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間裡一個同事結婚,喜宴訂在揚州飯店,擺瞭十五桌。陳也去喝喜酒,和老樂安排在一桌。老樂到得最早,在那裡抽煙。陳也走進來,看見他,本想坐得遠些,老樂朝他招手:“陳也,這裡。”
陳也隻好走過去,坐在他旁邊,脫下外衣。“挺早啊。”陳也說。
老樂說:“一輛車,路上又不堵,所以早到瞭。”
陳也“嗯”瞭一聲,故意朝周圍看,打量大廳的佈置,旁邊有幾個人在說話,陳也是不認識的,卻一直面對著他們,把個脊背留給老樂。
“陳也。”老樂道。
陳也回過頭,看他:“嗯?”
老樂問他:“最近怎麼樣,還好吧?”
陳也嘿的一聲:“有什麼好不好的,還是老樣子——反正我不做虧心事,飯吃得下,覺也睡得著。小老百姓,沒啥盼頭,一天天的混唄。”
老樂瞇起眼睛看他,說:“我曉得,你一直在怪我。”
陳也幹咳一聲,說:“怪也沒什麼好怪,是我自己傻。”
老樂摸出煙,要給陳也,陳也搖頭說不抽。老樂便自己點上,吸瞭一口,又吐出來。他先是不說話,隨即長長地嘆瞭口氣,說:“陳也啊,我也是沒辦法。你曉得的,我女人死得早,又有個傻兒子要養,將來一點也靠不到他,相反還要幫他鋪好後路——陳也你是最瞭解我的,你應該曉得,我實在是沒辦法——”
陳也不說話,拿手指轉著杯沿。
老樂繼續道:“我曉得你一定很生氣。這是人之常情,換瞭誰都會生氣,你已經算是好的瞭。陳也你是老實人,我這麼做,心裡非常難受,真的——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和你說聲對不起——”
陳也嘴巴撇瞭撇,想說什麼,忍住瞭沒說。
老樂狠狠地吸瞭口煙,整張臉皮都皺起來瞭,像被打爆的皮球。
喜宴結束,好幾個同事要去鬧新房,陳也說不去瞭。老樂酒喝得有些多,走路打飄。陳也看看左右,隻好扶起老樂,走到酒店門口,叫瞭輛出租。
老樂傢是六樓,陳也扶他上去,費瞭不少勁。他的傻兒子開門出來,看見老爸喝醉瞭,歡快地笑瞭,也不曉得幫忙。陳也隻得獨自把老樂攙到床上,脫去鞋襪,蓋上被子,又絞瞭塊毛巾給他擦臉。老樂嘴裡嗚裡嗚裡說著胡話,一開口便是股嗆人的酒氣。
陳也把老樂安頓好,轉身要走,老樂一把抓住他的手。抓得緊緊的。
“對不起——對不起啊,我、我真是沒辦法——我——”老樂口齒不清地說。
傻小子在一旁呵呵笑著,一邊笑一邊拍手。陳也看看老樂,再看看傻小子,嘆瞭口氣,走出門,下瞭樓,換瞭兩輛公共汽車回到飯店,在門口找到他那輛老式自行車,一躍上瞭車。
自行車鏈條有些松瞭,一邊騎,一邊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陳也每次騎車的時候,就想著要去修一修,可轉個身立刻便忘瞭。所以這輛車的鏈條就越來越松,聲音也越來越響,到後來就像鋼條軋過的聲音,相當刺耳。
陳也看表,已經十點半瞭。這麼一來一去,折騰瞭差不多兩個小時。陳也有些懊惱,幹嗎要送老樂回傢呢?別人見瞭,肯定會說他是十三點,被人出賣瞭,還把人送回傢。陳也又想起剛才老樂的話。想著想著,更加懊惱瞭。
——為什麼要給他機會解釋呢?他這麼說出來,心裡舒服多瞭,可陳也卻更加難受瞭。做錯事的人在那裡強調理由,他卻一句話也插不上。現在這個樣子,人傢把苦水都倒出來瞭,要是他不原諒他,反而顯得他氣量很小似的。
陳也越想越懊惱,隻好把氣撒在踏板上,使出吃奶的力氣踏,越踏越快。鏈條吱嘎吱嘎直響,像騎著一輛叮當車,路過的人都朝他看。
陳也經過一傢食品商店門口,已經騎過去瞭,又折回來——他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陳也一腳踩地,朝店裡看——剛好蘇娜轉過頭來,她也看到他瞭。兩人都愣瞭一愣。隨即同時點瞭點頭。
蘇娜明顯胖瞭,臉上的肉鼓出來,皮膚也白瞭許多,看著就像個蠶寶寶。
“你好。”蘇娜先開的口。她紮著馬尾,穿一件寬松的紅色滑雪衫,手裡拿著一袋瓶瓶罐罐,不曉得是什麼。
陳也說:“出來買東西啊?”
蘇娜“嗯”瞭一聲。她朝陳也看,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每次見到你,心裡都會咯噔一下。”
陳也點頭道:“我曉得,我和我弟弟長得像嘛。”
蘇娜笑笑,仍是盯著他看,好一會兒,才低下頭。陳也猶豫瞭一下,道:“我弟弟出事瞭,你曉不曉得?”
蘇娜點點頭:“我曉得。”
陳也看她一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才道:“你忙吧——我還有事,先走瞭。再見!”
蘇娜說:“再見。”
陳也跨上自行車,騎出一段路,轉彎時不自禁地朝後望瞭一眼,見蘇娜還站在那裡,直愣愣地看著自己。她的頭發被風吹得微微揚起,臉頰有些微紅。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像具雕塑——她一點兒也不像以前那個蘇娜瞭。
陳也回過頭,繼續往前騎。不知怎的,心頭竟有些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