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也又去看望周老師。
周老師更衰老瞭,而且瘦,皮包骨頭,看著有些怖人。但精神還不錯,說話中氣也蠻足。他看到陳也很高興,臉上溢著光。
周老師問:“怎麼樣,最近過得還可以吧?”
陳也說:“有一陣還行,做生意、炒股,賺瞭點小錢。但最近越來越難過。下崗瞭,炒股也虧得出血。本來還以為日子會一天比一天好,沒想到好日子像陣頭雨,很快就過去瞭。不曉得以後會怎麼樣,心裡空落落的,沒底。”
周老師說:“我曉得你小子肯定是又遇到難題瞭。要不然也不會來看我。”
陳也有些訕訕的:“這個,也不好這麼說——”
周老師擺擺手,道:“沒關系沒關系,跟你開玩笑的。你來看我,我很開心。待會兒我們找個小飯店,咪點小酒,吃點小菜。”
陳也說:“好啊,待會兒我做東,請周老師。”
周老師搖頭:“不用不用,你剛才跟我訴瞭半天苦,我怎麼好意思再讓你做東呢?還是我來吧,老頭子雖然退休金沒多少,但還算穩定,一個人吃吃用用也足夠瞭。改革開放的福氣沒沾到,不過好在也沒吃啥大虧。”
小飯館裡,陳也點瞭豬頭肉,還有幾個小菜。要瞭一瓶黃酒。
周老師說:“還是離不開豬頭肉。”
陳也笑瞭笑:“我這個人沒出息,吃來吃去,還是覺得豬頭肉最好吃。改不掉瞭。”
周老師也笑瞭笑,說:“你是個念舊的人。陳也,你是個老實人啊。”
陳也說:“老實人現在不吃香瞭。這個時代,老實人吃虧。有時候想想,覺得活瞭半輩子,也不曉得在忙些什麼。亂七八糟的。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瞭。”
他說到這裡,笑瞭笑,隨即低下頭,喝瞭口酒。
周老師朝他看:“年輕人,不要稍微遇到點挫折,就自暴自棄。你再怎麼吃虧,能虧得過我?你才幾歲啊,有的是機會。我跟你講,不要急,搞改革又不是順風船,人人都想賺錢不虧錢,那是不可能的。你聽我跟你講點理論知識——以前,領導人不懂經濟,瞎指揮,‘大躍進’、‘文化大革命’,把中國經濟弄得一塌糊塗。這個時候,任何改變,隻要不是成心搗亂,經濟情況都會好起來。這就是改革開放初期的形勢,人人得益,人人叫好。”
周老師講下去:“過瞭那段好日子,困難就來瞭。搞經濟是門大學問,摸著石頭不見得能過河。我們現在就處在這樣的環境中。其實啊,不管什麼時候,最苦的都是小老百姓,沒錢沒勢,隻有任人擺佈。”
陳也問:“那怎麼辦啊?也不曉得以後會怎麼樣。嘗過瞭甜頭,真要回到以前的苦日子,想想就害怕。”
周老師說:“怕也不用怕。‘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回到以前是不可能的,最多有點曲折。誰都不希望亂。我們這個民族多災多難,好容易有瞭現在的發展,誰都會珍惜的。”
陳也說:“周老師,你真有學問。聽你分析,比聽中央臺的財經新聞還要清楚。”
周老師笑瞭笑。
陳也又問:“那,股市還會漲嗎?房價會跌嗎?”
周老師在陳也肩上拍瞭拍,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他說著,把目光移向窗外。
李招娣有個要好的姐妹想買新房子,到處看樓盤,硬拖著李招娣一塊兒去。李招娣本來不想去,但拗不過她,隻得一起去瞭。
一個禮拜裡看瞭四五處樓盤,都不滿意,李招娣跑得腳都酸瞭。這天,看的是徐傢匯附近一個新樓盤。售樓處裝潢得很漂亮,像五星級賓館。兩人走進去,售樓小姐朝她們看一眼,並不十分熱情。
李招娣對小姐妹輕聲說:“你看看門口停的那些車,就應該曉得這裡的價格瞭——你買不起這裡的房子的。”
小姐妹撇嘴道:“買不起,看看總可以吧。”
正說話間,旁邊走過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李招娣朝他看瞭一眼,似是有些面熟。還沒反應過來,男人已看見瞭她,立刻便叫起來:“李小姐!”
李招娣聽到這聲帶廣東口音的稱呼,頓時便想起來瞭——這男人是賈方舟。
賈方舟比前幾年胖瞭些,頭發也少瞭,頂上有些微禿。他顯得很是驚喜,邀請李招娣去他辦公室坐坐,並遞上名片。李招娣看瞭名片,一愣,原來他就是這個樓盤的開發商總經理。
“好久沒見啦,李小姐。”賈方舟笑著說。
旁邊的售樓小姐見狀,連忙倒瞭兩杯咖啡過來。賈方舟讓她把咖啡端到辦公室。李招娣忙道:“不瞭不瞭,我們還有事,要走瞭。”
賈方舟顯得有些惋惜,說:“這麼快就要走瞭——好吧,我送你們出去。”
走到門口,賈方舟問李招娣要名片,李招娣忍不住笑道:“我哪有什麼名片啊?”賈方舟便問她的手機號碼。李招娣猶豫瞭一下,告訴他瞭。
回去的路上,小姐妹很是興奮:“原來你認識這裡的經理啊,嘖嘖,真是沒想到——你幫我問問他,買房子可不可以打折?”
李招娣說:“你別想得美,我跟他一點兒也不熟,隻是見過一次面。”
小姐妹瞟她一眼:“是嗎,我看他對你的態度倒是蠻熟的嘛——哎,這男的不錯喲,壯壯實實的,又有鈔票——”
李招娣打斷她道:“你不要瞎七搭八的。”
小姐妹說:“我可沒有瞎七搭八,你看著吧,這個男人一定會給你打電話的。我是誰啊,這種男男女女的事情我看的多瞭,準錯不瞭——”
過瞭兩天,賈方舟真的給李招娣打瞭個手機。李招娣正在上班,看上面的號碼,不曉得是誰,接起來,道:“喂?”
“李小姐,是我。”賈方舟在電話那頭道。
李招娣愣瞭一下:“哦,你好。”
“今天晚上有沒有空啊,我想約你吃個飯。”賈方舟道。
李招娣又愣瞭一下:“這個——空倒是有的,可吃飯就不用瞭。”
賈方舟說:“我們好久沒見面瞭,一起吃頓飯,聊聊天。”
李招娣說:“不用瞭——好久沒見面就沒見面,其實除瞭我老公,我和我媽都有幾個星期沒見面瞭。還有我的大舅媽、三叔公,都幾年沒碰頭瞭,也從沒想過要在一起吃飯聊天。再說瞭,我也不大會說話,聊也聊不出什麼名堂——”
賈方舟在電話那頭笑起來。
“李小姐,幾年不見,你還是一樣這麼可愛。”
李招娣被他笑得有些尷尬。
“就在你們浦東吧,小南國,怎麼樣?”賈方舟說,“你下班時,我來接你。”
李招娣想這個人怎麼有點自說自話,猶豫著,說:“好吧——哎,你又不曉得我上班的地方,怎麼來接我?”
賈方舟又笑起來。“你現在把地址告訴我,我不就曉得瞭嘛。”
賈方舟讓李招娣點菜。李招娣說:“我隨便,吃什麼都可以。”
賈方舟點瞭條鰣魚,一個蝦仁,一個甲魚飯。又專門為李招娣點瞭個雪蛤燕窩。“女人吃燕窩對皮膚好。”他道。
賈方舟舉起杯,道:“謝謝你賞臉陪我一起吃飯,來,幹杯!”
李招娣拿酒杯與他一碰。“是我謝謝你才對,”她道,“我白吃你一頓飯,又沒出什麼力,有什麼好謝的。”
賈方舟一笑,把酒杯放下,問她:“這幾年過得好嗎?”
李招娣說:“還可以。”
賈方舟問:“有孩子瞭嗎?”
李招娣一怔,說:“沒有。”
賈方舟哦瞭一聲,笑道:“這樣也蠻好,兩個人自自在在的。現在上海也流行丁克族,對吧?”
李招娣不曉得“丁克族”是什麼意思,胡亂應瞭一聲。
賈方舟不斷地為她搛菜。李招娣說:“我自己來。”賈方舟說:“這裡的鰣魚味道不錯,還有甲魚飯,是這裡的特色——多吃點。”
李招娣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氣,想:男人也塗香水,倒是蠻奇怪。
賈方舟嘆道:“這幾年上海的變化真大啊。我是九四年回的香港,去年再過來,感覺就像換瞭個城市似的。嘖嘖,車子開在高架上,往旁邊看,就跟香港沒什麼區別。”
李招娣說:“那還是香港好。上海終歸是比不過香港的。”
賈方舟搖頭說:“差不多,真的差不多——李小姐,身為上海人,是不是覺得很開心?”
李招娣嘿瞭一聲:“有什麼好開心的,上海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再說,上海人也不是人人都有錢。現在不像過去,貧富差距大瞭,有的人天天鮑參翅肚,出入轎車,有的人買一斤雞毛菜都要討價還價,一分錢恨不得掰作兩爿用——賈先生,我說這些話,你大概不會瞭解。”
賈方舟說:“我瞭解的。我以前也沒什麼錢的,大學畢業在工廠裡做瞭十幾年的普通職員,後來跟幾個朋友出來做生意,情況才漸漸好瞭。這個社會就是這樣——李小姐喜歡錢嗎?”
“傻瓜才不喜歡,”李招娣說到這裡,忽然愣瞭一下,“咦,這個問題你以前好像問過我的——喏,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次。”
賈方舟笑瞭笑。
“你記性真好——你知道嗎,我一直很懷念當年那次見面,常常會想起你。”賈方舟說完看著她。
李招娣又愣瞭一下,隨即笑笑,把頭別開。
“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穿瞭一條黃裙子,白皮鞋。很漂亮。”
李招娣嘿的一聲:“還說我記性好,你記性不是更好?都七八年瞭,連我穿的衣服都記得這麼清楚,我自己倒忘瞭——你是不是對別人的穿著都很留意?”
賈方舟笑著搖瞭搖頭。
“我才沒有這麼八卦——我隻留意我所關心的人。”他微笑地看著她。
李招娣不自然地笑瞭笑。
“李小姐——我能經常約你出來嗎?”賈方舟忽道。
三寶告訴陳也,小陶在外面有瞭個情人。陳也聽瞭,嚇瞭一跳,說:“不可能。”
三寶說:“我都親眼見過瞭,個子不高,臉型有點寬,眼睛細細長長的,反正沒什麼好看——這女的好像是區政府裡一個處長。”
陳也愣瞭好一會兒,半晌才道:“世道變瞭,真是世道變瞭。”
三寶推瞭他一把,壞笑道:“你呢,你有沒有?”
陳也嘿瞭一聲:“我都下崗瞭,誰看得上我?”
三寶說:“那你老婆呢,弄不好你老婆外面有花頭瞭。”
陳也搖瞭搖頭:“你這張臭嘴啊,早晚被人打。”
三寶跟著笑笑,又道:“聽說毛頭問你借錢瞭?”
陳也一愣:“你怎麼曉得?”
三寶道:“當然是毛頭告訴我的——你小子,是不是問人傢討債瞭?人傢老婆都快不行瞭,你還好意思去討債——”
陳也皺眉道:“別胡說八道,什麼快不行瞭,在毛頭面前千萬別提這個!”
三寶臉色也有些黯然:“不是我胡說八道,毛頭自己也曉得,得瞭這種毛病,拖不瞭多久的,早晚的事。”
陳也聞言嘆瞭口氣。
“拖一天是一天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陳也到街道職業介紹所去瞭一次,把資料登記瞭。負責的那位姓秦的阿姨戴著副老花眼鏡,問陳也:“小夥子,你想找個什麼樣的工作?”
陳也說:“什麼工作都可以,隻要可以快點上班。”
秦阿姨抬瞭抬眼鏡,說:“工作是有,就怕你做不瞭。”
陳也說:“不會的,什麼工作我都做。”
秦阿姨又看瞭他一眼,問:“環衛局通陰溝的——你做不做?”
陳也愣住瞭,半晌道:“這個,讓我考慮考慮。”
陳也到自傢樓下時,抬頭看,見李招娣在陽臺上收衣服。現在李招娣收衣服的動作已經相當熟練瞭,一抖,一收,衣服就在手裡瞭。李招娣近來臉色有點黃,也許是不化妝的關系,五官就顯得淡瞭很多,有些憔悴。頭發也有些凌亂。
李招娣發現瞭陳也,便招招手,朝他笑瞭笑。陳也也笑瞭笑。
陳也走上樓,門已經開瞭。李招娣在廚房裡炸小黃魚,香氣一陣陣地飄出來。陳也把外衣脫瞭,到衛生間洗瞭把臉。走出來,李招娣在找火柴,原來煤氣灶的自動點火裝置壞瞭,隻能用火柴點。李招娣劃瞭兩下,火柴很久沒用瞭,有些受潮,點不上。陳也到抽屜裡摸出一隻打火機,打開煤氣灶開關,點上火。
李招娣把油鍋擺上去,忽然想到一件事,問陳也:“你怎麼會隨身放打火機?”
陳也一愣,沒說話。
“你抽煙瞭是不是?”李招娣看著他。
陳也還是不說話。
“你肯定是抽煙瞭,要不然不會隨身帶打火機。”李招娣走到客廳,從他的外衣內袋裡摸出一包“牡丹”。李招娣怔瞭一下,又回到廚房。陳也一直看著她。李招娣沒再說什麼,在鍋裡倒瞭些油,把青菜放進去,“噝”的一聲,煙冒上來。
陳也猶豫瞭一下,說道:“是毛頭。我去醫院陪他抽,誰曉得抽著抽著,自己也上癮瞭——你放心,我馬上就戒掉。”
李招娣還是不說話,半晌,抬頭看他:“也別戒瞭,戒煙很辛苦的,我爸爸每次戒煙都要死要活的。抽就抽吧,也沒什麼。既然抽瞭就抽好一點的——人傢說,便宜的香煙對身體不好。”
陳也嗯瞭一聲。李招娣轉過身,翻動著鍋裡的青菜。
“我這個月獎金多瞭五百塊,”她朝陳也看,笑瞭笑,“不錯吧?”
陳也說:“挺好。”
李招娣一邊炒菜,一邊道:“我曉得你心情不好,別急,慢慢來。反正我們又不是過不下去。鈔票多就多用點,少就少用點,沒什麼瞭不起的。”
陳也又嗯瞭一聲。
李招娣把青菜盛到盤子裡,交給陳也:“端出去,可以吃飯瞭。”
吃飯時,陳也對李招娣說:“你老公大概是找不到工作瞭,幹脆去掃大街算瞭。”說著還笑瞭笑。
李招娣道:“誰說的?我老公是有技術的,隻不過運氣不好,才下瞭崗。陳也,我對你有信心,你一定能找到合適的工作的。真的,我敢打包票。”
陳也苦笑瞭一下。
“我老婆真是越來越貼心瞭——你說奇怪不奇怪,以前我處境還可以的時候,你總是說我這不行那不行,現在真的不行瞭,你反倒給我戴高帽子。”
李招娣撇嘴說:“所以這才是夫妻啊。越是倒黴的時候越要給你戴高帽子,你才能撐下去。哦,日子都過不下去瞭,還對你不好,那不成痛打落水狗瞭?——陳也啊陳也,你要是連這個道理都不懂,那你就真的是個傻子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