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班時,車間主任讓陳也去他辦公室一趟。

陳也心怦怦直跳,有些緊張。走到辦公室門口,敲瞭敲門,主任在裡面說:“進來。”

陳也走進去,把門關好。主任說:“來瞭啊,坐。”

陳也在一旁的沙發坐下。他還是第一次坐主任辦公室的沙發,深咖啡的人造革沙發,已經舊得有些退色瞭。主任沒有再招呼他,埋頭看桌上的文件,似乎還要忙一會兒。陳也把手分別放在兩旁的扶手上,坐得端端正正。他不好意思盯著主任,目光很遊離的,一會兒看書架,一會兒看茶幾。

半小時後,主任忙完瞭。他說:“陳也同志。”

陳也連忙把目光收回來。“主任。”

“快到年底瞭,事情就是多——工作幾年瞭?”

“五年瞭,主任。”

“時間也不短瞭。”

“嗯,是。”

“寫過入黨申請沒有?”

“嗯,還沒——”

“那就寫一份吧。這個禮拜交上來。”車間主任輕描淡寫地說瞭句。

陳也回到車間,同事們問他怎麼瞭。他說:“沒事。就是讓我寫一份入黨申請。”

吃過中飯,幾個男同事湊過來,嘻嘻哈哈地讓他買煙。

“買香煙買香煙。”

陳也到小賣部買瞭一包“牡丹”,幾個人你兩根、我三根,很快分完瞭,剩下一個空煙殼。他們說不夠,陳也又跑到小賣部買瞭一包。小賣部的老頭問:“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

“我不抽。買給同事抽的。”

陳也把香煙拿回去。同事們七嘴八舌地說:“替你高興高興。”

過瞭一會兒,又來瞭幾個女同事。她們拖著陳也去小賣部,陳也被她們推推攘攘弄得很不好意思。到瞭小賣部,她們放開瞭陳也,挑自己愛吃的零食——話梅、杏脯、牛肉幹、鹽金棗。然後把這些東西集中起來,推到陳也面前,說:“你請客。”

“一共是十八元五角。”小賣部的老頭說。

陳也掏出皮夾子,數瞭數,十八元。

“少瞭五角,”陳也說,“我隻有十八元。”

那個今年新分進來,梳兩隻羊角辮的小姑娘很體貼人,她主動把一包奶油杏脯還給老頭。陳也對她笑瞭笑,說:“下次再請你吃。”

這些女人嘴裡嚼著陳也買的話梅、杏脯、牛肉幹和鹽金棗,含混不清地說:“替你高興高興。”

陳也揣著空蕩蕩的皮夾子,找老樂聊天。老樂是車間裡年紀最大的職工,資格也最老,他有個弱智兒子,十七八歲的人,口水流得到處都是,整天隻會傻笑。老樂看到陳也,嘿嘿地笑。他問:“花瞭多少?”

“香煙加上零食,三十多塊。小半個月工資沒瞭。”

“好事情。替你高興高興。”

陳也說:“這是我今天聽到第三遍說要替我高興瞭。可我現在一點兒也不高興,我皮夾子的錢全用光瞭,回去老婆要罵死我瞭。她肯定會說,沒錢瞭,她買衣服買雪花膏的錢不能少,要省隻能從我嘴裡省,我這個月不能喝糯米黃酒瞭,也不能吃豬頭肉瞭。你說,沒有黃酒喝,沒有豬頭肉吃,我怎麼高興得起來?”

老樂看到陳也沮喪的樣子,嘆瞭口氣,說:“你這傢夥怎麼比我的傻兒子還傻?”

陳也結婚後住的是廠裡分的房子,因為離爸媽傢太遠,就和一個同事換瞭一套,還是住在浦東。源深路。陳也爸媽傢在文登路,坐車隻有一站路,走路也不過二十來分鐘。

六層樓的新公房,他住五樓。一房一廳,鋪瞭地板,貼瞭墻紙,衛生間有抽水馬桶,裝瞭浴缸。客廳裡一隻蓮花形狀的吊燈垂下來,平時陳也舍不得開吊燈,隻開日光燈,吊燈要好幾十瓦,費電,隻有等陳也爸媽、李招娣爸媽或是客人來的時候,才會開一會兒。

陳也快到傢的時候,一抬頭,看見李招娣在陽臺上收衣服。她穿瞭一件淺綠色的羊毛衫,是上星期商場打折時買的。她頭發梳得光光溜溜,化瞭淡妝。

樓上樓下有好幾個女人在陽臺上收衣服。她們收衣服的動作都比李招娣利索,竹竿一挑,一抖,衣服就進來瞭。李招娣卻笨手笨腳,動作很不協調,差點把竹竿掉到樓下,她大概是嚇瞭一跳,使勁拍著自己的胸口。陳也在樓下站瞭一會兒,他想如果李招娣真的把竹竿弄下來,就可以順便帶上去,不需要多跑一次瞭。陳也不在乎李招娣笨手笨腳。他看見那些女人一個個邋裡邋遢。結瞭婚的女人就是這樣,尤其在傢裡,灰頭土臉的很難看。陳也不許李招娣這樣。他本來還覺得自己有些不實惠,但現在一切擺在眼前瞭——女人們都在收衣服,誰好看誰不好看,一目瞭然。男人下班回來,一抬頭,看見自己老婆比別的女人都好看,心情當然會很好。

陳也心情本來就很好,這一下就更好瞭。

他打開門,李招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剛收回來的衣服擺在旁邊,她一邊看電視,一邊疊衣服。陳也說:“我回來瞭。”

李招娣看到他的手上什麼也沒有,問:“咦,怎麼沒買菜?晚上吃空屁?”

“今天不買菜。我們出去吃。”

陳也笑瞇瞇地說:“我們到樓下的飯館,叫一個老鴨煲,一個芙蓉雞片,一個三鮮鍋巴,還有一個豬頭肉。你要一聽椰奶,我來一瓶糯米黃酒。”

李招娣盯著陳也看瞭一會兒。

“你這小氣鬼轉性瞭?平常我要出去吃兩客生煎,你都舍不得,說傢裡泡飯吃吃就可以瞭。今天怎麼回事,發橫財瞭,撿到金元寶瞭?”

陳也笑著往沙發上一坐。

“我要升做車間副主任瞭。”

“真的?”李招娣一下子跳起來。

陳也對她“噓”瞭一聲。

“輕一點,你不要叫得那麼大聲。你坐下來,不要把臉湊得這麼近,眼睛睜得像牛眼一樣。來來來,你坐到我旁邊來,讓我摟著你的腰,再給我親一口,慢慢告訴你。”

李招娣坐到陳也旁邊。陳也抱住她,“啵”!在她臉上親瞭一口。

“上個月,我聽說要在車間裡提拔一個年輕人當副主任,那時我想,會輪到誰呢?我想來想去,論學歷我是技校畢業,有夜大學文憑,在車間裡算不錯的瞭;論工作,沒人比我更賣力;論資格,五年不長不短,不能跟老工人比,可不是說要提拔年輕人嘛。我想來想去,說不定還真能輪到我。”

李招娣說:“這種好事,你也不早點說。”

她興奮地站起來,在陳也的嘴上親瞭一下。

陳也說:“今天上午,主任把我叫過去,讓我寫入黨申請。”

“哦。然後呢?”

“然後我就回來瞭。”

“屁!”李招娣叫起來,“我還當怎麼瞭呢,搞瞭半天就是寫份入黨申請。”

陳也搖瞭搖頭。

“我跟你說過幾萬次瞭,女人別說臟話,難聽。還有,別冒冒失失的,聽人傢把話講完瞭再發表意見。你怎麼就是講不聽?”

李招娣把他的頭一推。“你講你講。”

“你說,平白無故,主任為什麼要讓我寫入黨申請?廠裡又不缺我一個黨員。這不是明擺的事嘛,他要提拔我,所以讓我先入黨。”

陳也說完,把身體往後一靠,舒舒服服地伸瞭個懶腰。

“跟你也講不清楚,你這人腦子永遠缺根筋。反正你記住,你男人要當官瞭。我要是當官,你也能跟著享福。你快去上個廁所,換件衣服,再塗點粉搽點胭脂,把你的臉弄得白裡透紅,像菜場的水蜜桃一樣。口紅就別搽瞭,一會兒吃飯就弄掉瞭,浪費。你記住,就算當官瞭,我們也不能浪費,該用的用,不該的用就不要用——”

李招娣說:“陳也啊,我爸媽曉得你要當官瞭,說晚上過來吃飯,給你慶祝一下,大傢高興高興。我在小紹興訂瞭位子,你下班直接過去。”

李招娣說:“陳也啊,我在你爸媽這兒。他們曉得你要當官瞭,激動地馬上寫信告訴你的外公外婆。他們高興壞瞭,買瞭一隻老母雞熬湯,讓你待會兒過去,慶祝慶祝。”

李招娣說:“陳也啊,我大舅媽的二嫂的弟弟今天來過瞭,說他女兒明年職校畢業,看你能不能想想辦法,把小姑娘弄到汽車廠去。我大舅媽的二嫂的弟弟臨走時,還留下三條煙兩瓶酒。”

李招娣說:“陳也啊,隔壁王德發的老婆下午跟我說,汽車廠副科以上的領導可以買到半價的桑塔納。她讓我問你買不買,如果不買,能不能讓她男人買下來。她說,她男人的妹夫做生意,想買輛車。”

李招娣說:“陳也啊,今天居委會讓我填一張計劃生育的單子,上面要填你的工作職務。我就問居委會幹部,說我們陳也現在還不是副主任,不過快瞭,該怎麼填。他們說那就填吧。我就填瞭‘副主任’——”

……

李招娣說:“陳也啊,所有我認識的人都曉得你要當官瞭,還有樓上樓下許多我不認識的人,也都曉得你要當官瞭。你怎麼還不當官哪?真是急死人瞭。你到底什麼時候才當官,啊?”

陳也說:“李招娣,我當不成副主任瞭。”

“什麼?”李招娣一下子跳起來。

陳也搖瞭搖頭:“你坐下來坐下來。你不要一有事就這麼激動。你聽我慢慢說。”

李招娣坐下來。陳也說:“你曉得我們車間前兩年分進來的那個技校生嗎,我們結婚時他也來吃喜酒的,矮個子,臉又黃又腫,我們都叫他黃胖橄欖的那個人。今天開會時候主任說瞭,副主任是他。我聽小猴子說,他的舅舅是廠長的連襟,是親戚,我爭不過他。”

陳也說完,嘆瞭口氣。

李招娣呆呆地看瞭他一會兒。忽然從沙發上跳起來,叫道:“啊呀!”

陳也說:“你又怎麼瞭?”

李招娣愁眉苦臉地說:“人人都曉得你要當官瞭,可現在你又當不成官瞭。我答應瞭人傢那麼多事情,你打開五鬥櫥看一看,裡面全是人傢送的禮。收瞭人傢的禮,就要幫人傢辦事,可現在你什麼都不是,還是小兵一個,你說,該怎麼辦?”

陳也拍拍胸口,說:“我還以為什麼事呢。那就退還給人傢吧。”

李招娣說:“有些東西像水果和蛋糕,時間一長會壞掉,已經給我們吃掉瞭;有兩盒蜂皇漿一瓶補酒,我拿去給我爸媽瞭;還有一塊重磅真絲,我已經給自己做瞭一件襯衫。怎麼辦?”

陳也說:“那你就再重新買瞭還給人傢。”

李招娣點點頭,忽然又叫起來:“啊呀!”

她哭喪著臉,說:“東西太多,我全混在一起瞭,記不清哪個是哪個的瞭。萬一搞錯瞭怎麼辦?”

陳也也覺得這個問題很傷腦筋。他皺著眉頭想瞭一會兒,說:“那你先挑記得清的還給人傢。其餘的暫時不要動,等人傢來問你,事情辦得怎麼樣瞭,你再問人傢送瞭什麼禮。這樣就不會搞錯瞭。”

陳也看著李招娣把五鬥櫥裡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煙、酒、糕點、糖果,擺瞭滿滿一桌子。

李招娣一邊整理,一邊說:“下次我曉得瞭,收別人的禮一定要先做上標記,萬一有什麼問題,退起來也方便。”

李招娣苦著臉,說:“我吃掉的那些都是進口水果,要十幾塊錢一斤,我們平時都舍不得買。我以為不要錢才吃的,搞瞭半天原來還是吃自己的。嘿,早曉得是吃自己的,我就不會吃得那麼快,像吃冤傢一樣。”

李招娣說:“那件真絲襯衫,我要把它給我妹妹,再從她那裡討兩件襯衫。她說我小氣也沒辦法,誰讓這件是重磅真絲呢,我連一件重磅真絲的衣服都沒有。送給她我舍不得,自己穿也舍不得。一件換兩件,也就氣得過瞭。”

陳也嘆瞭口氣,說:“這次算是給你個教訓。以後記住,事情沒辦成前,嘴巴管管牢,別八字還沒一撇,就宣揚得全世界都曉得瞭。臉全被你丟光瞭。”

李招娣撇嘴說:“都怪你自己不好。”

陳也奇怪瞭:“怎麼是我不好呢?”

“誰讓你先告訴我瞭?你要是不告訴我,我也不會說出去。所以啊,講到底還是你自己嘴巴不牢,是你不好,不能怪我。”

陳也一愣。

“原來還是我自己不好。”

他嘀咕:“我早該曉得這個女人的腦袋像豬一樣笨——”

李招娣問:“你說什麼?”

“沒有,沒說什麼。”陳也道。

李招娣說:“你今天又沒買菜,唉,看樣子晚飯又要出去吃瞭。也好,讓我上個廁所,換件衣服,塗點粉搽點胭脂。我們去吃老鴨煲、芙蓉雞片、三鮮鍋巴、豬頭肉。我來一聽椰奶,你來一瓶糯米黃酒。”

陳也說:“誰說出去吃瞭?”

陳也說:“上次是空歡喜一場,又是請同事抽煙吃零食,又是出去吃飯,錢都浪費掉瞭。現在我們要勒緊褲腰帶,把損失補回來。你這個月別買新衣服和雪花膏瞭。我買菜也不買葷菜瞭,吃一個月咸菜蘿卜幹,等到下個月發工資的時候,我們再把褲腰帶松開。”

陳也說:“你別撅嘴,你也別擺臉色給我看。你不過就是不買新衣服,不買雪花膏,吃幾天素而已。錯的是你,我倒要陪你一起勒緊褲腰帶過苦日子。你他媽的還好意思撅嘴擺臉色。該我撅嘴擺臉色才對。你大不瞭回娘傢,你爸媽會招呼你好吃好住的。我一個大男人總不能回娘傢吧,我還得每天上班,下班回來做傢務活。別人看見我說不定還要問,你老婆呢,回娘傢瞭,是不是兩口子吵架瞭,是不是你欺負她瞭——咦,你怎麼掉眼淚瞭?真是要命,我還沒哭,你倒先哭瞭——好瞭好瞭,我說著玩的,又沒真讓你怎麼樣——”

陳也嘆瞭口氣,說:“算瞭算瞭——是我沒用,沒當上副主任。跟你沒關系,你一點兒錯也沒有。哪個女人不多嘴啊,換成我是女人我也多嘴。其實我的嘴也不緊,我對自己說,要沉住氣要沉住氣,可後來還是忍不住告訴瞭大明,還有小猴子。這兩個傢夥都是大嘴巴。我想,要是我能沉住氣,說不定那個位置就到手瞭。當官沒有沉不住氣的,沉不住氣就當不瞭官。你說的沒錯,真是怪我自己不好。”

最後,陳也說:“好在我年紀還輕,還有機會。你放心,你嫁給我,我不會讓你吃虧的。你去買你的新衣服雪花膏吧。我褲子口袋裡還有上星期發的加班費,十三塊,我們出去吃飯。去吃老鴨煲、芙蓉雞片、三鮮鍋巴、豬頭肉。我不喝黃酒瞭,給你喝兩聽椰奶,這下總可以瞭吧?”

《城裡的月光(我的青春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