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掀桌子不過瞭

學期剛結束,黃玲得知向鵬飛等到瞭回城名額,小姑子莊樺林親自送兒子回瞭蘇州。

夜深人靜,院中的蟲鳴聲一陣高過一陣,莊超英等孩子們睡著瞭之後,低聲向黃玲轉述瞭爺爺奶奶的打算。

黃玲沉默瞭一會兒才道,“開學後,圖南就是畢業班學生瞭,你是高中老師,你最清楚,高考分數差幾分可能就是一輩子的不同。”

黃玲又道,“你媽來傢裡住過,你也知道傢裡多一個人,圖南、筱婷都沒法正常作息,更別提保證一個安靜的學習環境瞭。”

莊超英訥訥道,“圖南筱婷都懂事,學習都很自覺,不會受太大影響的。”

黃玲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你把傢人看得比我重要,我認瞭,圖南筱婷是你的兒子女兒,他們也沒有你傢人重要?”

幾乎是同一時間,隔壁王傢院裡傳出千篇一律的謾罵聲和爭吵聲。

小隔間裡,莊筱婷翻瞭個身,似乎要被黃玲吵醒瞭。

莊超英連忙“噓”瞭兩聲,“小聲點,小聲點。”

黃玲不再說話,房間裡一片靜默。

隔間不再有動靜瞭,莊筱婷大概是睡熟瞭。

黃玲一字一句、低而清晰地問,“你一直甘願自己吃苦,讓你傢人過得好些,你現在想讓圖南筱婷也吃苦,讓你傢人過得好些?”

莊超英無言以對,他躺上床,意味闌珊道,“先睡吧,周日我爸媽、我妹妹都來,大傢再商量。”

黃玲原本在床上半躺半坐,莊超英既然說睡覺,她把枕頭擺好,也躺瞭下來,合上瞭眼。

片刻後,莊超英的呼嚕聲響起。

黃玲睜開眼,無意識地緊盯著天花板。

天太熱,窗簾大開著透風,月光毫無遮擋地斜照進屋內,在地板和天花板上塗抹出刺眼的白色光條,黃玲恍惚覺得,她從沒有見過這樣慘淡的月色。

隔壁院的爭吵聲時斷時續,隨風飄得很遠很遠。

星期天,莊傢爺爺奶奶和莊樺林、向鵬飛母子一起來瞭小院。

兩年沒見,向鵬飛長高瞭不少,見到久違的大舅舅和大舅媽,尤其是從明顯不歡迎他的叔叔嬸嬸傢出來見到大舅舅大舅媽,他發自肺腑地高興,“大舅舅,大舅媽。”

黃玲看到他眼中的眷慕,心中也是一暖,“棟哲聽說你要來,一直念叨著呢,他說要帶你去書店買魔方,現在正在傢裡等你呢,你去找他玩兒吧。”

林棟哲果然正在傢中等待,他看到久違的老朋友分外高興,三言兩語後就帶著向鵬飛去瞭書店。

向鵬飛剛進傢,黃玲就讓他去找林棟哲,莊圖南直覺不太對,“爸,媽,我跟著一起去,買完魔方就帶鵬飛回來。”

黃玲似乎看出瞭他心中的困惑不解,“圖南,你和筱婷都留下,媽媽下面要說的話你們也聽聽,這些事你們也有權知道。”

黃玲看向爺爺奶奶,硬邦邦道,“爸媽,你們想讓鵬飛和愛國愛華住進來,傢裡住不下。”

奶奶立即笑,“我們也想到瞭,所以和老二媳婦商量瞭,讓筱婷住過去、我和她二嬸幫你照顧她。”

爺爺道,“四個男孩住大間,你和老大住小間,擠擠能住下。”

黃玲對莊樺林微笑,“我特意支開瞭鵬飛,是有些話不想當著鵬飛的面說。時間緊,我就打開窗戶說亮話瞭,圖南考上大學前,我不同意鵬飛住進來。”

黃玲以前再不滿,也從沒有在婆傢人面前撕破臉,直接拒絕婆傢人的要求,莊超英又驚又怒,“你、你……”

黃玲把桌上涼好的三杯開水放在公公婆婆和小姑子面前,“開瞭學,圖南就是高二畢業班學生,我不能讓任何人、任何事影響他高考。”

莊超英、莊圖南父子倆同時出聲。

莊超英怒道,“你瘋瞭。”

莊圖南道,“媽,我會管好自己,不受弟弟們的影響。”

黃玲看也不看丈夫,她驚異地發現,她幾乎不在乎丈夫的看法,她隻在乎兒女們是否能理解她的苦衷,她幾近哀求地看著莊圖南,“傢裡這麼小,鵬飛、愛國、愛華隻能和你擠一間房,媽媽必須保證你的學習環境。”

黃玲道,“明年秋天,高中就要從二年制改為三年制瞭。圖南,你要是明年考不好,高中學制改瞭,內容也會變,你不能冒這個險。”

莊傢奶奶試著岔開話題,“老大媳婦,咱們慢慢商量。”

黃玲道,“商量?老二一傢今天怎麼沒來?是啊,孩子們是咱傢的責任,和老二傢無關。”

黃玲微微一笑,“我初中畢業就進瞭棉紡廠,我工作五年後超英才從常州調到廠裡,我在廠裡的工齡比他長,婚房是用我的名字申請的,生瞭圖南和筱婷後,廠裡又幫我調瞭房子,換到瞭現在這兩間房。這房子是棉紡廠給我的福利,你們莊傢人慢慢商量,我不同意,誰也別想住進來。”

室內突然一片緘默,黃玲看瞭一眼眾人,“如果超英堅持照顧鵬飛,我們先把婚離瞭,圖南和筱婷跟我,他搬出去。”

爺爺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氣得語無倫次,“你、你,莊傢沒你這種媳婦……”

莊超英額頭青筋暴起,臉漲得通紅。

莊超英的眼神太過可怕,莊筱婷嚇得快要哭瞭,莊圖南緊緊摟住妹妹。

奶奶一向能言善辯,勉強笑道,“老大媳婦,圖南是莊傢長孫……”

黃玲對答如流,“所以我今天把圖南留下瞭,就是想讓他聽聽爺爺奶奶怎麼對他這個長孫的。”

莊超英怒吼一聲,“我是老大,照顧一下侄子、外甥兒又怎麼樣瞭?!”

奶奶也說,“老大媳婦,你想岔瞭,我這不是心疼你一人帶那麼多孩子,所以讓筱婷住過去、我幫你照顧她嗎?”

黃玲針鋒相對,“‘筱婷住過去?’老二傢裡有筱婷的房間?”

奶奶依舊和顏悅色,“老二傢裡也擠,筱婷暫時睡我和她爺爺屋裡,一樣的。”

黃玲尖酸刻薄地頂瞭回去,“你們整晚不停地吐痰喝水,筱婷住過去,白天可以幫忙做傢務,晚上可以還幫忙端茶倒水。”

爺爺面色猙獰,高舉手掌,似乎想打黃玲,莊圖南下意識地擋在母親身前。

莊超英怒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黃玲看向莊超英,絲毫不給丈夫面子繼續道,“去年你媽扭瞭腳躺床上,你媽就想筱婷住過去,她就是這麼說的,筱婷年齡小、睡覺輕,正好晚上起夜照顧她。”

奶奶臉上終於掛不住瞭,“我當時就這麼一說兒,你不肯讓筱婷來也就是瞭,怎麼還記恨上瞭。”

黃玲嘆瞭口氣,“媽,我和超英戀愛時,就老聽他說您怎麼怎麼不容易,那麼苦的日子都堅持供三個孩子念書,超英讀書時,每個月月底回傢,您必須低聲下氣到處借米借糧,他才有下個月的口糧。我剛嫁進莊傢時,你也沒事就和我念叨你們以前的苦日子,念叨為瞭供三個孩子念書欠瞭太多的債,必須用超英的工資還債,我當時聽瞭是真感動,所以沒要回超英的工資,由你分配超英的工資,媽你還想要我的工資,我總算留瞭個心眼,沒給。”

莊圖南敏銳地註意到瞭,黃玲對奶奶的稱呼從“您”變成瞭“你”。

爺爺狠狠地往地上砸瞭一個碗,碎瓷片四濺。

宋瑩聽到巨響聲,慌慌張張從西廂房裡跑出來,“玲姐,你沒事吧?”

黃玲道,“沒事,我和我公婆說傢常呢。”

宋瑩知道黃玲和公婆的矛盾,擔心黃玲,在門簾外揚聲道,“玲姐,我和武峰都在傢,玲姐你要有什麼事兒,喊一聲,我們立即過來。”

黃玲看瞭看地上的碎瓷片,波瀾不驚地繼續對婆婆說,“老二讀書不行,頂瞭你的工作,然後,你又張羅著給他成瞭傢,我才知道傢裡的債早就還完瞭,超英的工資是存給老二結婚的。再然後,我生瞭圖南,傢用實在不夠,超英拿回瞭一半的工資,生瞭筱婷,他拿回瞭三分之二的工資。自己的工資養傢養孩子天經地義,他心裡卻愧疚得不行,除瞭三分之一的工資還偷偷再給錢,讓你們繼續貼補老二一傢。”

爺爺伸出一隻手指,哆哆嗦嗦地指著黃玲。

黃玲的聲音突然哽咽,“每生一個孩子,我就逼他把工資多拿回來一部分,他知道我是對的,但他恨我,想起此事就找個由頭和我吵架,他是真恨,月子裡都和我吵。”

黃玲竭力想收住眼淚,“生完筱婷,還在月子裡,我們就大吵瞭三次,我看著蠟燭包裡的筱婷,要不是想到還有兩個孩子,真想一死瞭之。”

莊筱婷還小,不能真正理解母親心中的悲痛,但她知道媽媽傷心,本能地緊緊摟住媽媽。

黃玲回摟女兒,輕輕地拍瞭拍她的背安撫。

黃玲扭頭凝視莊超英,淡然道,“我現在都記得月子裡,你咬牙切齒和我吵架的樣子,我一輩子都忘不瞭。”

莊超英喘著粗氣,無法辯駁。

黃玲清晰地看出瞭莊超英眼中的不可置信和兇狠怨毒。

莊筱婷伸出手想摟住媽媽的脖子,她觸摸到黃玲臉上的淚痕,也抽抽噎噎地哭瞭起來。

黃玲微笑,“媽,你自己說的,超英是老大,他自願少吃一口,老二就能多吃一口,從小,他少吃一口,你就不停地誇他懂事,直誇到他覺得他就該餓著,把飯都省給你們和老二。超英習慣瞭少吃,你們也習慣瞭超英少吃,現在又想讓圖南筱婷也少吃。”

爺爺怒吼,“圖南筱婷成績好,就不能犧牲一點,幫幫弟弟們?”

莊樺林低聲哀求黃玲,“大嫂,圖南成績好,一定不會受鵬飛影響的。”

黃玲對莊樺林微笑,“樺林,你大哥去年就勸過你,貴州高考分數線比江蘇低,讓你等鵬飛高考完再轉戶口。”

黃玲道,“你不肯,你怕政策變瞭,堅持把鵬飛早早轉瞭回來,但江蘇高考分數線高,鵬飛必須回來上學才有可能過線,那隻能送大舅舅傢瞭。你別和我說你打算送姥爺姥姥傢,前年鵬飛回來過暑假,你就知道爸媽不歡迎他。”

莊樺林進屋後基本保持緘默,在極度焦慮不安的心情下猝不及防聽到這幾句話,她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失望——從回蘇州後就不斷堆積的失望和委屈,嚎啕大哭。

哭聲痛苦絕望,極具穿透力地傳出小院,鄰居們三三兩兩地聚在院門口竊竊私語,不知道莊傢發生瞭什麼,也不知道該不該進來勸勸。

莊樺林哭瞭良久才勉強壓抑住哽咽,她泣不成聲道,“我和鵬飛他爸下瞭鄉,他爸是養路工,天天扛著十多斤的大頭鎬刨道,風吹日曬地掙那一點點錢……,我們這輩子就這樣瞭,可我不想鵬飛一輩子呆在夾皮溝裡……”

莊樺林直視黃玲,“大哥是勸過我不要給鵬飛轉戶口,我……我寧可鵬飛回蘇州掃馬路,也不願他留在鄉下小鎮……,大嫂,圖南成績那麼好,一定能考上好大學,我隻想鵬飛在蘇州有張床,我隻想他在蘇州有張床…”

黃玲同情地看著小姑子,她對她的痛苦感同身受,但她毫不讓步,“傢裡實在太小,我不買電視,筱婷經常在鄰居傢做作業,就是為瞭保證圖南有個安靜的學習環境,鵬飛可以先住二叔傢,等圖南考上大學再商量。”

莊圖南輕聲道,“媽,我能管好自己。”

黃玲道,“圖南,隔壁傢因為周青天天大吵大鬧,媽媽不能冒險。”

莊圖南又重復瞭一遍,“媽,我一定能管好自己。”

黃玲心中絞痛,“圖南,鵬飛和愛國愛華住進來,你爺爺奶奶會不斷提要求,你不可能不受影響。你爺爺奶奶、你姑姑都希望你少吃一口,他們多吃一口,你爸爸……”

莊超英怒吼,“你說夠瞭沒有?”

黃玲扭頭看向莊超英,“我寧可一人撫養圖南筱婷,我也不想他們像你一樣,一輩子為莊傢做貢獻。圖南還小,他不知道大學生和社會青年的區別,筱婷還小,不知道你爸媽連自己的閨女都不疼,何況孫女。他們不知道,我知道,我就是離婚,也不會讓步的。”

莊超英狠狠地盯住黃玲,隻覺得眼前人醜惡而陌生,他重重一拳打在桌上,兩隻玻璃杯狠狠摔到瞭水泥地面上,玻璃渣和水珠混雜,濺到瞭一屋人的腳背和小腿肚上。

莊超英掀開竹簾走瞭出去。

門簾在他身後劇烈地晃動著,啪啪啪地撞擊著門框。

莊筱婷“哇”地一聲哭瞭出來。

莊傢爺爺奶奶和向鵬飛母子走後,莊圖南默默把地上的碎瓷片和玻璃渣收拾幹凈瞭,宋瑩煮瞭面條送過來,並把抽泣不止的莊筱婷帶回瞭自己傢,盡力安慰她。

黃玲一直靜靜坐著,黑暗中,她的眼淚肆意洶湧,盡情宣泄著心中多年積累的委屈和不甘。

莊圖南潦草吃完宋瑩送來的面條和荷包蛋,收拾瞭碗筷,坐到媽媽對面。

良久,莊圖南低聲道,“我努力學習,弟弟們不一定會影響我。”

黃玲重復,“隔壁天天吵鬧,媽不想冒險。”

黃玲道,“溫水煮青蛙,圖南,你是在莊傢下一代中年齡最大的,你先上大學,你先工作,你爺爺奶奶、你爸爸都會有意識無意識希望你犧牲自己、照顧大傢庭,等你明白瞭,你已經被煮熟瞭。”

黃玲緩緩道,“你被煮熟瞭,他們也不會感激你的。”

黃玲輕而易舉找地找到瞭一個現成的實例,“當年你姑姑下鄉,你二叔留城,現在你也看到瞭,你二叔二嬸壓根容不下鵬飛,一定要把鵬飛塞咱們傢。”

黃玲看著莊圖南不以為然的神色,知道莊圖南還在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的年齡,寧願為親情而犧牲自身的利益,不得不狠心說瞭另一個血淋淋的實例,“小敏成績不好,如果考不上中專隻能上技校,吳姍姍想考一中,他爸爸怕張阿姨有意見,勸姍姍報中專,既避免瞭傢庭矛盾,又減輕瞭傢庭負擔,兩全其美,多好!”

莊圖南猛地站瞭起來,似乎想奪門而出,但他晃瞭晃,又坐瞭下來。

黃玲低聲道,“如果不是看到姍姍的例子,媽媽今天不會在你面前和爺爺奶奶撕破臉,我今天是有意讓你知道這些的,你也長大瞭,有些事情早知道比晚知道好。”

黃玲心中悲哀,她不想在兒子面前坦誠自私,也不希望向兒子過多地展示現實醜陋的一面,但她毫無選擇,“今天既然說瞭,我索性再多說些,我和你爸爸看著姍姍長大,但這次她爸爸不讓她考一中、偷偷去學校改瞭她的志願,姍姍班主任私下告訴你爸爸,我們隻能假裝不知道。圖南,人都是有私心的,對媽媽來說,你的高考比鵬飛重要,對姑姑來說,鵬飛回蘇州比你高考、比你的前途更重要。”

黃玲輕聲道,“媽媽不想在你面前說這些的,但有些話,做媽媽的不說,別人更不會說,等你自己吃瞭虧,想明白瞭,已經晚瞭。”

莊圖南的臉隱沒在陰影中,“既然父母心疼孩子,那爺爺奶奶為什麼這樣對爸爸和姑姑?”

黃玲頭疼欲裂,她扶著額頭慢慢思索,試著理解公婆的思維,“爸爸孝順,所以讓他多負責任,姑姑是女孩,又遠在貴州,養老指望不上,所以不想為瞭姑姑得罪你二叔二嬸。”

《小巷人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