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也下崗的第三天,就去毛頭傢瞭。
毛頭的老婆前幾年動瞭手術,把子宮切掉瞭。今年卵巢又出瞭毛病,長瞭個橘子大小的腫瘤,目前還不確定是良性還是惡性。醫生剛給她做瞭檢查,結果要幾天才能出來。陳也到毛頭傢的時候,毛頭剛從醫院回來,整個人都懨懨的。
陳也不曉得怎麼跟毛頭說,想瞭半天,還是直奔主題:“毛頭,你把錢還給我吧。”
毛頭沒說話,給陳也倒瞭杯茶。陳也繼續說:“我下崗瞭,沒錢瞭,日子過不下去瞭。”
毛頭聽瞭,說:“我的日子也過不下去瞭。”
陳也朝他看。
毛頭說:“我哪裡還有錢?我老婆的病,把傢裡的錢都折騰光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賴皮,你那筆錢我早晚會還的,可你讓我現在還,我是無論如何也還不出的。”
陳也不說話,把茶一飲而盡,放下,站瞭起來。毛頭看他一眼,說:“你幹什麼?”
“回傢。”陳也嘿瞭一聲,“我還能幹什麼,我又不是香港電視裡那些放高利貸的流氓,還不出錢就在你傢門口拿紅漆寫‘欠債還錢’要麼再卸胳膊卸腿——我拿你沒辦法,所以隻好回傢。”
毛頭猶豫瞭一下,眉頭那塊蹙得緊緊的。
“你不要這麼講——你這麼講,我心裡很難受。”他道。
陳也搖搖頭,說:“你不要難受——其實我問你要錢,心裡比你還難受。我曉得你老婆住院瞭,也曉得你不是存心賴我的錢。你是什麼樣的人,這麼多年兄弟瞭,我還不清楚?可我實在是沒辦法,我要是有辦法,也不會過來。”
毛頭眉頭那塊蹙得更緊瞭。
“我曉得,我曉得的,我、我也是沒辦法。”毛頭一遍遍地搔頭。
“所以呀,”陳也嘆瞭口氣,“我隻好回傢瞭。”
李招娣從信箱裡把水、電、煤氣的賬單,還有電話費,物業費單,一張張的擺在陳也面前。李招娣買瞭菜,去廚房燒菜瞭。是小黃魚,油煎一下味道蠻好。小黃魚便宜,但弄起來太麻煩,要一條條地剖開,洗凈,再一條條地煎。李招娣以前最討厭弄小黃魚,最近倒是隔三岔五地買。
陳也對著那些賬單發瞭一會呆,便慢慢踱到廚房,幫李招娣擇菜。李招娣一聲不吭,眼睛定定地,看那些小黃魚。陳也也不說話。兩口子默默地幹活。過瞭一會兒,李招娣輕聲說:“我已經好幾個月沒買新衣服瞭。”
陳也哦瞭一聲。
李招娣說:“我的化妝品都用完瞭,可我舍不得買。你看我最近都不大出門,因為出門就要化妝,不化妝我就不想出門。”
陳也又哦瞭一聲。
李招娣又道:“我們幾個同事本來說好這個夏天去海南島玩的,我跟她們說,我傢裡有事,不去瞭。她們回來跟我講,海南島很漂亮,海水湛藍湛藍,像顆寶石一樣。不去真是可惜。我說是蠻可惜,不過沒關系,下次我們陳也會帶我去的。”
李招娣說到這裡,嘆瞭口氣。
“我這些話是隨便說說,你別往心裡去,”她道,“就當我放瞭個屁——我曉得我不該說,說出來讓你難受,可我就是忍不住。你不要以為我在怪你,我連一丁點怪你的意思都沒有,真的——我隻是隨便說說,你要是不讓我說,我會變成神經病的。”
陳也柔聲道:“你說好瞭,沒關系的。”
陳也覺得鼻子酸酸的,連忙把頭別開。他瞥見李招娣兩隻手上都是小黃魚的內臟,她靈活無比地拿剪刀一剪,再一掏,一扔,一沖。一條小黃魚就弄幹凈瞭。陳也忍不住說:“你現在做傢務比以前利索多瞭。”
李招娣嗯瞭一聲,說:“我媽也這麼說。她上次看到我殺雞,都愣住瞭。她說我比李來娣聰明,李來娣到現在洗碗還不曉得要擦灶臺——她說兩個女兒都給她寵壞瞭,什麼也不懂。她還說,我們結婚的時候,你跟我爸媽說,不會讓我做一點傢務,現在還不是做瞭?男人講話都不好相信的,女人都傻乎乎的,女人終究是弄不過男人的,男人比女人門檻精得多。”
陳也苦笑道:“你媽是不是說‘陳也這傢夥講話像放屁’?”
李招娣朝他看瞭一眼,搖頭說:“你這個人啊,不要把我媽說得這麼粗魯——我媽不是這麼說的,我媽說‘陳也這種男人要是講話算數,母豬都會上樹瞭’,是不是比你說的要文雅一點?”
陳也點頭:“嗯,是文雅多瞭。”
李招娣又嘆瞭口氣,忽道:“陳也,我想問你個問題。”
陳也說:“你問吧。”
李招娣猶豫瞭一下,問道:“我們以後是不是天天都要吃小黃魚瞭?”
陳也到醫院去看望毛頭的老婆。毛頭老婆又瘦瞭一圈,整個人像是被削去一塊,精神卻還好。檢查結果出來瞭,確診為癌。毛頭瞞著她,說是良性腫瘤。陳也買瞭一袋蘋果,一聽麥乳精。
陳也對毛頭老婆說:“胃口好不好?隻要吃得下睡得著,問題就不大瞭。我看你精神蠻好,等開完刀再休息一陣,應該就沒什麼瞭。誰沒有個三病六痛的,隻要發現得早,治好就沒事瞭。毛頭跟我說,等你好瞭,就帶你到杭州去玩一趟——”
毛頭到廁所抽煙,陳也也跟瞭出去,瞥見他在抽“牡丹”,問他:“怎麼抽這個瞭?”
毛頭點上煙,吸瞭一口:“省一點是一點吧。”
陳也看他,說:“那就幹脆戒掉。”
毛頭搖頭,道:“戒不掉的。晚上陪夜,要是不抽上幾根,心裡就堵得慌,手腳都發抖。抽兩口就好瞭。”
陳也沒說話。半晌,說:“也給我一支。”
毛頭朝他看瞭一眼,道:“你也抽瞭?”說著,給他一支。
陳也接過,點上。
兩人在廁所裡吞雲吐霧。都不說話。過瞭一會兒,毛頭說:“你曉得嗎——我現在看到你心就怦怦窮跳。”
陳也說:“你別緊張。我拿你沒辦法,又不能宰瞭你。”說著,竟笑瞭笑。
毛頭也笑瞭笑:“我倒寧可你現在宰瞭我——我都有點不想活瞭。”他說著,拿手去搔頭。頭屑雪花似的掉下來,他不停地搔,搔著搔著,眼圈就有些紅瞭。“真的,不大想活瞭,死瞭幹凈。”他說著,狠狠地抽瞭口煙。
陳也看看他,猶豫瞭一下,說:“你別這樣講。人活著誰沒個煩心事呢?老古話說得好,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要是一帆風順,那就不是人生瞭——”
毛頭嘿的一聲:“你倒是想得開。”
陳也嘆道:“想不開也要想啊,總不見得真的去死。毛頭我跟你說,我難過的事情不比你少,我老婆不會生小孩,雙胞胎弟弟飛機失事,現在又下崗瞭,傢裡水電煤都快付不出瞭,你以為我不難過?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沒權沒勢的,有幾個活得順順當當沒一點煩惱的?——毛頭你放心,那筆錢我不催你——”
毛頭急道:“我不是指這個——”
陳也道:“我曉得,我隻是跟你說,讓你放心。”
毛頭看他一眼,說:“你不要再講瞭,你再講下去,我就更難過瞭——我覺得我像個騙子,騙兄弟的錢。”
陳也搖瞭搖頭,在他肩上拍瞭兩拍。
“進去吧,別讓你老婆一個人待著,”陳也道,“多陪陪她。”
兩人重又走進病房,鄰床一個女人正拿著個隨身聽,聽音樂。卻不用耳塞,歌聲徑直放瞭出來。很抒情。病房裡的女人們都靜靜聽著。毛頭老婆見老公過來,朝他做瞭個噓的手勢,似是怕吵瞭這氣氛。毛頭倚著她坐下,女人把頭靠在他身上,微閉著眼,臉上竟帶著年輕時撒嬌的神情。
陳也依稀記得這首歌叫《城裡的月光》,是個新加坡女歌手唱的。
“——城裡的月光把夢照亮,請溫暖她心房,看透瞭人間聚與散,能不能多些快樂片斷?城裡的月光把夢照亮,請守護她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讓幸福灑滿整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