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寡貨

傢中經濟緊張,學期結束後,莊圖南沒有立即回傢,而是留在瞭學校,看能否再找幾份傢教掙錢。

莊超英打瞭個電話給他,提議他回蘇州找傢教,莊圖南一口回絕,“回蘇州後,肯定就是幫愛國愛華補習瞭,沒準還要出他們的夥食費,以前無所謂,現在爸媽都發不出工資,我還是留上海想辦法找傢教。”

莊超英放下電話,啞口無言。

還沒等莊圖南找到傢教,他接到瞭系裡阮教授的緊急工作任務——去平遙古城做測繪。

阮教授臨時召集瞭一批留校的學生,在系投影室裡開瞭一個緊急動員會,“周邊的幾座古城,介休、太谷都拆瞭,平遙縣也急瞭,正大興土木建設新城,按平遙縣現有的規劃,古城中心建廣場,造環形交叉口,修商業大街,按這個規劃,古城就完瞭。”

墻壁上出現投影照片,室內一片吸氣聲,阮教授道,“對,這就是平遙的現狀,30多棟明代建築、100多棟清代建築已經被拆瞭,古城西邊的城墻也拆瞭一個大口。”

系主任董教授道,“阮教授得知消息後立即趕到瞭當地,去相關部門活動要求停工,山西省建設委員會規劃處的處長是阮教授的學生,他幫阮教授爭取到瞭一個月的時間,山西省建設委員會同意停工一個月,讓同濟再做一個新規劃。”

董教授補充,“阮教授希望系裡送一批優秀學生去平遙,測繪,畫平面圖……,我從成績單上挑出瞭你們……”

阮教授沉默瞭一下,“山西省並沒有許諾一定用同濟的新規劃,有可能忙瞭一個月,最後是無用功,山西省沒撥款,平遙縣政府意見很大,更不可能給錢,系裡撥瞭3000元做經費,隻夠同學們的路費和吃住開銷,這次的任務是義務勞動,沒有補貼,而且條件差,時間緊……”

阮教授道,“我再重復一次,這是義務勞動,而且很有可能是無用功,隻能說盡人事聽天命,願意去的同學來我這裡報名,我看過你們成績單瞭,測繪都沒問題,隻是還有一個要求,要會騎自行車。”

莊圖南第一次這麼慶幸他有林棟哲這個小弟——他惴惴不安地打電話回傢,接電話的黃玲很為難,“圖南,你爸夜校這幾天考試,媽要上班,鵬飛回貴州瞭,傢裡沒人能來上海啊。”,莊圖南本以為沒戲瞭,但過瞭一會兒,他接到瞭林棟哲的電話。

電話裡,林棟哲嗷嗷叫,“老大,我和我爸媽說好瞭,我坐明早第一班車,把咱倆的自行車都帶來,咱們明天在車站見。”

兩人在長途汽車站碰頭,林棟哲把兩輛自行車交給莊圖南,喋喋不休地交代,“我本來想把莊筱婷的車也帶來,暑假我們不用車瞭,但你爸上夜校,需要一輛自行車,他把莊筱婷的自行車留下瞭……”

原車要在一小時後返回蘇州,林棟哲有一小時的空當,他和莊圖南把自行車鎖在自行車棚裡,一起到車站外的小吃店裡吃午飯。

小吃店裡悶熱難當,兩人都沒什麼胃口,莊圖南買瞭幾個饅頭和一盤土豆絲,又買瞭兩瓶冰凍橘子汽水,喝著汽水勉強下飯。

林棟哲看著莊圖南身邊的行李包,“圖南哥你已經整理好東西啦?一會兒坐車去山西?”

莊圖南點點頭,“和同學一起。”

林棟哲絮叨,“阿姨整理瞭一包常備藥給你,說出門條件差,有備無患,東西都在我書包裡,我一會兒給你。”

莊圖南夾瞭一筷子土豆絲給林棟哲,林棟哲壓低聲音道。“還有錢,阿姨說,天太熱,她就不給你鹵茶葉蛋、做包子瞭,給你錢讓你路上買東西吃,阿姨說,千萬不要省,窮傢富路。”

有人拎著兩筐傢禽進店,空氣中頓時彌漫著一股雞屎味,莊圖南放下筷子,林棟哲趕緊道,“圖南哥,你別講究,不想吃也要盡量多吃點,不然一會兒車上餓瞭,沒東西吃。”

莊圖南看著脖子上汗津津、都是黑乎乎泥垢的林棟哲,心中感動,“你來回坐一天車給我送自行車,棟哲,辛苦你瞭。”

林棟哲咧開嘴笑,“我爸說,把我自行車送來同濟開開光,沾點書卷氣。”

莊圖南心中暗嘆,林棟哲期末名次一定驚天地泣鬼神,居然把睿智的林叔叔活生生逼成瞭新一代神棍。

莊圖南拿起汽水瓶,和林棟哲手裡的汽水瓶輕輕碰瞭一下,林棟哲嘿嘿笑,“圖南哥你學業上需要幫助,沒說的,我當然要來,一定要來。”

林棟哲喝瞭一口汽水,“就是有點不明白,你們跑山西幹什麼?”

莊圖南想瞭想才回答,“古建築承載瞭歷史和文化,不能就這麼拆瞭,同濟建築系有國內最專業的城市規劃專業,教授帶我們去規劃古城改造。”

林棟哲似懂非懂地“哦”瞭一聲,“規劃就是不讓拆老房子嗎?我媽想瞭半天,想不明白老房子有什麼好,沒有下水道,連洗衣機都裝不瞭,我媽說瞭,沒有洗衣機的房子不是好房子。”

林棟哲繼續道,“剛才車上的司機叔叔是錢叔叔的朋友,就是上次帶我和向鵬飛來上海的那位叔叔,他聽說你要去一個偏僻的縣城,特地說瞭,你在路上吃飯上廁所,最好都和同學在一起,千萬不要一人上廁所,怕有人在廁所裡揮棒子,把你打昏瞭搶你身上的錢。”

林棟哲鬼鬼祟祟地打開身邊的書包,“我聽叔叔這麼說,厚著臉皮向他要瞭把螺絲刀,圖南哥,你帶在身上防身。”

林棟哲交接完錢、藥和自行車,戀戀不舍地返回瞭蘇州。

莊圖南又等瞭一會兒,等到瞭師兄王大志,兩人一起把自行車騎到瞭上海火車站,匯集瞭其他同學,辦好自行車托運,一行12人一起登上瞭上海至太原的火車。

抵達太原後轉乘太原至平遙的長途客車,客車開出去兩小時,莊圖南就知道林棟哲所言不虛瞭。

國道中間,突然出現瞭一棵鋸倒的大樹,司機見沖不過去,隻能無奈停車。

司機停車後,轉身對乘客們喊瞭一聲,“除非劫色劫命,如果他們隻要錢,多少給一點,不要對著幹,裝個慫花點錢,人平安就行。”

公路兩旁出現瞭幾個拿著棍棒或菜刀的人,慢慢逼近客車。

12名學生中有兩名女生,李佳和一名女研究生,售票員似乎頗有經驗,他示意車上的年輕女性都低頭,盡量坐在男生中間,再讓身材壯實的男生側身擋在女生前面。

車上有一位單身出行的女士,被安排在學生中,10名男同學,團團圍住中間的三名女性。

售票員安慰他們,“客車一般不出人命,就當破財免災瞭。”

持刀的人逼近駕駛室,用土話和司機大聲交涉。

幾句話之後,司機轉身對乘客們喊,“一人五元,就讓我們過,同意的話,大傢就付錢,哪位乘客幫忙收一下錢。”

有瞭這個插曲之後,當客車停在一個路邊飯店,一群打手拎著棍棒上車,趕乘客下車吃飯時,所有人都見怪不怪瞭。

下車的乘客吃一頓十幾元錢的天價豬食,不下車的乘客被一頓胖揍,揍完還是要被趕下車吃飯。

多有良心的劫匪啊,明明可以直接搶錢,但他們不,他們非做生意,十幾元錢賣給你兩個饅頭或一碗米飯,盜亦有道。

飯店是個不大不小的院子,前面是飯廳,後院有個簡陋的廁所。

李佳起身向屋後走去,應該是要上廁所,莊圖南看到有兩個打手也起身向後走去,他福至心靈,一把拽起邊上的一位男生跟瞭上去。

莊圖南快步跟上,硬生生插在李佳和打手之間,大聲說,“小妹,我和二弟就守在外面,等你出來。”

李佳已經被嚇得面無人色,呆若木雞般一動不動,正好有位乘客牽著孩子的手走出女廁所,看樣子女廁所裡是安全的,莊圖南輕輕推瞭她肩膀一把,把她推進瞭女廁所。

莊圖南轉身,和兩個打手面對面直視僵持,他渾身的血液像是僵住瞭,心臟怦怦狂跳。

一個打手冷凌地看瞭過來,莊圖南整顆心提到瞭嗓子眼,呼吸急促,胸部有隱隱的刺痛感,明明是盛夏天氣,他卻出瞭一身冷汗。

另一位男生落在後面,他也明白瞭,急中生智回頭對飯廳大喊一聲,“還有人上廁所不?大傢一起啊。”

他又用英語補瞭一句,“男生帶上女生,不要把女生單獨留在飯廳裡。”

剩下的學生們都湧瞭過來,十多位乘客也趁機跟瞭過來,乘著人多安全,在院中排隊上廁所,打手們哼瞭一聲,徑直進瞭男廁所,莊圖南心頭一松,這才發現自己手心裡都是冷汗。

李佳出來後,三人也不回飯廳,一起站在院子裡等待,等所有人都上過廁所再一起回去。

李佳縮在男生們身後,她的臉色煞白,整個人似乎一直在微微顫抖。

一位研究生師兄低聲感慨,“幸好莊圖南機靈……,這才是一半的路,一會兒估計還要停一次,女生如果要上廁所,男生們都在外面等著。”

抵達平遙時已是黃昏,當客車從縣城邊緣開過時,所有的學生都忘卻瞭身體的極端疲憊和精神上的高度緊張,撲到窗邊向外看去。

漫天黃沙中,一座城池拔地而起,原始而蒼涼。

夕陽的餘暉照在氣勢恢宏的城墻上,斑駁而近乎悲壯。

一人喃喃道,“以前隻知江南園林的精巧美,現在才見識瞭黃土高原的渾厚雄偉。”

另一位師兄輕聲呢喃,“四大街,八小街,七十二蚰蜒巷……”

莊圖南接話,“道光年間,晉商把控全國經濟的日昇昌票號,南大街……”

李佳道,“難怪阮教授要和當地政府周旋,不讓他們趴城墻拆樓……”

司機突然一腳踩下剎車,用不那麼標準的普通話問,“你們就是那個啥啥大學,不讓縣政府修新城的?下車下車,球大個東西,老子不帶你們。”

剛才還一臉和氣的售票員也罵,“寡貨。”

邊上一位乘客義務翻譯,“寡貨,沒事找事、到處扯淡的人。”

客車搖蕩著開走瞭,車後黃沙飛揚,似乎也在罵罵咧咧。

12名學生,一堆行李和四輛自行車被扔到瞭路邊,大傢先是面面相覷,看到遠去的客車和車後飛揚的黃土,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他們確實被驅逐下車瞭。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先是覺得荒謬,看著看著,看到平日裡文質彬彬的師兄師妹們現在都是滿面塵土、一身骯臟,再想到自己肯定也是如此,都笑瞭起來。

研究生師兄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用剛學到的土話自嘲,“一群和站五爛的寡貨。”

師兄吆喝道,“阮教授住縣招待所,大傢把行李都放自行車上,我帶你們過去。”

大傢嘻嘻哈哈地往車上放行李,莊圖南彎腰綁行李時,瞥見一束陽光斜照在不遠處的一段殘壁上,照亮瞭碎磚上斑駁而破敗的紋路,莊圖南忍不住走近殘壁,俯下身,近乎虔誠地摸瞭上去。

這個動作像是個無聲的儀式,觸動瞭在場的所有人,一行人都找到離自己最近的墻壁,撫摸瞭上去。

一片緘默,夕陽從城墻上斜照瞭下來,灑在眾人肩頭,柔和的光束彌漫著黃土高原的塵土,彌漫著歷史的塵煙。

有人率先打破瞭沉默,“沒準我摸的這塊磚頭是明宣武年間的。”

另一人嗤笑,“平遙始建於西周,你咋不說這塊磚是兩千多年前的。”

研究生師兄曾來過平遙,“大傢抓緊進城,天還亮著,邊走邊看,去招待所的路上有甕城、腳樓和敵樓,有鏢局,有民居,你們有眼福瞭。”

一人道,“那可得感謝剛才的司機瞭,他一腳油門開走瞭,把我們這群寡貨扔進瞭歷史裡。”

李佳訥訥道,“我們到平遙瞭。”

所有人的心中都是同樣的感觸,“我們到平遙瞭。”

後記:

後記1:

1981年,阮儀三教授帶12名同濟建築系學生保護和規劃瞭平遙古城,用“平遙古城,阮儀三”“平遙,刀下留城”,“平遙古城,同濟建築系”等關鍵詞查詢,能查到相關的紀實文章。

平遙現有四條街以人名命名,紀念在平遙古城申遺工作中做出突出貢獻的四位功臣,其中一條就叫阮儀三街。

以下文字選自阮教授訪談錄,交代一下這一個月內整理搶救出的資料圖片,做出的新規劃在平遙保護中所起的決定性作用。

問:當地政府接受這個新規劃嗎?

阮儀三:那時候的人們,滿腦子想著發展經濟,不理解為什麼要保護古城,明顯不接受新規劃。看到這種情形,我決定帶上全部資料,進京“公關”。

從平遙出發去北京那天,我借不到自行車,天上下著雨。我一個人背著圖紙資料和行李,走瞭7公裡路到火車站,帶著一身泥漿,坐上當天的夜車到太原,再從太原轉車去北京。到瞭北京,我找到瞭建設部和文化部的有關負責人,向他們匯報瞭平遙古城的重要文化價值。當時北京的幾位有影響力的老專傢都還在,如建設部高級工程師、全國政協城建組組長鄭孝燮,文化部高級工程師、全國政協文化組組長羅哲文。羅哲文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阮老師,您趕緊想辦法去洗個澡吧。我當時完全像叫花子。

羅老和鄭老看瞭我帶去的資料,都傻眼瞭,說這麼好的東西,一定要保護。我說那就請你們去平遙走一遭。他倆是國內古城和古建築保護的重量級專傢,都很熱心,很快就以全國政協常委的身份來平遙考察。山西省省長出來接待。鄭老對省長說,新規劃是“刀下留城”的規劃,是高水平的規劃,你們應該認真執行。我就對他們說,趕快把它變成紅頭文件。

除瞭讓平遙接受新規劃,我還在北京說動羅老撥專款用於修復已經受損的平遙古城墻。在羅老的斡旋下,文化部撥瞭8萬元。當時的8萬元相當於今天的800萬元,是筆巨款。我怕款子不落實,讓當時還是研究生的李曉江給我盯著。他先到北京盯,看著這筆錢從文化部的賬上劃出;再到平遙等,兩天後,錢到賬瞭,平遙縣縣長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讓李曉江繼續留守平遙,建立一個古城墻修繕委員會,成立一支古城墻修繕工程隊。這樣,總算是把平遙古城保存下來瞭。

但是,過程中還是有反復的。1986年以後,去平遙參觀古城的人多瞭,古城裡的縣政府招待所要擴建,要蓋成4層的方樓房。同時,設在文廟裡的平遙中學也要建新樓,校長還放言要蓋得比金代的大成殿還漂亮,要5層樓高。我在平遙安插瞭“眼線”,一得到消息就趕過去,新樓都蓋瞭一半瞭,我硬是想辦法“砍”下來2層。保護古城,一分鐘都不能松懈。

後記2:

八十年代國道上車匪路霸現象猖獗,偏僻地區尤其如此,全國都如此,並不僅僅是山西。

《小巷人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