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前,陳昆帶著女朋友又回來瞭。他們是坐飛機回來的,從北京到上海,隻要一個半小時。陳昆說:“人坐在飛機上,感覺飛機好像一動不動,其實它一小時能飛八百多公裡。飛機快是快,不過沒有坐火車舒服,兩隻耳朵嗡嗡的,受不瞭。”
陳也爸爸說:“想想真是不得瞭,飛機這麼大這麼重的東西,在天上怎麼就掉不下來呢?我放個風箏到天上,一會兒也下來瞭。”
陳昆笑道:“爸,飛機掉不下來的,一掉下來人就全完瞭。”
陳也媽媽問:“在天上拉屎撒尿怎麼辦?是不是也跟火車一樣,直接往地上撒?”
陳昆說:“媽,真虧你想得出來。這些臟東西先存在飛機上,等到瞭機場才處理掉。”
李招娣聽著,推瞭推陳也,小聲說:“我也想坐飛機。”
陳也哼瞭一聲。
陳昆的女朋友剪一頭跟男人差不多的短發,穿一件深咖啡色的皮茄克,露出裡面乳白色的羊毛衫領口,下身是包得緊緊的牛仔褲。她眼珠一直骨碌碌地轉,東張西望,最後目光停留在陳也臉上。她看看陳也,又看看陳昆。一會兒便笑瞭。好像遇到瞭什麼有趣的事情。
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個月牙兒。
陳也奇怪她為什麼這麼開心。
陳也被她看得非常不自在。他猜這姑娘大概從來沒有見過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很好奇。他看她一直對著自己笑,而且笑得那麼甜,隻好咧開嘴,也對她笑瞭笑。
陳昆給爸爸買瞭冬蟲夏草,幾千元錢一斤,裝在一個密封罐裡。陳也爸爸煙抽得很兇,肺不好,腎也不好,半夜裡要起來上六七趟廁所。據說冬蟲夏草能潤肺,還能補腎。陳昆說:“先吃吃看,好的話下次我再帶些回來。”
“這麼貴的東西,我吃下去肺倒是好瞭,心又開始疼瞭。”陳也爸爸說。
陳也媽媽拿瞭兩盒茯苓餅,還有幾袋果脯,遞給李招娣。
“陳昆買的北京特產,大傢嘗嘗。”
陳昆操著北京口音的上海話,對陳也說:“哥,這陣子還行吧?你身體一看就比我好,結實。我不行,整天坐著不動,光長肉。嫂子是第一次見面,不好意思啊,你們結婚我沒來,那陣子考試,實在太忙,抽不出空來。昨天到王府井買瞭根項鏈,四個九的,我看成色還行,款式也不錯,送給嫂子,算是遲到的賀禮吧。”
李招娣伸手去接,陳也搶在前面攔住瞭。
陳也慢騰騰地對陳昆說:“你讀研究生沒工資,買這麼多東西,又是冬蟲夏草,又是飛機票,把錢全用光瞭,開學又得問爸媽要錢。這樣一來,這根項鏈就等於是爸媽送給我們的瞭。結婚時爸媽已經給瞭我一筆錢,我不能再拿他們的東西。爸媽平常買把蔥都要討價還價半天,可憐兮兮的,占他們的便宜,我不好意思。”
陳也把首飾盒還給陳昆。停瞭停,又說:“咦,半年不見,你個子好像長高瞭,頭發剪短瞭,連眼睛也好像變大瞭。”
大傢一愣。隔瞭一會兒,才曉得他在跟陳昆的女朋友說話。
“我嗎?”陳昆的女朋友眨瞭眨眼睛,“我一直都是這麼高,頭發一直這麼短,眼睛也一直這麼大——半年前我們見過面嗎?”
陳昆咳嗽一聲。
“暑假裡你住在我們傢,”陳也說,“你叫劉文華,南京人,跟陳昆是一個大學的,比他低兩屆。你來的那天是紮辮子的,穿紅色的衣服,淡青色的褲子——你皮膚好像也白瞭,還胖瞭一點——你最喜歡吃我媽燒的紅燒蹄髈,你還說要跟我媽學怎麼燒蹄髈。”
陳昆又咳嗽瞭一聲。好像喉嚨不舒服。
“那肯定不是我。”女孩笑道,“我不叫劉文華,叫蘇娜。我是上海人,不是南京人。我跟陳昆不是一個學校的,我今年剛畢業,是保險公司的職員。而且我也不喜歡吃蹄髈。”
陳也睜大眼睛:“咦?”
蘇娜推推陳昆:“哎,他說的大概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陳昆使勁地咳嗽,像是快把肺都咳出來瞭。
“咳咳——嗯,咳咳——”
蘇娜對陳也笑道:“你搞錯瞭。你把兩個人當成一個人瞭。你真有趣。”
陳也先是一怔,隨即一拍大腿,“我說呢!”他大笑起來,“才半年工夫,也不至於整張臉都變瞭呀。哈哈!”
李招娣坐在自行車後座上,對陳也說:“你記性真差。你沒看見,剛才你爸媽和你弟弟的臉都綠瞭。”
陳也嘿嘿地笑。
李招娣說:“萬一人傢跟他吹瞭,你爸媽一定饒不瞭你。”
陳也說:“吹就吹瞭吧,反正陳昆有本事,眼睛一眨就能換個女朋友。根本不用為他擔心。”
李招娣聽瞭這句,忽然叫道:“停車!”
陳也不理她。
李招娣屁股一撅,身子朝上一抬,就下瞭車。慣性讓她朝前沖瞭幾步,差點摔跤。陳也連忙停下來,說:“你怎麼回事?”
李招娣氣呼呼地道:“我還要問你怎麼回事呢?”
陳也說:“上車,回傢再說。”
李招娣說:“我不回傢。我們就在這裡把話講清楚。”
“好好好,你說你說。”
李招娣問:“你是不是看上瞭那個姓蘇的?”
陳也一怔。“胡說八道!”
“你別以為我是傻瓜,”李招娣說,“剛才大傢說話的時候,你和她眉來眼去,她對你笑,你也對她笑——”
陳也說:“人傢是客人,她朝我笑,我當然也要朝她笑。”
“你故意說那些話,拆散她和陳昆,你好鉆空子占便宜。”李招娣說,“哼,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有幾個人經過,看到他們,便走近瞭,興致很好地在一旁聽。
李招娣說:“我在旁邊,你居然還敢跟人傢勾三搭四——你有沒有腦子啊,你有沒有眼睛啊?你問問大傢,如果娶瞭像我這麼漂亮的老婆,會不會再去跟別人勾三搭四?”
“不會!”旁觀者中有人笑著說。
“你自己說,是我好看,還是她好看?”
“你好看——”幾個旁觀者異口同聲地說。
李招娣說:“那麼難看的女人——”
陳也說:“這個已經不錯瞭,你沒看到陳昆上次帶回傢的那個——”
“哎——”李招娣叫起來,“不打自招,嘿,你終於承認瞭——”
陳也見周圍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便不睬她,騎上車走瞭。李招娣一見急瞭,追上去,叫道:“喂,你不管我啦?”
陳也越騎越快,過瞭兩條馬路,拐瞭彎,才停下來。回頭看,李招娣氣喘籲籲地跟在後面。陳也把車子掉個頭,又來到她身邊。
“上車吧。”陳也說。
李招娣喘著氣,說:“你不是不管我瞭嘛,你騎回去吧,我自己走。”
陳也說:“你真是小心眼。我不過對人傢笑瞭笑,有什麼稀奇?你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一直在對你笑。笑得嘴巴都歪瞭,像中風一樣。”
李招娣說:“你對我笑,是因為你喜歡我。你現在對她笑,說明你也喜歡她。”
“不一樣的,”陳也說,“我對你笑,是因為喜歡你。我對她笑,隻不過是出於禮貌。我對你笑,是從心裡笑出來的,對她笑,是皮笑肉不笑,從腸子裡笑出來的,就跟放個屁差不多。”
“呸!”李招娣說。
陳也笑瞭笑。
李招娣斜眼看他。“你現在為什麼笑?哼,皮笑肉不笑,從腸子裡笑出來,——像放屁。”
陳也又笑瞭笑。
“上車吧。”陳也說。
“不上。不上就是不上。”
陳也嘆瞭口氣,把車子停好。走近瞭,一把將李招娣攔腰抱起,輕輕放到車後座上。
“重得像頭豬。”陳也一邊說,一邊上瞭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