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裡的鄰居們聽瞭熱鬧,火爆的傢庭矛盾立即光速傳遍瞭棉紡廠。
莊傢夫妻在單位和巷子裡都是有名的模范夫妻,莊超英完全沒想到妻子會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臉面、把他一傢的臉面戳破,扔在地上狠狠地踩。
恨,黃玲說得沒錯,他恨,他是真的恨。每當黃玲尖銳地指出他父母的虛偽不公和貪婪冷酷時,莊超英心中都會產生連綿的怨恨,不是對父母,而是對妻子。
以前隻是夫妻間爭吵,莊超英都無法克制自己對妻子的失望和怨恨,現在黃玲把母慈子孝、夫妻和睦的真相都戳破瞭,把其中的醜陋毫不容情地暴露在兒女和街坊鄰居們面前,莊超英無法克制心中的滔天憤怒,離傢住進瞭學校辦公室。
莊樺林帶著向鵬飛在娘傢打瞭一個星期的地鋪。
房子小,大熱天處處不便,父母唉聲嘆氣,二哥二嫂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盡管莊樺林事先有心理準備,也沒想到傢人連虛與委蛇都不肯,連短短幾天時間都不願意敷衍。
黃玲反抗發飆時,向鵬飛一直在新華書店挑選魔方,他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現場所有的人在事後也都不約而同地緘口不言,有意無意間對他隱瞞瞭當時的情形。
向鵬飛的戶口已經轉回蘇州瞭,正如黃玲所說,他必須盡早回蘇州接受教育。
廉恥未必廉,維護廉恥的代價往往不是廉價的,恰恰是最昂貴的,何況,母親的廉恥還能比兒子的前途重要?莊樺林無法矜持,她隻能繼續厚顏無恥,希望莊超英能說服黃玲接受向鵬飛。
莊樺林想到黃玲那句“你們都希望圖南少吃一口”,她悲哀地想,是啊,窮人還有什麼骨氣志氣呢,隻能寄希望他人願意少吃一口,分自己一口。
黃玲白天要上班,莊樺林估摸著她不在傢的時間,單獨一人去瞭小巷,想私下裡再求求莊超英。
莊樺林忐忑不安地敲開小院的門,莊筱婷開瞭門。
姑侄倆相對無言,一陣沉默尷尬後,莊筱婷紅瞭眼眶,她低下頭,不讓莊樺林看見她眼中盈盈的淚水,“爸爸好幾天沒回傢瞭。”
莊圖南見莊筱婷久久不回屋,放心不下出來查看,見到莊樺林,猶豫瞭一下,禮貌地請姑姑進屋喝杯水。
莊筱婷依舊站在院門中間,沒有讓,她腳邊的地面上滾落瞭一顆顆晶瑩的淚水。
莊樺林自然看出瞭莊筱婷的拒絕和莊圖南的猶豫,無比清晰地感知到瞭兄妹倆態度的改變,她謝絕瞭莊圖南的建議,轉身離去。
莊圖南猶豫著要不要追出去,莊筱婷輕輕扒開哥哥扶在門邊的手,輕而堅決地關上瞭院門。
莊筱婷看向莊圖南,她的眼睛紅彤彤的,但她的語調清晰而堅定,“我也希望鵬飛表哥能住咱傢,但媽媽為瞭我們和爸爸吵,我們必須站媽媽這邊。”
莊樺林知道事情不可能再有轉機瞭,她無法可想,無處可去,隻能在娘傢附近的街道上徘徊。
人行道上載著一行行的梧桐樹,綠蔭下擺瞭很多小攤,冰棒攤,租書攤,象棋攤……,街邊有幾傢小吃店,店鋪裡吊扇嘩嘩地轉,吹出店中面條和包子的香氣。
幾個穿著海軍衫、綠軍褲的孩子揮著書包追逐打鬧,一位小販推著馱著兩個木桶的自行車擦肩而過,小販邊走邊大聲叫賣,不遠處一扇玻璃窗被推開,有人在窗內喊,“酒釀咋賣?多少錢一斤?”
生機勃勃的叫賣聲和絡繹不絕的歡笑聲中,莊樺林心中一片死寂麻木,這座熱鬧繁華的城市是她魂牽夢繞的故鄉,更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夢境。
莊樺林定定地看著河邊兩排房屋和幾棵柳樹,楊柳樹,河邊屋,石駁岸,河埠頭……,這是她小時候經常和朋友們玩耍的地點,是她對傢鄉最深刻的記憶,更是她離開蘇州後在夢中反復出現的情景。
樹下有幾個石凳,似乎她小時候就有瞭,但是她記不清瞭,這裡早已不是她的傢鄉瞭。
莊樺林呆呆地看瞭很久很久,又漫無目的地走瞭很久很久,走遍瞭大半個蘇州。
天黑後,她去火車站排隊買瞭回程車票。
三天後,莊樺林帶著向鵬飛離開瞭蘇州,離開瞭棄她如敝屣的傢鄉。
小院裡氣氛低沉壓抑,莊傢兄妹變得沉默寡言,宋瑩和林武峰商量,“聽說莊老師就睡在學校辦公室,我們要不要去一趟,把莊老師拉回來。”
林武峰堅決不同意,“清官難斷傢務事,你千萬別多事。”
宋瑩道,“你肯定也看出來瞭,圖南這兩天避著玲姐,我聽棟哲說,是因為鵬飛和他媽媽回貴州瞭,圖南心裡在埋怨玲姐。”
林武峰沉默,宋瑩道,“兄妹倆都是悶葫蘆,心裡有事不說,總悶心裡,圖南是男孩子,你找個機會和他談談。”
林武峰長嘆,“我和圖南談什麼?怎麼談?”
宋瑩有氣無力道,“你以為我想多事?我也不想,但咱們小院不能像隔壁一樣,天天烏雞眼似的,人人拉個臉,總得想個法子勸勸。”
沒等林武峰“想個法子勸勸”莊圖南,隔壁“烏雞眼”一樣的王傢出事瞭。
王傢的上海女婿周志遠來蘇州瞭,他告訴妻子王芳,他的兄嫂被停職瞭,他們夫妻什麼時候回新疆,上海市就什麼時候恢復他兄嫂的工作,他來蘇州是來帶妻子回新疆,並懇求嶽父母和大舅子一傢照顧女兒周青。
王傢的兒子王勇和王勇媳婦不答應,一傢人先是吵鬧,然後打成一團。
爭鬥中傳出周青淒烈的慘叫聲和哭喊聲,王芳拿菜刀劃傷瞭自己的手腕。
王芳的傷勢並不嚴重,她也不是棉紡廠的職工,但涉及回城知青,棉紡廠和知青辦都非常重視此事,書記、廠長和知青辦負責人一起來瞭小巷。
知青辦聽說周青已經以“插班生”的身份在棉紡廠附小上瞭一學期的課,立即慷棉紡廠之慨,“孩子暫時就先留在蘇州上學,一邊上學一邊等政策。”
書記看瞭小院的佈局,“可不可以和隔壁傢商量一下,讓他們把圍墻向裡縮一點,讓王傢在院裡加蓋一間小小的臥室?”
廠長和房管科科長的臉色同時變得古怪,“隔壁傢不好惹……”,“隔壁兩戶人傢,都是老職工,其中一戶是二車間宋瑩。”
書記頭皮一緊,被林棟哲一嗓門嚎到傢宅不寧、私房錢不保的恐懼迅速籠罩瞭他。
莊超英不在傢,林武峰召開瞭小院會議,莊圖南代表爸爸出席。
林武峰言簡意賅,“咱們院子右邊是一小塊爛泥地,我看瞭看,可以夯實,如果把右側院墻外擴,左側院墻確實可以向裡挪一點。”
林武峰繼續道,“左側院墻挪過來,菜地就沒瞭,煤堆、自行車要挪到現在爛泥地的位置,每次端煤要多走幾步路,院子裡的光照、通風也會受影響。隔壁傢確實有困難,但我們這房子也要住很久,搞不好住一輩子,挪墻會造成很多不便,大傢要考慮清楚。”
莊圖南率先投瞭贊成票,林武峰、宋瑩和黃玲反復商量後,黃玲和宋瑩一起去瞭房管科,向房管科提瞭個條件,如果廠裡同意小院右側院墻外擴,小院左側院墻可以讓出兩平方米。
黃玲和宋瑩的要求合情合理,小院必須向右側外擴,兩傢才有地方堆煤和停放自行車。
莊林兩傢的小院是小巷中最後一傢,右側院墻外是一小塊爛泥地,再向右是條小河。那塊爛泥地毫無用處,房管科慷慨答應瞭。
房管科批準王傢加蓋房屋瞭,但除瞭女婿女兒著急,王傢其他人都不急,王傢二老沉默是金,王勇夫妻按兵不動,試圖拖延。
林武峰率先行動,他專門請瞭一天假,請棉紡廠房管科的職工在院子裡沿墻量出瞭兩平方米,並請他們在地上用石灰劃好瞭白線,然後掄起大錘砸墻,在墻上砸瞭一個大洞。
周志遠反應瞭過來,如法炮制請房管科在王傢院裡劃出瞭兩平方米。王勇試圖把白線向右側挪,自傢院子少出一點地,莊林兩傢院子多出一點地,被宋瑩怒罵瞭回去。
宋瑩的背後是胸有成算的林武峰,是兩個半大小子莊圖南和林棟哲,王勇不敢造次瞭。
周志遠、王芳深恐夜長夢多,分頭行動,周志遠留在傢中守護白線,王芳出門求助。
蘇州市返城知青們有自己的組織,定期聚會,守望相助,王芳向其他知青們求助,知青們立即湊瞭一筆錢,買瞭兩車磚頭,再組織瞭人手來王傢幫忙蓋房子。
磚頭堆在瞭小院門口,開工前一晚,林武峰把莊圖南叫瞭出來,圍著房管科劃下的白線轉瞭兩圈。
林武峰道。“圖南,你媽媽和阿姨這幾天會輪流請假,監督隔壁蓋房子不能越界,不能越過房管科劃下的線。圖南,你要護著你媽媽和阿姨,情況不對,馬上讓棟哲去巷口打電話,我立即回來。”
莊圖南點點頭。
林武峰冷不丁道,“聽說鵬飛回貴州瞭,圖南,你是不是在怨你媽媽?”
莊圖南愕然看向林武峰。
林武峰也很囧,硬著頭皮故作輕松道,“圖南,你是大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叔叔也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可阿姨非逼我和你談談,她說該說的話要說,該吵的架要吵,不要什麼都悶在心裡。”
多日的失望憤慨終於有瞭出口,莊圖南不再掩飾自己,他站定瞭直視林武峰,“林叔叔,我想知道,如果沒有那塊爛泥地,如果房管科不同意擴院,你們會不會為周青傢讓出這塊地?”
林武峰微微蹙眉,他聽懂瞭這個問題,“我們已經讓出瞭很大的利益,小院以後光照和通風都會差不少,生活也會添一些麻煩。圖南,你覺得這還不夠?”
林武峰道,“圖南,這個世界的規則,你說瞭不算,你失望也好,憤怒也好,你自己想法適應。”
林武峰犀利的話語如同一記重重的耳光,猝不及防地狠狠扇在瞭莊圖南臉上。
莊圖南漲紅瞭臉想反駁,但他很快發現,他居然完全無法反駁林武峰這句簡單直白的話。
宋瑩在廚房喊瞭一聲,“我切瞭西瓜,大傢洗個手,來吃瓜。”
天邊的紅燒雲妖艷如火,月亮似乎也被染成淺紅色,在夜空中發出微弱而怪異的光芒,林武峰凝視著莊圖南,用手電筒照向地上的白線,“圖南,這就是規則,下面幾天,我要你守好規則。”
莊圖南滿腔悲憤。他不認可林武峰的話,但他無法反駁。
林武峰意味深長道,“圖南,叔叔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在泉州上寄宿高中,每年春天,我都要向學校請幾天假,回村帶著我兩個弟弟和村裡人一起去和鄰村爭水源。我們沒長大前,是我母親掄著扁擔去爭水,她不去和鄰村人拼命,村裡就少給我傢水,我們兄弟姊妹就沒飯吃。”
林武峰沉聲道,“圖南,我知道你心裡有想法,你現在還沒法完全理解你媽媽,但你記住,你爸爸、你姑姑可以怨你媽媽,鵬飛可以怨你媽媽,你不能,你媽媽爭的,是你和筱婷的‘水’。”
知青有勞作經驗,隊伍裡還有三人在兵團、農場蓋過房子,幾位知青齊心協力,加班加點地搬磚、砌墻,幾天工夫就蓋好瞭一間四平方米的小屋。
小巷裡其他住房緊張的人傢受瞭啟發,紛紛向房管科申請在院中加蓋小房間,很多人怕房管科不批,索性先下手為強,從市場買點磚頭就在院中加蓋瞭起來。
王傢小院大興土木時,中考、高考的分數下來瞭。
吳傢小院隱隱傳出爭吵聲和哭泣聲,若有若無地幾聲嗚咽飄出院墻,立即淹沒在瞭王傢小院裡熱火朝天的吆喝聲、號子聲中。
晚飯前,吳建國敲響瞭小院門,問吳姍姍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