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人間星河

十二位學生,帶來四輛自行車。

城市改造被迫暫停,建築系師生在平遙縣城裡人見人厭,連政府工作人員都直接說,“你們在學校搞研究就可以瞭,不要來管我們的經濟建設。”

因為有山西省建設委員會的支持,平遙縣不得不負責師生們的吃住,但他們被安排在條件很差的招待所裡,而且除瞭這傢招待所,縣城裡其他幾傢飯館都不肯做他們的生意,見瞭學生們進飯館,直接罵出門或用臟水潑走,這種情況下,教授們使盡渾身解數,也沒借到自行車,四輛自行車雖遠遠不夠,但也算是解瞭燃眉之急。

林棟哲的自行車真被開光瞭,阮教授騎著它四處奔波,找有關部門,找古城裡最有價值的宅院。

學生們分組,各組以“包幹”的形式走訪各古建築,甚至頂著白眼進民居拍照、測繪,他們大部分時間沒有車,隻能花費時間步行在大街小巷中,在城墻周圍、古街道上、民宅裡做詳細的測繪,拍下細節圖片,記錄下詳細的數據。

為防刮傷曬傷,十二位學生穿著長袖長褲,在城墻下、木梁上爬上竄下,渾身汗、一身灰地四處跑,測繪完一處,立即背著工具,急匆匆步行趕往下一處。

梁柱檁桁、拱頂券門、木廊瓦簷、磚雕彩畫,中國傳統建築最後的高峰明清建築在圖片和紙筆中被完美細致地定格復刻。

白天測繪,晚上聚在一起,匯總記錄,近距離觀測教授們如何在記錄的基礎上做規劃,囫圇吞棗地揣摩學習如何在保留古建築的同時,設計滿足現代生活需求的車行道、電網水管、電話通訊網絡……

一個月的期限原本就非常緊迫,屋漏偏逢連夜雨,爭分奪秒的工作中,意外頻發。

縣城條件很差,設計圖紙或局部圖片有時需要拍照放大,縣城內居然沒有一傢照相館有放大的技術,教授們隻能去太原買瞭放大機和照相紙,臨時指導學生學習放大、處理相片。

食宿很差,師生們被安排在條件極差的招待所裡,衛生條件不合格,飯菜被蒼蠅叮,所有人都得瞭菌痢,大傢捂著肚子反復跑廁所,隻好每天留一個學生坐在桌邊,專職趕蒼蠅……

帶病工作,日夜奮戰,一個月後,師生們完成瞭測繪和規劃的全部工作。

平遙縣政府還沒有給出明確答復,阮教授和兩位研究生留瞭下來,繼續和縣政府、省政府交涉周旋,其他學生們離開平遙。

莊圖南想把自行車留給阮教授調度,阮教授猶豫片刻,婉拒瞭,“我不一定直接回上海,有可能要跑太原,帶著車不方便。”

十名學生一起離開瞭平遙。

一路順遂地到瞭太原後,四名同學直接從太原火車站買票回傢瞭,剩下六人回上海。

太原是始發站,很幸運買到六張坐票,上車後又讓瞭兩個座給帶孩子的婦女,六人輪流坐四個座位。

車廂裡悶熱得像蒸籠,熱氣、汗味、臭味混合,熱氣騰騰地往鼻子裡鉆,渾身上下都是汗濕黏膩的,後背早已濕透,大腿胳膊和座位的人造革皮面難分難解地粘在一起,每動彈一下都要滋滋地撕開。

半夜,車廂裡總算不那麼熱瞭,莊圖南站在走道裡,一個胳膊倚在椅背上打盹,座位上是師兄王大志——他拉肚子時間最長,人特別虛,所以有個座——莊圖南的胳膊向下滑時,他就行雲流水般托住莊圖南的胳膊並擺正,兩人維持這樣的姿勢維持瞭很久,居然都沒耽誤睡覺。

莊圖南胳膊肘又是向下一滑,王大志熟極而流地扶住他的胳膊。

王大志眼都沒睜,繼續睡,莊圖南正要合眼時,迷迷糊糊看到李佳起身離座,向車廂連接處的廁所走去。

莊圖南半夢半醒中意識不清,下意識跟瞭上去,跟瞭幾步,才意識到這是在火車上,不是在路邊黑店裡瞭,他趕緊停下腳步,窘迫地退瞭回去。

過瞭一會兒,有人站在他身邊,輕輕喊瞭一聲,“莊圖南。”

莊圖南無法再裝睡,隻能睜開眼,尷尬地道歉,“我剛才沒睡醒,腦子是糊塗的……,李佳,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跟上去的……”

李佳也很囧,聲音也很低,“莊圖南,那次我嚇壞瞭,忘瞭謝謝你,後來我們分在不同組,一直沒機會單獨向你道謝……”

車廂擁擠,但凡有空座,立即有人見縫插針地坐下休息一會兒,李佳的座位上已經坐上瞭人,她也沒回座位,就這麼站在莊圖南面前。

列車在軌道上疾行,車輪在鐵軌上撞擊出咣當咣當聲,車頂燈光昏暗,溫柔窘迫的聲音輕輕響起,縹緲得像夢。

頭頂的小電扇嗡嗡地響著,搖擺著吹出微不足道的熱風,座位上有人夢囈,嘟囔著聽不懂的語言,年輕異性交往的邊界在這一刻被模糊,心中壓抑已久的情愫似乎呼之欲出。

歡喜,滿腔歡喜似乎撐爆瞭胸腔。

大概是說話聲驚醒瞭王大志,王大志又是一個李靖托塔的姿態向上一托,他雙手托瞭個空,反而一激靈嚇醒瞭,迷茫地睜開眼,轉身看向兩人,“啊,李佳,你怎麼站著,你不是有座嗎?”

李佳小聲解釋,“我剛才離開瞭一會兒,座位有人坐瞭,我先站一會兒。”

王大志道,“哦,哦,莊圖南,咱倆換一下,你坐一會兒?”

莊圖南按住他的肩膀,“沒事兒,一會兒天就亮瞭。”

三人都醒瞭,索性聊起天來。

王大志問兩人,“中午到瞭上海,你們是回學校還是直接買票回傢?”

莊圖南的腦子還是暈乎乎的,但不同於剛才的困倦,他現在的昏眩來自一份巨大的、模棱兩可的歡喜,他嘴比腦子快,脫口而出,“我打算找人幫忙把自行車騎到長途車站,運氣好的話,能趕上下午回蘇州的長途車。”

莊圖南前所未有的話癆,“兩輛自行車,必須要有人幫忙。”

李佳溫溫柔柔地回復,“我回學校。”

莊圖南的意識似乎分成瞭兩半,一半在懊惱自己為什麼不說“我回宿舍。”,另一半脫口而出,“你傢不是黑龍江的嗎?你假期不回傢?”

話一出口,莊圖南恨不能咬斷自己舌頭,他立即找補瞭一句,“我分發班級信件,經常看到你的信。”

多麼盡職盡責的收發委員,莊圖南再次恨不能咬斷自己舌頭,他閉上瞭嘴。

李佳道,“我爸媽這兩天在上海。”

王大志很熱心,“莊圖南,我幫你把車騎到汽車站,我浙江的,離得近,在學校歇兩天再回傢。”

這一個月內走街串巷時經常被人指指點點,莊圖南對山西罵人話已經有瞭基本的瞭解,他立即心想,寡貨,我不要你幫忙,我要回學校。

王大志又道,“這麼熱的天,阮教授還留在黃土高原上熬油,也不知他什麼時候能得到平遙縣城的回復。”

王大志低聲嘀咕,像是說出心中期盼,又像是希望得到另外兩人的肯定,“那麼好的保護規劃,阮教授一定能說服平遙縣政府的。”

三人腦中都浮現出瞭古樸蒼涼的古城。

李佳輕聲道,“有志者,事竟成。”

車窗外,天漸漸亮瞭,一縷陽光照進車廂,跳躍不定,朦朧的晨光勾勒出李佳的低垂的眼瞼,溫柔而恬靜。

莊圖南曾在一處老宅門口巧遇李佳,兩人在不同的組,各有各的任務,遇見瞭也隻是點瞭點頭,擦肩而過,但李佳在老宅拱門下逆光仰望的側影還是留在瞭他心中。

這一刻,上海弄堂春雨中的李佳,平遙磚窯拱門下的李佳,所有的驚艷,所有的驚鴻一瞥,都和眼前的人重合在瞭一起。

莊圖南無來由地想起瞭一首古詩,“山河遠闊,人間星河,無一是你,無一不是你。”

到瞭上海,同濟寡貨團做作鳥獸散。

沒人在意莊圖南一再微弱地抗議,“我想先回學校一趟”,幾位男生都熱情表示,可以幫莊圖南騎一輛自行車,把他送到汽車站。

王大志熱情洋溢,“趕緊的,不要錯過下午的車。”

莊圖南突然間理解瞭平遙老百姓對同濟建築系的無奈,寡貨們熱心而固執己見,還特別實誠,一不怕苦二不怕累地管閑事,攔都攔不住。

王大志以病弱之軀,不辭勞苦地把莊圖南挾裹到汽車站,把他和兩輛自行車送上瞭回蘇州的長途車。

乘客們紛紛抱怨,莊圖南實在太臟太臭瞭,幸虧司機是錢進的朋友,他把莊圖南安排在最後一排座位的窗邊,大開著車窗透氣,不然多半要把莊圖南趕下車,以平民憤。

林棟哲和莊筱婷都來瞭蘇州長途客車站,接哥哥,順便替他騎一輛車,他們守在出站口,但四隻眼睛都沒認出莊圖南——莊圖南實在太像叫花子瞭。

莊筱婷沒認出她親哥,林棟哲沒認出他的自行車——開光開得太徹底,金屬架上的油漆掉瞭很多。

進瞭小院,宋瑩第一句話是,“圖南,你多久沒洗澡瞭?”

莊圖南老老實實回答,“10天吧。”

黃玲二話不說,把裝滿溫水的塑料桶和莊圖南一把塞進廁所裡,並吩咐莊超英,“你把廚房刷豬皮的刷子沖一沖,遞給圖南,讓他把自己刷幹凈。”

莊圖南把自己洗刷幹凈後,躋著拖鞋走出廁所。

夜風吹拂,吹在他濕淋淋的頭發和裸露在外的腿和胳膊上,說不出的愜意和松弛。

黃玲做瞭綠豆湯和肉包子,莊圖南正大快朵頤時,林傢人溜達著過來瞭。

莊圖南趕緊對自行車的損耗表示瞭歉意,林武峰完全不以為意,“你把車借走瞭,棟哲沒車出去瘋,老老實實在傢溫書,我還要謝謝你借車呢。”

林棟哲嘿嘿笑,“圖南哥,等你吃完飯,和我們講講見聞。”

出門時時難,在傢千日好,莊圖南掐頭掐尾地說瞭平遙之行,他隱藏瞭路途中的險惡和條件的艱險,細說平遙的風土人情和測繪規劃中的軼事,聽得一屋人心馳神往。

林武峰來瞭談興,“交大也有段軼事,說起來和蘇州還有點關系。1947年,南京政府為壓縮經費,要求國立交通大學停瞭航運和輪機兩個系,並改名為‘國立南洋工學院’,3000名學生決定去南京討說法,但上海火車站奉瞭上級命令,不賣票給他們。”

林武峰搖著蒲扇高談闊論,“學生們湊錢買下一輛幾乎報廢的火車頭和27節車廂,機械工程系的學生們拼拼湊湊地修好瞭火車,一路開到蘇州附近,鐵路局知道後,拆除瞭前方一截鐵軌,但鐵軌留在瞭路邊,土木工程系的學生們立即組織成員搶修突擊隊,修好瞭鐵軌,繼續向前開。”

宋瑩愣愣地接話,“交大真和交通有關系?”

林武峰繼續吹牛,“交通局又把前面路段的鐵軌拆瞭,並把鐵軌扛走瞭,學生們拆除瞭後面的鐵軌,鋪在火車前,一路鋪一路開,開到瞭上海西火車站,最後,國交大保住瞭學校名稱和航運、輪機兩個系。”

林武峰轉而對宋瑩解釋,“解放後,國立交通大學拆分為上海交大和西安交大,以機、電、船為主,很多專業確實和交通有關。”

莊超英聽得悠然神往,“圖南報志願時,林工你建議報偏實用的專業,林工你有遠見,這兩年文科畢業分配確實不如高考剛恢復那幾年瞭,以前歷史、哲學畢業生能直接進部級單位,現在單位沒那麼好瞭。”

莊超英感慨,“這才幾年啊,理科勢頭就趕上文科瞭。”

兩傢親密,黃玲開玩笑,“我還記得剛搬傢時,隔壁欺負咱們,林工你二話不說就把出水管堵瞭,我當時還想,文化人也這麼兇,原來是校風傳統。”

文化人林武峰講完軼事講笑話,“圖南拿到同濟錄取通知書那天,我愁瞭一晚上,將來棟哲報同濟好還是交大好呢?現在看來,我不用愁瞭。”

林武峰話音剛落,隔壁王傢院裡突然傳出不堪入耳的斥罵聲,莊超英對莊圖南解釋,“是周青傢,前段時間,上海同意知青子女回城瞭,可以落戶拿上海戶口…….”

林武峰感慨,“總算同意瞭,上海一直不肯松口,前段時間總算同意瞭子女回城。”

包打聽宋瑩補充,“有條件的,一對知青隻能安排一個孩子落戶,孩子必須16歲以上,至少初中畢業。”

莊圖南訝然,“周青能回上海是好事啊,怎麼罵得這麼……這麼難聽?”

莊超英道,“房子,還不是為瞭房子。周青今年初二,王勇讓她秋天就去上海爺爺奶奶傢讀完初中,順便落戶,他要那間小房子,周青媽媽不同意,說那間房是棉紡廠特批給她們母女的。”

林武峰道,“那間房一半面積是我們院的,再吵,我把墻再砌回去,我不會修鐵軌,總會砌墻。”

弄堂昏暗的路燈下,已經擺滿瞭乘涼的竹床,人們穿著睡衣,怡然自得地或坐或躺,搖著蒲扇聊天或收聽收音機廣播。

李佳和爸媽也坐在一張竹床上,媽媽正在安慰李佳,“不妨事,傢裡又悶又擠,睡廚房還不如睡外面,穿堂風可涼快瞭。”

爸爸也無所謂,“大傢都睡外面,聊聊天吹吹牛,困瞭就睡,挺好的。”

媽媽盤腿坐著,拉著李佳的手細聲細氣地交談,“你回學校吧,宿舍裡住著舒服,明天爸媽去你學校看看,哎,你弟弟上高中沒宿舍,他還要和你叔叔嬸嬸擠三年才能考大學……”

媽媽看著李佳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再一次確認,“囡囡,爸媽把戶口名額給瞭弟弟,你不生氣吧?”

爸爸接話,“不是我們重男輕女,弟弟年齡比你小,成績沒你好,囡囡你學校好,畢業前找個有上海戶口的男朋友容易得很,一結婚就有戶口瞭,就能留在上海工作瞭。”

李佳微不可見地搖瞭搖頭。

不知道是沒註意到李佳的搖頭,還是不願承認李佳的否定,爸爸自顧自說下去,“囡囡你上大學留上海,弟弟等到瞭戶口,這叫‘軟著陸’,爸媽的知青朋友們都說咱傢運氣好,軟著陸回瞭上海。”

媽媽也很欣慰,“爸媽自小教你們說上海話,就是不想你們斷瞭根,爸爸媽媽一輩子都想回上海,你們先回來,爸爸媽媽老瞭以後也就能回來瞭。”

李佳輕輕點瞭點頭,腦中卻不合時宜地出現瞭一個身影,一個不顧危險攔在她和打手間的身影。

路燈忽明忽暗,燈泡滋滋地響,昏黃的光暈中,蛾子蚊蟲飛舞盤旋。

《小巷人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