睡著是什麼樣子。無法無天慣瞭的謝小姐搓瞭搓紅撲撲的臉,怕發出聲音連鞋都不敢穿,躡手躡腳地向床榻走去。手指輕輕挑開珠簾,謝小卷的心卻一下子慌瞭。床上空蕩蕩的,連杜望貼身帶著的裝轎牌的小皮箱都不見瞭!

房間裡空蕩蕩的,隻有謝小卷自己張皇的呼吸聲和腳步聲,眼角一熱,淚水已經猝不及防地滑落。

還是被甩掉瞭啊!自己堅持睡在外間,本來就是害怕這樣一覺醒來就找不到人的結局。然而她卻忘瞭,那人若真想要她不發覺甩掉她,有的是辦法。謝小卷怕吵醒隔壁客人,把自己硬生生埋在被子裡哭得都快抽過去瞭,卻突然聽見門外廊下有輕微的響動。

謝小卷“嘩啦”一下將門拉開,卻看見杜望施施然坐在廊下,錦灰長袍映著月光暗光浮動,襯得他周身一層虛無的白邊,仿佛月中仙人一樣。

杜望看她出來,愣瞭愣,還沒有來得及說話,謝小卷已經飛奔過來重重砸進瞭他的懷裡,一雙手臂緊緊扣著他的脊背,放聲大哭。即便是一貫冷靜持重的杜望,遇見此情此景也有些消受不瞭,他一手要把像八爪魚一樣裹上來的謝小卷往外摘,一手還要去捂她的嘴巴,讓她小些動靜。可惜還是來不及,小二哥聽見聲響以為是賊,連忙沖出來,卻撞見這麼一幅頗有趣致的畫面,連忙點頭哈腰地告辭:“兩位好興致,繼續繼續。”說完就溜回房瞭。

杜望大感頭痛,終於把謝小卷從身上摘瞭下來,卻撞見她已經通紅的眼睛,下意識就開口解釋瞭:“我隻是出來透透氣,沒扔下你。你身上沒錢,我知道。”

謝小卷才後知後覺感到丟臉,連忙蹭坐到旁邊的欄桿上:“你,大晚上出來透什麼氣,嚇死我瞭。”

杜望指尖有什麼東西盈盈閃動,仿若瑩絲織就,若隱若現,仔細看上去才發現居然也是一枚轎牌。杜望托著那枚轎牌端詳良久,落寞一笑:“思念一個故人。”

謝小卷心頭一塞,支支吾吾問:“女的?”

杜望低頭瞅她,唇角的弧度越發明顯。

那是三十年前的江夏,彼時謝小卷還沒有出生,杜望卻仍然是如今這般怠懶閑散的轎行老板,養養雞逗逗狗,調教調教榮和二寶,偶爾手頭缺錢就招幾個尋常的轎夫用幾張尋常一點的轎子做做營生,日子過得很是愜意。直到一天下午,杜望在門口曬太陽的時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似乎把一張不尋常的轎子出給瞭江夏夏初玖。

夏初玖算是江夏有名的紈絝,叔叔曾是晚清頂戴花翎的重臣,在江南一帶監督船政。夏初玖本身卻是一個閑閑散散的性子,見人三分笑,是富貴公子中難得的隨和,然而那笑容中卻又帶著將誰都不放在心上的冷清。這樣的性子,倒和杜望有幾分合拍。兩人一來二去,頗有幾分交情,夏初玖有空就來找杜望聚聚,而有事情要出行也必點廣記傢的轎子。

此番這頂不尋常的轎子,正是出給瞭夏初玖。不需施加咒術,隻要人在轎子裡面待夠一炷香,就會有獸化的風險。杜望在陽光下又懶洋洋地想象瞭一下唇紅齒白的夏初玖長個爪兒長個尾巴的情景,但終究覺得鬧出事情來更麻煩,這才慢悠悠趕到夏府門口。正撞上轎子還停在夏府不遠處,轎簾掀開,夏初玖正倚在轎桿上,笑著看路邊乞丐玩著“掩錢”的把戲。

那是江湖上常見的騙術,簡單的機關手法,讓來往過客猜碗中有多少枚銅錢。那滿面臟污的乞丐笑嘻嘻地將周圍賭客輸掉的錢都攬起來交給旁邊的小乞兒,小乞兒雖然穿得臟兮兮的,一雙眼睛卻生得又長又細,眼角處一滴胭脂淚痣更是艷得動人。周圍人輸得唉聲嘆氣,卻冷不丁冒出個清亮聲音:“我來。”

夏初玖排眾而出,一撩袍子蹲在小攤前,從懷中掏出一個金裸子,擱在乞丐面前:“輸瞭,這金裸子就給你。”乞丐眼中冒出精光,拿起金裸子咬瞭一下,開口道:“小哥可別後悔。”

此話一出,杜望就知道這乞丐必定是外來的。江夏誰人不知夏初玖的賭技出神入化,六博雙陸葉子戲,鬥雞賽狗爭蟋蟀,花花公子的活計俱是精通。與其說夏初玖的這份傢業是仰仗著叔父掙下來的,倒不如說是夏初玖自個兒在賭桌上贏來的。曾經有人說,隻要夏初玖願意,能夠贏下這半個江夏城!更為難得的是夏初玖從不出千兒,純粹是靠神賜般的眼疾手快、察言觀色和心算,在夏公子面前,這區區掩錢不過是小把戲罷瞭。

夏初玖攔住乞丐的手:“若是你輸瞭,又給我什麼?”

乞丐下意識看瞭看那微不足道的幾塊大洋,又掃瞭掃身旁的小乞兒。小乞兒神色不動,夏初玖先笑出來:“我們傢可不養閑人,孩子就算瞭。”

夏初玖本來是看不過那乞丐出千兒騙人,想要激他輸瞭就離開江夏城。沒想到那乞丐重金在前,居然紅瞭眼:“我用我的命來抵!”

賭桌上的話雖然是一諾千金,但賭命卻又不同,但凡輸瞭必然抵賴。夏初玖和杜望也全然沒有當真,隻想著既然籌碼壓到如此之重,輸瞭之後也沒有顏面再賴在這裡瞭。周圍人屏息靜氣,然而揭碗兒時乞丐卻目瞪口呆,機關被夏初玖識破,他居然真的輸瞭!

誰都沒有想到這貪財的乞丐居然如此硬氣重諾,當下一句話沒有,就拔出腰刀捅進瞭自己的腹中。圍觀的路人驚呼連連,四散逃開,血色一點點浸染旁邊呆若木雞的小乞兒破爛的草鞋。夏初玖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下意識一把將孩子拉入懷中,掩住瞭她的眼睛,她眼角的那滴淚痣卻未被遮上,鮮艷欲滴地像是在靜靜看著這一切。

夏初玖平白惹上瞭一場人命案子,好在旁觀者紛紛證明是那乞丐激憤自殺,夏公子並未相逼,加上夏傢叔父的關系,案子也就不瞭瞭之瞭。而那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沒掉過一滴淚的小乞兒,也在一天晚上,逃離瞭夏傢。夏傢上下除瞭夏初玖都松瞭一口氣。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夏初玖從牢裡出來後剁掉自己的一根食指,至此立誓戒賭。

光陰如水,轉眼十年過去,彼時夏傢叔父早已經病故,天下也早已不是大清朝的天下,所幸夏初玖善於操持,幾樁生意做得都不錯,大災之年還開倉放糧,在江夏頗有人心。

鉸瞭辮子的夏初玖穿著一身西裝比甲愈發顯出貴公子的瀟灑氣度來,他溜達到杜望那裡喝過一盞午茶:“十年過去,連我都再也沒有往年的精神瞭,杜老板卻好像沒有什麼變化。”

杜望一哂:“你那是自己把自己給拘瞭,聽說你現在牌九雙陸一概不摸,連花酒令都不行瞭,十年前的夏公子可不是如此。”

夏初玖沉默,良久一嘆:“過去的錯事還是不要提瞭吧。”

夏傢侍從卻匆匆趕過來,進門就開口:“少爺,有貴客送來帖子。”說著聲音壓低瞭幾分,“是榮成榮大爺。”

榮成是赫赫有名的塞北王,軍閥土匪黑白兩道均有門路。之前夏初玖的車隊往返塞北,也是特地給榮成上瞭拜帖以保平安。而此時塞北王出現在江夏,旁的行程沒聽說,卻特特邀夏初玖於下月初一光臨江夏迎賓館。送帖子的人很客氣地說自傢主人好賭,更好豪賭,聽聞夏初玖的牌技出神入化,一定要與他一較高下不可。

塞北王的面子不能不給,即便夏初玖早已經立誓不賭,卻不得不應約而至。然而在他去赴約的路上,卻看見一匹瘋馬拉著馬車在鬧市上狂奔,行人小販紛紛躲避,車廂裡面傳出女眷驚慌失措的尖叫聲。

隻聽見晴空一聲巨響,馬匹嘶吼著轟然倒地,火藥的味道這才彌散開來。車廂側翻,夏初玖趕上去抱住跌出來的女眷就地一滾,短銃槍管硌在兩個人手臂之間出奇地燙。懷中女孩遮陽的面紗滑落,露出入時的鬈發和皎白的肌膚,一雙眼睛滿滿蘊著慌亂,卻掩不住萬種風情。她被夏初玖護在身下,下意識地側臉躲過陌生男人的眼神。然而就是這一躲,讓夏初玖一眼看到瞭她眼角那一滴殷紅的淚痣。

夏初玖仿佛被驚雷劈中,女孩卻已經推開他站起來,在趕來的侍從護送下匆匆離去。夏初玖反應過來,追上去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臂,聲音低回嘶啞:“是不是你?”

女孩臉上退去驚嚇,浮上來的卻是冷淡。像她這樣的美貌,想必見多瞭像夏初玖這樣示好的狂蜂浪蝶。然而女孩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旁邊的侍從卻沖上來呵斥:“放手!這是榮大爺的十四太太!”

夏初玖很快就印證瞭這一點,他將那隻得來不易的微型手銃當作珍貴禮物贈給榮成的時候,對於軍火頗有瞭解的榮成笑著看瞭看槍膛,輕描淡寫地說:“多謝夏九爺的厚禮,槍是難得的好槍。”

夏初玖深知榮成已經看出瞭這支槍剛剛出過膛,亦不卑不亢笑著解釋:“方才鬧市瘋馬傷人,迫不得已用這支槍擊斃瞭瘋馬,果然沒瞞得過榮大爺,還要先賠個不是。”

榮成便也哈哈一笑:“夏九爺可知道,你救的正是我的小十四!”他拍拍手掌,“去把十四太太叫出來謝過夏九爺救命之恩。”

香風微近,珠簾掩映下夏初玖一眼就看見瞭一橫秋波下的殷紅淚痣。十四太太端著賭盤賭具緩步走出,放置在兩人面前,朝著夏初玖襝衽一禮:“謝過夏九爺救命之恩。”最後一個字音吐出,睫毛快速揚起,輕輕瞧瞭一眼夏初玖,又迅速地垂下。她已然換瞭一襲煙紫色旗袍,西洋的高跟小皮鞋將腿繃得又細又直,玉白肌膚恰到好處地隱在旗袍開衩處,在午後陽光中染瞭一層金色,端的是風情無限。

夏初玖並非沒有見過美人,然而眼前的淚痣姑娘帶給他的沖擊太大瞭,讓他反復想起當年的那個小乞兒。正當他發呆出神的時候,卻已經聽到榮成的聲音:“聽說夏九爺已經金盆洗手十年不涉賭局瞭,但若賭註就是我這千嬌百媚的小十四,不知道夠不夠格與夏九爺一賭?”

夏初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婉拒瞭榮成,他回傢後便大醉瞭一場,腦子裡反反復復都還是當年的場景。當初年少意氣,覺得萬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卻不想逼死瞭一條人命,讓他多年深以為恨。而更讓他無法忘記的是當年將那小小的乞孩兒抱在懷裡,她像是凍僵瞭的幼獸一樣在自己懷裡瑟瑟發抖。究竟是因為害怕還是仇恨,夏初玖也無從得知。

夏初玖稱病不再赴榮成之約,然而三日後榮成的十四太太竟然攜回禮親自登門。彼時夏初玖已經醉得分不清是幻是真,看見她坐在床頭的繡凳上,勉力撐起身來問候。下人們都識趣退下,夏初玖終於耐不住尷尬氣氛開口:“太太不必介懷,榮大爺隻是開個玩笑,怎麼舍得拿你做賭註。”

她天生一副傾國傾城的樣貌,但在不笑的時候總顯得有幾分冷,跟當年小小年紀遭逢大變卻沒有哭的乞兒如出一轍。她輕輕抬眼看著渾身酒氣的夏初玖:“這不是個玩笑,不是你也會是其他人。我本來就是個賭註,是榮大爺贏回來的女人。”

她看著夏初玖迷惑不解的眼神,微微一笑:“夏九爺,你猜,作為一個賭註,我經過幾個人的手?”

她伸手去解領口的紐襻。夏初玖一愣,下意識抓住她的手試圖阻止。十四太太的手涼得像冰,她看瞭一眼夏初玖,將他的手按下,起身退後兩步轉過身去,解開瞭身上的旗袍。

陽光細細碎碎地從烏木窗扇外透進來,映襯著她雪白背脊上各樣的慘烈鞭痕,或新或舊,觸目驚心。

她抓著胸前的衣服,轉過半張美得驚心動魄的側臉來,眼淚從那顆淚痣上滑過:“夏九爺,昔日你和我義父一賭枉瞭他一條性命,這份孽債你不要償還嗎?”

杜望得知這件事情後,嘆息一聲:“你已經決定應下榮成的賭局瞭?”

不過幾日,夏初玖已經全然換瞭一副頹唐模樣,他閉著眼睛倒在躺椅上:“杜老板,這世上的對錯本來就不是絕對的。昔日我少年意氣,覺得凡事都要分個是非曲直,眼睛裡半粒沙子都容不下。卻也從未想過,那乞丐流落江湖,身邊又帶著一個養女,若不是生計無依,又怎會用這樣的手段來謀生。而我一時意氣出頭,害得珠璣自幼失怙,驚憤逃離夏傢後被誘入勾欄,多年來像物件一樣輾轉於人。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並非沒有過猶豫掙紮,但當時十四太太珠璣表情淒絕:“夏九爺,我知道你是好人,義父之死你一直心懷愧疚,所以立誓再不涉賭。這些年你為償還孽業才戒賭,難道幫我不也是你贖罪的一部分,就不能為瞭我再賭上最後一局嗎?”

夏初玖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十年未賭,若我輸瞭,豈不是更誤瞭你的終身?或許我能以江夏的綢緞生意為籌碼,讓榮成還你自由。事無絕對,總還有一線生機。”

珠璣含淚微笑:“榮大爺的女人,從來隻會在賭桌上拱手於人。”她劈手從帶來的禮物當中揀出一個骰盅,面色蒼白,“夏九爺,若我能搖出全紅骰點,我就信你這一線生機!若是花色,珠璣絕不再茍活!”她另一隻袍袖中滑下的,正是夏初玖贈與榮成的那支短銃。

她將細白的手臂高舉過頂,寂靜的房間裡響起夏初玖已然生疏很久的骰子相撞聲,而從珠璣的手法上他一眼就看出,她完全不會任何技巧,想要擲出一個骰盅裡全部四點的緋色,無異於天方夜譚!

骰盅“啪”地蓋在桌上,珠璣一手握著骰盅,一手將短銃慢慢移向太陽穴,最後抬頭看瞭一眼夏初玖,蒼白的嘴唇微微顫抖,居然還勾出瞭一抹笑意,隻閉上眼睛輕輕淡淡吐出一個字:“開。”

骰盅欲開未開之際,夏初玖的手覆在珠璣手上,將骰盅壓下,聲音已然嘶啞瞭:“這局,我賭瞭!”

轎行的院落裡靜悄悄的,杜望將手上的書放下:“你耳力過人,怕是早聽出瞭她骰盅中的骰子絕非全緋。”

夏初玖扭頭望著杜望:“不錯,可你又知道嗎?即便當時我聽出瞭那骰盅中的花色是全緋,也斷然不會讓她開盅。”他淒涼地勾唇一笑,“在她身上,我沒有一點把握,也不願有一點意外。我萬萬沒想到,十年戒賭後的第一賭,居然就輸給瞭她。”

“可你也贏不瞭榮成。”杜望輕描淡寫,“十年前我曾經在塞北見過榮成豪賭。初玖,縱然我們是十年好友,我卻不得不實話實說。若說你能贏下這半個江夏,而隻要榮成願意,他能夠贏下整個塞北,論賭技,你遠不如他。”

縱然杜望把話說到瞭那個份上,賭約時至,夏初玖依然出現在瞭迎賓館,應下瞭賭局。珠璣將賭具送上來,快速地望瞭夏初玖一眼,那眼神極大地溫暖瞭夏初玖,他忽然發覺自己在這本來單純的贖罪之行中體味到一絲別樣的情愫。

榮成輕描淡寫地看瞭珠璣一眼:“你先退下去吧。”隨即將牌九鋪開,揚眉看向夏初玖,“不知夏九爺要下什麼樣的賭註來匹配我的小十四?”

榮成是大名鼎鼎的塞北王,富可敵國,出瞭名的好豪賭。他找上自己固然是打著久仰自己牌技的名頭,更在意的是夏傢在江南九道的綢緞生意。夏初玖對此心知肚明,他將籌子牢牢捏在手裡,抬頭看向榮成:“凡我所有,凡榮爺所需。”

奇跡終究沒有發生。

榮成捏著厚厚一沓銀票、屋契,隨意扔在瞭珠璣的妝臺上。他望著鏡中珠璣的美貌,發出低低的笑聲:“真是蛇蠍美人。”他攬住珠璣的腰肢,湊過去捕捉她艷紅的唇,卻撲瞭個空。珠璣水蔥一樣的手指輕輕推開他的臉,順手撥瞭撥妝臺上的銀票。

榮成的聲音越發被撩撥得嘶啞:“江南九道的瓷器、綢緞、夏傢各個門道三傢總號、二十七傢分號,連同這江夏城最大最漂亮的宅子,盡數在此瞭。他已經空無一物,不會再來瞭。”

珠璣忽然覺得心底湧上一股陌生的疼痛,像火焰一樣越燒越熾,仿佛要把自己整個心房都燒空。她緊緊捏住自己的手掌,直到指甲刺入掌心,才能忽略那種疼。她勉強自己笑起來:“不,他還會來,他還有最後一樣東西。”

杜望是大晚上被砸門聲音驚醒的,開門時看見飯館夥計扛著的正是夏初玖。夏初玖醉到如此程度,居然還知道推開陌生人一把抱住杜望。杜望頭疼不已,正待發問,對方卻先發瞭火:“這是不是夏九爺?方才我把他扛回夏宅,誰知道夏宅門口兩個從未見過的人橫豎不讓夏九爺進門,說是如今這地界已經是榮宅瞭!”

杜望愣瞭愣,一邊單手扶著夏初玖,一邊去掏口袋:“他是不是還沒結你們酒錢?”

夥計後退幾步擺瞭擺手,又嘆瞭口氣:“算瞭算瞭,夏九爺人不錯,雖說這落難的鳳凰不如雞,但咱們還要講點人情味不是?這錢我就替掌櫃做主不要瞭,他若非要討,我替九爺墊上。”

杜望還沒來得及說話,夏初玖居然模模糊糊聽到瞭,笑瞇瞇地:“多謝!多謝!”隨後死死攏住杜望的脖頸拼命搖晃,“看到沒,看到沒,我說好人多吧!”

杜望送走小二,沒好氣地將夏初玖扔到搖椅上:“好本事!把宅子都給輸瞭!”

夏初玖擺擺手,謙虛道:“哪裡哪裡,還有三十來傢鋪子。”他輕輕掩著自己的嘴巴“噓”瞭一聲,像是怕聲音說大瞭嚇著自己,“全沒啦!阿望,我全輸光瞭!可是珠璣!珠璣!”他從搖椅上滾下來,雙手掩住臉,淚水洶湧而出,絕望的哭聲幾乎是從嗓子眼裡迸出來,“我什麼都沒有瞭!阿望!我救不瞭她!救不瞭她!”

杜望不得不拾起毯子裹在他身上,直到他沉沉睡去。

即便他有著再高的賭技,但憑著這樣良善的性子,原本就是不能做賭徒的。

杜望原本以為此事已瞭結,但次日整個江夏都傳遍瞭消息,榮成的十四太太不知何故於昨日投繯自殺,雖然險險救瞭下來,卻傷瞭咽喉暫時失語。榮大爺心焦不已,當即決定啟程返回塞北,正是今晚的火車。

杜望慢條斯理地搬瞭把藤椅攔在門口,望著腳步虛浮卻雙目赤紅的夏初玖:“初玖,我可以不攔你,甚至我還可以抬轎子送你去。隻是你現在還有什麼可以跟他賭?”

他抬眼望著杜望,然而那眼中已經空無一物:“還有我的命。”

杜望沒有食言,他派人用一頂轎子把夏初玖抬到迎賓館。那頂轎子是夏初玖從來沒有見過的,仿佛是透明的織錦一層層重疊織就,似乎朦朦朧朧能看清轎中事物,卻又偏偏看不清楚。廣記轎行的轎夫素來腳程很快,不費多長時間就到瞭迎賓館。

榮成望著一夜之間如此消頹的夏初玖並不意外,隻微微笑道:“夏九爺說要用命來賭我的小十四,這可稱不上是一樁劃算的賭局,人一死什麼都沒有瞭,我要夏九爺的命做什麼呢?”

夏初玖雖然宿醉,但神識已然清明:“你雖然拿瞭江南夏傢三十來號鋪子,然而這江南九道所有的桑農、佈戶依舊認的是我夏傢的招牌,認的是我夏初玖的名號。”他抬眼看向榮成,“榮大爺,您雖然人稱塞北王,然而此處畢竟是我江夏的地頭!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隻有我夏初玖從此消失,您才能真正拿到這江南的生意。”

榮成良久未語,末瞭盯著夏初玖的眼睛:“夏九爺,我倒是很佩服你。”

賭局開始,夏初玖俊朗的臉上一片雪白,汗水一滴一滴流下來。

其實輸瞭也沒什麼不好,一命抵一命,本來就是應該的。

到瞭最後一張牌,榮成忽然笑瞭:“還是把賭註拿上來吧。”

黑得發亮的手槍被拍上桌案,珠簾微動,珠璣也走瞭上來。不過一夜,她消瘦瞭許多,脖頸上尚敷著傷藥,眼神中滿是哀戚。兩人兩兩相望,在這片刻,什麼也說不出來。

榮成亮出瞭底牌,眉梢眼角已然有瞭得色,他抬眼看看夏初玖:“九爺,請吧。”

夏初玖戴著黑色皮質手套的手指覆在牌九上,微微翻動。幾乎是瞬間,珠璣撲到案前蓋住瞭他的手掌,硬生生將牌九壓瞭下去,一如當初夏初玖蓋住瞭她的骰盅。她不看夏初玖,隻看著那黑漆漆的牌,眼淚珠串一樣地流下來。

夏初玖一手將那柔荑緊握在掌中,一手翻開瞭牌九,而在那一瞬間,笑容像是刺破雲端的陽光綻放在臉上。

房間裡死一樣的悄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夏初玖險險勝瞭!

榮成孤身一人帶著生平唯一的敗績返回瞭塞北。又不過一月,夏初玖告訴杜望自己要迎娶珠璣。彼時夏初玖已經利用自己昔時的人脈打算東山再起,而身邊的珠璣也已經將頭發燙直,柔順地披在腦後。雪白的臉上不施脂粉,單憑著一點淚痣已然是難得的顏色。

婚禮當天,新郎喝醉,拖著主婚人杜望到庭院裡看星星談人生,眼睛瞇得也像星星一樣:“你可知道,那天我如何贏得牌九?”

杜望噙著微笑,看著夏初玖耍酒瘋:“為什麼?”

夏初玖一笑:“我告訴你,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那估摸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出千。其實也不是出千,我不知道為什麼,在下瞭轎子去迎賓館的那幾個時辰裡,竟能看破榮成的所有所思所想。”

夏初玖自然不會知道,杜望為瞭救他一命,用一張轎牌送他去瞭迎賓館。丹心澄明轎能讓轎客在幾個時辰內通曉人心,可惜近年來轎盤靈力減弱,丹心澄明轎使瞭這麼一回,怕是幾十年都不能使瞭。

杜望一笑附和:“所以說你在最後一瞬也是看懂瞭珠璣傾慕你的心思,才這麼快就決定成親的?”

夏初玖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凝滯,隨即揚眉:“那是自然。”

新婚之夜,芙蓉帳暖。

珠璣揚起脖頸應和著夏初玖的親吻,赤裸的肩膀和脖頸在燭光下漾出漂亮利落的線條。明明是第一夜,卻仿佛最後一夜一般極致癲狂,她像是拼盡自己全部的生命力,要在這個男人的掌控下做一瞬開盡一生的曇花。他撫摸著她的肩膀,她的手臂,她的臉,她的唇,輕輕啜吻著她的眼睛。珠璣心頭炸開從未有過的疼痛,她哆嗦著手指輕輕地,不讓他察覺地摸到枕下,那是一支上瞭膛的手槍。

一切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局。

江夏夏初玖,逼死自己的義父,害自己流落江湖,輾轉人手。機緣巧合之下,她遇到瞭塞北王榮成,以夏傢基業為誘,要榮成幫自己這個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忙。她痛恨夏初玖,恨到想讓他同自己的義父一樣一無所有後再輸掉性命。然而她更痛恨的是自己,痛恨那個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夏初玖的自己。

不僅僅是鬧市驚馬他拼命將她護在懷中時的四目相對,不僅僅是那幽暗陽光下他阻止自己解開紐襻的手,不僅僅是他望著自己遍身傷痕時悲戚痛苦的眼神。還要更早,早在義父自殺時他第一時間將自己攬入懷中的溫暖。在她尚未來得及體會仇恨時,就體會到他的手掩住自己的眼睛,帶來一片鋪天蓋地令人心安的黑暗。

她誘他一步步走入自己親手設下的局,然而在最後一刻,卻幾乎不受控制地撲上去攔住瞭他要翻開牌九的手。她恨他恨得想讓他死去,又愛他愛得想要同他一起死去。他贏瞭賭局,所以這就是上天的安排,萬事歸寂之前賜予他們的小小成全。

她已經抓住瞭綢緞中的手槍柄,在極致快樂中完結這一切,是她想到的最好的結局。

然而卻有熱淚流下,熨在兩人的肌膚間。分不清是誰流的眼淚,卻燙得她心都疼起來,她聽見初玖在自己耳邊的低啞聲線:“我愛你,珠璣。你愛我嗎?”

仿佛所有的防線瞬間崩潰,她放開握著手槍的手,攬上瞭他的背脊。

新婚三月,是夏初玖和珠璣極致甜蜜幸福的三月,那一陣子杜望極其厭煩兩人一起出現在自己面前,仿佛整個轎行的空氣都膩歪得不會流動瞭。夏初玖卻毫無所覺:“杜望啊杜望,你真不打算給自己找個老板娘嗎?”

杜望信手將香譜砸到夏初玖身上:“老板娘不是你嗎?”

夏初玖臉上浮上一層遺憾:“若我跟珠璣生個女兒,倒可以考慮將來嫁給你。當然瞭,你得還像現在這麼英俊,到時候,怕是你就要叫我一聲父親大人瞭。”

在旁邊沏茶的珠璣望著打鬧的兩個人,笑得溫文爾雅,一如世俗女子。

可惜好景不長,不久的一個傍晚,珠璣來到轎行找到杜望,臉色蒼白:“杜老板,我要一頂轎子,送我離開江夏。”

杜望靜靜地望著她,半晌方開口:“初玖知道嗎?”

珠璣的臉上瞬間沒有半分血色,空洞的眼睛牢牢盯著杜望:“杜老板是明白人,初玖他……畢竟是我的……殺父仇人,過往的歲月都是偷來的。若是說以往我還可以欺騙自己,現如今我懷瞭他的孩子,該如何這樣佯裝下去?我下不去手殺他,現今更因為憐惜這個孩子,連自己都殺不瞭。杜老板,我必須離開……”

門被猛地推開瞭,夏初玖站在門外面白如紙。珠璣落下淚來:“現如今你全部都知道瞭,願意放我走瞭吧?”

夏初玖竟然毫不意外,他直直地望著珠璣:“留下來,既然過去三個月可以,今後為什麼不可以!”

珠璣痛不欲生:“夏初玖!你當夜問我的問題,我現在就回答你。我不愛你,從來沒有愛過你,一切隻是一時糊塗。”

“既然如此,就賭最後一局!”夏初玖將骰盅推到珠璣面前,“你若搖出的是全緋,我就放你離開!”

這是一場毫無公平可言的賭局,然而珠璣卻深深看瞭他一眼,伸手握住瞭骰盅。一對愛侶的離散竟然以如此荒謬的方式結束。然而待珠璣揭盅時,夏初玖瞳孔微縮,覆上瞭珠璣的手,聲音痛苦喑啞:“不要開。”

珠璣的眼淚落下:“初玖,在賭徒的手裡,骰子從來不能代表命運。”她揭開手掌,隻看見盅內是清一色的四點全紅。她淒然一笑:“我自小隨著義父流落江湖,五歲便能搖得一盅全緋。那天我隻是做戲誘你入局,現如今你還要我留下嗎?”

骰子和骰盅被夏初玖揮手拂落,他雙眼閉上:“你走吧。”請下載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珠璣至此消失無蹤,再後來連杜望也要離開江夏。那時候夏初玖已經重新掙下一份傢業。兩人最後一次對飲時,夏初玖才告訴杜望,早在榮成牌局的最後珠璣撲過來時,他就已經知道瞭珠璣的全部心思,甚至比她本人都更加明晰。他亦深知珠璣能夠搖出全緋,而她在父仇和愛人之間掙紮浮沉瞭三個月,已經痛苦不堪瀕臨崩潰。

“我不忍她如此痛苦,隻能放她離開。”他將酒杯攥緊,“盡管我深知,這世上不可能有第二個珠璣瞭。”

杜望的故事終於講完瞭,謝小卷眼睛眨巴眨巴:“杜望,你真是個掃把星。”

杜望微微蹙眉,還沒來得及開口,謝小卷已經數落上瞭:“看看我跟你這一路,簡直就是見一對兒拆一對兒,一對兒落好的都沒有。你說說你是不是前世孽障太重,看看你這輩子的煞氣……嘖嘖嘖!”

“是。”杜望輕描淡寫地應瞭一聲,把謝小卷的一連串抱怨都噎瞭回去,“我前世作孽太多,今生才要慢慢償還。轎牌所渡之人,俱是瞭結前世今世所有宿怨情愛,換得來世清凈。你說我身帶煞氣確實不錯,你還是快點回清平,以後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杜望說完話就要抽身回房,謝小卷沒料到杜望說生氣就生氣,連忙站起去扯他的衣服。光腳一下子踩在夜半的大青石上,浸得她倒抽瞭一口氣。杜望這才發現她褲管下光著一雙腳,把她按回欄桿上坐下,嘆瞭口氣:“我去幫你拿鞋。”

鞋子很快拿回來,杜望俯身把鞋放到她面前,捎帶手幫她穿上。謝小卷覺得自己的心軟得像水一樣,小聲說:“你不要生氣瞭,你是大掃把星,我是小掃把星,好瞭吧?”

杜望一頓,繼而說:“女孩子不要光腳在地上跑,寒氣入體,要生病的。”

“還不是怕你走瞭,著急的呀。”

“走瞭就走瞭,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今日不走,明日也要走的。”

這話說得謝小卷心裡莫名一慌,她伸手按在杜望的肩膀上。杜望抬頭看她,見她眼睛裡亮晶晶的,心裡有些觸動,抬手按在她手上:“好,我答應你,如果有一天我要走,會告訴你,不會不告而別。”

他的本意是要將謝小卷的手拿開,誰知道她那柔軟的手掌一翻,鉗住瞭他的手指。

杜望頭痛:“這還不夠嗎?”

“不夠。”

謝小卷俯身親瞭他。

為什麼她總覺得杜望這麼孤單呢,孤單得讓人想要不顧一切地去溫暖他。但平時他又像是什麼都看透、什麼也不需要的樣子,讓人不敢接近。也許是這夜色太美,也許是今夜難得讓她感覺杜望不是那樣難以接近。

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著,好在他沒有推開她,甚至在某一刻他也有某種熱情。他抓住瞭她的腰,也熱切地親吻著她。他的鏡片有些冰涼,硌在她的顴骨上,她伸手去摘,恰看見他那雙總是看不透的眼睛,斂下瞭一些奇怪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謝小卷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映入眼簾的是隆平客舍自己房間上那根頂梁。她自己衣衫完好,低頭看,自己那雙鞋子也好端端齊整整地放在床前。

可昨晚,竟然是一場夢嗎?

她連忙探頭去外間看,隔著珠簾,竹榻上又是空的,似乎跟昨晚一樣。她又顧不得穿鞋,往外面跑,正撞上杜望提著一些粥和包子回來,他倒是面色平靜,仿佛什麼事兒都沒發生:“怎麼不穿鞋,光腳往哪裡跑?”

害羞的感覺姍姍來遲,謝小卷猶豫不定:“昨晚……”

“怎麼瞭?”

“沒什麼。”

她還是不清楚是夢還是真實發生瞭,於是狡黠地換瞭個問題:“你不生我的氣瞭吧?”

“有什麼好生氣的,穿鞋,吃飯。”

謝小卷垂頭喪氣回去穿鞋,也許真的是夢,杜望惱瞭自己拂袖回房,沒有給自己拿過鞋,沒有回來過,也更沒有自己鬼使神差石破天驚的大膽行徑。她不曉得自己是該松口氣還是該遺憾。

但當她的腳塞進鞋子裡的時候,她忽然頓住瞭。

如果昨天這雙鞋沒有被人動過,應該是鞋頭朝裡,她大小姐可從來都是踹掉鞋子直接撲到床上的。但此刻這雙鞋被整整齊齊地放著,鞋頭朝外,方便她一起床一探腳就能穿上。

她的臉“噌”一下紅瞭,胸膛裡又一下炸開瞭無限歡喜。

但那歡喜後面又湧現瞭悵惘,她隔著簾子看著杜望,他為什麼要讓自己以為這隻是一場夢呢?

謝小卷穿好鞋子,在飯桌前坐下,雪白的包子和粥騰騰地冒著熱氣。杜望還要往外走,謝小卷一下站起來,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瞭:“你,你不一起吃嗎?”

杜望回望著她,沉默瞭一下說:“我去找小二結賬。”他突然伸手摸瞭摸謝小卷的頭,“你先吃吧,吃完收拾東西,啟程去秋溪。”

後記

杜望離開江夏五年後,一日夏初玖在店裡盤鋪子,店夥計帶過來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不過六七歲的模樣。夏初玖心情很好:“你找我?”

女孩理直氣壯:“我來認爹!”說著摸出一個骰盅隨手搖搖,一開,正是四點全紅!

女孩一笑:“娘親說隻要我亮出這一手,爹就會認我瞭。”說話間鬢邊散發浮動,露出眼角一點胭脂淚痣。

夏初玖眼圈隱隱發紅,腦子裡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麼漂亮的丫頭,可不能給杜望這個老頭子做老板娘。

《請君賜轎(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