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期新氣象。
阮教授的古城保護規劃被平遙縣政府采納,消息傳回系裡後,11名學生一起去食堂搓瞭一頓——還有1位研究生師兄不在學校,他暫時留在平遙監管古城墻的修繕工作。
飯桌上,阮教授的研究生以食堂免費菜湯代酒致辭,“多謝師弟師妹們不辭辛勞遠赴平遙,老師才能背著大傢整理測繪的照片、圖紙、數據隻身進京,保下瞭古城。今天這頓,大傢吃好喝好,反正你們自己付的錢、自己打的菜。”
一桌人哄笑。
王大志不斷感慨,“目標明確瞭,本來想明年畢業後先工作,現在決定報羅教授或阮教授的研究生,參與建築文化遺產修繕保護工作。”
另一位師兄道,“兩位教授的研究生不好考,要看很多哲學、社會學方面的書。羅教授說,建築是文化史,更是思想史,羅教授還說,這些課同濟未必教得好,最好去復旦聽,咱倆一起去蹭課?”
同濟已經容不下這兩個寡貨瞭,兩人勾肩搭背地相約一起去復旦蹭聽哲學社科類的課程。
12人中莊圖南和李佳年級最低,兩人都沒怎麼說話,靜靜聽著師兄師姐們吹牛。
開學後,兩人的生活狀態都有不小的變化。
李佳積極向組織靠攏,開學不久,她就向政治指導員遞交瞭入黨申請書。
班委改選時,莊圖南堅決不肯再連任宣傳委員,他說他平時兼職傢教,實在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分發信件,班主任隻能同意瞭。
莊圖南沉默瞭很多,除瞭上課和傢教,他基本泡在圖書館裡。
兩人之間沒有任何超出普通同學外的來往,換句話說,兩人之間毫無來往。
開學後,林棟哲、向鵬飛和莊筱婷都上高二瞭。
林棟哲和莊筱婷同班,班上人人都知道林棟哲和莊筱婷是從小到大的同學兼鄰居,但兩人嚴格遵守非官方高中校規——一起上下學的,就是處對象;分開上下學的,就是普通同學——各自騎車上學,即使在路上遇見瞭,兩人互相看一眼,裝作不認識,繼續各騎各的。
上學時經常在路上遇見,基本是莊筱婷先出門,她騎出去一會兒後,林棟哲嘴裡叼著包子、狂蹬著超過她;放學後,林棟哲經常要打一會兒籃球才回傢,兩人時間不一致,各自回傢。
莊筱婷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知道怎麼回傢。
教室後面的板報還剩一個角落就完成瞭,放學後,她一人留下在黑板上抄寫詩歌,寫完最後一筆時,她突然意識到不對瞭,一股熱流提醒她月經提前瞭。
根據為數不多的經驗,莊筱婷知道自己的褲子很可能已經染上血漬瞭,她驚慌瞭起來,她對生理期的應對經驗不足,書包裡什麼都沒有,沒有月經帶,沒有衛生紙,更不可能有替換的衣服。
屋漏偏逢連夜雨,氣門芯連著兩天被拔,她今天是坐公交車來上學的,還不能騎車沖回傢。
莊筱婷坐回自己的座位,呆瞭很久,決定等天完全黑瞭再想辦法回傢,在夜幕的掩飾下,應該就沒人能看到她褲子上的血漬瞭。
林棟哲打完籃球,去車棚推車回傢前想起物理筆記忘在教室裡瞭,他在回教室拿和向莊筱婷借筆記之間猶豫瞭一下,抬頭看教室內燈還亮著,知道教室裡還有人,三步兩步沖上樓,準備拿瞭筆記再回傢。
教室裡隻剩一人,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居然是早該到傢瞭的乖學生莊筱婷。
莊筱婷整個人蔫蔫地趴在桌子上,頭埋在胳膊裡。
莊筱婷聽見腳步聲,驚喜地抬頭,看到是林棟哲,眼中的光芒一下子黯淡瞭下來。
教室內沒人,林棟哲也就不遵守“非官方高中校規”瞭,“莊筱婷,你咋還不回傢?”
莊筱婷試圖開口求救,但她張瞭張嘴卻發不出去聲音,少女的羞澀本能地攔住瞭她。
林棟哲也不以為意,直接走到自己桌前,彎腰從桌洞裡拿出筆記,他一邊把筆記往書包裡塞,一邊隨口道,“我先回去瞭啊。”
林棟哲經過莊筱婷的座位,無意間回頭一看,莊筱婷正抬頭看他。
她臉上的神情很復雜,焦急中帶有幾分委屈,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林棟哲一時沒反應過來,吹著口哨繼續下樓。
在車棚裡彎腰開鎖時,林棟哲突然想起來瞭,剛才莊筱婷臉色煞白,額頭有細汗。
林棟哲三步並兩步沖上樓,“咚”地推開教室門,“莊筱婷,你肚子又疼瞭?闌尾炎又犯瞭?”
莊筱婷看向林棟哲,神情窘迫。
莊筱婷套上瞭林棟哲的校服,林棟哲個高,校服又肥大寬松,他的校服大概到莊筱婷的大腿處。
莊筱婷一下子松弛瞭下來,她擔心煎熬瞭兩個小時的噩夢——大庭廣眾之下,被人看到褲子上的血跡——不會發生瞭。
林棟哲尷尬地不敢看莊筱婷,“我在車棚裡沒看到你的車,我帶你回去,我現在就去拿車,一會兒在樓下等你。”
莊筱婷穿著林棟哲的外套,拎著兩個書包下瞭樓。
林棟哲正等在教學樓前,他坐在自行車上,腳尖虛虛點地,固定住車身。
他垂著眼睛,沒看莊筱婷,暖黃的燈光輕柔地籠罩住他全身,臉上的神情是和平時截然不同的寧靜平和。
秋風中有桂花香,四周草叢中傳出陣陣蟲鳴,莊筱婷默默跳上自行車後座。
暮色四合,秋風略帶涼意,林棟哲騎車穿行在車流中。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
巷口幾位爺爺正在下棋,李爺爺喊瞭一聲,“棟哲,你帶筱婷回傢啊?”
林棟哲一邊蹬車,一邊喊瞭回去,“她自行車氣門芯被人拔瞭,我帶她回傢。”
天還沒有全黑,巷子裡有路燈,小賣部的電視正在放《新聞聯播》,各傢廚房飄出不同的飯菜香味,莊筱婷覺得很安心,很踏實。
莊筱婷窘迫瞭一路的心境突然平和瞭下來,她小聲問,“林棟哲,謝謝,我一會兒還你衣服。”
林棟哲沒吱聲。
兩人從小一起長大,莊筱婷立即覺察到瞭林棟哲的不自然。
林棟哲快速轉移瞭話題,“明天早上我帶你去學校?”
莊筱婷遲疑瞭一下,“老師在校門口抓人,我自己坐公交車吧。”
林棟哲道,“好。”
林棟哲又道,“我大概知道是誰拔瞭你的氣門芯,隔壁班的,那小子手賤,沒事拔幾個氣門芯玩兒,等著,我收拾他一頓,你以後就又可以騎車瞭。”
莊筱婷低頭笑瞭笑,她胡思亂想瞭一路的顧慮——不知道明天如何面對林棟哲、不知道以後如何和林棟哲相處等等——在兩人自然而熟稔的對話中通通煙消雲散。
林棟哲又當後排英雄瞭——他和隔壁班一位男生在車棚裡打架,班主任罰他在一周內的早讀課上在教室外罰站。
莊筱婷的自行車安全瞭,沒人拔她的氣門芯瞭。
校園風雲人物林棟哲在教室門外罰站,周圍幾個班的女生們趁著給老師交作業本或其他機會經過時,都會偷偷多看幾眼。
班主任氣笑瞭,“林棟哲在咱班門口這麼一站,咱班還有移動盆景瞭,還蓬蓽生輝瞭。”
班主任生氣瞭,把林棟哲挪教室後的角落裡罰站瞭,從此肥水不外流,本班女生可以看,外班女生看不到。
移動盆景林棟哲斜靠在墻角裡,無精打采地打盹或百無聊賴地發呆,好學生莊筱婷頻頻回頭偷瞄。
有點像小時候蛇瓜事件後,林棟哲在後排罰站,莊筱婷心中內疚,總是偷偷回頭看他。
但又不太像,那時林棟哲看到莊筱婷回頭看他,氣鼓鼓地瞪她或是對她吐舌頭,現在,林棟哲不經意間對上莊筱婷的視線時,他總是若無其事地笑笑,表示自己無所謂。
熟悉至極的眉眼五官和一如既往的燦爛笑容,莊筱婷卻仿佛覺得似乎有點不同瞭。
她似乎看見瞭一股陌生而異樣的情緒從心底破土而出,似乎聽見瞭這份情緒自由舒展的聲音。
一中是重點學校,教育局特別要求一中在“教學中打破男女生界限”上做出表率,希望一中做到男女生同桌。教務處集思廣益,在多位老師的出謀劃策下,創意無窮地推出瞭座位輪轉法。
教室裡四個雙人課桌,八排學生,每周一全班向右挪動一排,單排依次向後挪一位,雙排依次挪兩位,所以每人每周換一次同桌,既滿足瞭教育局“男女生正常接觸”的要求,又減少瞭固定的男女生長期接觸的可能。
每周一早讀課後,各班班主任運籌帷幄,“換座”,一中上空頓時殺氣騰騰,風雲詭異——六個年級36個班同時換座位,108陣天門陣同時變陣。
教務處仰天大笑,“教育局,你奈我何!”
林棟哲和莊筱婷坐在相鄰的兩排,兩人的座位時而前後,時而在教室兩端,偶爾坐同桌。
班主任走進教室,轉身把教室門關上,“大傢把書包打開,老師檢查一下。”
林棟哲渾身冒出瞭虛汗,莊圖南那句“如果被一中知道瞭,萬一記在檔案上,你將來考大學都會受影響”突然在腦中響起。
同桌莊筱婷突然扭頭,用口型對林棟哲示意,“把書給我。”
林棟哲沒看懂,莊筱婷拿起他桌上的鉛筆,在他的筆記本上寫,“把書給我”。
班上大多數同學已經把書包拿出瞭桌洞,班主任從第一排開始檢查瞭。
莊筱婷用鉛筆點瞭點筆記本上那四個字。
班主任越來越近。
莊筱婷見他沒有反應,徑直把手伸進桌洞,先伸進瞭自己的書包裡,再伸進瞭林棟哲的書包。
莊筱婷的雙手在林棟哲書包裡不停地動,很快,她從林棟哲書包裡拿出一本“英語書”。
白色硬紙殼書皮上兩行清秀的毛筆字,“英語”,“莊筱婷”,莊筱婷泰然自若地把英語書塞進自己桌面上的一摞課本中間。
林棟哲視力好,他一眼就看出瞭“英語書”就是他那本不三不四的書,莊筱婷用自己的書皮包在瞭他那本不三不四的書外面,就這麼堂而皇之地放在桌上。
班主任檢查到這一排瞭,林棟哲心如擂鼓,他勉強保持鎮定,不去看莊筱婷桌面上的那摞書。
班主任經過好學生莊筱婷,看也不看她桌上的書,更不檢查她的書包,直接叩瞭叩林棟哲的桌面,示意他把書包從桌洞裡拿出來。
林棟哲呼出一口長氣,從桌洞裡拿出書包,大大地撐開,讓老師檢查。
突擊檢查果然有效,班主任抓瞭三個帶閑書的同學去辦公室。
劫後餘生,林棟哲還是一陣陣的後怕,一中校規森嚴,帶《知音》《電影畫報》到學校的後果是寫檢討,帶他書包裡的書來學校的後果可就不是幾份檢討能解決的事情瞭。
化學課上,林棟哲魂遊天外,他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用筆捅瞭捅莊筱婷的胳膊,小聲問,“你怎麼知道我書包裡有書?”
莊筱婷繼續解題,沒搭理他。
一會兒,莊筱婷把“英語書”遞還給他,書裡夾瞭一張紙條,“早上在門口,向鵬飛給你書的時候我看到瞭”。
一會兒,又一張紙條夾在作業本裡傳瞭過來,“至少包個書皮吧”。
林棟哲想起剛才莊筱婷的鎮定自若,他第一次覺得,莊圖南蔫兒壞,莊筱婷青出於藍而勝於藍。