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賜轎 第八章 百川歸寂轎(上)

秋溪藏在山谷中的一方天地,四面環山,氣候幽靜。時逢入冬的第一場雪,滿山滿谷都擦瞭一層霧蒙蒙的白。杜望連夜獨自去山那邊的茶場打探萬漁言的消息,因為夜色已深,不顧謝大小姐的不滿,將她留在秋溪溫傢借宿。

安排謝小卷的溫傢下人溫軟玉,頭發在腦後墜成一個烏黑光亮的發髻,眉眼溫柔得仿佛是被一層薄雲籠著的月。“委屈姑娘瞭,東傢近些日子往隆平出茶,客房都被行腳住滿瞭,隻能委屈姑娘在下人房裡住著。”

房間是通鋪,住的都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謝小卷一向巴不得熱鬧,看見對方溫柔可親更忍不住就握住瞭手:“不委屈不委屈,本來就是我冒昧打擾。”

軟玉親切地攏瞭攏謝小卷的手:“姑娘聲音好聽,長得一定也好看。”

謝小卷聞言有些詫異,卻看見軟玉伸手去扶旁邊的墻壁,這才猛然覺察原來面前這個美貌女子居然是看不見的。謝小卷下意識想要去攙扶,卻看見旁邊別的小丫鬟拼命使眼色,才訕訕地收回瞭手。

軟玉像是知道眾人心裡所想,隻微微一笑就告辭離開。看見她一回身,衣領皺褶處露出脖子上一道青紫的痕跡,謝小卷心裡憐憫好奇,卻也不好去問,隻能看著軟玉慢慢離開。

小丫鬟們呼出一口氣:“玉姐姐性子好強,你千萬別在她面前表現出來可憐。”

謝小卷有些奇怪:“她不在這裡住嗎?”

打頭的小丫鬟阿圓一副透靈的樣子:“玉姐姐早就嫁人瞭,沒看見梳著發髻嗎?”

謝小卷眉頭微皺:“她丈夫也真是的,明知道她看不見還不照看著。要我是個男人,娶瞭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一定寸步不離地跟著,根本舍不得她磕磕碰碰的。”她抬頭看見房間裡眾人的古怪神色,“怎麼瞭?”

小丫鬟們沒人搭話,隻阿圓低聲說:“姑娘到瞭晚上就知道瞭。”

山谷中寒冷多風,聲音呼嘯著在窗外刮過,猶如狼嘯。謝小卷心裡還惦記著杜望,更是翻來覆去睡不著。那風聲中卻還摻雜著女人的哭泣聲,剛開始像是強忍著,後來幾乎就是淒慘的哀號,間歇摻雜著男人的怒罵。

謝小卷認出瞭是軟玉的聲音,一骨碌爬起來就要披衣服。阿圓扣住瞭她的胳膊:“夜夜如此,人傢夫妻間的事兒,姑娘別管瞭,快睡吧。”

“夜夜如此?”謝小卷一下子蹦瞭起來,“你們傢主人也不管管。”

她正要往外沖去,但那罵聲卻終於停歇瞭。阿圓拉住謝小卷:“姑娘睡吧,今晚這算是停瞭,天大的事兒明天再說。”

但婢女們一個個都睡不著瞭,披衣圍著爐火坐起來:“夫妻間的事兒,就算主人傢也不好插手。何況主傢現在就少爺一個人,少爺更不會管瞭,畢竟是玉姐姐先對不起少爺的。”

見謝小卷滿臉義憤的表情,阿圓微微嘆口氣:“說來話長,玉姐姐本來還是少爺名分上的妻子。”

秋溪地處山谷,民風閉塞。多年前毗鄰的隆平通瞭鐵路,秋溪的茶業才慢慢興隆起來。溫傢是秋溪種茶的大戶,隻有一個獨子溫睦生得玉雪可愛,極為標致。小時候村裡來的相師曾經看過溫睦的面相,慶幸其不是女兒身,不然又是紅顏亂世。

十歲那年,溫睦隨溫老爺遠行去杭州學習江南制茶之道,在街頭遇到瞭軟玉。那個時候她才十五歲,是從揚州來的瘦馬商人豢養的姑娘。那時節揚州的瘦馬生意已經不好做,時值初春,天氣還清寒得很,軟玉身上卻隻穿一身薄薄透衫。杭州街頭的餛飩攤生意很好,瘦馬商就與他們拼作一桌。軟玉侍立在側,因為多日沒有吃東西,一頭栽到瞭地上。溫睦下意識地扶住瞭軟玉,想要喂她吃點東西,卻被瘦馬商攔住:“沒磕破相就好瞭,若是喂胖瞭她,誰還來買?”

溫睦小小年紀,脾氣倒也烈:“這麼冷的天氣,你一口東西都不讓她吃怎麼得瞭?”

瘦馬商乜斜著眼睛:“小小年紀管得倒是寬泛,你若是能買下來,自然想讓她吃多少東西就吃多少東西。”

溫睦還想要再說,卻覺得一張溫潤手掌覆到他的手上。手指纖細冰涼,隻掌心殘留一星的暖。抬頭是少女孤涼如水的目光,卻漾出一絲笑意:“小少爺好心腸,我不妨事。”

瘦馬商揮手將他從少女身邊一掌拍開,不屑的聲音從嗓子眼裡鉆出來:“鄉巴佬。”說完扯著孱弱的軟玉走遠瞭。

十歲的溫睦終究還是辦瞭件大事,他偷瞭父親此行所帶的所有大洋,來到瞭瘦馬行的所在。軟玉依舊是一身輕薄衣衫,持著一柄薄扇站在臺上,掃視臺下的眼神卻是空茫的。一個瘦高的鼠須老頭剛喊過價碼就要把她往身邊拽,劈空裡卻響起一個孩童的聲音:“三百大洋!”

軟玉詫然回首,眼睛猛然睜大。瘦馬商蹲在臺子邊緣,嘴角咬著笑容:“喲,小爺還真來瞭!帶錢瞭嗎?”

溫睦將錢袋拍在瘦馬商腳下,跳上臺子扯住軟玉的袖子就要走。軟玉隻覺得手上一燙,一如那天在餛飩攤上被給予的溫暖。

瘦馬商卻慢條斯理地走過來:“小爺先慢行,人傢剛才也給瞭三百大洋,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

軟玉身子微顫,輕輕撫上溫睦握著她的手:“多謝小少爺,軟玉此生都當記得小少爺的這番好意。”

眼看著手掌就要滑落,溫睦拽掉脖頸上的長命鎖壓在大洋上一塊兒推瞭出去。溫睦母親早逝,這塊長命鎖還是溫母早年命人用金子打瞭親自掛在溫睦脖子上。溫睦素來愛惜,然而此刻的眼神卻分外堅決:“十足金,這下可夠瞭吧?”

因用此行的販茶之資買瞭一個瘦馬,溫傢一年辛苦盡付東流。溫睦回到客棧被溫老爺打得慘痛,偏偏咬緊瞭嘴唇一聲哭腔都不肯溢出來。軟玉看不下去,流著眼淚跪在客棧門口,自請賣身抵溫傢茶資。

溫睦一瘸一拐地挪到軟玉身邊,因為先前被溫老爺打得狠瞭,根本跪不下去。他才彎瞭膝蓋,整個人就撲在瞭地上。軟玉痛惜地要去扶他,他卻伸長胳膊拔去軟玉發間的草標,折瞭一半插在自己的發間,一笑:“若要賣你,不若連我一起賣瞭,興許還能給我爹多賺個小廝錢呢。”

溫睦自小倔強,打定的主意誰也改變不瞭。溫老爺最終心軟,軟玉便被帶回秋溪作為溫睦的起居丫頭。自那以後,軟玉溫香,紅袖讀書,一經七載,溫睦即將十七歲生日的時候,闖入宗祠自行把溫軟玉添到瞭族譜上,算作自己的正房妻室。溫老爺生瞭好大一場氣,溫睦卻笑瞇瞇地端茶送水:“爹你也不想想,三百大洋買來的瘦馬,十裡八鄉去哪裡找這樣金貴的媳婦。”

爐子裡猛然爆起一個火星,謝小卷聽得稀裡糊塗:“難不成是老爺不願意,才強行將軟玉嫁給瞭別人?”

阿圓嘆一口氣:“老爺子氣歸氣,後來也就想開瞭。然而成親前夕,軟玉在車站販茶的時候跟人私奔。少爺不要命地去搶她,雖然搶回瞭軟玉,但自己的一張臉卻被人毀瞭,軟玉的眼睛也不知怎麼瞎瞭,老爺驚怒交加,一氣亡故。自那以後,少爺性情大變,將軟玉嫁給瞭整個莊子裡最醜陋無賴的賴子皮。因他是個天閹,脾氣古怪,軟玉姐姐一不順他的心他就……但怎麼說也是夫妻之間的事,旁人又怎麼好管呢,也不知道少爺有沒有後悔過。”

聽完瞭故事,謝小卷卻覺得心頭像堵瞭一團濕棉花,再也睡不著。杜望不在身邊,這種堵心的不安感越發強烈。她索性披瞭衣服站起來走到庭院裡,大雪已經厚厚積瞭一層,照得整個院子分外明亮。

謝小卷哈氣暖瞭暖自己的手指,隔著一重籬笆看見一個女子坐在屋前的臺階上。她的裙裾早已經被落雪濡濕,衣領沒掩實的地方露出淤青,她卻仿佛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痛,隻一動不動地坐著。眉眼依舊是輕雲出岫的美,正是軟玉。

謝小卷正要走近,卻從東首主人院落裡走過來一個年輕男人,謝小卷下意識就藏在瞭籬笆後面。隻見來人不過穿著一身單薄綢質寢衣,一張臉卻疤痕遍佈,陰森恐怖猶如羅剎,隻一雙眉弓優美俊朗,能讓人琢磨出他過往的英俊模樣。

謝小卷第一閃念便是覺得有些可惜,若是杜望在這裡,許能懇求他用傾雪流玉使這人恢復舊時容顏,不知該是怎樣一個好看的美男子。彼時寒風已住,來人踩動落雪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這聲音在漫天輕柔飄雪的靜謐中分外清晰,驚得軟玉微微一顫。她抬起頭,投過來失神的目光,試探著問:“少爺?”

沒有應答,男人仿佛失瞭魂魄,徑直向軟玉走過去。謝小卷這才發現他竟然沒有穿鞋,一雙赤裸的腳在雪地裡凍得青紫。他卻握住軟玉的肩膀,嘴裡念念有詞,繼而將她輕輕納入懷裡,聲音仿佛夢囈一樣輕柔呼喚:“軟玉……軟玉……”

軟玉的眼淚從盲掉的眼睛中汩汩而落,回手輕輕抱住他的肩膀,努力壓住哭音溫柔應和:“我在這裡呢阿睦。”她漸漸被他抱緊,更是忍不住將整個側臉都埋進他的胸腔,“阿睦,我好好地在這裡,我哪裡也不去。”

謝小卷眼圈有些紅瞭,想來這溫睦和軟玉之間的故事並非下人描述的那樣簡單。她無意驚擾有情人,正想轉身離開。那邊溫睦卻收緊瞭胳膊,緊得仿佛要將軟玉箍碎在懷裡,軟玉已經喘不過來氣,整個身體孱弱得仿佛在寒風中顫抖的雛鳥。溫睦卻還是目光呆滯、念念有詞:“你為什麼離開我……為什麼……”謝小卷凜然一驚,連忙跑上去一把推開溫睦,確認軟玉無恙後回身就想教訓溫睦。軟玉卻死死拽住她的胳膊,聲音焦急:“別驚醒瞭少爺!”

然而終究還是遲瞭,溫睦眼睛慢慢湧現神采,下意識地問:“怎麼回事?”下一秒鐘他便反應過來,眼神中憤怒、羞慚、痛苦諸般神色湧上瞳孔。軟玉哀哀地說:“少爺快些回去吧,不要凍傷瞭腳。”

溫睦慘笑一聲,“你一定很得意吧,事過多年,我的離魂癥居然又犯瞭,還惦記著夢中來找你。”

軟玉的臉色青白一片,強忍著淚意:“我知道,少爺隻是心裡不痛快。”

溫睦少時便有離魂驚悸的毛病,總是在夜晚時分於夢中起床遊蕩,是也,幾乎每晚都需要下人守夜。每每發病,下人不敢驚擾,隻能將他牽引到床邊安撫他重新睡下。而自從帶瞭軟玉回府,守夜的職責便責無旁貸地落在瞭軟玉的頭上。

因為軟玉照料得當,溫睦的離魂癥已經有許久不發。但他十六歲生日那晚,卻突然坐起,不聲不響地將軟玉拉起來。軟玉尚在納悶,就覺得眼前一黑,頭上劈頭蓋臉地被溫睦蒙上瞭一塊枕巾。

軟玉又好氣又好笑,想要同以往一樣引導溫睦回床上睡下,誰知道溫睦卻將她慢慢拉到堂前。庭院裡月色如水,溫睦扯著她跪下,嘴巴裡念念有詞。軟玉這才反應過來是溫睦夢中同人成親,正在做拜堂的樣子。彼時溫睦雖然年少,身量卻足,劍眉星目芙蓉唇,很是標致好看。偏偏他性子嚴肅倔強,最忌諱別人誇他貌美,平日也很少拿嫁娶之事同下人們開玩笑。軟玉便憋足瞭一肚子笑意,心想一定要記下細節,等明日他醒過來好好羞一羞他。

正趕上夫妻對拜,軟玉陪著溫睦遊戲一般地拜瞭一拜,正想著扶他起來去床上睡下,卻冷不丁被他掀掉瞭頭上枕巾,已然高出她一頭的少年將她拉入懷中。軟玉心中還在想著“原來是夢到掀新娘子蓋頭啊”,溫睦卻已經喃喃開口:“終於嫁給我瞭,玉姐姐……”

最後那三個字仿佛驚雷劈下,軟玉一個重心不穩牽著溫睦就摔在瞭地上。她唯恐驚醒瞭溫睦,轉頭想要扶他起來,卻正碰上溫睦俯首,唇齒相接,盡是炙熱氣息。

手忙腳亂,好不容易安置溫睦睡下。軟玉躺在不遠處的榻上翻來覆去,終究還是輕輕開口:“少爺,你到底是醒著還是睡著?”

鴉雀無聲。軟玉在心裡狠狠嘲笑瞭自己一把,正要蒙頭睡去,卻聽深夜裡突然響起溫睦的聲音:“你希望我是醒著還是睡著?”

軟玉一個激靈坐起來:“你誑我!你什麼時候醒的?”

“從親你的時候。”少年的聲音帶瞭笑,“如果你願意嫁我,我明日就同父親說。”

溫睦是混世魔王的性子,父親不答應,他索性自行跑祠堂將軟玉寫上族譜,然後大咧咧拿著冊子晾在父親面前,說若不答應就盡管將祖宗的族譜烏塗瞭去。溫老爺說到底是個良善的人,心疼獨子,又覺得軟玉敦厚溫柔,不失為好兒媳的人選。被磨得久瞭,終於答應當溫睦年滿十七,就為二人成親。

軟玉關系較好的侍女都大呼軟玉福氣好,能嫁給那麼俊的少爺。夜間磨墨,軟玉卻突然停下。溫睦拿過她手中的墨塊:“怎麼瞭?”

軟玉低垂的睫間隱有淚光,“我大少爺五歲,又是瘦馬出身,這樁婚事終究不是那麼合體。”

溫睦慨然一笑:“等你人老珠黃,我自也應該老眼昏花,又有什麼所謂?”軟玉被他逗得破涕為笑,卻忽然覺得頰邊溫熱,抬頭是少年溫暖目光:“一切有我呢,玉姐姐。”

正是因為昔日柔情繾綣,一旦恨上瞭,便是變本加厲。謝小卷終究是看不下去溫軟玉的淒慘模樣,跳出來將她護在身後:“就算她對不起你,畢竟也曾經是你名義上的妻子,聽說你多年未娶,想必心裡也是放不下她,不能對她好一些嗎?”

軟玉猛然抬起頭,失去焦點的眼瞳卻微光一閃。溫睦卻冷笑出聲:“我不娶是為瞭她!真是笑話!”

軟玉連忙將謝小卷往身後拉:“謝姑娘隻是來此借宿,熱心幫我說話,少爺不要怪他。”

謝小卷還想說,卻被軟玉在手掌上掐瞭一下。

溫睦的聲音冷颼颼的:“為你說話,你需要別人為你說話嗎?”

軟玉微微顫抖:“姑娘不知內情,是我對不起主傢,而並非主傢對不起我。”

溫睦卻不再理會,而是踱步到謝小卷面前:“你生得倒很漂亮。”

謝小卷一怔,隻覺得軟玉拉著她的手微微發抖。

“你可知道我秋溪有搶親的傳統?若是有看中的女子,隻要搶瞭去,在男方傢裡待上三日,這婚事就成瞭。”

謝小卷也跟著微微發抖起來:“你什麼意思?”

溫睦:“你提醒瞭我,我多年未娶,也到瞭拖不得的時候。既然被你點破,不如留下來做我茶莊的夫人。”

他猛地厲喝出聲:“來人啊!”

大晚上鬧這麼一出,早有下人披著衣服躲在窗戶前看熱鬧,聞言都跳著腳跑出來。隻聽見溫睦惡狠狠的聲音:“收拾一間朝南的房間給夫人住著!擇日不如撞日,明天就把婚事辦瞭!”

謝小卷一時分不清這究竟是真的還是嚇唬她,驚怒道:“胡說八道,我不願意。憑什麼扣三日就是你老婆,哪有這樣沒有王法的事情?”

但身邊的仆人使女都低著頭,無一人表情詫異。幾人上來請謝小卷,謝小卷方知這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她一邊掙紮一邊大聲喊:“你們這是犯法的,別以為天高皇帝遠的就管不著你們瞭。”但喊的都無用,隻能另辟蹊徑:“我是有丈夫的!他去山那頭看茶場,明天就回來瞭!我有丈夫,不能嫁你!”

溫睦伸手捏上謝小卷的下巴,全然不顧身旁軟玉白紙一般的臉,指尖加力,一張臉在月光下刀疤遍佈,分外猙獰:“秋溪素來有搶親的風俗,就算你有丈夫,我秋溪溫睦也娶定瞭你!若他有本事,自可以從我這裡把你搶回去。”

當夜,謝小卷在屋裡團團轉。門“吱呀”一聲開瞭,軟玉端著衣盤摸索著走進屋子裡,聲音溫和:“莊子裡沒有現成的嫁衣瞭,隻有這一套,姑娘明日換上吧。”

謝小卷壓抑不住心裡的煩躁,想要揮手把衣盤推開,卻沒留心將衣盤打翻在地。帶著精美刺繡的嫁衣流水一樣地淌在地上,軟玉慌忙俯下身子去收拾,手指顫抖:“衣服是新的,從沒上過身,姑娘……姑娘別嫌棄。”她的眼淚緩緩落下,倏地打在刺繡的花蕊上。

謝小卷猛然一驚,蹲下來扶上她的肩頭:“玉姐姐,這嫁衣該不會是你當年繡給自己的吧?”

軟玉抓著衣料的手一下子松瞭,半晌才回過神,側顏淒絕:“謝小姐,少爺心腸很軟,是個很好的人。請你好好待他。”

謝小卷不及思考,話已經脫口而出:“那是因為你心裡裝著的都是他,自然千好萬好。但我的心裡也有一個千好萬好的人,別人再好也抵不過他。”腦海裡猛然出現杜望的身影,又說出這樣的話,謝小卷自己也大感意外。縱然此人不在眼前,她還是不自覺燒紅瞭面頰。她搖瞭搖頭,像是這樣就可以把這個人暫時趕出腦海一樣。她蹲下來抱住軟玉的肩頭:“你跟溫睦,到底有什麼心結?”閱讀完整內容

兩人初定鴛盟的那一年,秋溪的茶葉生意其實並不好做。春夏正是秋溪出茶的時候,然而連綿數月,火車線路都被軍閥占據,隻走軍需不走民間貨運。就連四通八達的隆平都囤積瞭大量綢、鹽,何況小小秋溪。加上谷中潮濕多雨,收上來的鮮茶未及烘成茶餅就漚爛在倉。這樣的時節下,秋溪女眷都挎著竹籃帶著茶葉去鐵路上兜售,軟玉也是其中之一。

她從車窗上塞進油紙包的茶葉,卻被人調戲般地握住瞭白皙手腕。她驚慌地抽回手去,這才透過褪去霧色的車窗玻璃看見那人的臉,正是當年的瘦馬商。她少女時期遭受苦痛折辱的記憶湧上心頭,想要掉頭跑開,但念及溫傢窘境終不甘心茶款,硬著頭皮上瞭火車。

一直到火車發車,同行的女眷都沒有等到軟玉下來。全秋溪的人都在議論軟玉跟車上的富貴之人私奔,連溫老爺也氣得一病不起。不信的隻有溫睦,為之發瘋的也隻有溫睦。

當初瘦馬商帶瞭賣掉軟玉等最後一批瘦馬的錢款,連同全部傢資前往南洋做軍火和鴉片的生意。他素來圓滑、人脈廣達,加之有貴人相助,很快竟也成瞭此道中不大不小一個人物。照看他的地頭蛇是南洋有名的軍火販子黃元足,為人暴虐荒淫,無惡不作。昔日,瘦馬商同黃元足提及過杭州瘦馬自幼經人調教得嫵媚俏麗,細語柔情,對方大感興趣。瘦馬商此行本來打算途經杭州買幾個漂亮丫頭,卻無巧不巧在秋溪遇見瞭自己親手賣出的軟玉。

上瞭火車的軟玉被侍從迷暈,一路山高水長,火車之後又是輪渡。孤零絕望之際,以為此生都不會再有機會回到秋溪。然而三個月後,她被黃傢仆人喚到正廳。廳上的少年一身襤褸,頭發凌亂,卻掩不住一雙眼睛粲然有神地望著他。他嘴唇微動:“玉姐姐……”

正是溫睦。

她隻覺得膝蓋一下子就軟瞭,整個身體仿佛都缺瞭支撐一樣地往下滑落。侍女拼命扶住她,黃元足高坐堂上:“她可是你口中的妻子?”

溫睦抬起頭:“正是內人溫軟玉,小可一路顛沛,身上細軟散盡,待回瞭秋溪,自當托人送來贖身銀票。”

黃元足笑容微揚:“小兄弟這樣面嫩,俊俏得像姐兒一樣,竟已娶瞭妻子。你們夫妻團聚不易,先下去歇一歇,今後的事情今後再說。”

那是極盡溫柔的一個夜晚,疲憊到極點的溫睦在軟玉膝上沉沉睡去。暮風拂過,南洋不知名花樹的粉色花瓣飄入窗中,跌在溫睦尚帶著塵色的鬢間,映著他少年殊色,越發顯得鮮嫩可愛。

畢竟是年紀尚輕的少年,加上溫傢正不景氣,所攜錢資有限,這一路來吃盡瞭苦頭。還未到滬上,身上的路費已經花得幹幹凈凈,隻能在碼頭做工。一張船票何等昂貴,溫睦等不及,隻能混上瞭開往南洋的船,被發現後在甲板上打得半死。還好船上大副發瞭慈悲,允他到底艙做苦工以抵船資。

一路的風波詭譎,苦痛絕望盡數斂在他安謐的睡顏裡。軟玉環抱著他想要為他掖一掖毯子,出手卻碰到他嶙峋肋骨,眼淚終究兜不住跌落在溫睦臉上。溫睦一驚而醒,倏地坐起:“軟玉!”

軟玉在他身後緊緊抱著他,把臉埋在少年寬闊的後背上:“阿睦,我在這裡。”溫睦握住她的手,覺得她的指尖一如那年杭州初逢一樣冰冷。她發著抖:“阿睦,我隻是想有生之年再見你一面,不然……我早已經不在這世上。阿睦,我,我還是……”

溫睦反身將她抱進懷裡:“我隻要找到你,帶你回秋溪。你是我妻子,從來都是。”

軟玉是幸運的,她被瘦馬商帶到南洋後,雖被黃元足收入後院,卻正逢他癡迷從滬上遷來南洋的一個唱戲小倌。那人才不到二十的年紀,長長的水袖甩起來,腰身又軟又韌仿佛三月抽條的柳枝,勾著妝彩的丹鳳映著迷離燈火丟過來的眼波,恰如春風化雨,酥得人連身子都能軟瞭半邊。

因而軟玉來黃宅的三個月風平浪靜,每日聽著隔壁院落咿咿呀呀的貴妃醉酒,隻閉門思念自己的阿睦。

好在蒼天不負苦心人,軟玉再次坐在院落裡抬頭望著紛繁花樹,隻等溫睦去別院向黃元足告辭歸來,就可以攜她返回秋溪,再不分開。但她等瞭許久,從朝日初升等到暮色漸染,始終不見溫睦回來。軟玉終於坐不住,起身要去尋他,卻撞見那小倌染著滿袖醺然踉踉蹌蹌地走過來。

黃宅三月,對方待她也算是客氣有禮。軟玉見他一個踉蹌險些跌倒,慌忙上前扶住瞭他。小倌勾起眼角看著她,“還等吶?別等瞭,快走吧。”

她不得其解,卻覺得心底一陣說不出來的淒涼害怕,那害怕宛如毒素一樣蔓延而上,讓她不自覺就攥緊瞭對方的手。那人被她攥得疼痛,剛要皺起眉頭呵斥她,卻忽地像突然想到瞭平時從未想到的。他眉梢豁然一挑,聲音裡帶瞭淒涼譏諷的笑意:“你竟然不知,咱們黃爺素來愛的就是倌兒?”

天空烏雲堆積,乍然劈下一個驚雷,正劈在院子裡那棵花色錦盛的樹上,引下天火熊熊燒起。下人們張羅著撲火,軟玉覺得腳下一軟就跌在瞭地上,匆匆爬起來冒著傾盆而下的大雨往別院跑去。外面都是亂糟糟的,那漆黑的別院卻仿佛黑洞洞的惡口,在漫天雨色中吞噬一切,寂然無聲。

她見不到阿睦,也見不到黃元足,想要強闖卻被傢仆惡狠狠地拖拽在雨地裡,無人在乎她的死活。

變數是在三日後。她被人喚進別院。黃元足隔著一層竹簾,小倌在旁幫他換上一層寢衣,他慢條斯理地握著鼻煙壺摩挲:“這些日子委屈溫夫人瞭,稍後我會讓人送上賠禮,這就帶你相公回秋溪吧。”

她恍若行屍走肉一般地回頭,這才看見暖閣裡暈過去的溫睦。他的臉上盡是錯落刀傷,昔年殊麗無匹的少年此刻臉上連一處完好的肌膚都沒有,有幾處更是割得恨不得深可見骨。軟玉心頭湧上滔天恨意,滿腦的心思都是沖出去將黃元足的肉一塊一塊撕咬下來,但回身卻被小倌牢牢攔住,擔憂同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是他自己割的,若不是這樣,黃爺怎麼會才三日就放過他。”他從軟玉的肩頭看見榻上溫睦的慘狀,自己也忍不住一抖,聲音發著顫,“走吧,快走,不要把命耽擱在這裡。”

她軟倒在地,一點一點爬到溫睦榻前,想要抱他卻覺得無從下手,隻能輕輕攏住他的一根手指,聲音顫抖:“阿睦,我們回傢吧。”

她珍愛的小少爺阿睦,素來是倔強嚴肅的孩子。因他長著一張極好看的臉,把好些姑娘都比瞭下去,小時候總被族裡長輩打趣。他在這件事兒上氣性極大,人傢隨口玩笑的兩句話,都能將他氣得一天水米不進。她隻好在晚間細細將米粥熬得軟糯,在他讀書的時候端上來,左右要磨他吃上一口。見他不吃隻能開口激他:“量小非君子,少爺如此還是男子漢嗎?”

他猛地抬頭,憤怒的潮紅色湧上臉頰:“連你也……”

她便就坡下驢鬧著賠禮,隻鬧到他沒瞭脾氣一仰脖喝幹瞭粥。那個時候她全心全意地當溫睦是主子,是弟弟,然而在她心滿意足收拾完碗筷轉身想要離開,卻聽見溫睦在身後的一聲嘆息:“我若連這件小事兒都硬氣不起來,以後又如何護得瞭你。”

她一怔,為瞭掩飾心慌匆匆逃離。從那一刻起,她真真正正把溫睦當作一個男人來愛慕。

他為瞭救她,千裡奔波來到南洋,卻遭受如此大的折辱。黃元足的笑容冰冷無情:“那丫頭片子就在外面,我大可以將她賞給莊子裡的下人,再賣到別的地方。你們相聚之日,就更遙遙無期瞭。”

他忍瞭三日,終究窺到時機將瓷碗打破一點點破瞭自己的相。瓷器碎片不比匕首鋒利,割在臉上寸寸都是鉆心疼痛。黃元足酒足飯飽回到禁錮溫睦的暖閣看他滿臉血色也不由得震驚,溫睦揚起一個扭曲的笑容:“大丈夫立於世間,容色終是累贅,不要也罷。這樣的溫睦,黃爺還提得起來興致嗎?”

他的氣力,隻支撐他說完這句話就散盡瞭。他暈厥在榻上,手裡還攥著沾血的瓷片。

話雖如此,他所有的驕傲,終究蕩然無存瞭。

溫睦在南洋養傷半月,有數次都因為高燒不退險些暈死過去,且變得孤僻寡言,更是夜夜噩夢。饒是軟玉拼命阻攔,他還是堅持要離開南洋返回秋溪。而當兩人千辛萬苦返回秋溪,進門卻是一片雪色的靈堂——溫老爺本就沉疴在身,加上心憂愛子,竟然在溫睦回傢三日前就撒手人寰瞭。

前來照料喪事的親族一邊唏噓溫傢如此慘劇,一邊腹誹身著喪服跪在靈前傳言與人私奔的溫軟玉,和她身邊跪著的容顏盡毀恍如羅剎的溫睦。

窗戶被寒風吹開,被謝小卷扶坐著的溫軟玉冷不丁打瞭個寒戰,她恍恍惚惚順著風向朝窗口望過去,開口問道:“天亮瞭麼?”

“微亮瞭。”謝小卷抬頭看瞭一眼,幫溫軟玉緊瞭緊衣服,猶豫瞭下還是開口問道,“那後來,他為什麼把你嫁給別人……你的眼睛又……”

溫軟玉並不回答,像是自覺方才失言一樣倉皇站起身來再也不肯多說,隻臨走前又死死攥瞭一下謝小卷的手:“謝小姐,少爺是個很好的人,請你一定要好好待他。”

謝小卷心生好奇:“你竟然半點也不在意嗎?”

溫軟玉淒涼一笑:“姑娘不必顧慮,我會讓他一輩子都這麼恨我。”

謝小卷還想開口多問,溫軟玉卻像被驚著的鳥兒一樣匆匆掠走瞭。謝小卷懨懨倒回榻上窩瞭一會兒,腦子裡一會兒轉悠的是軟玉和溫睦的故事,一會兒轉悠的又是同杜望相處的點點滴滴。她起來推瞭推門窗,俱是鎖得嚴實,索性氣呼呼地一屁股坐回榻上。

杜望同她約定,今日回秋溪接她,謝小卷突然變得安心。不知道何時開始,她如此一門心思地相信杜望。那個神神秘秘的轎行老板,縱然是龍潭虎穴也一定有本事把她撈出來。畢竟,畢竟那是她謝大小姐的心上人吶。

她忽然覺得面紅過耳,順手掀過被子將自己兜頭包起來,肚子卻咕嚕叫起來。她一骨碌坐起來,還是打算先委曲求全地保住小命再說,怎麼也要活到杜望來救她。那個溫少爺對自己的臉和自己愛過的女人都能下那麼狠的手,一定不是什麼善茬。

想通瞭這一折,謝小卷快手快腳地換上瞭喜服,砰砰砰地砸起門來:“我餓瞭!給點吃的!喂!新娘子也是要吃飯的!”

喜宴安排在瞭晚上,謝小卷被喜娘牽出來的時候衣袖裡還藏著一個蘋果。彼時她已經吃瞭八九分飽,卻熬到天黑都不見杜望的身影,除瞭將杜望咒罵瞭無數遍以外,更是滿屋子地尋找利器,以防萬一。

可惜溫傢怕她尋短,連頭發都給她梳瞭個光髻,連個發簪都沒給。謝小卷隻覺得喜娘一個勁往自己頭上抹刨花水,隻能哭笑不得地開口:“大嬸別抹瞭,我這是自來卷,天生的。要不怎麼叫小卷呢?”

喜娘松瞭口氣,像是終於找到自己怠工的理由一樣去凈手瞭。謝小卷趁機挑瞭桌子上最夠分量的一個蘋果揣在衣袖裡,就算砸不暈溫睦,也聊勝於無。

隨著拜堂的時間越來越近,謝小卷的心也慢慢發慌。暗自詛咒要是杜望趕不回來,自己定要有朝一日逼他把那些寶貝轎牌一張張吃到肚子裡。

她正遐想得痛快,門卻“吱呀”一聲被推開,“時辰到瞭,新娘子出來吧。”

謝小卷腿肚子打著哆嗦,被喜娘強架著往外走。她半挑起蓋頭去往人群裡瞅,不但沒有看見杜望,連軟玉也不見身影。溫睦站在堂前,卻是平日的衣裳,沒有換喜服,仿佛隻是平常地納個妾。謝小卷縱然是被強迫,心裡也忍不住躥起一股無名火。既然這麼不樂意,就不要玩瞭,姑娘還不想玩呢。

她心裡七頭八緒,卻聽那邊已經有人高喝一聲:“一拜高堂——”

謝小卷覺得腦子仿佛被人打瞭一悶棍一樣“嗡”的一聲,杜望還是沒來,自己不會就這樣稀裡糊塗地被逼著嫁掉瞭吧?

他是不是最終還是決定甩掉自己瞭?他一向嫌棄自己累贅,覺得自己給他添麻煩,一路上黏著他蹭吃蹭喝。

還是,他出瞭什麼事?

這個念頭一經冒出,就仿佛野草一樣在心裡瘋長。她直挺挺立在原地,迎著滿堂賓客的議論和溫睦的冷淡目光一動不動。然而忽然一個尖銳聲音闖入院落:“少爺!不好瞭——少爺!”

來人像是匆忙闖進來,尚沒有看清楚堂內在辦喜事,話音已經脫口而出:“茶場那邊死人瞭!一身長袍還戴著片銀鏈子眼鏡,看上去像是城裡人!”

謝小卷“嘩”的一下掀掉蓋頭,堂上燭火晃著她的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請君賜轎(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