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也讀托福班的學校對面,有一棵老槐樹,長得高高壯壯,風一吹,樹葉沙沙地響。到瞭深秋,樹葉開始一片片地往下掉,落到地上,稀稀松松的一層,像鋪瞭層薄毯。這條僻靜的小馬路,白天沒什麼人,一到晚上,學校門口就停滿瞭自行車。看車棚的老頭穿著軍用大衣,手裡握一把零角,嘴裡時不時哼上一段紹興戲。
陳也坐在教室第一排。他視力不好,隻有坐在第一排,才能看清黑板上的字。教室用瞭很多年,課桌都舊瞭,黑板是花白的,地上有一些粉筆頭。窗子關不牢,十二月的天氣已經很冷瞭,風從窗縫裡鉆進來,在教室裡竄來竄去。
陳也很怕冷。這樣坐上幾個小時一動不動,感覺更冷,全身都麻瞭。他嘴裡“噝噝”吐著氣,縮起脖子,像個老頭兒一樣,把手插進袖籠裡,一會兒又拿出來,抄黑板上的筆記。這個老師把字寫得很小,陳也瞇起眼睛,還是看不大清楚。他把頭又朝前移瞭移。
“該去配副新眼鏡瞭。”他想。
陳也打個哈欠。又打個哈欠。眼皮慢慢地垂下來,不自覺地,黏在瞭一起。他使勁晃瞭晃頭,想把瞌睡蟲晃出來。但還是困。不到兩分鐘,他就睡著瞭。
陳也趴在桌上,發出輕輕的呼嚕聲。老師看見瞭,搖頭說:“這麼冷,他倒還能睡得著,也是本事。”又繼續上課。
“丁零零——”
下課鈴一響,陳也就醒瞭。他像一隻受驚的兔子,猛的一下,坐直瞭。左看看,右看看,額頭上紅紅的一塊。旁邊有個女同學“撲哧”一笑。陳也低頭看到書上濕瞭一大攤,應該是自己的口水。他很不好意思。這時,老師走過來,在他旁邊的位子坐下。陳也從口袋裡摸出香煙,遞給老師。
“紀老師,”陳也說,“抽煙抽煙。”
紀老師四十歲不到,到黑龍江插過隊,瘦瘦小小的個子,有很深的抬頭紋。他接過香煙,自己拿打火機點上瞭,抽瞭一口。
“又睡著瞭?”紀老師拿眼瞟他。
陳也訕訕的。“嗯,又睡著瞭。”
紀老師吐個煙圈,說:“老這樣不行啊。”
陳也賠笑說:“太困。”
紀老師說:“年紀輕輕,像個煨灶貓似的。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每天四點鐘爬起來插秧,從早忙到晚,照樣生龍活虎的。我們那時候吃的是什麼?現在條件好瞭,吃得好住得好,小夥子反而沒精神瞭。”
陳也說:“紀老師,你不曉得我有多累。”
紀老師說:“你有多累?你倒是說說看。”
陳也說:“你曉得我單位離傢遠,路上要用掉兩個小時,上班辛苦也不說瞭。下瞭班,我先到菜場買菜,再回傢燒飯燒菜,匆匆忙忙吃好飯,收拾好,再騎一個小時自行車到這裡來上課。紀老師你說,我累不累?”
“你不會讓你老婆燒菜?”
陳也搖頭道:“我老婆不會燒菜。她上次燒一個炒青菜,油鍋太旺,房子差一點給她燒掉。我是不會讓她燒菜的。”
紀老師一支煙抽完,剛好上課鈴響瞭。
陳也聽到頭頂上有轟隆隆的聲音,應該是一架飛機經過。窗外有個小孩在哭,拔開喉嚨,足足哭瞭十幾分鐘。一會兒,又下起雨來,雨點很大,嘀嘀篤篤,像在下豆子。風也跟著大瞭,窗外那棵老槐樹不停地搖晃。
講臺上的錄音機裡在放一段英語對話。
陳也豎起耳朵聽。很投入地聽。使出吃奶的勁道聽。
他奇怪自己竟一點兒也聽不進去。隻曉得是一男一女,起初很溫柔,後來不知怎麼回事,聲音突然高起來,像吵架一樣。陳也朝四周看去,同學們都在很認真地聽。從他們的神情能看出——他們都聽懂瞭,至少聽懂瞭大半。
陳也忽然有些傷心。
他想:我怎麼就聽不懂呢?
下課後,陳也和紀老師一人一輛自行車,並排騎著。一邊騎車,一邊聊天。路燈的影子被自行車踩過,他們的影子一會兒短瞭,沒瞭,一會兒又拉長瞭。雨早停瞭,月亮圓圓的,掛在頭頂。
紀老師說:“我要是你,早就不考瞭。你都考瞭兩次瞭,你自己說考瞭幾分——分數我都不好意思提。何必呢?”
陳也笑笑:“紀老師,我曉得我差勁。可我還是要考。”
紀老師說:“浪費錢,浪費時間。”
紀老師說:“我在黑龍江種瞭十年田,恢復高考,隻溫習瞭兩個月,就考上瞭北師大。那時候我小孩剛出生,親戚全在上海,沒人幫忙,我一邊看書,一邊服侍老婆坐月子,燒飯洗尿佈。結果還考瞭高分。陳也,不是我說你,你不是讀書的料。”
陳也聽瞭不說話。迎著風,騎車挺費勁。冬天的風無孔不入,老實不客氣從領口溜進去,脖子冷到胸膛,又冷到小肚子,漸漸地,全身都冰瞭。
前面一個十字路口。紅燈。兩人停下來,腳點著地。
陳也說:“紀老師啊,我要是不考托福,我這個人就完瞭。現在不管怎樣,總算心裡還有點希望。人傢問我,陳也啊,在忙什麼?我可以告訴他,我在考托福。考得出考不出沒什麼,關鍵是不能讓別人小看我。”
陳也說完,騰出一隻手,摘掉手套揉揉鼻子,鼻子那兒一坨紅。他笑笑。
“我這人傻乎乎的,是不是?紀老師,你說我別的都沒關系,你說我不是讀書的料,這點我不大服氣。我小時候讀書很不錯的,我腦子不笨,就是不曉得為什麼,考個托福這麼牽絲絆藤。”
陳也回到傢。李招娣和平常一樣,邊看電視,邊吃瓜子。
地上有幾片瓜子殼。桌上、櫥上蒙著一層灰。晚飯的碗放在水槽裡沒洗。空氣裡有一股隔夜菜油的味道。膩膩的。
陳也把包放下,到廚房洗碗,接著掃地擦桌。忙完瞭,他說:“李招娣啊,從明天起,傢務事你來做。”
李招娣不開心瞭,撅起嘴。“為什麼?”
陳也問她:“你想不想我把托福考出來?”
李招娣說:“廢話,當然想。你考出托福,我們就能到美國去,天天吃炸雞腿,一年下來買兩輛小轎車。如果你不考托福,我也不會那麼快答應嫁給你瞭。”
陳也笑瞭笑,說:“既然這樣,傢務事隻好你做瞭。”
陳也說:“我做傢務,就沒時間看書。我要把時間省下來看書。你是希望我天天做傢務考不出托福呢,還是希望我不做傢務把托福考出來?”
李招娣一愣,說:“當然是希望你把托福考出來。”
李招娣說完,停頓瞭一會兒,像是明白瞭,然後用力地點瞭點頭。
“傢務你不用做,我來做。”
她把陳也推到寫字臺前,讓他坐下。泡瞭一杯濃濃的茶,轉身把電視關掉。
“你看書,”李招娣說,“我不看電視瞭,不吃瓜子瞭,我也不說話。我坐在旁邊陪你。從現在開始,你什麼都不要做,隻要負責把托福考出來就可以瞭。”
陳也說:“我不要你陪。你看電視吧,把聲音調小一點就可以瞭。”
李招娣說:“我不看電視。”
陳也說:“那你就睡覺吧,早點休息。”
李招娣說:“我也不想睡。我在這裡陪你,你要是餓瞭,我給你做夜宵。你要是悶瞭,我陪你說說話。你要是身體不舒服,我就給你按摩,我以前練過氣功,手法很到位的。”
陳也說:“你在旁邊,我靜不下心看書。”
李招娣說:“那——我去睡覺瞭。你要是餓瞭、不舒服瞭,就叫醒我。要是我睡得太死,你就呵我癢。”
陳也搖頭:“我不會叫醒你,也不會呵你癢。我讓你做傢務,心裡已經很不好受瞭。你去睡吧。”
李招娣洗完腳,爬上床,忽然想起什麼,道:“我有話問你——問完這句,我就不吵你瞭。”
陳也說:“你問。”
“如果你一直考不出托福,那我這個傢務是不是要一直做下去?”
陳也先是一愣,隨即笑瞭笑。李招娣盯著他。
“你為什麼要笑?你一笑,我就曉得你肯定在動壞腦筋。”
“沒有,我沒有動壞腦筋。”陳也說。
“那你為什麼要笑?”
“我笑是因為我本來還擔心自己討瞭個笨蛋當老婆。現在不怕瞭。”陳也說。
李招娣跳下床,一把揪起他的耳朵。
“我早就曉得你在動壞腦筋。你說,你老老實實地說,如果你一直考不出托福,怎麼辦?”
陳也想瞭想。“那你就把我吃掉。”
李招娣在他臉上擰瞭一把。
“老得像野豬皮,我才沒胃口呢。好好說!”
“那你就——把我閹掉,咔嚓!”陳也用兩根手指做成一把剪刀。
“神經病!你再不好好說我就真的把你閹掉——”
“好好好——這樣吧,你咬我一口,咬我的舌頭!”
“呸,想得倒美。如果你考不出托福,”李招娣眼珠轉瞭轉,“我就嫁給別人。”
陳也“嘿嘿”幹笑瞭兩聲。
“你別笑,我是說真的。你是浦東人,我是浦西人,憑我的條件,閉著眼睛都可以找靜安區、盧灣區那些‘上隻角’的男人。你長得不帥,傢裡沒錢,工作又一般,如果不能讓我到外國去玩幾年,你說,”李招娣一把扳過陳也的臉,對著自己,“我為什麼要嫁給你,啊?”
陳也又笑瞭笑。
李招娣伸出長長的像蔥管似的手指,一下,兩下,點著陳也的額頭。
“記住瞭,我可不是在跟你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