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之城 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

“隻有在孤兒院待過的人,才會瞭解,‘朋友’這個詞意味著什麼。我們都太瞭解對方瞭。因為瞭解,所以不管對方做錯什麼,都會原諒對方。”

蕊蕊回國那天,趙輝帶著東東到機場接她。等瞭快一小時,才看見瑪麗推著行李車出來,蕊蕊背著雙肩包走在旁邊,戴墨鏡,頭發比之前長瞭許多,紮成高高的馬尾。“爸爸!”老遠便對父親招手。趙輝聽到女兒的聲音,瞬間鼻子一酸,雙手舉高,在頭頂處鼓掌。

“寶貝!”

手術相當順利。除瞭目前尚有些畏光,視力已恢復到0.6左右。等過一陣趨於穩定後,便可以考慮佩戴近視眼鏡。路上,趙輝聽女兒不停地對著窗外發出感慨,“這地方我好像來過的”“咦,這是哪裡?”“那幢樓真高”,忍不住一陣激動。之前瑪麗便說過,蕊蕊的視力已接近正常人,日常生活基本沒有問題,視頻裡也見過幾次女兒遛狗、打羽毛球,但此刻這孩子便在身旁,見她終於不再臉貼臉地看人,走路也無須扶墻,完全健康人的模樣,趙輝終是抑制不住驚喜,眼圈紅瞭幾次,被東東看見:“爸爸,男人要堅強。”

趙輝在兒子頭上輕拍一下:“小滑頭!”

晚飯時,苗徹也來瞭,與前妻碰個頭,結束後再送她去酒店。“謝謝啊——”沒人時,他對趙輝道。趙輝笑笑,知道是為瞭陶無忌。前天苗徹找他說瞭這事,他想不通:“你幹嗎不自己去找領導?”苗徹說:“你是領導,我是老百姓,領導找領導更方便些。再說這案子是我主審,還是撇清的好,免得別人以為我在包庇手下。”趙輝笑道:“終於還是改觀瞭?丈人救女婿,大團圓結局。”苗徹嘿的一聲:“不搭界。本來想趁這機會把他踢出審計部,到底下不瞭手。廈門那幫人也是極品,一口氣出在小朋友身上,虧他們好意思。再怎麼說,這小子也是因為我倒的黴,落井下石做不出,隻好幫他一把。”

“你就嘴硬到底吧。”趙輝笑而搖頭。

次日趙輝在分行食堂遇見陶無忌,遠遠見他有些遲疑不決,明明已望向這邊,卻又不動。趙輝手一招:“小陶!”陶無忌端著餐盤過來,微微欠身,叫聲“趙總”。

“坐。”趙輝猜他有話要說。果然陶無忌是想道謝,踟躕半晌,又不好意思過來。放下餐盤,才吃一口,瞥見周圍人都朝這邊看,愈加難為情,“謝謝”兩字說得結結巴巴,竟似比剛進銀行那陣還要局促。趙輝懂他的心思:“是我叫你過來的,不算巴結領導。”陶無忌停頓一下:“——謝謝趙總,一直很關照我。”趙輝答應過苗徹保密,便也隻是微笑:“我們也算小半個生死之交,一起出車禍,一起進醫院。舉手之勞,別客氣。”

趙輝問陶無忌周日中午有沒有空:“我替我女兒辦瞭個小型派對,你和曉慧一起來。年輕人多,熱鬧些。”陶無忌挺意外。趙輝說:“本來我也不太喜歡搞這些名堂,主要是我女兒剛恢復視力,看什麼都新鮮,一會兒要這個,一會兒要那個,沒法子,也隻有順著她。”喜悅之情溢於言表。陶無忌點頭:“好的趙總,我一定準時到。”

周日那天,訂在趙輝傢附近的一傢飯店。包間事先做瞭佈置,墻上紮瞭五彩氣球,正中貼瞭四個紅色大字“祝賀康復”。陶無忌到的時候,人已差不多齊瞭。苗曉慧在替蕊蕊化妝。蕊蕊穿一套粉紅色的小禮服,長發披肩,眉眼粉底都是淡妝,唯獨口紅很艷。她說口紅是苗曉慧送她的,YSL52號。“《來自星星的你》裡面,全智賢就塗這款口紅。”她向父親介紹。趙輝正與苗徹聊天,見狀隻是笑,拿過紙巾,替蕊蕊把嘴角未塗勻的部分拭去。苗徹說女兒:“你把蕊蕊打扮得像妖精。”苗曉慧撇嘴:“爸你不懂。”又埋怨,“爸你好歹招呼一下人傢嘛,進瞭門見到你,就像老鼠見到貓,動都不敢動。”——是說陶無忌,拿著一束花進門,一半是陌生,一半也是因為見著苗處的關系,隻是縮在角落。苗曉慧叫他過來,他笑笑不動,做個“你忙”的手勢。苗曉慧隻得上前,將他拉到蕊蕊身邊:“介紹一下,陶無忌。這是蕊蕊。”陶無忌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老總千金,詫異她與苗曉慧年齡相仿,神情間竟還是小女孩的模樣。“你好!”雙手把花遞上。蕊蕊接過,湊近瞭一聞:“好香!”瞇眼看陶無忌,“咦,你男朋友長得有點兒像年輕時候的‘達康書記’——”幾人都笑起來。苗曉慧嘆道:“蕊蕊你追星還真是老少通吃,連‘達康書記’年輕時候長什麼樣都知道。”

苗徹推瞭推趙輝:“你讓他來的?”趙輝也不諱言:“早晚一傢人,我給你們機會熟悉熟悉。”苗徹道:“天天上班見面,還怕不熟?”趙輝道:“那不一樣。”苗徹道:“你少瞎起勁,我女兒萬一嫁錯,你要負直接責任。”趙輝道:“你把人傢當炮灰,人傢拐你女兒,也說得過去。”苗徹嘿的一聲:“當初誰把他弄進審計部的?當炮灰也是你逼的。”趙輝忍不住笑:“我為你的傢事操碎瞭心,你不謝我,還說風涼話。——既然來瞭,總要上去打個招呼。好歹是我請來的客人。”苗徹沒好氣:“你請的客人,你自己去招呼,關我屁事?”

開席前,陶無忌去衛生間洗手,出門便看見蔣芮站在走廊上,怔瞭怔,還當自己眼花。那人朝他招手,一臉歡快:“嘿,這麼巧?”陶無忌倒吸一口冷氣:“曉慧告訴你的?”蔣芮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不不。我們幼兒園同學聚會,就在隔壁,你說巧不巧?”陶無忌好笑:“幼兒園同學,還托兒所同學呢。走,你帶我去認識認識。”那人涎著臉:“我這邊有啥好認識的?還是你帶我去你那邊,介紹那些大佬給我認識。”所以說人一旦皮厚到某種地步,旁人倒也拿他沒辦法瞭。陶無忌也不說話,隻是搖頭,被蔣芮嬉皮笑臉地推著去包間。公共場所,也不好十分發作。三步兩步便到瞭門邊,正拉扯間,趙輝從裡面走出來,見狀便問:“這位是……?”

“蔣芮,我大學同學。”陶無忌隻好道,基本已猜到接下來情形會如何。

果然,趙輝手一揮:“既然來瞭,也進去玩吧。”

這天直玩到下午三點。陶無忌被苗徹叫到一邊,聊瞭幾句。談下個月去廣州審計的事。“也別有啥負擔,反正摸著良心做事,瞻前顧後也是到我這個年紀才有的事。你隻管拿出真本事,好好幹。”到底不是上班,口氣已是從未有過地溫和瞭。苗曉慧在旁邊看著:“爸,別欺負我們傢無忌。”苗徹道:“你不欺負我,我就不欺負他。”苗曉慧道:“我們無忌是乖孩子。”苗徹點頭:“是啊,全世界數他最乖,他是喜羊羊,我是灰太狼。”苗曉慧咯咯直笑:“爸,你居然連這個都知道——都說找老公就要找灰太狼那樣的。”苗徹哼瞭一聲:“這話你同你媽說去——”

隔瞭幾日,陶無忌上班時收到一條微信:“你好!”名稱是“我愛我凡”。愣瞭幾秒,才反應過來是趙蕊,派對上匆忙加的微信,也未放在心上,忙回瞭一條“你好”。趙蕊問他:“這周六有空嗎?”陶無忌揣測這話的用意,小心翼翼地回道:“請問有事嗎?”她道:“《速度與激情8》你看過沒?”陶無忌有些緊張起來,說沒看過似乎不妥,但回答看過瞭好像也不對。對方嬌嬌弱弱一個女孩,又是大病初愈,真正是個瓷娃娃,半點兒風雨也禁不起的,拿捏瞭半晌:“我請客,叫上曉慧一起?”想這女孩到底不是胡悅,別真傷瞭她才好。誰知過瞭片刻,微信回過來:“我喜歡熱鬧。你那個姓蔣的朋友,可以讓他也一起來嗎?”

四張電影票。陶無忌與苗曉慧坐在中間,蔣芮與蕊蕊各坐一邊。蔣芮朝陶無忌使瞭幾次眼色,示意他自覺些,換個座,陶無忌隻當沒看見。電影乒乒乓乓很刺激,陶無忌卻一點兒沒看進去,坐得筆直,腦袋探照燈似的佇在那裡,眼觀六路。主要是蔣芮,這傢夥不是普通人,別電影看到一半把人傢女孩拐走瞭。壓力很大。回想派對那天,兩人也隻是閑聊一會兒,統共沒打幾個照面,竟已到瞭這種地步。陶無忌和苗曉慧聊起這事,說:“你朋友也是不得瞭,想約人傢繞那麼大個彎。”苗曉慧倒是挺開心,說蕊蕊這個年紀,早就該享受戀愛的滋味瞭。陶無忌沒往下說,心裡覺得不大妥當。前一晚給蔣芮打電話,他竟似也不太驚訝:“看電影啊,好的呀!”陶無忌問他那天跟趙蕊聊瞭什麼。他回答:“她喜歡聊什麼,就陪她聊什麼唄。”他說他有個朋友的朋友是明星經紀人,搞點兒吳亦凡、鹿晗的簽名照,完全不成問題,“看她的微信名就知道瞭,頭像還是吳亦凡”。陶無忌沒頭沒腦來瞭句:“這女孩不適合你。”蔣芮說:“朋友有什麼適合不適合的?曉慧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陶無忌一聽這話,就知道這傢夥在搗糨糊(方言,意為做事瞎糊弄),半開玩笑地提醒他:“人傢病剛好,還脆弱著呢,傷不起。”蔣芮很無辜:“傷什麼?幹嗎要傷?交個朋友就受傷,那我不是全身上下都是傷?”

鬥嘴沒意思,況且這種事旁人確實也沒法說。姑且不論蔣芮是否真有那心思,便是真有瞭,戀愛自由,也不好幹涉,倘若再說下去,“你不是也跟人傢小姑娘私奔瞭?女方傢長同意瞭沒?”——短短兩句,便逼得你隻有閉嘴。

好在看完電影,便各自回傢。送走女生,陶無忌邀蔣芮去打臺球。“怎麼,怕我再去找她,故意纏住我?”蔣芮說得促狹兮兮。陶無忌道:“纏得瞭一時,能纏得瞭一世?再說你們都留瞭聯系方式,要見面誰攔得住?”蔣芮嘆道:“棒打鴛鴦不作興的。”陶無忌忍不住笑:“就你,還棒打鴛鴦?天鵝池裡飛來一隻禿鷹,趕走它是積陰德。”遲疑一下,問他那筆錢的情況,“沒真豁上吧?”蔣芮說:“借瞭高利貸,三十萬,三個月後還五十萬。”陶無忌知道他是胡扯:“老老實實在證券公司做著,不是挺好?”蔣芮沉默瞭一下:“看你怎麼定義‘好’這個字瞭。我傢樓下有個孤老頭,天天翻小區裡的垃圾桶,賣廢銅爛鐵,晚上開瓶小酒,喝完瞭對著天空唱樣板戲。他覺得這麼過日子也蠻好。”陶無忌問:“你媽怎麼樣?最近挺好?”他道:“她還行。我爸有點兒麻煩,喝醉酒在火車上跟旅客打起來,結果把人傢打成重傷,被開除瞭。這一陣他天天在傢,我特別不習慣。正好想找你商量,要是方便,我還想再蹭個房,租金算我一半。”陶無忌問:“那你媽呢?你不在,你爸又是那個脾氣,不會有事吧?”蔣芮停頓一下:“不會,我爸戒酒瞭,跟樓下老頭一起撿破爛,還學樣板戲——我爸隻要不喝酒,就沒事。”說著苦笑一下,“——成撿破爛的兒子瞭。”

陶無忌想象蔣父與那孤老頭一起翻垃圾桶的情形,竟有些可怖瞭,也難為蔣芮說得那樣平靜,底下又似壓著些什麼。他到底不像面兒上那樣灑脫,便是對再親近的朋友,也是有所保留的,十分心事藏瞭七分。陶無忌暗自嘆口氣,一桿打出去,球散成五顏六色。

隔幾日,有個職業道德培訓,在浦東支行,為期一周。苗徹點名讓陶無忌去。廈門那場硬仗也著實傷筋動骨,沒補貼也沒休假,借這機會讓他放松一下。苗徹嘴上兀自不饒人:“吃啥補啥,哪裡不足補哪裡。職業道德也是道德,你去最合適。”陶無忌在審計部這些日子,也早習慣瞭他的風格,話怎麼難聽怎麼說,也不在意,樂得逍遙幾天。培訓是十點,陶無忌睡到自然醒,過瞭高峰時段,地鐵上也寬松許多。到瞭支行培訓教室,剛坐定,便看見程傢元進來,兩人對視一眼。陶無忌把面前的材料往旁邊挪瞭挪,示意他可以坐這裡。程傢元像是沒看見,走到後面,找瞭位子坐下。

陶無忌午飯與胡悅一起吃。胡悅把程傢元也拉過來,三人不尷不尬地吃飯。基本就胡悅一個人在說話。胡悅忽問:“眼看一年要過去瞭,到時你們兩個誰請客?”倆男生一怔,隨即想起之前的那個約定,互望一眼,又低頭吃飯。胡悅不依不饒:“你們誰請客?耍賴可不成。”程傢元沒屏住:“我倒是想請,可惜不夠資格。”陶無忌嘿的一聲。胡悅追問:“到底誰請?”程傢元道:“反正不是我。”陶無忌眼望餐盤:“我請就我請,無所謂。”胡悅又問:“什麼價位?要外灘18號那種檔次才行。”陶無忌還沒開口,程傢元又道:“非外灘18號不可,否則配不上。”陶無忌瞥見他一句接一句,臉上卻是冷冷的,忍不住好笑:“行啊,我請,你來不來?”程傢元道:“我不來,你給我現金好瞭。”又加一句,“你們兩個吃得開心點兒。”

通常男人聊天聊到這種地步,樣子就很難看。雞雞狗狗,比女人還要女人。胡悅哭笑不得,嘴上還隻能若無其事:“誰請都無所謂,反正我都有的吃。”又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去年來支行報到那天,我吃枇杷,扔瞭個核在支行門口,想不到竟發芽瞭,現在長得比我還高。明年這時候可以吃枇杷瞭。”陶無忌笑道:“等著吧,園林局早晚會發現,連根拔起。”胡悅奇道:“幹嗎?又不用他們澆水施肥,義務種樹還不行嗎?”陶無忌道:“市容綠化都有規劃的,不能瞎來。否則你種一棵,我種一棵,市容不是亂套瞭?”程傢元聽瞭,嘲道:“審計部的同志就是有覺悟啊,高調唱得好。”陶無忌看他一眼:“你以為幹審計唱高調就行瞭?”程傢元道:“當然不隻唱高調,您陶老師水平不一般,白相得好,是花腔女高音,調子又高又轉。”陶無忌搖頭:“上海話切口聽不懂。”程傢元道:“聽不懂就對瞭,上海話不是隨隨便便阿貓阿狗都能聽懂的,學問高深著呢。”陶無忌嘿的一聲:“有本事你一口上海話講到老,不出省,不出國。”程傢元翻個白眼:“我高興,你管得著嗎?”

“吃午飯那陣,我是不是挺幼稚?”晚上上課時,程傢元扭扭捏捏地問胡悅。胡悅回答:“不止你,那位陶先生也好不到哪裡去。”程傢元做自我批評:“其實沒意思,男人打嘴仗,無聊得很。”胡悅心裡暗笑,想你倒也知道:“我要是你,要麼當他不存在,要麼就繼續跟他做朋友。”停瞭停,以為程傢元會問為什麼,誰知他竟沉默不語,隻好自己接著說下去,“以前在孤兒院的時候,我有個一起長大的朋友。她成績沒我好,我讀重點高中,她讀普通高中。高考填志願時,她勸我陪她填同一個學校,一所外地的二本。我拒絕瞭。她偷偷把我的志願撕掉。當然這沒用,我還是考上瞭財大。她最後連那所二本也沒考上,隻進瞭一個大專。也許你覺得我們會鬧翻,可沒有,我們還是朋友。隻有在孤兒院待過的人,才會瞭解,‘朋友’這個詞意味著什麼。我們都太瞭解對方瞭。因為瞭解,所以不管對方做錯什麼,都會原諒對方。”說到這裡,胡悅停頓一下,以凸顯氣氛。神情是恰到好處地略帶感動。主題很鮮明,“朋友宜結不宜解”,故事稍有些偏,甚至是不倫不類,其實完全可以想個更貼切的例子。程傢元被繞得有些蒙,怔怔地朝她看:“你們那是閨密,我和他不搭界的。他腦子好,可能瞭解我,我一點兒也不瞭解他,也談不上原諒不原諒。”胡悅道:“陶無忌不是壞人。”程傢元悻悻的,賭氣道:“我是壞人——”胡悅一笑:“你要是壞人,天底下就沒有好人瞭。”是說他前陣子替白玨補臺的事。白玨做錯一張單子,存款做成取款,一來一去就是幾十萬。問題倒是不大,隻要趕在當天清賬前找到客人,補個手續就行。偏偏那客人去瞭蘇州辦事,哪裡肯再跑一趟?程傢元聽說,親自拿單子開車過去,要瞭那客人的簽名,再趕回來,來回三個多小時,總算在清賬前把事情搞定,沒驚動領導。白玨嚇出一身冷汗,照例又邀程傢元上二十三樓喝咖啡。一人一杯拿鐵。“其實你們這一屆小朋友,人都不壞。”白老師難得把話說得溫情脈脈,意思又清楚。後來胡悅問程傢元:“為什麼幫她?”程傢元回答得也爽快:“她是你師傅,腦子又搭進搭出,萬一出事,難保不牽連到你。”胡悅沉默片刻:“——好心有好報。”

不久程傢元被調到業務部。蘇見仁終究是看不過去,倘若身份不公開也就罷瞭,現在全世界都曉得這人是他蘇見仁的兒子,總不成老子灰溜溜地走,兒子僵死在前臺。便是爭口氣,也要讓這小子往上挪一挪。以前那些不常來往的父輩朋友,叔叔伯伯,厚著臉皮電話打一圈,好在事情也不難,又不是提拔幹部,無非換個崗位。程傢元得到通知,還不領情:“誰讓你多此一舉瞭?”蘇見仁不同他廢話:“讓你去你就去,你做一輩子前臺倒沒什麼,你爺爺的棺材板隻怕要按不住——”程傢元到業務部,師傅還是老馬。“又回來啦?”老馬見到他,心裡叫苦,嘴上比過去客氣些。前任頂頭上司的兒子,再怎樣總要留些餘地。又想,業務部是出瞭名的跳板,這小子背景不簡單,雖說起跑腔調有些難看,但保不準踏板時發力準,跳得恰到好處。不是都說傻子才能當領導嗎?將來的情形還真是吃不準。老馬私底下與老關聊天,扳著手指算退休的日子。老關上周剛置換瞭套新房,地段不算好,中環與外環之間,聯排別墅,一千三百萬。上下班遠瞭些,但隻要路不堵,開車也就多個十幾分鐘。況且退休也是眼前的事瞭,市區那塊早晚要退出來,空氣差交通堵,哪比得上郊區愜意?周邊超市、醫院都不缺,小區裡連遊泳池和網球場都有,物業好,綠化也好,頂適合養老。老馬覺得老關做得太明顯瞭,雖說是置換,到底還得再貼個四五百萬,“不打自招瞭”。

老關表示,到這步,也無所謂瞭:“怕也是做,不怕也是做。聽天由命。”趙輝前幾日又拿瞭份貸款申請過來:“拜托兩位,多多費心。”趙總就是趙總,話說得客氣,條件也開得到位,特別提瞭最近職稱評定的事。“科升處”是個坎兒,關、馬兩人科級當瞭快二十年,早就不抱希望,被趙輝三句兩句又勾出念想來。“包票不敢打,但一定盡力。”領導話說到這份兒上,兩人於情於理都不好推辭。上次那份貸款報告,兩人花瞭不少功夫,改頭換面是免不瞭的,還不能隻是表面文章,先不說授信審批部那些人,便是自己這頭,被處長駁回來也是分分秒秒的事。虧得金額不大,兩三千萬,趙輝應該也是先試個水。這次一下子提到兩億。老馬是有些抖豁瞭,老關卻說:“做就做吧,做還能撐一陣,不做馬上就是個死。”又道,“死也要拉個墊背的。”老馬知道他什麼意思。貸款報告完成後,便交給程傢元,經辦人統統簽他的名字。白紙黑字,不動聲色的。用老關的話說,這還不是一般的替死鬼,銀監會前老總的孫子,又是趙輝老同學的兒子,便是左右一個死,鈦合金的盾牌,航空材質級別,拉到胸前也能多頂一陣。

“你說,我跟陶無忌比起來,哪個更適合當男朋友?”

程傢元趕在陶無忌前面,請胡悅去瞭趟外灘18號。蘇見仁說,肚腸根都癢瞭,讓他爽氣些,“行就行,不行拉倒”。程傢元問父親:“可以爽氣到什麼程度?”蘇見仁用瞭“單刀直入”四個字。程傢元理解意思,話說得很直接,冷不丁蹦出來,猝不及防。胡悅再沉穩,也唬得怔住瞭,換瞭幾次坐姿,笑瞭又笑,半晌,道:

“這問題有些大。我說瞭不算,要多問幾個女孩子,才客觀。”

“又不是民意調查。”程傢元直直道。

胡悅又笑,有些尷尬:“一般情況下,肯定選你的更多。”

“真的?”

“你自己心裡也清楚。其實啊,你是明知故問。明擺著的事。”

“上海女孩這麼現實?”

“選擇你就是現實?你別不承認,人傢陶無忌混得可比你好——上海女孩更看重內涵。”胡悅一本正經地回答。瞥見程傢元褲袋那裡有個四四方方的凸起,猜想是首飾盒。

“你喜歡什麼樣的婚禮?中式還是西式?”蘇見仁教過兒子,女孩顧左右而言他的時候,要果斷地把話題兜回來,切入正題,否則容易沒完沒瞭。伸頭一刀,縮頭一刀。程傢元一咬牙:“——還有蜜月,你喜歡去歐洲,還是澳洲?”

蘇見仁晚上見到兒子時,首飾盒原封不動,從褲袋裡拿出來,煨灶貓似的神情,心裡嘆口氣,想,到底是落空瞭,父子倆這方面都是一樣地時運不濟。正要安慰幾句,程傢元直直蹦出一句:“她答應瞭。”蘇見仁怔瞭怔,兀自不明白:“答應瞭?那項鏈怎麼沒送出去?”程傢元漲紅著臉,一跺腳,無比懊惱的樣子:“就是呀,太激動,把這事忘瞭!”

胡悅回到傢,苗曉慧不在。茶幾上的花盆下壓著一張紙條:“親愛的,昨晚是我錯瞭,你別往心裡去。”胡悅從冰箱裡拿飲料,裡面放瞭兩排優諾酸奶,她愛吃的,應該是苗曉慧買回來的。她拿瞭一罐,用小勺挖著吃。沙發上的污漬還在,昨晚她不慎手一甩,整碗土豆泥翻在沙發上。在這之前,其實已有些不愉快瞭。胡悅破天荒頭一回,用指責的口氣,怪苗曉慧不該讓那青年到傢裡來。苗曉慧說:“人傢親自做瞭土豆泥,給我送過來,不好不留人傢喝杯茶。”胡悅徑直問她:“上次的餃子,他喜歡嗎?”這話一出口,便後悔瞭。剝皮拆骨,不留餘地瞭。鋪墊沒做好,也沒考慮清楚,貿貿然的,完全是惹事瞭。再加上失手把土豆泥弄翻,連苗曉慧那樣的性格,也不由得有些多心,狐疑地問她:“胡悅,你是不是喜歡陶無忌?”她隻好做出氣憤的樣子:“我要是喜歡,還等到今天?我是實在看不過去。曉慧,你是不是準備打退堂鼓?”苗曉慧也窘瞭,急道:“誰說我要打退堂鼓瞭?你到底是跟我親,還是跟陶無忌更親?”胡悅道:“跟親不親沒關系,你們都是我的朋友。再說我也不會告訴陶無忌。”兩人沒再往下吵,但這已是從未有過的事瞭。

胡悅想來想去,覺得自己還是不夠火候,忍瞭那麼久,偏在這時候發作瞭。陶無忌前一秒還同她說跟苗徹在一起工作忒累,“伴君如伴虎,不是因為曉慧,真不受這罪”,後一秒又讓她幫著出主意,苗曉慧下周生日該怎麼慶祝。她便也順著他,說小區門口那個小咖啡館,生意一般,環境倒不錯,包一晚辦個十來人的小派對,費用也不會太貴。氣球彩帶拉炮什麼的,她負責采辦。陶無忌還要再聊些細節,菜式如何、喝什麼酒、送什麼禮物,她推說有些累,慢慢再商量。打開門看到那青年與苗曉慧並排坐著,見她進門,下意識地站起來。“又見面瞭——”那青年一如既往地彬彬有禮,伸手與她相握。那瞬也不知怎的,她竟有些抑制不住,連客套話也懶得敷衍瞭,滿腦子想的是“什麼名堂”,也不知是為陶無忌,還是為自己。與苗曉慧爭執完,她便去衛生間洗澡,出來坐在沙發上看書,一聲不吭。苗曉慧拿抹佈擦土豆泥留下的污漬,也是悻悻的,說:“沙發擦不幹凈,小心房東找你麻煩。”一會兒,把抹佈一扔,憤憤道,“其實胡悅——你真該去找個男朋友瞭。”

苗曉慧生日那天,程傢元最後一個到,剛進門,眾人俱嚇瞭一跳——白襯衫黑領結,格子西裝,頭發梳得油光鋥亮,很正式瞭。蔣芮道:“朋友拍電影啊?《上海灘》?許文強?”程傢元笑不露齒,有些矜持瞭。胡悅將他拉到自己身邊,二人十指緊扣。“介紹一下,”她道,“我男朋友。”瞥見幾人驚詫的目光,又從領口裡撥出一根項鏈,晃一下:

“漂亮嗎?——他送的。”

《城中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