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天氣漸漸回暖,情況似乎也在慢慢好轉,即使公寓裡沒有電,水也被停瞭,他們再也不用擔心公寓的生活被人發現,也發現來來去去反而不容易引起他人註意。似乎完全沒有人關心,自己周遭有四個孩子自力更生,仿佛這些孩子是隱形人似的。
平日的遊樂場總是空蕩蕩的,那裡有廁所與公共噴泉,可供他們盥洗與洗衣。小茂和小雪可以坐旋轉木馬和蕩秋千,樹蔭下舒適涼爽。他們找尋蟋蟀的蹤跡、追著毛茸茸的白楊樹種子跑,種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地飄著,小雪管它們叫太陽仙子。
結束之後他們便會回傢,阿明提著水桶,裡頭裝滿公寓裡要用的水,京子則提著衣物,兩個較年幼的孩子則已經累倒,太陽下山後就準備好就寢。
有那麼一陣子,這裡就像是他們的私人遊樂王國。
直到有一天,他們註意到另一個女孩。
這位女孩是紗希,阿明在學校外見過她,其他女同學都對她很惡劣,也沒有人喜歡她。她獨自坐在公園邊的長椅上,書包放在她的身旁。她穿的校服總是幹幹凈凈,黑色的皮鞋閃閃發亮,她會坐在那兒,用拇指按著手機,然後盯著手機瞧,卻從未與人打過電話。
小茂是第一個主動跟她說話的人。
“你在做什麼?”他問。
女孩沒有抬起頭來。她看起來就像個洋娃娃,靜止不動地坐著,白色的水手襯衫白得發光。
“你不去上學嗎?”
“不去。”
“怎麼不去呢?”
“我討厭學校。”
“那你為什麼來這裡?”
她聳聳肩:“因為沒其他地方可以去。”
“我也是。”他玩弄著腳上的涼鞋,鞋子在沙裡來回摩擦瞭一會兒,但她並未接話。
於是他便默默離開,在附近的樹後摸索著。
“喂,你知道這裡有個蟋蟀洞嗎?”他蜷曲著身子,用一根棍子翻掘著泥土。
這時她抬起頭,看見他正從樹後窺視她,他燦爛的笑容掛在他那張圓滾滾、臟兮兮的臉蛋上。
她忍不住回他一個笑容。
能有一起玩樂的同伴很有趣。紗希和他們猜拳,當小雪喊出草莓和飛機,而不是石頭和剪刀時,紗希也完全不介意。當小茂到處遊蕩,停在一個又一個電話亭或販賣機前,尋找遺落的零錢或糖果時,所有人都得停下來等他,可是紗希仍舊不介意。
小茂這麼做的時候,紗希隻是微笑著,這讓阿明和京子也跟著笑瞭。
她不會問他們尷尬的問題。
甚至連初次看見他們的公寓時也是一樣。
但是她仍然註意到瞭——堆積如山的垃圾、裡面隻有一瓶水的冰箱、堆滿骯臟碗盤的水槽、角落的電視被拿來當毛巾架使用、水果的標簽貼紙裝飾著門框、墻壁和櫃子上則貼滿像是賬單的紙張。
有許多圖畫上都標記著“媽媽”。
她看見桌子上堆滿廣告單、蠟筆殘塊和類似官方通知的紙——您的房租已逾期;最後用電通知,我們已停止對您供應水源服務。
她看見陽臺擺瞭好幾個舊泡面湯碗,裡面長著凌亂的野草。
她能做些什麼?她也無能為力,所以隻有走到陽臺,幫兩個年幼的孩子澆花。
之後,紗希便時常到公寓找他們,她會和小雪一起畫畫,與京子在小紅鋼琴上編曲,彈著二重奏。
有一天,公寓門忽然旋開,房東太太手裡抱著她的黑白色小狗出現,公寓裡隻有她們三個女孩。
“不好意思,”她說,“因為你們的門沒鎖。”兩個大女孩抬起頭看她,她們一句話也沒說,小雪已經睡著瞭,她的頭靠在紗希的腿上,數綹發絲貼在她的臉頰上,讓她看起來格外嬌小。
“我是住在三樓的房東。”女人開口,她跨瞭一步走進公寓,卻不知道眼睛該往哪兒看。盡管紗希已經稍微幫他們打掃過,屋內仍舊是一團混亂,就像場災難一般。
“我來是要跟你們收……房租的,”她繼續說道,“你們的母親在哪裡?”
“她外出工作瞭,”經過長長的沉默之後,京子說,“她人在大阪。”
“那你們是他們的表親嗎?”房東太太問,幾乎就在她們兩人同時點頭之前,她已步出公寓,仿佛她害怕聽見或看見不該知道的。
八月火傘高張,即便是東京也一樣。白天炙熱難耐,夜裡則更糟糕,他們在公寓裡難以呼吸,仿佛空氣都已被抽空。
盡管如此,大多時刻京子和小雪仍待在室內,饑餓疲憊的她們連公園也不太想去瞭。阿明會帶著小茂出門,帶著他著實麻煩,但這陣子以來,如果小茂關在公寓裡的時間太長,就會變得有些不可理喻。
※
他們通常會到便利店,那位和善的店員已經離職,但阿明和另一個新店員發展出一套新的常規。阿明會提著一個藍色的空水桶走進商店,佯裝在書籍區看漫畫。如果店員與他四目相接,阿明便隨即走到商店後面,然後安靜地等候。有時他必須等上好一段時間,但店員最後仍會走出來,往阿明的桶子裡倒入幾盒隔夜壽司,接著便趕緊溜回店裡,動作快到連阿明都來不及感謝他。
一如往常,小茂在商店門口等待,他正望著一群男孩,圍在他們嶄新的自行車旁,舔著冰激凌,抱怨炙熱的炎炎夏日。小茂的臉蛋灰撲撲的,污穢的短衫黏在後背上,他的視線緊緊黏在他們的冰激凌上,這些孩子卻完全忽略瞭他的存在。
阿明得呼喊他兩次,他的視線才能從男孩們的身上移開,然後跟著哥哥走在街上。
“裡面有鮭魚嗎?”小茂問他,想一窺桶子裡的壽司。
“沒有,隻有桶子裡的這些而已。”
“不公平。”
紗希來傢裡做客的時候,阿明都會陪她走路回傢。京子偷偷註意著他們。她註意到,隻要紗希來傢裡,她的哥哥都會到遊樂場洗頭發、嗅嗅他的衣服,然後找出一件相對幹凈的短衫穿。她也註意到有時他的聲音變得怪怪的,像是感冒還是不舒服似的。
步行回傢的路上,阿明和紗希通常都慢悠悠的,仿佛兩人都不急著回傢。
在某個悶熱的夏日,紗希停在一臺販賣機前,買瞭兩罐汽水,是那種昂貴的藍色鋁罐汽水。
“冰冰涼涼的,很舒服吧?”她說,將汽水輕貼在阿明的面頰上。
他的笑容在臉上漾開。飲用販賣機的汽水是一大享受,冰冰涼涼的,很清爽。
紗希住在一棟整潔的小型建築裡,建築的大門緊鎖著,通往前門入口的走道上,有一排修剪整齊的綠色灌木叢。她從未邀請他進去,他也從未期望她邀他入內。
“你媽媽什麼時候會回傢?”就在轉身道別時,她忽然問他。
“她不會回來的,”阿明說,“她永遠都不會回來瞭。”
紗希停下腳步看著他,千百個問題在她眼底打轉。
“也許吧,”他聲音粗啞地說,“也許她永遠都不會回來瞭。”
當日夜裡,他坐在傢裡,手指撥弄著紗希買給他的那罐亮藍色汽水的瓶蓋。他用上衣擦拭著瓶蓋,他很喜歡瓶蓋在街燈的微光下發亮的模樣。
公寓又熱又悶,但在他身邊的弟弟妹妹皆已進入夢鄉,他們就像是累壞瞭的小狗,手臂和大腿裹挾著棉被。
阿明凝視著他們,久久不能移開視線。
他們的母親不會回來瞭。
也許永遠都不會回來瞭。
※
“我可以賺錢的。”隔天紗希告訴他。阿明一如既往地陪她走路回傢。
“什麼?”他說,“要怎麼賺錢?”
她轉過頭對他露齒而笑,然後拿出她的手機,開始撥號。
他們一起走進火車站,她在入口處等待的時候,他則在街道另一側註視著她。
很快有個男人走上樓梯,並且朝紗希的方向走去,兩人互相打招呼。即使他們交談時,這個男人的頭靠她很近,阿明也感覺紗希並不認識這個人。他穿著一件黑色的西裝,提著一個公文包,個子很矮,頭發稀疏,他看起來很老瞭。
紗希和男人走回火車站,阿明則繼續等著。等待的時間越長,他的感覺越糟。
她離開的時間很漫長,等她終於和男人回來時,天色已黑。他們轉身向彼此道別,男人就離開瞭。
紗希飛也似的沖過馬路,走到阿明等待的地方。她向他伸出一隻手,手中是滿滿一把折疊起來的鈔票。
“給你!”她說。
阿明望向鈔票,他抬起眼睛看著她,感到一陣厭惡。
“不行。”
“為什麼不行?我剛剛跟他去唱卡拉OK而已。”
阿明凝視著她,凝視著她仍舊伸出的手。
她在說謊。
“不行!”他大吼,轉身跑走。
他跑瞭好久好久,經過燈火通明的店鋪,拖鞋用力地踩踏在人行道上,他一直跑,直到他想要嘔吐為止,但當他一停下來,他的胃惡心地翻攪著,他就連跑步也跑不瞭瞭。
※
第二天清晨,阿明在潮濕的熱氣中醒瞭過來。床單的氣味難聞,他們已經很久沒有曬床單和被褥瞭,陽臺上擠滿瞭他們的塑料盆栽,裡面的植物已經凋零死亡,泥土幹巴松散,但沒有人有多餘的力氣清理它們。
兩個妹妹還在熟睡,阿明忽然聽到咀嚼聲。
是小茂,他嘴裡有東西。
“你在吃什麼?”阿明輕聲地問他,“快吐出來。”
他伸出他的手,小茂坐起來,身子向前傾,往哥哥的掌心吐出一團白色的東西。
“這是什麼?”
小茂躺回床上翻瞭個身,背對哥哥。
“是紙,”他靜悄悄地說,“我在吃紙。”
阿明慢慢地走下坡,兩隻手分別端著一碗泡面。泡面桶蓋破瞭,所以店員免費送給他瞭,但他得小心翼翼地端著面,才不至於灑出湯汁。
即便如此,小茂還是很開心,他最喜歡吃面瞭。
但當他回到公寓,傢裡隻剩下小雪一人,她沒有起身迎接哥哥——她再也不這麼做瞭——隻是緩緩地轉過臉看向他。
“小茂在哪裡?”阿明問她,將泡面放在餐桌上。
“我不知道。”小雪的聲音非常虛弱,她臉色蒼白、身形消瘦,雙眼如同兩個深沉的黑池。
“那京子呢?”他問。
小雪望向緊閉的衣櫃門。
阿明拉開衣櫃門,京子就在黑暗之中,獨自坐在衣櫃的底層,她的臉埋在一件花朵襯衫裡,那是他們的媽媽帶回壽司當晚所穿的襯衫,也是她在傢的最後一晚。
他的妹妹肯定在哭泣,他能看得出來,但他現在沒有時間管她。
“你在做什麼?”他大吼,“小茂上哪兒去瞭?”
“我不知道,他走瞭,他說他很餓。”
阿明跑出公寓。小茂這孩子難道還不知道規矩嗎?他們的媽媽難道說得還不夠清楚?
他氣壞瞭,對小茂生氣,也對妹妹生氣,畢竟他可是這麼努力地想維系整個傢啊。
這不是他的錯!
他不斷奔跑,最後總算發現他的弟弟,他正在和其他孩子玩著一堆機器遙控車。阿明得大聲叫喊,才能引起小茂的註意。
“你說你想吃面,所以我帶面回傢瞭!”
小茂頭也不抬一下,他的手忙著操縱遙控器,專註地指揮他的貨車玩具後退。
“你想要做什麼?”阿明低聲含糊地說。
他感到非常氣憤,氣他們所有的人。
“隨你便吧!”他大吼,“你也不必回傢瞭!”他一腳將小茂的貨車踹到墻上,貨車跳瞭一下,又落下掉在人行道上。
小茂看著他的哥哥。
“不要對貨車發脾氣!”他大喊,他的新朋友則沖上前查看電池是否還完好。“這是我哥哥,”他告訴他們,“他是個笨蛋。”
阿明快步走回傢,他轉過頭,看見小茂碎步跑在他身後。
最後讓阿明失控的人卻是小雪。他們躺在公寓裡,垃圾的臭味,久未盥洗而散發出的體臭,在悶熱的屋裡飄散。現在他們大多時間都在睡覺,已經沒有力氣外出、洗衣洗澡,甚至連交談的力氣也喪失瞭。
但小雪漫不經心地彈著那臺爛鋼琴玩具,她並不認識音符歌曲,隻是不斷重復按著刺耳的高音鍵,這終於讓阿明受不瞭瞭。
“別玩瞭,小雪!”他尖叫。
她看著他的眼神,仿佛她根本就不認識他。
“我得去上廁所瞭。”她用小小的聲音說。
“你剛剛為什麼不在公園裡上廁所?”
她難道不知道公寓裡沒水瞭嗎?馬桶已經無法沖水瞭!
她隻是看著他。她隻有五歲,他不應該對她這麼兇,但這個想法卻讓他越來越憤怒。
“去浴缸裡上。”
“可是我不想。”她靜默瞭片刻,“紗希會回來嗎?”
阿明一秒也無法註視她那張哀傷的臉龐,她的臉上掛滿太多他無法回答的問題。雖然她從來不會哭鬧,但此時她的雙眼卻開始湧上淚水。
他站瞭起來,走到冰箱前,冰箱裡充滿塑膠味。沒有電,要冰箱做什麼?!
他伸手想拿水瓶,但水瓶並不在原位。
“小茂!”他的弟弟正在陽臺上,胖胖的小手握住珍貴的水瓶,他正想幫他們可悲的花園澆水。他不小心打翻他的植物,植物從欄桿一路滾落,掉到公寓下的地面,此時阿明幾乎想跳起來呼叫。
“小茂!”他大喊,“你不能把水用光!我們沒有水可以喝瞭!”
“紗希會再回來和我們玩嗎?”小雪問他。
“不會,永遠也不會。”他這下真的生氣瞭。他的母親怎麼可以這樣對他?他該怎麼做才好?他不過十二歲而已,這一切都不是他的錯啊。
他拉開衣櫃門,他母親的衣服全部掛在那裡:她的派對洋裝、圍巾。媽媽喜歡漂亮的東西。
看見母親的衣服,他氣得失控,他把衣物從衣架扯下,扔在地板上。
“你在做什麼?”京子大喊。
“我要賣掉這些東西。反正再也用不到瞭。”
“不行!快住手!”她抓住那件花朵襯衫,想要從他手裡搶下。
“別鬧瞭,放手!”他們從未吵過架,也從沒有如此爭吵過。
“閉嘴!”
“別擋路!”他怒視她那張瘦弱凹陷的臉。
但他仍必須說出口。
“你還不懂嗎?她不會回來瞭!她永遠都不會回來瞭!”
他再也承受不瞭,他松開雙手,把襯衫往妹妹的臉上扔。
“你就待在衣櫃裡吧,笨蛋!誰會在乎!”
他環顧公寓,看到成堆的垃圾、凌亂骯臟的環境、小雪畫的無用圖畫、因為沒有水而久未清洗的臟亂的床單和被褥、陽臺上凋零的植物、散落一地的泥土,以及在小茂骯臟的腳邊、緊緊抓住媽媽白色花朵襯衫的京子,還有小雪盯著他的那雙大眼睛。
他從未如此對妹妹怒斥大吼。
他轉身奪門而出。
※
過瞭好久好久,他才終於冷靜下來。最後,他的雙腳帶著他來到校園。
他站在鏈環圍籬外,朝裡面看,雖然他人站在外面,卻覺得自己反而像遭到禁錮的囚犯。今天肯定是周六,因為他發現與他同年齡的男孩正準備打棒球,他們蜂擁進入棒球場,穿戴著成套搭配的棒球帽、棒球衣、襪子和鞋子,看起來帥氣無比。
幾位傢長站在觀眾看臺區,手裡高舉著洋傘遮擋炙熱的烈陽,還拿著扇子對著臉扇風,腳邊則放有幾瓶冰涼的水。
是白熊隊對抗劍山鬥士的比賽。
白熊隊的教練正註視著他的隊伍,隊員正在球場一側練球,有些孩子接守滾地球,有些則在揮棒打擊。
“宮內!”他喊著,“你的腳不要一直動。”他低頭看看筆記板。
“加藤!矢野今天上哪兒去瞭?”
“補習班。”一個男孩大喊。
“補習班?”教練把筆記板扔到一旁,抓抓腦袋,“也就是說,我們人數不足。”
他的目光掃射整個球場,眼睛落在坐在圍籬外的阿明身上。教練瞇起眼睛,咧嘴而笑,然後往阿明的方向走去。
棒球服穿在阿明瘦弱的身上,看起來明顯過大,但他一點也不在意。九號,這是他的號碼。襪子合腳,鞋子也完全合腳!
然後就是手套瞭。手套是真皮制的,觸感柔軟,是嶄新的金棕色。教練向他示范如何把食指套入拇指的部位,如何讓球滑入柔軟的袋子裡,手套要如何包覆住棒球才不會漏接。
兩支隊伍在球場中間碰頭鞠躬,裁判隨即吹瞭哨子。教練讓阿明守右外野。
男孩們絲毫不介意他是新人,他們的選手不足,沒有阿明,今天就不會有比賽。
右外野風平浪靜,但阿明並不在意,他隻是專註於球賽,註視每一次的打擊,他觀察大傢的模樣,也蹲低自己的身子,然後跳起來,如此一來,球往他的方向飛過來時,他才可以接得住。
過瞭好一陣子,都沒有球飛到右外野。
球忽然來瞭,直接朝他的方向飛瞭過去。他舉高手臂想接球,但球卻飛越他,落於外野後方的墻壁上,他奔跑瞭過去,追逐著球,然後將球撈起。當他轉過身,已經有隊友準備好要迎接他傳回的球,跟他在電視上看到的職業棒球一模一樣。
他在打棒球,他真的在打棒球,燦爛的笑容在他的臉上漾開,他笑出聲來。
一局結束後,他對於接下來的揮棒打擊感到局促不安。
他揮出僵硬的第一棒,動作太過遲緩。
教練小跑到本壘旁,站在他身邊。
“阿明,兩隻手握起來,就像這樣。”他合起阿明的雙手,並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方,示范如何握住球棒。“眼睛註視著球,當球來的時候,以斜角用力打擊出去。重擊,你隻要重擊,大力揮棒。”
阿明點點頭,他辦得到的。之前從沒有人向他示范過。
棒球第二次投擲而來,阿明揮棒,卻又錯失一球,但教練的聲音從界線傳來。
“揮得很好,阿明,這球揮得好。”
他的隊友也在鼓舞他,為他加油,他們喊著他的名字:“阿明,加油!”“你行的,阿明!”
這給他無窮的勇氣,下一次擊球,他的球棒總算擊中球。
起先他險些忘記要跑壘,但他隨即跑瞭起來,隊友的歡呼加油聲在他耳邊此起彼伏,他一路奔到一壘。
他從未有過如此棒的感受。
這也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
阿明在跑步回傢的路上,腦海中仍舊可以聽見觀眾不絕於耳的歡呼聲。他依然可以感覺到球棒握在他手心的觸感,也還可以聽見擊中球時,球棒所發出的清脆聲響。自己的腳套上真正運動鞋的感受,他仍舊清晰記得。運動鞋也很合腳!他並未每擊必中,或者每次都捕捉得到球,但他真實地上場打球瞭,就和其他人一樣。
他多麼希望他的弟弟妹妹也能在場,在界線外幫他加油,看他成為球隊的一分子,與其他孩子一起打球。
白熊隊,那可是他的球隊。
※
他一次兩級地踩上樓梯,沖上走廊,他這麼晚才回傢,弟弟妹妹肯定更加生氣瞭,但那又如何呢?他會補償小茂的,買他最喜愛的泡面給他。
他打開門,一切映入眼簾。
不牢靠的折疊黃椅被收瞭起來,斜靠在窗邊;京子環抱住她的膝蓋,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小茂蜷縮在角落,他的面頰貼在墻上。
小雪則躺在他們兩人之間,癱倒在地板上。
“小雪?”他呼喊著她。
京子抬起臉看向他。
“她想要伸手拿杯子,”她低語道,“然後就從椅子上跌瞭下來,之後人就爬不起來瞭。”
“小雪!”他奔向她,彎下腰,搖晃著她的身體,起初輕輕地,之後用力地搖著她。
但她小小的身軀仍然靜止著,動也不動。
阿明踉蹌地走過擁擠的街道,經過燈火通明的商店,路人的臉龐一片模糊,炫目的燈光讓他睜不開雙眼。
人生中第一次,阿明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有這麼多傢商店,卻沒有他的容身之處。有這麼多人,卻無人可以傾訴。
幾乎沒有一個人。
他在紗希傢的外面等著她回來。她看見阿明的臉色,就知道事情不妙。
“阿明,發生什麼事瞭?”
“我可以借……你上次的那筆錢嗎?”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想帶小雪……去看飛機。”
他們在回公寓的路上去瞭便利店,搜刮所有架上陳列的阿波羅巧克力,然後整整齊齊地排放在櫃臺。
“你們要去野餐還是去哪裡嗎?”店員說,“好像很好玩呢。”
回到公寓後,其他弟弟妹妹都在等著,桌上有一個從未見過的信封。
“京子,這是什麼?”阿明問。
“剛剛寄到的。”
他打開信封,是一沓厚厚的鈔票,還有一張簡短的字條:
給阿明:
請代我向孩子們問好。我全要靠你瞭。
媽媽
夜幕低垂,他們點燃一根蠟燭,在他們處理小雪的軀體時,蠟燭的燭光形成一圈光暈。
他們首先嘗試棕色的行李箱,看似不錯的選擇,這是她搬傢時用於躲藏的箱子。他們動作輕柔地將她擺好,但行李箱太小。
“裝不下去。”阿明說。
“我猜……她長大瞭。”京子取過桃紅色的大行李箱,也就是小茂的箱子,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小雪裝瞭進去。
他們確定已放入所有她需要的東西。京子找到小雪最喜愛的紅色拖鞋,上頭有棕熊的那雙。鞋子套上小雪的腳時,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他們將她的小兔子塞進她小小冰冷的拳頭裡,然後像花朵一般,把阿波羅巧克力的盒子擺放在她身邊,最後關上行李箱的蓋子。
阿明和紗希小心翼翼地將箱子搬下階梯。從陽臺上,京子和小茂望著他們在人行道上放下箱子。
“就這樣跟她道別瞭嗎?”小茂抬起頭問京子。
她並未回答,他們目睹阿明和紗希緩慢滾動行李箱輪子,走向早高峰的街道人潮和單軌列車,京子隻是將手放在小茂的手上,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當他們抵達機場附近的空地時,黑夜已經降臨,地面隆隆震動著,空中也充滿飛機起飛、降落時所發出的刺耳聲音,飛機的燈光像聚光燈般橫掃地面。有那麼一刻,阿明和紗希就隻是那麼坐著,註視著來來往往的飛機。這裡的微風涼爽,遠離城市的水泥塵囂。
泥土地很柔軟,他們在附近找到一塊木頭,輪流用木頭挖掘地面,以雙膝跪地,彎曲著背部,他們用雙手挖掘,就像在海灘堆沙堡似的。
最後挖掘出的洞很淺,但也花瞭他們好長的時間。
他們動作輕柔地放入行李箱,兩人凝望著箱子片刻,不發一言,然後阿明雙手捧起滿滿的土壤,覆蓋在行李箱上。他空蕩蕩的雙手置於膝上,滿是泥土的手指不住地顫抖著。
紗希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撫慰他。他不能讓自己哭出來,於是她就靜靜地為他們兩人流下眼淚。
等到他們結束,天空已經破曉。當單軌列車帶著他們回到市區時,他們兩人並肩坐在火車上。天空和寧靜的海灣,在清晨的曙光下呈現淡淡的紫色,整座城市在高升旭日的籠罩下,潔凈明亮地閃耀著光芒。
※
阿明在便利店後門外的人行道坐著,就在他平時等待的地方耐心等候。沒過多久,店員便從後門走出,安靜地往桶子裡放入一堆隔夜壽司。
京子、紗希和小茂在商店門外等著。四個孩子穿越人群回傢時,空氣因為高溫而顯得厚重。外出購物的行人經過他們身邊,臉上面無表情,他們的腳步緩慢,卻無人回頭多看孩子一眼。紗希和京子走在前頭,兩人正低聲說著話,有時會不經意碰觸到彼此的手臂。
他們在人行道前停下腳步,等待車輛通過,人群和車輛之中,阿明可以聽見遠處傳來的嗡嗡低鳴聲。
他抬起頭來,高高掛在天空的是一架飛機,從機場的方向而來,仍在往更高的天空攀升,太陽像燈塔一般,閃爍照耀著光亮的飛機機身。
阿明看著飛機沖上天際,就像一隻銀鳥,越飛越高,越飛越高,最後消失在一片蔚藍之中。
他忽然感到袖子被人輕微拉扯,這才回過神,是小茂,他望著哥哥,圓嘟嘟的臉蛋寫滿疑惑。
阿明挺起胸膛,車流已經過去瞭,其他人在另一側等待,他們可以通過馬路瞭。
當四個孩子走回公寓時,街道已逐漸轉為寂靜。小茂如同往常,在後面拖拖拉拉,附和著自己腦海中無聲的鼓聲自言自語。
走到轉角處,他跑到販賣機前面,往貨品槽摸索,蹲低身子尋找,是否有卡住的巧克力棒、遭人遺忘的錢幣,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現。
接著他檢查瞭公共電話,用小手掀開硬幣槽。
“我找到一枚硬幣瞭!”他忽然大叫,勝利般地舉起他的拳頭,接著奔跑向大傢。
孩子們全部回頭看著他,看著他那張充滿喜悅、佈滿汗水的臉龐,以及他骯臟的小手握著的那枚銀色錢幣。
在轉身繼續向前走之前,他們都忍不住露出微笑。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