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日

母親伸出手按房東公寓的門鈴時,阿明努力踮起腳尖,想要讓自己看起來更高。他們等待著對方開門,阿明緊握糾結的拳頭,聽得見屋裡傳來小狗的吠叫,以及拖鞋摩擦地板的聲音。

開門的男人年事已高,略微駝背,身穿松垮的藍色毛衣。站在他身後的是他的妻子,她的身形非常瘦長,打扮十分講究,手指甲上塗瞭指甲油,手臂上掛著好幾串手鏈。她手裡抱著一隻圓滾滾、黑白相間的小狗,小狗外凸的眼珠黑溜溜的,盯著阿明猛瞧。

當母親和新房東禮貌性地鞠躬時,阿明盡可能地壓抑他的煩躁。

“在下是福島一傢,”他的母親說,隨即又鞠瞭一次躬,手裡遞出他們買的一盒茶葉當作禮物,“我們剛剛搬進二〇三號,這是小禮物,一份見面禮。”

“感謝你們還特地買瞭禮物。”房東一面說著,一面收下那盒茶葉。他試著把茶盒交給妻子,但她抱著小狗的手卻不得閑:“真的很開心認識你們。”

“是這樣子的,我先生……人在國外,所以隻有我和兒子兩個人。”阿明的母親推瞭推他,要他開口說話。

阿明鞠躬,說道:“我叫福島明。”

小狗的喉嚨裡發出一聲吠叫。就一隻小狗而言,算是非常深沉的聲音。

房東瞇著眼睛打量阿明:“你現在讀中學瞭嗎?”

“我……我讀六年級。”

“你個子挺高的,”房東點點頭,“這個年紀的孩子是沒有什麼問題,但其他房客經常抱怨年幼的孩子很吵鬧,這也正是為什麼我們公寓不準許幼童入住。”

“噢,他非常成熟的,”阿明的母親很快接口,“他不會給大傢造成任何困擾,幸好他像他爸爸。”她咯咯地微笑,“而且他也是個好學生。”

對話持續瞭好長一段時間,才有一搭沒一搭地逐漸結束,其間伴隨許多客套的鞠躬、微笑和感謝。最後房東總算關上瞭門。阿明和母親一起走到搬傢貨車那兒。那是一輛小型貨車,上面裝載著滿滿的箱子和傢具。

兩個大號行李箱最後才搬進屋內。其中一個是桃紅色的,有硬殼;另一個則是棕色的,體積較小。

“我們自己搬剩下的行李就好。”阿明告知搬傢工人。他和母親謹慎地將行李箱扛下貨車。行李沉甸甸的,要搬上狹窄的樓梯可以說是相當困難的。他的母親不是很強壯有力,搬行李時總會撞上墻壁,阿明看瞭都不禁往後縮好幾步。

“你看見房東太太年紀有多小嗎?”他們終於將行李推上走廊,他的母親小聲說,“他一定是再婚,我猜他頭一個太太已經過世瞭。”

但阿明並未認真聽她說話,他的手忙碌地搬運行李箱,動作輕柔地把行李推進公寓。

他們總算關上門,離開搬傢工人的視線。此時此刻,桃紅色的行李箱開始前後晃動。

“我們這就來瞭,小茂!”母親說,他們向前奔去,小心地將行李箱由側邊放低,“等等。”

她彈開行李箱搭扣,掀起蓋子,八歲的小茂隨即跳出來,臉上掛著一個大大的笑容。

“我們頑皮的小男孩來瞭!裡面熱不熱啊?”

“熱死瞭。”他兩隻手抓瞭抓腦袋,強烈的光線讓他眨著雙眼。

同時,阿明已經拉開棕色行李箱的拉鏈。行李箱裡頭裝著的,正是四歲的小雪,她像朵花苞般蜷曲起身子,懷裡還抱著一隻粉紅色的小兔佈偶,但她的眼睛睜得很大,臉上帶著微笑,一縷頭發黏在她濕熱的臉頰上。

這下阿明總算可以放松,不用再屏息瞭,他把小雪抱出瞭行李箱。

“你也很熱嗎?”母親給小雪一個大大的擁抱,小女孩點點頭。“你做得很棒哦!”

“我們在哪裡?”小雪環顧堆滿箱子的房間,問道。

“這裡是我們的新傢,我們住在二樓,二○三號。”母親抬起頭,看見小茂蹦蹦跳跳地跑到陽臺,“小茂!快回屋裡來。阿明,快把他帶進來,如果被人瞧見瞭,我們恐怕得再搬一次傢。快過來啊,你可以把玩具拿出來啦。”

阿明領著弟弟回到屋內,關上瞭陽臺的門。

“我可以去接京子瞭嗎?”他問。

“可以瞭,但要小心,你知道要怎麼到車站嗎?”

“我知道。”

他幾乎一整路都在奔跑。

到瞭車站,他看到妹妹孤零零一人,坐在車站裡等待。

“你好慢。”她站起來時說道。她隻有十歲,但幾乎和他一樣高瞭。

“對不起。”

“公寓怎麼樣?大嗎?”

“挺大的。”

“那兒有洗衣機嗎?”

“在陽臺上。”

“是嗎,在陽臺上啊?”

他們回到公寓外,京子先在樓下等著,阿明則先檢查走廊是否有人,好讓她可以安全通過。

他們總共有五個人,這樣看來,公寓也不如想象中大瞭。公寓裡有一個大房間,房間一側的盡頭是廚房,有一張餐桌和幾張椅子;另一側則是通往陽臺的拉門,以及用來睡覺的榻榻米,角落裡擺放著一臺大電視。還有一個小房間,裡面有櫥櫃、母親的梳妝臺和浴室。

對阿明來說,這些都不重要。隻要大傢能夠在一起,一切都很美好,大傢爭論著湯裡是否該放胡蘿卜、誰又吃到瞭最大碗的面,搶著用大人的筷子。

他們圍坐在擁擠的餐桌前用餐,隻有四把椅子,小茂跪坐在一把歪斜的黃色折疊凳上吃飯。母親看起來很開心,她能與他們嬉鬧玩樂,這種感覺真的很好。

飯後,母親放下筷子,要大傢認真聽她說話,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嚴肅。

“既然我們已經搬進新傢,”她說,“那麼,我要再一次跟你們解釋規矩,你們要保證遵守,可以嗎?”

他們點點頭,心裡都明白規矩的重要性。

“第一,不準吵鬧大叫。”

“小茂也是嗎?”

“小茂尤其是。第二,不許到外面去,連陽臺都不可以。你們做得到嗎?可以向我保證嗎?”

“那京子要怎麼洗衣服呢?”小雪問。

“京子會小心翼翼地溜出去洗衣服,但小茂和小雪,你們兩個一定得待在屋裡。阿明,全交給你來負責。然後好好念書,懂瞭嗎?”

小雪望向其他人,代表大傢,上下來回地點著頭。

“那你呢,我的小茂怪獸?”母親說,“你是最需要好好答應我的,絕對不能去外面,你做得到嗎?”

小茂皺起鼻子,擠弄出他的怪獸表情,來回點著頭,大聲地吸溜他的面條。

母親嚴厲地看著他:“記得上一間公寓嗎?就是因為你胡亂發脾氣,害我們不得不搬傢。我們現在搬進這麼棒的新傢瞭,你可要答應做到啊。”

大傢的眼睛都緊緊地盯著小茂。

“要是我們想笑呢?”他終於忍不住問瞭。

“我們就喂你吃青椒和胡蘿卜!”

“不,不要!我不要吃青椒!”小茂左右搖著頭,咧著嘴笑瞭。

“我們就給小茂奉上青椒懲罰!”母親說,“如果這招不奏效,那下次你再敢發脾氣,那就……裝進行李箱。如果他開始吵鬧,就把他裝進行李箱裡,知道嗎?”

“這個點子不錯。”阿明和其他人點點頭,小茂也咧嘴笑瞭出來。

當晚,大傢並排躺在榻榻米上,枕頭和被褥組合成的小窩很舒適。

“媽媽?”開口的是京子,她的腹部貼著榻榻米趴臥著。

“嗯?”

“榻榻米墊聞起來好香啊。”

“是嗎?像什麼味道?”

“像是大自然裡的樹葉。”

“因為榻榻米還很新啊,還是青綠色的,會讓你美夢連連。”

阿明轉過頭,深吸瞭一口氣。榻榻米的味道真好。他閉著雙眼,聆聽傢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在這兒一切都會好轉的。對他們來說,這會是個嶄新的開始。沒有為什麼,他就是知道。

第二天早晨,阿明一邊刷著牙,一邊看著母親化妝。她看起來很漂亮,長而茂密的秀發框出臉龐的輪廓,她穿上她最喜愛的襯衫,那是一件黑色的柔軟上衣,帶著白色花朵及皺褶。襯衫讓她看起來格外美麗、修長,又年輕。

“你今天會很晚才回傢嗎?”他問她。

“很晚?”她的身子朝向鏡子微傾,十分認真地化著妝,手中舉起神奇的小小魔法杖,仔細地塗上唇膏和睫毛膏。她的梳妝臺上凌亂地擺放著小罐子和香水瓶。

她思忖半晌。“讓我想想。今天是什麼日子?哦,我想是吧,也許我會晚回傢。”

“那你想要吃晚餐嗎?”他問。若母親很晚才回來,他就不煮飯瞭,也許隻會煮四人份的面。

“晚餐嗎?今天晚上吃什麼?”

“大概是咖喱吧。”

“咖喱?好啊,我想吃咖喱!麻煩幫我留一些。”

隨後她就出門瞭。沒等關上大門,她就已經踩著高跟鞋穿過瞭走廊。

“喂,媽媽已經出門瞭嗎?”京子問,她正睡眼惺忪地躺在地板上。

“她剛剛出門。”

京子立刻從地板上彈跳起來,然後跑到窗邊,但母親已經走過運河上的橋。母親幾近奔跑起來,恐怕是快遲到瞭。

在公寓裡,需要做的事情可不少。阿明擺放好碗盤和廚房用具,折疊起空箱子,接著拿到走廊上。小雪和京子則慢條斯理地取出她們的書本和玩具,京子找到一個角落,可以放置她最珍貴的寶貝——一架閃閃發亮的紅色玩具鋼琴。

即使他們已取出最重要的物品,公寓的墻邊仍然堆放著許多箱子和行李,仿佛他們隨時準備好再搬一次傢。

小茂大多數時間會做的事情,無非就是妨礙大傢做事、掃光冰箱裡的零食和飲料、將機器人玩具散落一地。他們不止一次把他關進行李箱,但他絲毫不以為意,最後甚至把行李箱視為王座,躺在電視機前面,拿起遙控器拼命換臺,一個節目又一個節目地換著。

到瞭下午,阿明便外出探險采購。他們的新公寓就在運河旁邊,鄰近忙碌的商業街,那兒有便利商店、五金行、電動遊戲店,可說是應有盡有。

他思索著腦海中的清單,試著想起他需要購買的東西。他答應小雪要買她最喜歡的阿波羅巧克力——草莓口味的小型巧克力糖,形狀是粉紅色和棕色的小小宇宙飛船。小雪可以玩上好幾個鐘頭,並將它們排列放好,數著數字,然後一口氣吃光。這個他絕不能忘記買。

他謹慎小心地購物,他知道該如何合理地使用生活費,畢竟一傢五口的開銷可是很大的。他聞瞭聞柿子,按瞭按梨子,輕輕捏瞭捏西紅柿,以判斷它的成熟度。最後,他前往離傢最近的便利店給小雪買糖果。

當他回到傢時,已經夜幕低垂。京子洗完衣服,便幫阿明準備晚餐。廚房的空間狹小,但他們還應付得來。京子煮瞭白飯,阿明則負責洗馬鈴薯、切蔬菜。公寓裡飄散著一股辛辣的香氣,咖喱是阿明最擅長的料理之一。

他知道不是每個十二歲大的孩子都得每晚幫全傢人買菜煮飯。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生活大多都圍繞著課業和運動,但要是他們想要全傢一起生活,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你還好嗎?”京子看他擦拭眼睛時問道。

他點點頭,這隻不過是切洋蔥引起的淚水。

小茂從角落探出頭來。

“放胡蘿卜瞭嗎?”

“放瞭。”

“那我不要吃。”

“不行,你得吃胡蘿卜。”阿明說道。但他知道即便如此,結果也不會不同,小茂隻有在非常、非常饑餓的時候,才願意吞下蔬菜。

母親回到傢時,已是三更半夜。碗盤已經洗刷幹凈,沒吃完的胡蘿卜也扔進瞭垃圾桶裡。京子穿著睡衣,用塑膠制的衣架掛起濕襪子和內衣褲,再把它們掛上窗簾桿子。兩個最年幼的弟弟妹妹早已在阿明的督促下洗澡刷牙,進入夢鄉瞭,而現在阿明正試著完成功課。

“她回來瞭!”京子在窗邊悄聲地說。她跑到門邊,聆聽走廊上的腳步聲,她的手放在門把手上,當母親一到達傢門口,她便立即拉開大門。

“我回來瞭!”母親一邊大喊,一邊脫去腳上的鞋,“哇,外面真的好冷,不過傢裡好暖和啊。京子,你怎麼還沒睡?”

“我在晾衣服。”她轉身面對爐子,熱起咖喱。

“真是個好孩子,”母親摸摸她的臉蛋兒,微微笑著,說,“謝謝你。你在煮什麼?”她聞瞭聞鍋子,“嗯,好香啊。我可以吃一些嗎?”

她把包包和披肩扔在黃色的小凳子上,在阿明身邊坐瞭下來,靠過去看阿明的筆記本。

“我這道題做對瞭嗎?”他問。他知道答案其實就在書本後面,但他喜歡母親幫他解題。“我討厭數學。”

“拜托,六乘以六等於……”她用鉛筆戳戳他,搔得他很癢,“快點啊,你知道答案的……”

就在此時,她的手機響瞭。她的手立刻伸進包包裡,翻找她的手機。她的手機上掛瞭一個誇張的粉紅色絨球,這讓她老是無法順利地找到手機。

“喂?我聽不清楚你說話……”京子把咖喱端到媽媽面前,媽媽的腳步卻往旁邊挪動。

當母親移至另一個房間試著聽清楚電話那頭的聲音時,阿明也偷偷聽著。

“什麼?你說你人在哪裡?你那裡好吵……什麼,卡拉OK?不,我不能去……太晚瞭。你說什麼?還有誰在那裡?真的嗎?真是太可惜瞭……”

她關上傢門離開。阿明低頭望著他的筆記本。

忽然,筆記本頁面上的數字,全部扭曲變形,猶如一種陌生的語言。

次日清晨,當阿明睜開雙眼,耀眼的銀白色的光線穿透窗簾。他聽著周圍的聲音,其他人的呼吸聲輕柔而沉穩。全傢人擠在一起睡覺,這種感覺很溫暖舒服。小茂就睡在他的旁邊,其他妹妹則睡在媽媽那一側。

母親在沉睡的時候,看起來格外年輕。有些人說她和京子、小雪根本就不像母女,而像姐妹。隻要一有人這麼說,她就會忍不住咯咯笑,臉頰還會因開心而顯得緋紅。

他現在望著她。母親的雙眼緊閉,手背靠在額頭前方,不帶一絲妝容的臉蛋,看起來既光滑祥和又……

起初他以為是光線的問題,但其實不然。事實上,確實有一顆淚珠自母親的臉龐滑落。

她在哭泣。他們總算搬到屬於自己的住處,能夠一起生活,而她卻在哭泣。

她嘆瞭口氣,坐起身子,像個孩子似的舉起拳頭揉揉眼睛、伸展雙臂,然後分別看著自己的四個孩子。

當她轉頭看向阿明時,他的眼皮已經合上。

一個小時之後,阿明被小茂打開電視的聲音吵醒。阿明卷起床墊,接著穿好衣服。他的母親則和妹妹坐在梳妝臺前,做些女孩兒喜歡做的事。母親用小雪最喜愛的猴子發夾幫她紮馬尾,也在兔子佈偶的耳朵上別上一個發夾。京子玩著母親的化妝品,打開一個又一個漂亮的罐子,朝裡頭聞瞭聞。

京子突然盯著鏡中的母親。

“媽媽?”

“什麼事?”這時母親開始幫京子紮起頭發,順著她的耳後,梳直兩邊的頭發。

“我想去上學。”

母親停下梳理頭發的手,皺起眉頭。

“上學?”她又繼續梳起頭發,動作卻變得粗魯,“上學不好玩的,而且,你沒有爸爸,其他孩子會取笑欺負你的。你不用去上學。”

阿明看見妹妹失望地垮下臉,他知道京子是多麼想要上學。雖然他竭盡所能把自己認的字全部教給她,但到現在京子仍舊不識字。她想要學習彈奏鋼琴,也想要有知心好友。

她不能盡如己意,他們都一樣,真是叫人難過。

稍後阿明晾起被褥,母親也走到陽臺上,讓溫暖的太陽照耀他們的臉龐。

他的母親將下巴靠在欄桿上,臉埋進被子裡。

“聞起來很香吧?”他說。

“都是陽光的臭味兒,”她對著太陽瞇起雙眼,“真是美好的一天。”她嘆口氣,目光帶著如夢似幻的恍惚神情。

這從來都不是好預兆……

“我有件事情要告訴你,阿明。”

“是什麼?”他沒有看母親。

“你媽媽……陷入愛河瞭。”

“又來瞭?”

她看著他,然後噘起嘴唇。

“不,不是‘又來瞭’。這一次是認真的,對方真的很貼心,他很關心我,也很照顧我。所以這一次……如果他真的承諾……願意娶我的話,那我們就能住進一棟大房子,然後你們都可以去上學瞭,京子也可以擁有一臺真正的鋼琴,還有……”她轉過頭,直直望進他的眼睛,“撐久一點,好嗎?我覺得這一次是真的會成真,隻是需要再給我多一點時間……”

他點瞭點頭,然後把臉埋進被子裡,嗅著陽光的臭味兒。

時間已經過瞭午夜,他們的母親仍未返傢,這周以來,她回傢的時間是一次比一次晚。

阿明坐在桌子邊,看著弟弟和妹妹睡得又熟又沉。現在連京子也受夠瞭,不再癡癡等著母親回來。小茂的嘴巴張得老大,還反復踢著腳。京子趴在榻榻米上睡瞭,她的手放在母親的枕頭上。小雪緊緊依偎著姐姐,手緊緊握住她的兔子佈偶。

阿明用力晃瞭晃腦袋,不讓自己睡著,他努力試著做功課,但數字卻在他眼前飄移。沒有老師可以教導他,光憑自己從書本學習是很不容易的。

就在夜深人靜的街頭,他聽見有輛汽車忽然停下。他躡手躡腳地走到窗邊,然後從窗簾後方偷窺街道。他的母親正在向一臺駛離的出租車揮手,手臂上掛著好幾個白色塑料袋。她持續微笑揮手道別,直到出租車在街尾轉彎離去。

阿明回到桌邊,將頭埋在手臂上,假裝睡覺。他聽見她摸索著門把手時,還在繼續裝睡。

“我回來瞭!”她沖進公寓時大喊道,把包包輕放在桌上,她搓揉著阿明的頭發。

“我回來瞭!”她又說瞭一遍,輕輕地往床墊上坐下,對京子搔著癢癢,模仿小貓在她耳邊喵喵叫,“你們睡著瞭嗎?起來呀,孩子,我帶瞭一些壽司回來,是別人送的禮物哦,快醒來啊!”

阿明看著他的母親,她有些惱怒,雙眼亮晶晶地發光。

他嘆瞭口氣,打開茶壺燒水,並拿出櫥櫃裡的盤子。

京子坐瞭起來,揉瞭揉眼睛,問:“現在嗎?”

“這是別人送的壽司哦!”母親說,“噢,你在睡覺嗎?生氣瞭嗎?快來啊,小雪,來媽媽這裡。”小雪爬到媽媽懷裡,小茂則沖到桌邊,翻看一盒盒的壽司。

京子跺著腳走到水槽邊,倒瞭一杯水。

“她渾身都是酒味。”她壓低聲音對阿明說,然後把水杯遞給母親。

“給你,媽媽,喝水。”

“謝謝你,親愛的。”她的母親睜大雙眼看著她,臉上大大的笑容慵懶歪斜,阿明最討厭看到她這副模樣,看起來既傻氣又愚蠢。

“來吧,坐到我旁邊,我很抱歉吵醒你們,隻是啊,媽咪今天晚上很開心。”她的頭靠向墻壁,兩隻手臂環抱著小雪和京子,她望向兩個兒子,阿明正在取出茶杯。

“看看阿明,長大瞭呢,”她說,聲音輕柔恍惚,“他越來越像他爸爸瞭,眼睛和他爸爸簡直是如出一轍。”她轉頭看著小雪:“你哥哥的爸爸曾經在羽田工作。你知道羽田是什麼地方嗎?那裡有好多的飛機呢。”

小雪微笑,開心地點點頭,她最喜歡飛機瞭。

“阿明,你還記得嗎?我帶你去羽田機場找過爸爸的。”

“記得啊。”她把他的爸爸與小茂的爸爸搞混瞭,但他並不想糾正她,反正她現在已經爛醉如泥。

“京子,你的爸爸呢……是位音樂制作人。我想成為歌手,差那麼一點點就成功瞭,我本來要錄唱片瞭,但是最後呢……嗯,卻在最後一刻落空瞭。”她嘆瞭一口氣,拍拍京子的手,“我知道瞭!咱們來給京子塗指甲油,你覺得如何呀?”

京子微笑地點頭,她的母親將手伸進提包裡,取出一罐亮紅色的指甲油,她握住京子的手,然後搖搖晃晃地開始幫她塗上。

“哎呀!我用太多瞭!”她咯咯地傻笑,指甲油滴在被子上,但她渾然不覺。塗完京子的左手後,她忽然失去興致,頭直接就往後倒在枕頭上。

“沒錯,我本來可以當歌手的,”她自言自語,眼皮漸漸合上,“但最後落空瞭……”

阿明的手伸向後方,關掉正在燒水的茶壺,開始將茶杯歸位。

小茂坐在桌邊啃著壽司,直接就著盒子吃瞭起來,他臉上掛著開心的笑容。

是鮭魚壽司,這是他最愛吃的。

第二天一早醒來的時候,阿明很驚訝地發現,母親早已外出工作。他並沒有把窗簾拉開,好讓弟弟妹妹可以繼續睡覺。他們昨天很晚才睡,況且,早起也沒有事情可做,更沒有他們能去的地方。

他走到冰箱前,為自己倒瞭一杯牛奶。過瞭一會兒,他才發現桌上的字條。他得高高舉起字條,才能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見內容:

親愛的阿明:

媽媽要離傢一陣子。請好好照顧京子、小茂和小雪。

字條底下放瞭一個裝滿鈔票的信封袋,阿明用手攤開整把萬元鈔票。

錢看起來很多,似乎可以用上好一陣子。

他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弟弟妹妹,所以起初對他們隻字不提。

直到最後,當小茂和小雪在屋裡忙著玩遊戲時,他走到陽臺,京子正在那兒洗衣服。她很喜歡左手亮紅色的指甲,還用手指搓掉斑駁的指甲油,想讓塗得一團糟的指甲油看起來整齊些。京子的手指頭很修長,跟媽媽的一樣。她的紅色指甲在陽光底下猶如寶石般閃閃發亮。

“我要出去買點東西。”阿明對妹妹說。

“好。”

“哦,還有,”他很快地補上一句,“媽媽這一陣子都不會回來瞭。”

“為什麼?!”

“我猜應該是工作的關系吧。我走啦。”他鉆進屋裡,關上身後的玻璃門。

附近的便利店賣著所有他們需要的物品:雜貨、玩具、一整架的雜志、可以外帶的壽司和食物,甚至還有襪子和雨傘。

阿明慢悠悠地在店裡閑晃,不慌不忙,最後停在一整架模型玩具前。他們甚至還賣變形金剛裡的天火,這是他最喜歡的角色。等到他存到足夠的錢,一定要回來買這個模型。

阿明付錢買瞭東西之後,便在漫畫區停下腳步查看,很多孩子也站在雜志架旁閑晃,店員似乎也不以為意。

但他知道弟弟妹妹正在傢裡等他,所以過瞭一會兒,他就拿起袋子,步出便利店。

他還沒走多遠,便感覺到有人忽然扯住他的運動衫。

是便利店的經理。

“你跟我來,”經理說,他的手把阿明的身子轉過來,沉重地壓在他的肩頭,“到我的辦公室去。”

在便利店後方的辦公室裡,他的手探入阿明的袋子中,拿出三盒模型玩具,他把玩具排放在桌上,模型人偶排成一個小小的軍隊,然後他抬起頭瞪著阿明。

“你以前做過這種事嗎?”他聲音粗啞地說。

“沒有。”

“你是初犯?”

“我什麼也沒拿。”阿明不明白模型是怎麼出現在他的袋子裡的,但他明白他越少開口,越不容易出錯。

“那這些是什麼?”經理終於生氣瞭,“你叫什麼名字?”

“福島明。”經理寫下他的名字。

“學校呢?”

阿明不發一言,他緊緊握起垂在身體兩側的拳頭。

“你父親的名字呢?”男人逼問他。

“我沒有爸爸。”

“沒有爸爸?那你媽媽呢?”

“她外出工作一陣子。”

“她去哪裡瞭?如果你不願意說,我隻好找警察瞭。”

阿明可以感覺到汗珠從他的肩胛骨滴落,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會接受更多的盤問,社會福利機構也會插手幹預。上一次類似的事件發生時,他們四個孩子被迫分開一陣子,這讓他的母親瀕臨崩潰。

忽然,外面傳來一陣敲門聲,是其中一個店員,她有著很好看的笑容。她鞠瞭躬,有些緊張地步入辦公室。

“有什麼事嗎?”經理大吼。

她又再次鞠躬。

“經理,這個男孩應該不是小偷,我猜是外面看漫畫的男孩把玩具放進他口袋裡的。”

“你說這不是他幹的好事?”

“是的,我想不是他做的。”

男人嘆瞭口氣,懊惱地揉揉額頭:“你怎麼不早點說呢?”

“對不起。”

“別跟我對不起瞭。”他把手往下伸,撈起袋子還給阿明,然後指引他到辦公室門口,“好瞭,幸好沒有鑄下大錯。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知道嗎?去吧,拿一些肉包走吧,當作是小小的贈品。”他轉身面向店員:“快點啊,給他一些肉包。”

店員把肉包裝進小袋子,阿明在一旁靜靜等候。

“謝謝你,真的非常謝謝你。”他接過肉包時對她說,向她點點頭。當下他松瞭一口氣,但離開商店時,雙手仍舊無法克制地顫抖。

阿明曾經告訴母親,他討厭數學,但現在的他卻不斷地做著算術。不是在作業本裡算數,而是反復地加減乘除,努力算清楚他們還剩下多少錢。他們繳瞭電費、房租,還瞭其他賬單後,還有多少錢可以花在食物上。

有些時候,他覺得自己就像活在數學題裡:阿明在超市花瞭七百四十元,他的錢包裡還剩下六千五百元,請問阿明的錢包裡一開始有多少錢?

最糟糕的莫過於媽媽何時才會回來,他們一無所知。

等到他們隻剩下最後一萬元的時候,阿明決定采取行動瞭。

在轉瞭好幾次地鐵之後,阿明才在城市另一端的某傢出租車行裡,找到小雪的父親,事實上並不難找。大多數的出租車都已經出班,阿明找到他時,他正在出租車上,躺在乘客席呼呼大睡。他的嘴巴微張,肥胖的肚腩撐得制服仿佛快要裂開。阿明敲敲他的車窗,裡頭卻毫無動靜,所以他隻好坐在路旁堆起的輪胎上等候。

他總有醒來的時候吧。

阿明總算等到小雪的父親醒來,但他卻對阿明視若無睹,直接走進瞭室內的洗手間。但阿明仍舊耐心地等著。等他回來時,他再也無法假裝看不見阿明。

他們一起坐在出租車裡,小雪的父親手裡把玩著手機,無奈地嘆瞭一口氣。

“你母親怎麼樣瞭?”

阿明不想浪費一分一秒:“她一個月沒回來瞭。”

“你在開玩笑嗎?”他的目光避開,不看阿明,“你幾歲瞭,阿明?”

“十二歲。”

“那小雪呢?她長得像我嗎?”

真是愚蠢至極的問題。這傢夥甚至不曾跟他們住在一起。在他爬滿橫肉的臉上,眼睛變成兩條細長的裂縫,真的難以想象他會是小雪的父親。

“是的,她長得像你。”

他朝嘴裡丟瞭一片口香糖,也沒有分給阿明一片。

阿明立刻明白,這一切分明是無望之舉。這傢夥充其量就是個渾蛋。

他離開小雪的父親,讓他繼續盯著自己的手機。阿明則邁向地鐵站,查看口袋裡的另一個地址,花瞭好長時間,認真研究地鐵路線圖。

阿明來到位於地鐵線另一端的小鋼珠店,店內擁擠嘈雜不堪,空中煙霧彌漫。照理說,小孩不準許進入這樣的場所,但阿明來回走過一排又一排的走道,經過一個又一個客人身邊,卻沒有人抬起頭來,多看阿明一眼。他們正忙著往機器裡塞硬幣,如此一來才能控制擊槌,努力不讓一顆愚蠢的小鋼珠不幸落入溝槽中。

為什麼不玩電動玩具呢?阿明暗自想,電動玩具比較具挑戰性,也比較有意思吧。

他在一列擁擠的過道上,找到他的爸爸。他正在清空一臺機器的硬幣,看見阿明時,他快速地揮揮手要他走開,示意他到外面等候。

阿明在停車場等待父親結束輪班。這時天空已經開始飄雨,他在腦海中練習著他想要說的話。這次他絕對不能空手而歸。

他的父親匆匆忙忙地跑瞭出來,接著往販賣機的方向走去。

“該死,我還缺十元。阿明!借我十元。”

“十元?”他難以置信,父親竟然伸手跟他要錢,但他還是掏出錢包。

“快啊,有什麼大不瞭的事?還有,你是在哪兒買的這種怪錢包?”

“是媽媽的,她的舊錢包。”

“誰的?”他拋給阿明一罐飲料後,兩人靠在停車場的墻上,看著冰冷的雨水從天空飄落。

“我媽媽。”他的父親幾乎與小雪的父親一樣糟。但這次阿明才不會讓爸爸隨便搪塞打發他。

“你們搬傢瞭,對吧?”他父親說,“新傢大嗎?你開始發育瞭沒?”

“什麼?還沒有……”

“騙人,我五年級就發育瞭。”

阿明斜眼看著父親。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父子間的對話,但他又怎麼可能知道什麼是父子對話?

“不可能吧?”他說。

“是真的,小子。”

他們沉默半晌。阿明手中的飲料就快要見底瞭,他必須開口。

“是這樣的……媽媽離傢之後,呃,我們就沒有錢瞭。”

“你在開玩笑嗎?聽著,我可沒錢。你還剩下多少?”

“大約一萬元。”

“這還不算差啊。喂,我可是自身難保。我女朋友刷爆我好幾張信用卡,我現在也有一堆卡債要處理,小子。這也是為什麼我這麼努力工作,全因為我得努力還債啊。”

阿明沉默不語,隻是站在原處,雙眼直勾勾地望著父親。

“好吧。”父親最後終於妥協。他的手伸入口袋,遞給阿明一張皺巴巴的鈔票。“這是我身上僅剩的錢瞭,小子,就這樣,這可是最後一次瞭。”

“謝謝。”

“沒問題。”他伸出手摸摸阿明的頭,簡直與真正的爸爸沒有兩樣,“哦,另外我要告訴你,小雪不是我的孩子。我每次和你媽上床時,都戴瞭安全套。”他把空罐子扔出去,罐子劃過半空中,最後分毫不差地落入垃圾桶。他走回小鋼珠店之前,又對阿明揮瞭揮手。

阿明看著手中的錢,五千元。他把鈔票塞進口袋深處,註視著垃圾桶,瞄準,手臂往後拉,朝目標投擲。空罐子先是撞上墻壁,接著應聲落在巷子的地面上。

“我真是沒用。”他自言自語,快步過去拾起罐子,重新投進垃圾桶。走進大雨之前,他顫抖著身軀,拉起夾克的衣領。

“天啊,好冷啊。”

十一月初的深秋,她就像一隻倉皇的鴿子,匆匆忙忙地闖入公寓,挾帶著寒冷的氣流,一陣慌亂中,她手上的袋子沙沙作響。

“我回來瞭!”她大叫著,仿佛隻是結束瞭一天的忙碌工作後,正準備回傢吃晚餐,“你們都還好嗎?”

當她提著購物袋擠進室內時,阿明隻是僵硬地撐著大門。弟弟妹妹開心地跳上前迎接她,京子本來正在和小雪看相冊,這時她緩緩地合上相冊,沒有起身。

“你們看,我回來啦,”母親又大喊一次,“看呀,我還帶回瞭禮物呢,這個是給小雪的,這個給小茂。阿明,我回來瞭呀。”她轉身面對阿明,並且朝他伸出雙臂,他卻在她碰到他之前往後退開。

“好久不見瞭,阿明。”她說。阿明不想看她的眼睛。

她要孩子們立刻拆開禮物,京子和阿明也得加入。兩個弟弟妹妹很開心,小雪背上她的新雙肩背包,背包上面有隻泰迪熊。

“你瞧瞧,”母親說,“你可以把你的東西都放進裡面,然後背在背上。”

阿明和京子面面相覷,小雪要背包做什麼呢?她連公寓都不能離開呀。

過瞭一會兒,母親幫兩個兒子理發,仿佛她從未離開過。有她在傢,公寓中彌漫著一股不同的氣味,充滿香水的花香味和澄凈空氣的味道。

母親修剪並梳理孩子的頭發時,小雪緊緊依偎在她身邊。

“你的表情是怎麼啦?”母親看到小茂檢視鏡中的自己,用手搓揉自己的平頭,“很可愛呀,我是說真的。小雪,你不覺得哥哥短發比較好看嗎?你喜歡哪個呢,短發還是長發?”

“長發。”

“那京子你呢?”京子正在晾衣物,她沒有搭理媽媽。

“真不巧,我反正是要剪瞭。好吧,換阿明吧?”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她剪得太短瞭,但他能說什麼呢?

從鏡子裡,他看見京子緩慢步向母親的提包,她將手伸入包包中,取出那瓶紅色的指甲油。京子旋開蓋子,聞著指甲油的氣味。濃烈的指甲油味道充斥著整個房間。

忽然,指甲油的瓶子從她手中滑落,京子驚訝地倒抽一口氣,低頭看著木地板上那攤閃亮亮的血紅色指甲油。

“喂,你這是在做什麼?”她的母親皺著眉頭沖瞭過去,“別亂碰我的東西!”她抽出好幾張面紙,開始擦起地板上的污漬,卻越幫越忙,“瞧瞧你做的好事!都是你的錯。現在擦不掉瞭!”

“你去哪裡瞭,媽媽?”京子問,她的語調平淡,帶著一絲僵硬。

阿明屏息以待。

“什麼?我告訴過你們瞭,我去工作啊。”

“去瞭整整一個月?”

“我人在大阪,太遠瞭。”她繼續擦拭地上的指甲油,卻用瞭過多的面紙。

她難道看不出來嗎?她隻是讓情況越來越糟而已。

“我告訴過你,不許動我的東西的。”她收起面紙,跺著腳離去。

京子手中仍握著指甲油的蓋子,上面有個小刷子。阿明看到她註視著地板上指甲油留下的那塊污痕。

她在一根手指的指甲上塗上一抹艷紅。之後盯著它,許久許久,都無法移開視線。

第一個註意到的人是小雪,就在母親回來幾個小時後。阿明和小茂在玩小茂的新遙控機器人,京子則在她的小鋼琴上彈奏零散的音符。

他們幾乎都要忘記母親已經回來瞭。

但小雪卻不斷地觀察母親。

“你在做什麼?”她問。母親正從衣櫃裡拿出衣服,疊起衣服,然後放進一個行李袋裡。

“什麼?哦,是這樣的,媽媽要外出,所以我在打包行李。”

阿明站起身。她回來還不到一天呢。

“你又要走瞭嗎?”小茂問。

“媽媽今天……很忙。不過,不用擔心,我會回來過聖誕節的。”

阿明陪她走到車站。母親想要他戴上她為他買的圍巾,所以阿明戴瞭。圍巾的顏色橘白相間,看起來就像是女孩子的圍巾。

“隻有五千元嗎?”當阿明告訴她,他去找過父親時,她如此反應道,“他應該多給你一些的。我是說,你們還是孩子,況且你們生活很辛苦。不過,在這麼艱辛的時刻,小鋼珠店和出租車確實也拉不到什麼生意。不過往後一旦有需要,你還是盡管去找他吧。”她不住地顫抖著,將外套往脖子拉緊,繼續往前走,“真的好冷啊,風也好大。”

阿明停下腳步。他盯著母親的背影,覺得自己必須開口瞭。

“你告訴你男朋友我們的事瞭嗎?”

他的母親頓時停下腳步,他看得出她的肩膀僵硬。她深吸一口氣,感到氣惱。

“我告訴過你,等時機成熟瞭,我自然會告訴他……”她又繼續往前走,這下腳步更快瞭。

他們走進車站附近的甜甜圈連鎖店,她買瞭一個甜甜圈給他。他們面對面地坐下,她看著阿明吃。他註意到她眼睛下方的黑眼圈,她的妝也不像以往那麼濃。

甜甜圈的味道甜滋滋的。他咀嚼著,面包團在他的喉嚨裡,黏成一顆黏糊糊的球。

“你的嘴唇上有糖霜。”她取笑他,伸出手想幫他抹掉糖霜,阿明馬上扭開頭。

“天啊,你怎麼這麼惹人厭呢。”她說。他知道她想在道別前,跟他愉快地共度時光。

他是真的受夠她瞭,但她是他的母親,也是他們在世上僅有的一切。

“聽著,”他最後終於開口,“我們一直問你,你什麼時候才願意讓我們上學?”

她翻瞭翻白眼:“你們一直吵著要上學,這是怎麼回事?你們想怎麼著?誰需要上學呢?很多出名的人物都沒上過學呀。”

“比如誰?”

她嘟著嘴,噘起她的下嘴唇,跟小雪生氣時的模樣如出一轍。

“我怎麼會知道?不過真的有很多……”

“你真的好自私,媽媽。”總算,他說出口瞭。

“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她開始抱怨。

“你想知道誰才自私嗎?你父親,他才自私。他自私得不得瞭,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算什麼?難道我就沒有幸福的資格嗎?這算什麼?”她手臂交叉,背部往椅子上一靠,不願意看他。

沉默在兩人之間擴散蔓延開來。

“我知道瞭。”她唐突地出聲說。他抬起頭。“我想到一個名人瞭,日本田中首相(1)。你聽說過他嗎?”

“沒聽過。”她在胡扯什麼?

“你還太年輕瞭。好吧,那麼……安東尼奧·豬木(2)呢?”

他的嘴角忍不住上揚。摔角選手嗎?他跟這整件事有什麼關系?他的母親就是這樣瘋瘋癲癲的……

“我猜豬木從未上過學,”她說,“我不是很肯定,不過……”

“他肯定上過學。”阿明還是忍不住笑瞭出來。

“我的天,你還真沒意思。”她說,“快點,吃完你的甜甜圈。”

在車站,他看得出來,她急匆匆地想要離開。

“我會寄錢給你們的,”她說,“很快。”

“你聖誕節會回來嗎?”他問母親。她伸手揉揉他的頭發,這一次他不再閃躲瞭。

“當然瞭,我會回傢。很快就會回來的。好好照顧弟弟妹妹們,好嗎?”

她提著行李,通過旋轉門,消失在人群中,他的視線裡很快就沒瞭她的蹤影。

(1)指田中角榮,政治傢,日本第64任、第65任首相(內閣總理大臣)。

(2)日本職業摔角運動員。摔角,區別於摔跤,是一種更娛樂化的格鬥賽。

《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