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黃浦江是一面鏡子,這邊是澄黃的調兒,影影綽綽,說不盡的旖旎風情;那邊陡然光線大亮,正是旭日升起的方向。聳立於陸傢嘴的“上海1號”,建設瞭金融的中國高度、中國自信。
兩代金融人的沉浮和堅守,證明再難解的迷局不過是人心的迷失;堅定地推進金融改革、維護金融安全,是金融從業者對輝煌明天的莊嚴承諾。
二十二
從廣州回來,陶無忌便得瞭個外號“禦貓”。苗徹是“黑臉包公”,身邊沒“禦貓”護衛不行。一老一少,配合得天衣無縫。
從廣州回來,陶無忌便得瞭個外號“禦貓”。苗徹是“黑臉包公”,身邊沒“禦貓”護衛不行。一老一少,配合得天衣無縫。廣州這趟倒不像廈門那般兇險,都是尋常案子,牽扯不大,但也不是沒有短兵相接的時候。都說有瞭陶無忌,苗瘋子可以多十年壽。查得細致是一樁,配合得好又是一樁。不管大會小會,苗徹稍微起個頭,陶無忌後面自然跟上,什麼時候說什麼話,語氣是重是輕,哪裡要抬,哪裡要壓,包袱抖得恰到好處,時機半分不差的。這次審計不同往常,名稱是“咨詢類審計”,查問題倒在其次,主要是匯總提建議,供日後改進。壓力不大,難度不小。廣州分行一個負責小企業經營貸款的科長,老資格,利用本人的控制賬戶給十來傢小企業提供搭橋資金,套瞭近一個億。苗徹問底下人,怎麼改進,建議怎麼寫。陶無忌站起來便說:“以後凡是像這樣的重要崗位,建議負責人每隔三年必須交流一次,否則他們完全可以通過各種手段,對信貸流程進行操控。”話一出口,眾人都搖頭,想小朋友就是小朋友,不知天高地厚。誰知苗徹徑直在本子上記瞭下來。“交流機制規定是八年,確實太長,三年又短瞭些,五年差不多。”又接著問,“還有別的嗎?”陶無忌說下去:“通常情況下,控制賬戶出現大量異常資金交易,頻繁轉賬轉存,身邊同事不可能毫無察覺。總行2013年出臺《風險專項治理方案》,其中就包括員工行為風險排查和基層紀檢特派員制度。排查工作要是到位,也出不瞭這事。建議以小組為單位,實行連帶責任制,誰違規,大傢統統處罰。”眾人臉色更是微妙,有人嘀咕一句“株連九族啊”。苗徹朝陶無忌看一眼,似笑非笑地在本子上寫下“連坐”。
“您要是覺得我太過頭,就明說,我改。”會後,陶無忌對苗徹道。
“我說過,瞻前顧後也是到我這年紀才有的事,你隻管放開手腳,什麼也別想。要是現在就開始顧慮重重,那索性也別做這行瞭,不出兩年,就跟你師傅差不多,你人比他聰明,糨糊搗得保管比他還好。”苗徹說到這,添些鼓勵的口吻,“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脾氣比你還沖,腦子卻沒你好。幹審計,你是個好苗子。”
“謝謝苗處。”
“不是誇你,我這人比較實事求是。”苗徹停頓一下,“一樁歸一樁,就事論事。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陶無忌懂話裡的意思,表揚占瞭五分,剩下五分是撇清,涇渭分明,一絲一毫的念想都不給他。陶無忌也不奢求。到這步,已是和緩多瞭。退一萬步,作為下級,能得到領導這樣的褒贊,不容易瞭。陶無忌終是少年人心性,忍不住又問:
“苗處,您心目中的理想女婿,是什麼樣的?”
“當爸的眼裡看出去,全世界沒一個男的能配得上我女兒。”
“那說明不是我的問題,關鍵還是您老人傢心態沒擺正。”陶無忌心裡嘀咕,嘴上哦瞭一聲,很鄭重地點瞭下頭。
陶無忌回到上海,便聽說浦東支行出瞭狀況。分行紀委收到舉報信,業務部裡有人利用客戶資源私底下交易,搞地下錢莊,收取好處費。因是匿名信,線索也不清晰,便先不捅開,讓審計進駐,配合紀委一起查。不是苗徹主審,但陶無忌依然在名單裡。小道消息很多,有的說是大老板親自點將:“那個姓陶的小同志,讓他來一下嘛。”也有的說是趙輝推薦,陶無忌最近風頭正勁,把廈門行搞個人仰馬翻,成瞭審計部點擊率最高的紅人,趙總捧自己人,轎子抬得更高些,大案子當練習課,小同志想不更進一步都難。二處的張處長帶隊,相比苗徹,對陶無忌更器重些,說話也更客氣,很把他當回事。陶無忌心裡知道是沾瞭誰的光,愈是這樣,便愈是謙遜,低眉順眼,多做少說。
蔣芮和趙蕊隻約會瞭兩次,便被趙輝發現瞭。其實也談不上發現,趙蕊本就做得不算隱蔽,微信整天嘀嘀響個不停,神情又那樣,一驚一乍。趙輝知道後竟也沒生氣,連掃興的話都沒說半句,隻是約瞭陶無忌,問些蔣芮的大致情況。陶無忌回答得很客觀,不褒不貶,既不傷朋友,也不騙領導。趙輝聽瞭笑笑,半晌,忽地冒出一句:
“其實小陶,我倒是蠻喜歡你當我女婿,真的。”
陶無忌沒把這話當真,理智上、感情上都不允許。雖然趙輝不像說笑,聊到女兒,語音語調比平素更多瞭三分傢常,節奏慢瞭半拍。陶無忌沒接口,他便也沒往下說。陶無忌想說“謝謝”,似乎忒輕描淡寫,不禮貌。很誠懇的口氣:“趙總您一直對我很好。”
老關找陶無忌,是審計組進駐第二天,不打自招的架勢。其實再怎樣都是個逃不過,老關是慌不擇路瞭。“好歹師徒一場,想來想去,找你最合適。”他道,“不指望能逃過,但至少,別死得太難看。”陶無忌不語,等著他說下文。老關挑個時間,把老馬也帶瞭出來,在茶室聊瞭兩小時。陶無忌聽到趙總那段,也不作聲,默默地在本子上記著。
“這算不算戴罪立功?”老馬小心翼翼地問。
老關居然還塞過來個袋子:“一點兒心意——”陶無忌忙不迭地拒絕瞭。兩人沒頭沒腦地誇贊他一番,能幹、懂事、有前途,帶過這些年徒弟,沒一個及得上他,實在難得。語氣幹巴巴急吼吼,現場氣氛更尷尬瞭。結束時兩人還很貼心地囑咐道:“我們先走,你再坐一會兒,瓜子剝剝,茶吃吃,免得被別人看見。”陶無忌瞥見兩人的背影,腳步雜亂而細碎。下樓時老馬走得急瞭些,腳在臺階上絆一記,險些摔倒,虧得老關扶住他。回頭朝陶無忌看一眼,笑得有些狼狽。
陶無忌走出茶室,吸一口外面清新的空氣,忽覺得挺難過,也不知是為誰。老關口才比老馬好,言辭間更有分寸。老馬則是忒直來直去瞭:“在這行幹瞭幾十年,什麼沒見過?隻拍死幾隻‘蒼蠅’,算啥本事?緊一陣松一陣的,有事就嚴打,沒事就放下。我倒黴我認,問題是,‘蒼蠅’要拍,‘老虎’也要打,否則有用?”老關推他一下,他兀自不停,“人人都說戴副總這不是那不是,可照我看,又有幾個人能做到他那樣?換個人試試,三十九樓別說跳瞭,光是看著腳都軟。做人做到他那樣,我倒服氣瞭。”老馬愈說愈激動,豁出去的模樣。這些年的委屈和不甘,心虛,還有絕望,七纏八繞的情緒,統統混作一團,別樣地亢奮。
陶無忌徑直去找程傢元。趙輝的那兩筆,第一筆不是私底下交易,走公傢的流程,賬面上做瞭些花樣;第二筆數額有些大,便拆開來,一億走公,一億走私。單據上清一色是程傢元的名字。陶無忌見面第一句便是:“照理這時候不該見你,被人發現,我吃不瞭兜著走。”這話是實情,但本也不必說。主要是程傢元忒犟頭倔腦,被胡悅叫出來,臉緊繃著,欠他多還他少的神情。陶無忌便有些後悔,想,又何必跑這一趟?問題其實不大,隻要沒拿人傢好處,早晚總能查清,多費些手腳罷瞭。陶無忌是想提醒程傢元一聲,關鍵時刻留個心眼兒,有錯沒錯都夾牢尾巴。到底是同屆,半吊子的朋友,不尷不尬的情分。上次他父子的事,雖說是無心,但終歸因自己而起。這次稍稍關照些,才是做人的道理。在審計部做瞭這些日子,見得多瞭,想問題也更細致些,Excel表格似的,橫列豎列,清楚又周全。老關、老馬鐵定逃不瞭,臨死放急屁,水鬼似的,拖一個算一個。趙輝那樁,從頭聽到尾,都是私下裡相授,一點兒實證沒有。老關說他倒是想過錄音,第一次是猝不及防,沒準備,第二次手機揣在口袋裡,可趙輝借口調靜音,讓兩人把手機擺上臺面,一點兒小動作也做不瞭。老關用瞭“心思縝密”這個詞,又問陶無忌:“你心裡該有數的,是吧?”陶無忌沒接口,覺得一個幾十年工齡的老同志兼老狐貍這麼說話,其實挺可笑,討饒不像討饒,揭發不像揭發。記得在前臺實習那陣,白玨冷不丁冒出一句:“不是我沒本事離開前臺,是不想,這幢樓上上下下幾十個部門,除瞭前臺清爽點兒,其他都是亂哄哄一團。”陶無忌那時覺得這話忒誇張。許多人說話都有這個毛病,故作高深,看透一切的模樣。現在再想,依然是誇張,但意思不全錯。還是那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銀行大門朝南開,無數雙眼睛都盯著裡面。銀錢來往,翻手雲覆手雨,悄無聲息,又是驚心動魄,滋生著無窮無盡的念頭。除瞭希望,也有絕望。
程傢元讓胡悅先走,說要單獨跟陶無忌聊聊,“不打架,也不罵人,就一起喝點兒東西”。他給胡悅叫瞭出租車,又塞瞭張公交卡在她手裡,叮囑“到傢給我打電話”。胡悅朝陶無忌看一眼,笑笑。陶無忌也笑笑:“再見。”
兩人沒去酒吧,挑瞭個咖啡館,各自點瞭咖啡。
“胡悅是個好女孩。”陶無忌道。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你好福氣。”
“這我也知道。”程傢元停頓一下,“——妒忌我不?”
“神仙姐姐被人追走瞭,說完全不妒忌,肯定是假話。”
程傢元嘴巴一撇:“怪你自己。”
“曉慧也是好女孩。這世道,好女孩追走一個少一個。讓剩下那幫兄弟哭去吧。”
臨到傢前,陶無忌接到胡悅的電話:“聊得挺好?”他道:“虧得你現在是他女朋友瞭,否則還真聊不起來。”電話那頭笑瞭一下:“為瞭你們的友誼,我也算盡心盡力瞭。”陶無忌道:“別沒良心,人傢程傢元對你多好,坐出租車連公交卡都給你備好,就差喂你吃飯瞭。”胡悅嘆道:“倒也是。我現在每天起床都不用定鬧鐘,他準時打電話過來,還不是在傢打的,人等在樓下,牽個氣球飄到我窗口,上面如果畫著笑臉,就說明是晴天,哭臉就是下雨,不哭不笑就是陰天。我洗漱的時候,他跑去買早點,等我上車,豆漿是燙的,生煎底下那層皮也是脆的。拿根針管紮進生煎裡,把醋灌進去,好吃又方便。還不用餐巾紙,小毛巾團好放在保溫杯裡,拿出來還是熱的。相當周到。”陶無忌哦的一聲:“看不出,小程原來是老手。”胡悅正色道:“跟老手新手沒關系。關鍵還是我比較討人喜歡,怨不得人傢這樣。”
兩人說笑著,歡快的氣氛像咖啡表面那層拉花,漂亮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能蓋住底下的晦澀,還有欺騙作用,好像是為瞭錦上添花,逗趣似的。陶無忌那句“為什麼和他交往”就在嘴邊,卻終是說不出來。立場不對,時間也不對。若是當場問也就問瞭,開玩笑也好,朋友間關心也罷,都說得過去。現在再問就有些奇怪瞭。孤男寡女深夜煲電話粥,本就曖昧,插科打諢一番倒也罷瞭,有些話題卻是無論如何不能碰的。像雷區,一踩就麻煩。
陶無忌囁嚅瞭半晌,換個說法:“會和他結婚嗎?”
“這問題有點兒傻。”胡悅直截瞭當,“21世紀瞭,我們也還年輕。”
“必須承認,程傢元是個不錯的丈夫人選。”陶無忌一錘定音的口氣。
“說得也是。他告訴我,他媽媽光是存在銀行的定期就有四五百萬,還不包括房子、車子、股票、保險和理財產品。”
“姑娘,你墮落瞭。”陶無忌搖頭。
審計配合紀檢,進駐浦東支行不到一周,便有瞭結果。老關、老馬被揪出來,地下錢莊加單據造假,個人財產中至少有兩百多萬說不清來歷。除瞭兩人,還牽涉到一個業務部的副科長、一個風控部的資深幹事。做好做歹都要有個產業鏈,街頭行騙都要有個撬邊模子(方言,意為商傢找來假裝顧客的人),否則不成氣候。據說這條線在浦東已是有些名氣瞭,黑道白道公的私的都有,屬於經營得比較成功的。旁人都感慨,老關、老馬在行裡業務不算突出,撈偏門倒是把好手,可見S行委實是藏龍臥虎。這事與上次廣州分行的case儼然有瞭呼應,重要崗位的負責人或是資深員工長期不交流,給瞭某些人可乘之機。總行那邊下文,要嚴肅整頓。苗徹是上次的主審,兩案並一案,一周內務必拿個可行的報告出來。他叫來陶無忌,感慨:“現在審計工作不把您帶上,心裡都沒底。”換瞭別人,陶無忌立刻便嘲回去,彈皮弓又快又準,唯獨對著苗徹不敢,隻是傻笑,嘴上道:“領導覺得我哪裡做得不好,請明示。”苗徹嘿的一聲:“這種俏皮話說得沒名堂。過分謙虛就是驕傲,黃梅天都澆不滅您頭上那團紅得發紫的火苗。”
陶無忌細辨苗徹的語氣,應該還是褒多於貶的。浦東支行這趟,其實談不上多少技術含量,查證取證一氣呵成,沒費什麼事,看不出水平。苗徹對陶無忌滿意,倒不全在公事上頭,還有細節方面的處理。幾天前,蘇見仁跑來找苗徹,三句兩句便透瞭底,說匿名信是他寫的:“主要就是出口惡氣。這招還是他教的,我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苗徹無話可說,隻是問他有什麼證據。蘇見仁反問:“你見過天底下有不透風的墻嗎?反正等調查結果出來你就曉得瞭。”苗徹沒駁他,也沒順著他,破天荒邀他到傢裡坐,把朋友送的明前新茶泡一壺,再開一袋花生。電視開著,四隻眼睛盯著屏幕,什麼也沒看進去。其實這樣也好,想聊就聊,不聊就停下,電視做背景,有聲有色,也不怕冷場。茶是好茶,花生放久瞭,有點兒潮,別別扭扭的口感。蘇見仁剝瞭顆花生放進嘴裡,咀嚼,再喝一口茶,忽地,有些傷感。
“我現在真是沒朋友瞭。就算你再嫌棄我,我想來想去,也隻能找你。”
苗徹撇嘴:“說得好像你以前朋友很多似的。”
“我知道,在你眼裡,我就是個傻瓜,說什麼你也不會相信。”
“我不是不相信你,”苗徹往壺裡續水,停頓一下,“——我是害怕。”
“怕什麼?”
“怕這麼下去,最後跟你一樣,身邊一個朋友都沒瞭。”手一抖,濺瞭幾滴水出來。
花生皮漂得茶幾上窸窸窣窣一片。電視裡在放一檔喜劇節目,笑聲像風聲那樣飄忽不定,也有些莫名其妙。現在的人,笑點和淚點都變低瞭。蘇見仁說他剛知道程傢元跟這事有關,“拿個小孩頂缸”,憤憤不平。苗徹揶揄一句:“功夫做得不夠細致。”猜他這趟來是為瞭兒子。果然,蘇見仁拜托他多關照程傢元:“不止這次,以後也請你多多費心。我是個廢人瞭,好在還有老同學。這孩子像我,飯桶一個,沒人盯著不行。”
苗徹次日去找陶無忌,還沒開口,陶無忌已把老關、老馬的事說瞭,時間、地點、人物、金額、流程……除瞭臺面上招認的,私底下的也已查瞭個大概。陶大俠一貫的風格。苗徹嘴上還要端著:“這次是張處帶隊,跟我沒關系。出審計報告前,按理內部信息不該外泄。”陶無忌道:“兩個原因:第一,雖然這次我是外借,但編制上是三處的人,歸您管。您對於我來說,不光是上司,更是老師。學生向老師匯報,錯不到哪裡去。第二,您也說過,規章制度是擺在心裡的,不是做給人看的。對還是錯,我心裡有數。過分的事我不會做。”
苗徹道:“你剛才這番話,是我嗎?”陶無忌一怔:“您知道我沒這個膽子。”苗徹嘿的一聲:“審計部論賣乖討巧裝傻充愣,你陶無忌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你小子妙就妙在,別人都要笑出來瞭,你還屏得牢。你當初應該考滑稽劇團,走周柏春路線,冷面滑稽,比在銀行賺錢多得多。”
陶無忌也提瞭程傢元和趙輝,一筆帶過的語氣。苗徹沒搭腔,讓他自己斟酌:“你要是真把我當老師,那我就更不能手把手教你瞭。審計這行,跟打太極拳差不多。張三豐怎麼教張無忌的?招數忘得越多越好,到最後全部忘光,那你也就成大師瞭。”
“都叫無忌。”陶無忌道。
“論心眼兒多,他不如你。”苗徹道,“其實金庸書裡那些男主角,你最像韋小寶。”
程傢元被紀委叫去問話。倒不是因為單據上那些簽名。師傅拿主意,徒弟賣苦力,本是司空見慣的事,沒人會當真。問題出在他支付寶裡有一筆三萬塊的進賬,差不多在一個月前,轉賬人是蔣芮。經調查,蔣芮曾在浦東支行有過一筆三十萬的無抵押消費貸,經辦人是程傢元,時間也是一個月前。看貸款人資質,證券公司員工,年薪二十五萬,勉強合格,卻沒提供薪金流水,程序上有欠缺。紀委問程傢元:“這三萬塊是什麼錢?”程傢元道:“他半年前問我借的,朋友的朋友,便沒收利息。”紀委問:“有證據嗎?”程傢元道:“金額不多,借條就省瞭,好像說有急用——陶無忌也知道這事。”那時陶無忌還在組裡,紀委順便問瞭他一聲。陶無忌說:“其實是借錢炒股票,死纏活纏,給瞭他一萬。倒不知道他也跟程傢元借瞭。”紀委沒再追究下去。三十萬消費貸,期限是半年,上周已連本帶息都還清瞭。時間點有些蹊蹺,不早不晚在這當口兒還清。但不管怎樣,錢都結瞭,再窮追猛打也於理不合。查的本就是另一樁案子,誰都清楚,程傢元是莫名其妙蹚瞭渾水。再說彼此也是知根知底的,程傢元身份不同,金湯匙嘴裡叼得牢牢的,糾結這三萬五萬,實在沒意思。
陶無忌為這事狠狠罵瞭蔣芮,一是不該找程傢元貸款,虛報收入;二是不該通過支付寶轉賬,就算想要答謝人傢,也可以用更好的方法,忒不動腦子瞭。蔣芮說程傢元推瞭幾次,實在拗不過,隻好用支付寶轉過去:“總歸要意思意思的,否則就是我不懂事瞭——”誰知程傢元平常竟不怎麼用支付寶,對錢財數目也不太在意。直到幾日前,陶無忌提醒他,特殊時期,該謹慎些才是,他才想起似有這麼一筆。轉賬記錄是板上釘釘,抹不掉的。他有些慌亂,問陶無忌怎麼辦。陶無忌反問他:“為什麼貸款給蔣芮?”他道:“胡悅的朋友——”陶無忌心裡嘆口氣,想這人雖然沒腦子,但對胡悅倒真是癡情一片,催蔣芮趕緊還瞭那三十萬消費貸,又編出一番說辭,讓程傢元背下來。“幹嗎幫我?”程傢元問得直截瞭當。他答非所問:“胡悅雖說是上海人,但從小到大吃的苦,隻怕比我這個鄉下人還多。遇見你,是她的福氣。”程傢元怔瞭半晌,神情扭捏起來:“遇見她,才是我的福氣。”
種種跡象表明,蔣芮與趙蕊交往得相當順利。統共不到幾周工夫,微信頭像已雙雙換瞭——兩人手拉手在外灘的合影。陶無忌說蔣芮:“越是高調,越是死得快。”蔣芮不怕:“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果然,不久,趙輝便提出要和蔣芮見面。主要是前一天晚上趙輝在陽臺上晾衣服,看見蔣芮和女兒在樹下擁吻,一盆衣服晾好,兩人還沒松開。女兒上樓時眼神都有些不對瞭,一聲“爸爸”叫得敷衍無比,打喉嚨裡滑過,輕巧得空空蕩蕩,丟瞭魂的模樣。見面的情形,蔣芮沒提,陶無忌也不方便多問。趙輝不是苗徹,再怎樣總不致太讓人難堪,但大體意思可以想見。又隔瞭兩日,這人竟在朋友圈裡發條信息:“S行,我來瞭!”底下配張照片,端端正正站在S行大樓前,做個“勝利”的手勢,笑得牙齦肉畢露。
“如果以後你或是你朋友需要幫忙,可以直接跟我說。”
陶無忌被趙輝叫到辦公室。領導這話,讓陶無忌背上一涼。蔣芮確實過分,拿人傢女兒下手,竟有些拆白黨的意思瞭。這事還不好解釋。人是他帶來的,他起的頭、牽的線——換瞭誰都會這麼想。陶無忌頭皮都麻瞭。誰知趙輝跟上一句:“不是那個意思。”他怔瞭怔,更亂瞭。不好判斷。比起苗徹,在趙輝面前其實更難把握。陶無忌心懸在半空,嘴上道:“就像苗處討厭我一樣,您討厭蔣芮,我能理解。”自己聽著都覺得這話沒名堂,理不直氣不壯,還透著狼狽。趙輝嗯的一聲:“是不怎麼喜歡,但也談不上討厭。”停頓一下,“——我說過,我倒是蠻喜歡你當我女婿。可惜苗徹是我兄弟,不好挖他墻腳。”
相比上次,這次開玩笑的意味更濃些。趙輝是想緩和氣氛。知道這孩子多心瞭,不該把他叫到辦公室,忒正式瞭。在餐廳邊吃邊聊倒是隨意些,但人多嘴雜,有些話就不太方便說瞭。匿名信的事一出,趙輝就知道麻煩來瞭。以老關、老馬的個性,平常應是無礙,倘若有個風吹草動,那便難講。老關把陶無忌請進茶樓細聊,趙輝自然知道。想來想去,憑他對這年輕人的瞭解,猜他或許會來找自己。把話說開,紅臉白臉,該承他的情還是封他的口,弄個明白,才好聊下文。誰知竟沒有。還未及想好該怎樣,那案竟已結瞭,自始至終未扯出他一絲半毫來。細節也聽說一些,兩個傢夥在紀委面前哭哭笑笑,一會兒討饒一會兒耍狠。上瞭年紀便是那般做得出。之前趙輝極力推薦陶無忌進組,也是有些冒風險的。連“蠻喜歡你當我女婿”這樣露骨的話都說瞭,以陶無忌的聰明,自是不會不懂。但年輕人立功心切,焉知不會趁此機會查個翻天覆地?怕又是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瞭。廈門那趟,也不是沒有耳聞,都說這青年是LED體質,走到哪裡亮到哪裡。也真正是能幹,不服不行。結案後再見他,神情也與往常無異,叫聲“趙總”,不親近也不避忌。趙輝倒有些詫異瞭,沒見過功架擺得這麼好的年輕人。與蔣芮見面,倒無意棒打鴛鴦,沒到這份兒上。女兒講起來二十出頭,心智卻像個小女孩,這陣子且由得她任性,把之前沒經歷的,統統嘗試一番才算。實在是不忍心看她失望。把這層意思,對蔣芮細細說瞭。調工作的事,蔣芮初次見面便提出來,這麼單刀直入,確實讓他有些驚訝,但也是小事,舉手之勞罷瞭,算下來於己無害,也是皆大歡喜的。蔣芮再三強調與陶無忌的關系:“穿一條褲子的哥們兒——”趙輝又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思?隻是微笑。至於那句“如果以後你或是你朋友需要幫忙,可以直接跟我說”,完全是字面含義,聽著倒像是反話瞭。領導有時也不好當,話難講,真心想示好,說輕瞭不到位,說重瞭又怕過頭讓人誤會。瞥見陶無忌臉色尷尬,趙輝走過去在他肩上一拍:
“我女兒這個年紀,不談個四五次戀愛怕是不會結婚。你朋友能否當得成我女婿,我說瞭不算,全得看我女兒。還早。所以說,我都不慌,你慌什麼?”
陶無忌這才稍稍輕松下來,舒口氣:“謝謝趙總。”
“謝什麼?我該謝你才是。”趙輝停瞭停,朝他看,“——老關的話,你怎麼沒報上去?”
陶無忌也停瞭停:“——因為沒證據。都說幹審計應該寧枉勿縱,但我覺得,越是這樣的崗位,越要謹慎,沒有百分之百的證據,不能妄斷生死。”
“不像你的風格啊,陶大俠。”趙輝笑笑。
“我是跟苗處學的。苗處的原話是:‘有證據,就往死裡打;沒證據,一動也不要動。’”陶無忌有些不好意思,“領導講話可以殺氣騰騰,我們當小兵的,隻能委婉些。”
“那程傢元的事呢?”趙輝忽道,“是有證據,還是沒證據?”
陶無忌一怔,未及說話,趙輝已揮瞭揮手,笑道:“沒事,我隻是隨便一提。換瞭別人,我不會跟他說這些話。但你不同。我是真的很喜歡你,說得官方些,叫賞識。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很親切。人跟人是講緣分的。就像我們出車禍的那天晚上,前後加起來也沒見過幾次面吧,但就是聊得很深入,願意跟你說心裡話。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碰到一個特別優秀的孩子,肯定會有好感,能幫的話就幫他一下、扶他一把,希望他順順當當的。看見你,就像看見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會感慨,會珍惜,還會有一點兒妒忌。”
“妒忌?”陶無忌不解。
“妒忌現在環境比我們那時候好得多,機會也多。我們花十年做成的事,你們可能五年就行瞭。就像現在滿大街都是美女,除瞭少數人是真的美,大部分人是因為條件好瞭,比以前更懂得保養,也會打扮。吃燕窩、練瑜伽、買名牌衣服和化妝品,想不美都難。”
“醜人多作怪也有的。”
“那是少數。”趙輝說到這裡微笑一下,“不過你陶無忌絕對是天生麗質,不打扮也能顛倒眾生——先天條件好,後天又努力。機會就是給你這樣的同志準備的。”說到“機會”這兩個字時,稍稍加重瞭語氣。陶無忌回瞭個笑容。
隔瞭幾日,陶無忌與苗徹一同寫報告,順便把這事說瞭。苗徹聽瞭先是不語,半晌,扔出一句:
“挺好啊——跟著趙總,有肉吃。”
“程傢元那事,我是不是做得不對?”陶無忌問他。
“你覺得呢?”苗徹反問,繼而又搖頭,“我也沒資格說你,二十多年審計幹下來,要說一點兒不徇私,也說不出口。講句老實話,就算你沒那麼做,我本來也想讓你關照一下他。現在要是反過來再教訓你,那真成偽君子瞭。”
陶無忌停瞭停:“——您說過,規定是放在心裡的,不是做給人看的。”
苗徹嘿的一聲:“這話其實是自欺欺人。規定就是規定,違反瞭就是不對。我是老兵油子,倚老賣老也就算瞭,你別學我。”停頓一下,“——教瞭你那麼多東西,你記得最牢的就是這句。想飛黃騰達攀高枝盡管去,少扯上我。幹壞事還要理論依據,無聊不無聊?”
陶無忌沒動。見他嘴上說得狠,臉上竟是有些戚然,知道是為瞭什麼。趙輝那段,他方才聽瞭竟是無動於衷,仿佛在說不相幹的人。愈這樣,愈是能看出他心裡難過。他說他也徇過私,聲音像冬天地上的枯葉,脆得過瞭頭,一掰就斷,碎成粉。陶無忌能隱約猜到幾分。真要是不相幹的人倒好瞭,再怎樣都無所謂,怕就怕是親近的人,左右為難。情與理,本就難以兼顧。除非是木頭人。
“苗處。”陶無忌聲音陡然變得低沉,語氣鄭重得連自己都嚇瞭一跳。
苗徹察覺瞭,朝他看:“幹嗎?”
陶無忌拿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遞到他面前。照片上,趙輝與老關、老馬並排坐在咖啡館。趙輝端著杯子在說話,關、馬二人縮在沙發裡,眉頭緊蹙,大勢已去的神情。
“什麼時候的事?”苗徹看完,把手機還給他。
“關老師、馬老師找我的第二天,趙總把他們約出去。我借瞭朋友的專業相機,躲在車裡拍的。也有視頻,像素夠清楚,就是沒聲音。”
“應該去問FBI(美國聯邦調查局)借一個。”苗徹道,“繼續。”
“趙總那天問我為什麼沒匯報,我知道您也想問。其實就是因為沒證據,匯報瞭也是白搭。無用功,還得罪人,這種傻事我不做——跟飛黃騰達攀高枝沒關系。趙總待我很好,我也感激他,但不代表我會為瞭這個放棄原則。”
苗徹看他一眼:“兜半天就為瞭撇清?”
“不是撇清,是大實話。別人不清楚,苗處您總該清楚的。為瞭曉慧,我也會努力向您證明,我是個怎樣的人。”陶無忌停頓一下,“現在就等您一句話——查還是不查?”
“我倒是無所謂,有點兒替你可惜。領導都想招你當女婿瞭,橄欖枝成捆往你身上砸,”苗徹問他,“不糾結?”
“隻要您不糾結,我就不糾結。”陶無忌還回去。
兩人互望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一些東西,夾縫裡生長,為眼下壓抑的話題擠出一絲亮光。瞳孔裡的自己,比真實的人輪廓更清晰,黑白分明,也更峻厲些。默契是早就存下的,雖然還是遲疑,前路影影綽綽,看不分明。艱難是可以想見的,卻終是添些勇氣,還有信心。許久,苗徹把文件夾合上,吐出一口氣:
“那就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