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雋給沈琳打電話,想讓她跟搞裝修的表哥聯系一下。但打瞭好幾個,沈琳都沒接。那雋給哥哥打,哥哥聲音非常低落,說沈琳離傢出走兩天瞭,誰的電話也不接,他已經報警瞭。
那雋和李曉悅趕到哥哥傢,侄女那卓越坐在沙發上抽抽噎噎,母親陰沉著臉正在給侄子那子軒沖奶。那子軒已經會走瞭,正扶著茶幾搖搖晃晃,嘴裡一邊發著“媽媽媽媽”的聲音,一邊哭著。不知道是想念媽媽,還是餓哭瞭。老那靠著沙發,強壓著焦躁耐心地安撫著女兒,說媽媽很快就會回來。兩人問究竟發生什麼事瞭,老那把那天沖沈琳吼的話說瞭一遍。再含糊,也讓李曉悅覺得刺耳。她不滿:“哥,你這話哪個女人聽瞭都受不瞭,太過分瞭。”
卓越突然伸出手,使勁打瞭一下老那,大聲罵:“你是個壞爸爸,壞老公,我媽絕對不會原諒你的。”她沖下沙發,哭著跑到自己屋,“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老那想死的心都有瞭。他去報警時,警察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這陣子對殺妻案曾有報道,據說丈夫殺瞭人之後還若無其事去報警。老那氣壞瞭,對著警察賭咒發誓。警察不耐煩,說我們一句話也沒說,你心虛什麼?正巧這時討債的又來瞭,老那暴怒之餘,對著手機大吼“信不信我他媽的殺瞭你”,所有警察都轉過頭來瞪著他。他狼狽而逃。
屋裡一時沒人說話,子軒抱著奶瓶大口喝奶,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音,眼淚還掛在小臉上。李曉悅憐愛地把他抱到懷裡,抽出紙巾幫他擦掉。那雋看著她這副模樣,心裡很高興。女人都是愛孩子的,隻要生瞭娃,不怕李曉悅不收心。
突然窗外傳來大喇叭的聲音:“那偉,車牌號京Q7P90X的寶馬車主那偉,馬上下來。”
老那沖到窗口一看,居然是趙鵬舉和另一個債主。他們守在他的車旁,舉著一個大喇叭。老那嚇一跳,縮回脖子,沒想到他們居然追到這兒來瞭。趙鵬舉繼續喊:“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那偉,你開著寶馬車,卻欠我們血汗錢,走到天涯海角你也沒有道理。趕緊下樓。”
母親的臉唰地一下白瞭。那雋道:“哥,躲不是辦法,走,我和你下去。”
哥倆兒下樓前,那雋走進廚房,順手抄起搟面杖。母親要把它搶下來,那雋道:“你放心,我隻防身,絕不先動手。”
母親仍不幹,那雋不耐煩:“你要眼睜睜看著我哥被打嗎?”
李曉悅十分贊賞男友的氣概,操起一隻海天老抽醬油瓶,躍躍欲試:“我和你們去。”
那雋喝道:“你別搗亂,關好門,看好孩子。”
兄弟下樓,趙鵬舉看到那雋舉著搟面杖,嚇瞭一跳,但絕不松口,聲稱要和老那一起上樓回傢,“結識一下”他的傢人。
“我就是他的傢人,說吧,結識我想幹什麼?”那雋掂著搟面杖。趙鵬舉並不害怕,強硬地要求老那還錢。老那做著最後的垂死掙紮,一口咬死他隻是出瞭個身份證幫別人註冊公司,絕不可能當替死鬼。趙鵬舉舉起喇叭接著喊,那雋揮起搟面杖,砰地一下把喇叭打掉。趙鵬舉撲過去打那雋,那雋一直在健身,加上身材高大,輕易就把趙鵬舉牢牢制住,摁倒在車蓋上。另一個債主撿起搟面杖,高高舉起,正要砸向寶馬,老那一抬頭,看到自傢窗簾旁邊,老母親正在驚惶地看著他。他萬念俱灰,大喊一聲:“別打瞭,我給錢。”
老那開上車,跟著他們去銀行,把錢一次性轉給他們,並要他們寫瞭收據。兩人滿意而去。老那想,妻子肯定也收到銀行的扣款短信瞭,這下子更不知道她哪天會回來瞭。
回到傢,那雋給沈琳發語音:“嫂子,你傢的確出大事瞭。你不接電話不是個辦法。你在哪裡告訴我,我去找你,把真相告訴你。兩個孩子哭得快生病瞭。”
那天丈夫沖自己吼過之後,沈琳心裡一直過不去,越想越灰心,於是收拾瞭個小包,無聲無息地走瞭。反正婆婆在傢,兒子不會有事。
沈琳在街頭茫然遊蕩著,想瞭又想,她在北京一個能隨時叨擾的朋友也沒有。上班的人此刻正在職場奮戰,不上班的人正在忙著傢裡的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節奏,沒有一個人願意被貿然打斷。從前的朋友或要好的同事即使要去傢裡,不也要提前幾天打招呼嗎?弟弟?他自己的事都沒搞清楚呢,還顧得上她?
沈琳在商場裡的星巴克買瞭杯咖啡。此時下午三點,若是從前,就可以在朋友圈秀一秀全職主婦悠閑地逛街購物喝咖啡的生活。一杯咖啡喝光,她仍不知道去何處。周圍的人,有的正在對著筆記本電腦寫著東西;有的在談業務,不時蹦出幾個英文單詞;還有一桌一看就是閨蜜聚會,是三個打扮得很優雅的中年女性,談笑著,氣氛很輕松。沈琳想,回歸傢庭五年,她沒有事業;因為忙於傢庭生活,過往的閨密也漸行漸遠;如今連唯一可以自豪的婚姻,也要不保瞭。未來她將何去何從?太可怕瞭,就在兩天前,她還是個衣食無憂的主婦,如今卻淪落為無傢可歸的流浪者。看著從前發的充滿炫耀之意的朋友圈,她覺得刺眼,一條一條親手刪掉。
在眼淚流下來之前,沈琳匆匆離開星巴克,找瞭傢快捷酒店,在床上呆坐到天黑,又從天黑坐到深夜。靠在墻上的背又冷又僵又酸痛,但躺下睡不著,起來屋裡又無處坐,出門不知道去何方。各種念頭在腦海裡打架,打得她筋疲力盡,又想起自己一天沒吃飯瞭。看看手機,已經十一點瞭,出門找瞭傢711,買瞭點面包,還有幾罐啤酒,把自己喝得爛醉如泥,這回終於可以睡著瞭。
撲倒在床上時沈琳想起兩個孩子,不知他們會不會找她?女兒每晚睡覺前都要和她親吻道晚安,兒子一慣是她哄著入睡的,這一天下來不知道怎麼樣瞭。她不是賢妻,連“良母”也不是瞭······
第二天,看著手機裡無數老那打來的電話和微信裡卑微的道歉,沈琳有一瞬間的動搖,卻又想起那天他說的那些可怕的話。他對自己一向溫和包容,言聽計從,所以那突然露出的青面獠牙才更猙獰。戀愛加結婚14年,難道自己從來沒有真正看清過丈夫?
等到手機收到兩條共計一百萬的扣款短信後,沈琳再受沉重一棒。拿著手機,她啞然失笑,笑自己那一瞬間的動搖。收到那雋的微信之後,她想,也好,把事情的真相瞭解清楚,無論丈夫是吸毒賭博欠瞭高利貸,還是出軌被仙人跳花錢消災,總要去面對。
沈琳把酒店地址和房間號告訴瞭那雋。半小時之後,那雋和李曉悅走進來,後面跟著老那。他坐到沈琳身邊,她往旁邊讓瞭讓,不想挨著他。但他抓住她的手,她一抬頭,見他眼睛裡含著淚,雖然心中仍有怒氣,卻也不自覺地鼻頭一酸。老那把事情的經過一說,沈琳大感意外。雖然被老板騙瞭,這件事也夠傻夠讓人惱火,但和那些事情比起來,還是讓人放心多瞭。也因此,雖然損失瞭一百萬,沈琳心頭竟然一陣輕松。
那雋道:“嫂子,花錢消災。我哥這一百萬把事兒平瞭,保住工作,在我看來是值得的。”
老那把沈琳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請她狠狠地抽自己幾耳光。他不該說那樣的混賬話,是因為走投無路瞭才口不擇言的。沈琳想起那些話,心裡又難過起來。夫妻倆抱頭痛哭,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李曉悅不禁也被感染得眼淚汪汪,人到中年,真是太不容易瞭。那雋示意她該離開,讓他們兩人待著,好好消融這幾天的隔閡。兩人走出房,悄悄把門帶上。
走在街頭,李曉悅的心情仍不平靜。那雋道:“我哥做事一向欠考慮。別的不說,他傢存款隻有兩百萬,還有房貸,居然敢花五十萬買寶馬。汽車是消耗品,又不是固定資產,買個代步的就行瞭,花那麼多錢不明智。即使要買,也不該超過存款的百分之十。我收入是我哥的好幾倍,但我的車才是個十五萬的速騰。他這個人就是虛榮,從小就這樣。”
李曉悅想起老那的確有這個特點,比如大傢同事聚餐,一起哄說“那總買單”,他也就爽快地付賬瞭。可這也許就是他安身立命之本吧?有的人精打細算從而生活富足,有的人仗義豪爽,從而結下好人緣,得到許多機會,同樣富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處世之道。
那雋還在批評哥嫂,說兩人隻一份收入,居然敢生二胎。這次好險哥哥把工作保住瞭,萬一保不住怎麼辦?一傢老少就得大口大口喝西北風。做人豈能顧頭不顧腚?
李曉悅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你又在販賣焦慮瞭。那雋,你這樣天天憂心忡忡,像個強迫癥一樣恨不得把一輩子的事情全部列在表格裡,然後嚴格按照它來執行,到底有什麼意思呢?照你這麼說,多少錢的傢庭有資格生二胎呢?”
那雋自負道:“至少像我這樣,年入百萬以上,有二百平房子,能給孩子提供優質學位,能保證兩個孩子成年後一人一套房。”
李曉悅冷笑一聲:“但是在全球富豪排行榜上的富翁眼裡,你可能連繁殖的資格都沒有。你居然不能給孩子在紐約市中心買個豪宅,在歐洲買個度假城堡,死後給留個億萬信托基金,怎麼有臉生孩子?資格評定權到底掌握在誰手裡?”
那雋想起他剛剛下的決心,要把李曉悅哄進婚姻裡生娃,於是克制住批評欲,笑著摟住李曉悅:“算瞭,不說他們瞭,我們去吃火鍋。”
老那夫妻回到傢,兒女一人摟住沈琳的一條腿,哭哭啼啼。婆婆含淚道:“以後可不敢離傢出走瞭,倆孩子哭壞瞭。”沈琳蹲下身,摟著兩個孩子。這是她的資產,也是負債,無論如何這輩子甩不開瞭。
這件事有驚無險,沈琳心境卻起瞭很大的變化。從前找工作,無論怎麼個未遂法,她回到傢,都會覺得慶幸,有種“幸好我還有退路”的幸福感。而這次經過一天一夜的流浪,她像是隔瞭一層透明的東西一樣在審視這個傢:兩個孩子姓那,丈夫是唯一的經濟來源,原來這個王國的最高統帥是他。不錯,房是多年前他們一起買的,但丈夫的收入水漲船高,而自己的收入卻沒怎麼增加,而且後來還零收入。別看丈夫的錢月月上交,存款自己在管,其實不過是當傢丫鬟拿鑰匙罷瞭。丈夫一個不高興,就可以說出“你吃我的喝我的”這樣可怕的話。所謂的退路,退一步就是萬丈懸崖。
晚上,老那摟著沈琳。這陣子由於被追債,他身心俱疲,已經很久沒有和沈琳過性生活瞭。現在事情解決,老婆回傢,他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興致便來瞭。都說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也許過一次性生活,可以徹底消除老婆心中的芥蒂。他摸著沈琳,但她卻渾身僵硬,毫無回應。他耐心地摸索著,吻著她的脖子,接著是肩,忽然聽得沈琳說:“我想去找工作。”
“唔,找吧。”老那繼續往下探索。
沈琳推開他,坐起身:“沒有找到工作之前,你別碰我。”老那傻眼瞭:“為什麼啊?”
沈琳想,因為這樣會讓自己感覺像是在以性換取生存。“沒心情。”她說。
第二天,沈琳開始在網上找工作。她篩選過的符合她要求的職位至少一百個,但看著看著,她的勇氣流失,心緒漸漸低落。不錯,求職網上幾乎所有適合的職位,都沒有寫年齡要求,也許是相關政策要求。但收簡歷時,人力部門看到年齡不符合公司心意,再一看工作經歷中斷瞭五年,就會一鍵刪除。那些誘人的五險一金、補充公積金、員工旅遊、績效獎金、年終獎金、周末雙休,統統沒有她的份。從前可以做找工作的忙碌狀糊弄自己,現在這樣幹又何必?
丈夫上班去瞭,女兒上學去瞭,婆婆帶著兒子到樓下散步去瞭。陽光晴好,窗臺上的“果汁泡泡”玫瑰正在怒放。然而看在沈琳眼裡,卻是愁雲慘淡。她掏出手機,撥通幾個月前曾面試過她的胡海莉的電話。
胡海莉很快接瞭,聲音微有詫異:“沈琳姐?”
沈琳緊張得嗓子發幹:“胡總—海莉,我可以找您一趟嗎?”
胡海莉公司的會議室,沈琳面對著她,沉默著。胡海莉也沒說話,靜靜地等著她開口。良久,沈琳道:“海莉,我特別需要一份工作。”
話剛說完,她的眼淚就流下來瞭。胡海莉從桌上的紙巾盒裡抽出一張紙巾給她,沈琳捂住嘴,無聲地哭著。這不妙啊!她提醒自己,想重返職場,眼淚隻會惹人反感,要趕緊克制住激烈的情緒。她咬緊牙,抵制住想繼續哭的欲望,把巨大的悲傷、羞恥、無助咽瞭下去。
“我不瞞你,我這個歲數找工作的確困難。我也奇怪,我精力充沛,人力資源這個崗位上的基本職能和經驗我都有,也願意敞開心懷學習,但是社會不給我這個機會。我特別需要一份工作,重返社會,證明自己的價值。你能幫幫我嗎?”沈琳眼睛紅紅的,口氣和表情都非常卑微。
胡海莉想著沈琳曾經強勢果斷的模樣,不由動容,道:“沈琳姐,上次無意中收到你的簡歷,我就猜你很想出來工作。但是後來你又說自己不適合這份工作,朋友圈看著,天天也挺幸福的,我就沒再找你。”
沈琳嘆道:“海莉,朋友圈都是這樣的,報喜不報憂,誰也不願意把自己狼狽的一面露出來。傢庭主婦的幸福是海市蜃樓,一陣風一場雨就沒瞭。我這麼多年的確是咎由自取,不過現在想從頭來過,也不怕職位低錢少。如果得到這個崗位,我一定會好好幹。”
胡海莉道:“那你就來吧。明天就入職。”
沈琳愣瞭,一陣驚喜,隨即小心地問:“可是你們老板能同意嗎?”
胡海莉微笑:“我給自己招個人力專員,還是能說瞭算的。不過事先說好瞭,三個月試用期。”
沈琳激動地笑瞭:“沒問題。”
沈琳一天就找到工作瞭,老那非常驚訝。可知道她月薪才開稅後八千,又生氣,說這就是欺負人,別去瞭。沈琳算給他聽,加公積金兩千,這就一萬。還有這些年她自己交社保,一個月交將近兩千,現在公司給交,這就是一萬二。一個脫離職場五年的快四十歲的女人,一個月可以為傢庭創造一萬二的價值,難道不劃算嗎?
老那想瞭想,笑道:“也是。”
婆婆對於兒媳婦出去工作喜憂參半。兒媳婦五年來一直在傢待著,她也擔心。一方面心疼養傢的壓力全在兒子身上,一方面也怕萬一兒子有點閃失,這個傢零收入。可是兒媳婦去上班,帶孫子的責任就全落在她身上瞭,她又覺得鬱悶。沈琳說找個保姆吧。哪怕保姆的錢和她上班掙的錢一樣多,她都認瞭。婆婆又心疼錢,說算瞭,先試一段時間看看,帶不瞭再找保姆吧。
早晨,沈琳吃完早飯,和老公女兒一起上瞭車。老那把女兒送到學校,再把她送到地鐵口。沈琳下車時老那喊瞭她一聲,沈琳回頭,老那做瞭個加油的動作:“老婆,好好幹。”沈琳回瞭個OK的手勢。
幸好上次面試,領教過早高峰的人流,沈琳已經有瞭心理準備瞭。站在蜿蜒曲折長長的人龍後面,她一點也不覺得痛苦。再痛苦,能有被老公指著鼻子罵“你吃我喝我的”痛苦?再煎熬,能有那一天一夜無處可去醉宿快捷酒店煎熬?
人龍一隻腳一隻腳地往前挪動,挪向不遠處黑洞洞的地鐵口。沈琳心裡很踏實,真好啊,她終於重回正常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