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過後,陳也拿到瞭托福考試的成績單。他把信捏在手裡半天,像捧著個炸彈,就是不敢拆。額頭上汗都出來瞭。猶豫瞭一會兒,他把信交給李招娣。手抖抖的。
“你替我拆,”他道,“看瞭告訴我。”
李招娣拆開信,拿出成績單,看瞭。陳也很緊張地盯著她的臉。
“幾分?”陳也問。
“我先問你,”李招娣道,“幾分算是通過?”
“差不多五百多分吧。”陳也道。聲音都有些發抖瞭。
李招娣看著他,不說話。半晌,忽的把成績單往他頭上一扔。
“他娘個×!”李招娣狠狠地迸出這四個字。
陳也從地上撿起成績單,看到瞭上面的分數。先是一愣,隨即整個人跌坐在沙發上,眼睛直直地盯著天花板,眨也不眨。
李招娣在一旁坐下。
“什麼時候去美國啊?”李招娣朝他看,“什麼時候去啊,都等瞭兩年多瞭,該去瞭吧。我還等著跟你到那邊去享福呢——說呀,什麼時候去?”
陳也坐著一動不動。
“一天三頓都吃炸雞腿,小轎車買兩輛,你一輛我一輛,就算沒工作,政府補貼的錢都有好幾千美金——”
李招娣說到這裡,霍的站起來,手指著他的鼻子。
“怎麼變啞巴瞭?你不是挺會說的嘛,嘴巴一翻一翻就跟屁眼一樣。當初你是怎麼跟我說的,騙到手瞭就賴賬瞭是不是?媽的,這種分數你也好意思考出來,你是不是低能啊?我大概腦子被槍打過瞭,才會相信你那些鬼話,還幫你燒飯洗衣服做傢務。你心裡是不是挺得意,把我騙得團團轉,看猴戲一樣,是不是?”
陳也嘆瞭口氣。
“你坐下,招娣,你坐下聽我說——”
“不聽,我是不會再聽你那些鬼話瞭。我跟你講,我要跟你離婚——”
陳也吃瞭一驚。李招娣說:“有什麼好奇怪的,我老早就說瞭,如果你不能帶我去美國,我嫁你幹什麼?我李招娣又不是沒人要。”
陳也點頭說:“我曉得你不是沒人要。追求你的人從打浦橋排到提籃橋,加起來可以編一個連隊。我曉得,你嫁給我是受委屈瞭。”
李招娣氣呼呼地說:“你曉得就好。”
陳也說:“我曉得,我當然曉得。招娣我跟你講,我是真的很想帶你去美國。可是我太笨,考瞭三四次都考不過——我沒有騙你。你可以罵我笨,可你不能說我騙你。”
陳也說到這裡,心頭酸酸的,竟有些想哭瞭。他把頭別開,背對著李招娣。
“裝腔作勢,你這個男人真是做得出!”李招娣哼瞭一聲。
陳也把成績單揉成一個團,扔進垃圾桶。
李招娣走進臥室。陳也也跟著進去。李招娣拿出一個大包,把換洗衣服一件件扔進去。陳也去拉她的手。她掙脫瞭。
“我要回娘傢。我不想再和你在一起瞭。我姆媽說得沒錯,你眼睛下面這顆痣,就是顆倒黴痣,你一生一世都別想發達瞭!”
李招娣說完這句,便拎起包。陳也抓住她的胳膊。李招娣說:“你最好別攔著我。否則我就大叫,叫得樓上樓下都聽見。我要告訴他們,陳也是天底下最沒用的人,是憨大,是笨蛋,是窩囊廢,哪個女人嫁給他,真是倒瞭大黴,我一定是前世作孽,才會當他的老婆——你讓開,聽見沒有?我真的要叫瞭!”
李招娣說完,在陳也腳上狠狠踩瞭一腳,隨即出瞭門。噔噔噔下樓瞭。
陳也在附近的小飯店裡點瞭一碗咸菜肉絲面,再叫瞭一瓶糯米黃酒。收錢的小夥計見到他,笑嘻嘻地問:“阿哥,怎麼今天一個人來啊,你老婆呢?”
陳也喝瞭半瓶酒,舌頭有些大。告訴他:“回娘傢瞭。”
小夥計笑得更歡瞭:“吵架瞭是不是,女人就是這樣,一生氣就回娘傢,翻不出其他花樣——其實她回娘傢也好,你還可以省一點,一碗咸菜肉絲面就打倒瞭。平常你們過來,又是老鴨煲,又是三鮮鍋巴,又是芙蓉雞片,現在可便宜多瞭。”
陳也搖瞭搖頭:“你說得不對,應該還有一個豬頭肉。前面三個菜都是她愛吃的,豬頭肉是我愛吃的。”
小夥計道:“所以說啊,你點四個菜,隻有一個菜是為自己點的。這麼好的老公,她還要回娘傢,真是講不過去。”
陳也笑笑:“女人就是這樣,沒辦法。你也會討老婆的,到時候也要吃苦頭。”
小夥計笑道:“要是討個像你老婆那樣漂亮的女人,就算吃點苦頭也沒啥。”
陳也搖頭道:“你不曉得,越是漂亮的女人,讓男人吃的苦頭也越大。小阿弟,你要是討瞭個漂亮老婆,肯定苦頭吃煞。”
小夥計呵呵笑道:“就算苦頭吃煞,老婆還是越漂亮越好呵。”
陳也嘿的一聲:“所以講啊,男人都是賤骨頭。”
走出小飯店,陳也酒意上來,兩條腿輕飄飄的,頭腦卻還清醒。這種醉,不是那種稀松的醉,帶一點迷糊,倒似比平常更加舒暢些。陳也沿著路邊一直走,走到盡頭,再換一條馬路,這麼走瞭許久,一抬頭,自己都不曉得走到哪裡瞭。
陳也看到旁邊小區裡的傳呼電話,便走過去,撥瞭李招娣弄堂裡的電話。電話很快通瞭,陳也報瞭李招娣的地址和名字,電話那頭的老頭說“你等一等”,便去叫瞭。陳也拿著電話,等瞭一會兒,電話那頭拿起來,還是老頭的聲音:“她不肯接,說讓你別再打瞭。”
陳也懊喪地放下一枚硬幣,走瞭。
已是初秋瞭。晚風習習,刮在臉上像搔癢,還是一雙微涼的手在搔癢。路邊走的大都是一對對的情侶,摟著擁著,貼得像一個人似的。男的在女的耳邊輕聲說些什麼,女人聽瞭,便咯咯地笑。
“笑吧,笑吧,”陳也心想,“等結瞭婚,你們就笑不出來瞭。”
這時,陳也看到一個年輕女人從旁邊走過去,臉很熟悉,可一時想不起來。等她走出十來米瞭,他才一下子反應過來,轉過身,叫道:“嗯,這個——蘇娜!”
女人停下腳步,也轉過身。一愣,隨即露出笑臉。
“陳——也!”
蘇娜穿瞭一件白色的亮晶晶的短袖衫。陳也曉得這種料子叫“珠麗紋”,最近相當的流行。李招娣也有一件,是粉紅色的。陳也覺得還是白色的比較好看,粉紅色太俗氣瞭,就像鄉下人一樣。陳也決定過幾天再給李招娣買一件白色的,那件粉紅色的就送給她妹妹好瞭。反正她妹妹天生就像鄉下人。
蘇娜說:“好久不見瞭——哦不對,我上個月才見過陳昆,他長得跟你一模一樣,見瞭他也就等於見過你瞭。是不是?”
陳也笑瞭一下。“嘿嘿,沒錯。”
蘇娜朝他看,說:“你好像比上次見面瘦瞭,臉也黑瞭——你臉色看上去不大好。”
陳也還是笑。“嘿嘿。”
蘇娜問他:“你現在去哪兒?”
陳也說:“不去哪兒,隨便走走。”
蘇娜眼珠一轉:“有沒有興趣看看我們公司的保險?”
陳也搖手,說:“這個我不大懂的。”
蘇娜說:“不懂沒關系的,我會解釋給你聽。”她說著,從包裡拿出一份文件,遞到陳也面前。“保險總應該聽說過吧?”
陳也點頭說:“聽是聽說過,可是不曉得它是個什麼東西。”
“我解釋給你聽——喏,簡單講,就是花錢買個安心,買個保障。它在國外很流行,可中國人買的就少瞭。其實買保險有很多好處,人活在世上,誰曉得明天會怎樣,比方說你好好走著,一個花盆從頭上砸下來,還沒反應過來就翹辮子瞭,或者你抽完煙忘記掐滅,等晚上大傢都睡著,傢裡就著火瞭,又或者你去體檢,檢查出這個毛病那個毛病——”
陳也叫起來:“哎喲,你這不是觸我黴頭嘛。”
蘇娜笑瞭。“這不是觸你黴頭,是防患於未然——你曉得‘防患於未然’是什麼意思嗎,就是把預備工作做在前頭,等事情發生瞭就來不及瞭,人有旦夕禍福嘛。可你買瞭保險就不一樣瞭,就算有什麼倒黴的事情發生,也可以把損失降到最低——”
陳也問:“人死瞭也能活過來嗎?”
蘇娜一愣,隨即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
“你真是有趣。說老實話,你比陳昆有趣多瞭——我跟你講,人死瞭當然活不過來,可保險公司會賠你錢的。”
陳也搖瞭搖頭,說:“人都死瞭,有錢也沒命花啊。”
蘇娜說:“你可以把錢給你的老婆孩子啊。或者給你的父母也可以。你想想,傢裡少瞭一個壯勞力,經濟情況一定不好,這時候如果有人送來一大筆錢,是不是天大的好事?平常隻要花一點點錢,到時候就能拿一大筆錢。是不是很合算?”
陳也沉吟道:“那如果我一直活得好好的,不是虧大瞭嗎?”
蘇娜張大嘴巴朝他看,咯咯笑道:“陳也,你實在是太可愛瞭。如果你不是我男朋友的哥哥,我一定會親你一下,狠狠地親你一下。呵呵!”
陳也也跟著笑。
“怎麼樣,考慮考慮吧,”蘇娜說,“自己人,我建議你買一個重大疾病保險,再加個意外事故保險。這樣就萬無一失瞭,像雙保險門鎖。呵呵。”
陳也猶豫著,問:“那要付多少錢?”
蘇娜說:“差不多一個月十幾二十塊吧。”
陳也連連搖手:“不行不行,太貴瞭。十幾塊錢夠我喝兩個月黃酒瞭。我要是買瞭保險,將來怎樣還不曉得,現在就肯定過不下去瞭。我講的是老實話,你不要不高興——你是陳昆的女朋友,你要是不高興瞭,陳昆也會不高興的。”
蘇娜一笑,說:“你放心,我不會不高興的。買保險是自願的,不買也沒關系。”
陳也問她:“陳昆最近好嗎?”
蘇娜說:“好個屁!上次我去看他,他都沒怎麼理我,整天忙著寫論文,我說要去吃烤鴨,還說要去爬長城,他都沒時間陪我。真掃興!”
陳也點頭,說:“有出息的人都是這樣的,像我這種沒出息的傢夥,什麼都少,就是時間多。所以你看,吃飽飯出來散步,時間用不掉的苦啊!”
陳也說完,朝蘇娜笑笑,隨即把頭別開。蘇娜也笑瞭笑。過瞭一會兒,蘇娜說:“我覺得,跟你聊天很開心。”
陳也道:“我也很開心——本來我心情很差,現在好多瞭。”
蘇娜看瞭他一眼,想說什麼,忍住瞭沒說。
一輪彎彎的月亮掛在樹梢邊,纖纖巧巧的。小時候陳也寫作文,說“月亮像小姑娘的眉毛”,老師為這話大大表揚瞭他一番,說他很有想象力,比喻也很恰當,很美。老師還說他將來一定會有出息,能考上復旦中文系。現在再想想,竟像是笑話瞭。
陳也玩著腳下一粒小石頭,忽的一下,把它踢得老遠。
李招娣直挺挺地站在櫃臺旁,看那個山東人試鞋。他試瞭一雙又一雙,李招娣先後到倉庫幫他拿瞭七八次,他還是沒有定下來。
山東人面前擺著一大堆鞋,他在試穿瞭最後一雙鞋後,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李招娣說:“同志,我還是不買瞭。”
李招娣看著他,面孔一下子板下來。
“謝謝你哦。”山東人瞥見她的臉色,加瞭句。
李招娣氣呼呼地把鞋一雙雙收起來,裝進盒子。
“外地人,買不起就不要白相人嘛。”她用上海話輕聲罵瞭聲。山東人朝她看,也不曉得她嘰裡咕嚕在說些什麼,開門走瞭。
李招娣恨恨地,沖著他的背影又罵瞭句“鄉下人”。
這時,同事過來告訴她,有她的電話。李招娣走過去,拿起聽筒。
“喂?”
“是我呀。”李來娣在電話那頭說,“晚上有空嗎,一起吃頓飯吧。”
李招娣和那個香港老板見瞭面。
她本來不想去的,是李來娣再三堅持,她拗不過,才去的。李來娣笑瞇瞇地勸她:見個面而已,又不會少塊肉。
李招娣哼的一聲:“你不要笑得賊忒兮兮,我還不曉得你心裡怎麼想的。李來娣你待在傢裡真可惜,去拉皮條倒蠻好。”
晚上,趙強在一傢飯店設宴,招待那位香港朋友。李來娣和李招娣作陪。香港人姓賈,叫方舟。四十歲不到,臉瘦瘦的,鷹鉤鼻。李招娣覺得他是有點像劉德華。不過是劉德華的毛坯,五官都嫌粗糙,應該像捏橡皮泥似的再捏得精細些。趙強向他介紹李招娣。
“這是我大姨子。”趙強說,“我老婆的姐姐。”
賈方舟朝李招娣打量。“你好!袋(大)姨己(子)。”
李招娣差點笑出來。勉強忍住,道瞭聲“你好”。
席間,賈方舟頻頻給李招娣搛菜。“袋姨己你吃這個”,“袋姨己你吃這個,好好味的”。趙強不禁笑道:“老兄你搞搞清楚,她是我的大姨子,又不是你的。”
賈方舟一拍腦袋,也笑道:“我這個人啊,一見到漂亮女孩,就不會講話瞭。李小姐你不要見怪,啊?”他說完朝李招娣看。
李招娣遲疑瞭一下,說:“這個,怪也沒什麼好怪的。”
賈方舟倒瞭一杯酒,一飲而盡,笑道:“這杯算是我向李小姐賠罪。”李招娣臉一紅,連連搖手:“有什麼好賠罪的,你——老客氣的。”
結束後,賈方舟堅持要送李招娣回傢。李招娣求救似的看向李來娣,說:“我跟他們回去就好瞭。”李來娣卻拉住趙強的胳膊,嗲嗲地道:“老公,我們到南京路去兜兜好嗎?”趙強便一笑,對賈方舟說:“看樣子隻能麻煩賈老板瞭。”
賈方舟連聲道:“不麻煩,不麻煩。”
李來娣朝姐姐使瞭個眼色,便和趙強走瞭。李招娣隻好上瞭賈方舟的車。是一輛嶄新的桑塔納。李招娣除瞭結婚那天坐瞭一回桑塔納後,就再也沒有坐過小轎車瞭。上下班都是擠公共汽車,娘傢住得近,騎自行車一刻鐘就到瞭。
賈方舟放瞭一盤交響樂的磁帶。他問李來娣:“聽這個,可以嗎?”
李來娣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我聽不懂的——你有沒有流行歌曲,比方說《冬天裡的一把火》《甜蜜蜜》什麼的。”
賈方舟在小抽屜裡翻找,找到一盤童安格的磁帶。
“這個靈的,我喜歡。”李招娣說。
賈方舟一笑,把磁帶塞進唱機。
“其實我也喜歡流行歌曲。”他道,“那些世界名曲什麼的,完全聽不懂。”
“就是嘛,”李招娣說,“我真想不通,有誰會喜歡聽那些東西。反正我是不行的,一聽就想睡覺。你們香港人檔次高,應該有很多人會喜歡。”
賈方舟說:“香港人內地人,其實也都差不多。都是龍的傳人嘛。”
李招娣搖頭說:“話是這樣沒錯。可你們香港人有錢,我們比不上。你們開小轎車,我們隻好坐公共汽車,你們吃牛奶面包,我們吃泡飯咸菜。你們花錢像倒自來水一樣,我們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用。”
賈方舟聽瞭,朝她看:“李小姐喜歡錢嗎?”
李招娣一愣,有些訕訕的。“這個,錢嘛,誰不喜歡?誰要是說不喜歡錢,這個人腦子肯定有毛病,要麼就是不老實。”
賈方舟笑道:“沒錯。”
李招娣嘆瞭口氣,道:“可是光喜歡錢又有什麼用,錢不喜歡我呀。它前世裡跟我有仇,這輩子死也不來找我。你就不一樣瞭,它跟你關系好得很,天天往你身上鉆。”
賈方舟笑起來:“李小姐你說話真是有趣。”
李招娣張大眼睛:“有趣嗎?我曉得我講話不大有水平。我老公常說我,不動不講話的時候挺好看,可是一動一講話,就成瞭村姑。他說我隻有照片上的好看,沒有照片下的好看。我曉得你是客氣,所以才這麼說。”
賈方舟說:“我不是客氣。我是真的這麼認為。”
他說完,把車往路邊一停,身子轉過來,很認真地對著李招娣:“李小姐,我很喜歡你。”
李招娣嚇瞭一跳。“你——”
賈方舟朝她看:“我把你嚇壞瞭嗎?”
李招娣停瞭停,用手捋瞭捋頭發,道:“嚇倒也沒有嚇壞——我本來以為隻有香港電視劇裡的人才會動不動說‘喜歡’,原來生活中你們也是這樣講話的。我曉得,你們第一次見面就會抱啊親的,你們說‘喜歡’就相當於我們說‘你好’。”
賈方舟搖瞭搖頭,說:“你誤會瞭。我說‘喜歡你’,和你們說‘喜歡你’的意思差不多。”
李招娣聽瞭一怔,臉也有些紅瞭。半晌才道:“哦,這個——我們上海人不說‘喜歡’,我們說‘歡喜’。”
賈方舟看瞭她一會兒,柔聲道:“我歡喜你——李小姐,我很歡喜你。”
陳也去過李招娣的娘傢幾次,每次都被丈母娘擋在門外。李招娣媽媽講話很直接,也很要命:“等你考上托福,再來找我女兒吧。”
陳也隻好反復地說:“姆媽,讓我見見招娣好嗎,我有話要對她說。”
李招娣媽媽斜瞭他一眼。她的眼風還是以前唱京戲時那一套,是朝上飛的,眼尾很快地一掃,眼珠順勢滑瞭過去。陳也被她看得心裡發毛,也不敢多說話,便探頭探腦地往房裡張望,想看李招娣是不是在。
“有什麼好看的!”她叫起來,“跟你說瞭呀,我們招娣不在傢。”
“她去哪裡瞭?”陳也問。
李招娣媽媽笑瞭笑。笑得莫測高深。
“這個我也不曉得。我勸你還是回去吧。你留在這裡也沒意思啊,天氣這麼熱,當心中暑。”
陳也點頭道:“謝謝姆媽關心。反正我也沒事。姆媽你要是同意,我就進去坐一會兒,你要是不同意,那也沒關系,我就在這裡等著。走廊裡通風,還好,不大熱。”
陳也說著,就在樓梯上坐瞭下來。李招娣媽媽“砰”的一聲,把門關上瞭。
不時有人上樓,看見陳也,都一愣。陳也也不說話,屁股朝邊上挪挪,讓他們過去。一會兒,又有人牽條狗上來,小京巴對著他一陣狂吠。陳也直愣愣地朝它看。人狗好一陣對視。陳也從狗的瞳孔裡看到自己——臉都扭曲瞭,鼻孔很大,眼睛有些倒三角,兩頰上好幾個麻坑。陳也這才發現自己長得竟有些猥瑣,像電視劇裡跟在小姑娘屁股後面吹口哨的壞蛋。還有眼睛下面那顆大痣,怎麼看怎麼別扭。
陳也嘆瞭口氣,對自己說:“怪不得老婆不喜歡你,丈母娘也不喜歡你,像你這副樣子,連你也看自己不順眼。”
陳也這麼想著,不覺又嘆瞭口氣。
這時,又有幾個人走上樓來。奇怪地朝陳也看。陳也猶豫瞭一下,站起來,慢慢地往樓下走。他想:這裡是我老婆的傢,也就是我的傢,我又何必坍她的臺?
陳也走到樓下,看到一輛小轎車開過來。狹小的弄堂裡開進這麼一輛嶄新的小轎車,好多人都湊近瞭看。陳也也很好奇。一會兒,車上下來兩個人,男的陳也不認識,女的陳也是很熟悉的——李招娣。
李招娣燙過頭發瞭,發梢處一個個小卷。穿一條背後系帶子的米黃色長裙,高跟皮鞋是新買的,陳也沒見過,走在路上叮叮的響。
李招娣對那個男人揮瞭揮手,說:“你回去吧。”
那男的笑著點點頭,說聲“再見”,上車走瞭。
陳也怔怔地看著。看熱鬧的人裡有人發現瞭陳也,便更感興趣瞭,讓在一邊,竊竊私語著。李招娣走上一步,看見陳也,一愣。
陳也摸瞭摸頭,說:“你回來瞭。”
李招娣“嗯”瞭一聲。隨即板起面孔。“你怎麼來瞭?”
陳也說:“我來接你回去。”
李招娣哼瞭一聲,飛快地說:“我不回去。要回去你自己一個人回去。我是不會再回去瞭。”
陳也看到周圍那些人的眼神,遲疑著,又咳嗽一聲,點頭說:“哦——好,那,我回去瞭。”說罷轉身便走。
李招娣看著他的背影,足足愣瞭五六秒,一跺腳,噔噔噔上樓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